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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怀念狼3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1月05日21:31:58 星期五), 站内信件
怀念狼(作者:贾平凹)
三十
狼来了的喊声迅速传遍了村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了的喊声在相互传递时发
着颤音,结结巴巴,十分生硬。村中的人都跑出在巷中,急切地打探狼在哪儿?上些年
纪的人手里就拿着铁锨,榔头,木棒和搭柱,哐哩哐啷地磕打着墙和墙头上的瓦,给自
己鼓劲壮胆。而孩子们却异常兴奋了,如镇街上来了耍猴的或秧歌队,如集合去公审和
枪毙什么罪犯,如逢到了年节,他们来回地奔跑,涨红着脸大呼小叫"狼来了!狼来了!
"狼终于是来了,我第一个反应是抓起了照相机,但照相邡里没有了胶卷,边走边装,脚
下的石头绊了一下,险些跌进水茅坑里。大舅紧张得脸色苍白,他先是抄了一根磨棍,
在空中嚯嚯抡了几下,觉得棍子太细,又从牛棚里的镲子上往下卸镲刀,然后立在院门
口厉声喝斥孩子们:喊什么?喊什么?孩子们说:你害怕了?大舅说:去你娘的脚,我
怕狼?我什么时候怕过狼?!但狼来了的喊声还在传递着,这怪异的声音从东南村传过
来的,又从西南村传递到西北村,再传递到中心村,东北村,我的记忆深处出现了在上
小学时读过的那篇《狼来了》的故事,是一个放羊的孩子在高高的山上恶作剧地喊:狼
来了--!
但是,雄耳川发生的并不是恶作剧,狼来了的呼叫激动了盆地里所有人类,在一片
混乱中终于打探了明白,狼确确实实是在东南村出现的。就是后半夜的时分,一户人家
听见了鸡叫,另一户听见了猪叫,而鸡和猪的叫声不同于以往为吃食或发情而发出的声
音,是哑着嗓子的,而且几乎都是仅叫了一声,是那么地恐怖和凄厉。先是鸡叫的那户
主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隔窗往鸡棚一望,月光下一个黑的影子就在鸡棚
门口,鸡已经不叫了,黑影伸出一条胳膊在那里,鸡顺从地羞出一只站在那胳膊上,又
走出一只顺从地站在那胳膊上。老太太喊:谁个偷鸡?黑影忽地竖起来,是一个粗壮大
汉,随着又横下去,竟是四条腿的一只大狼,而两只鸡则站在了狼的背上,双爪紧紧抓
着狼背,狼就扭转身子,慢慢地从院门口走出去了。老太太一生是见过了无数的狼,遇
着狼抓鸡却是第一回,当场浑身发软,喊了声"狼来了!"但她的喊声也仅仅她能听到。
与此同时,另一只狼是进了另一条巷子的另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院墙在前一场雨中塌
垮了一个豁口,豁口用竹子编了个篱笆补着,狼就从篱笆上跳了进来的。猪在圈里,圈
门口靠着一扇废弃的磨扇,狼挪开了磨扇,也就在挪磨扇的时候,猪叫了一声,主人立
即就醒了,主人这晚睡在堂屋顶上乘凉的,仄头看了一眼,险些从屋顶上掉下来。狼听
见猪叫,它是发了一声狠的,并且反过身去用后爪扬了一下泥土,猪就一声也不吭了。
狼蹲在那里抖了抖身子,过去用牙咬住了猪的一只耳朵,这猪实在是肥,狼松了口,拿
舌头开始舔猪的脖子,而自己的尾巴就在猪的屁股上拍打,猪便蹒蹒跚跚走了出来。主
人在屋顶上大声地叫喊了:狼来了!狼来了!爬到屋沿处要从梯子上走下来,但狼把梯
子掀翻,狼是一个跃子就无声息地跳过了篱笆,猪却跳不过去,狼又跳回来,猛地在猪
的屁股上扇打了一爪,惊奇的是猪也跳过了篱笆。蠢笨的猪竟能跳过篱笆,那么甘愿地
跟着狼走,像是它被解救似的,"这贱物!"屋顶上的主人惊呆了,等他揭了瓦片击打猪
时,狼赶着猪已消失在巷子里。
狼如何地抓走了鸡和猪,有人在村口绘声绘色地讲着,我就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
"子明!子明!子明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说。
"你还敢说你在这儿?!你说没有投放新狼,怎么没有投放新狼呢?你是骗子,你是
害我们!现在狼来了,狼来了你怎么说?!"
"就是来了狼也不能就是新投放的狼呀!"
"狼吃鸡吃猪我们是经见过的,可哪儿有过鸡乖乖地就爬在狼背上走了的?谁又见过
那么一百五六十斤的猪能跳过篱笆?还不是来了新的狼难道是魔鬼来了?!"
我们争吵起来,我越是辩解,他们越是相信来的狼是一种新的品种,比土著的狼凶
残而具有蛊惑力,就一步步逼近我,把我逼到一个巷道墙角,飞溅的唾沫就打湿了我的
脸。围过来的人更多了,我害怕起来,我说:现在是狼来了,你们不去撵狼却对我兴师
问罪,难道我是狼吗?我这么一说,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声:他也真是狼,瞧他那腮帮多
大,嘴又长又尖,不是狼也是狼变的!人们可能是越看我越不顺眼,面目可憎了,就咬
着牙子,提着拳头,几乎动手要揍我这个投放了狼而又骗他们的人。这时候,亏得舅舅
跑过来了。
"他是子明,他把我叫舅哩,他是咱雄耳川的外甥哇!"舅舅边跑边喊。
但人群还是继续向我围来,有人的指头开始敲我的鼻子。舅舅就在十米之外脱下了
一只麻鞋,日地扔过来,不偏不倚落在敲我鼻子的人的头上。人群闪开了。
"外甥怎么啦,外甥是舅舅门前的狗,吃饱了顺门走!"
毕竟舅舅把他们推开了,他把我拉出了墙角,推着我回到大舅的家里去,愤怒的人
群还要扑过来,舅舅就横在了我与人群的中间,黑了脸叫嚣起来,他替我证明,绝不会
来了新狼种,即使是新品种的狼,他要亲自去看的,在没有认定之前谁也不能乱下结论
。他说他是普查过狼的,全商州只剩下了十五只狼,每一只狼他都是认识的,而且编了
号,没有证据随便陷害子明是要负责的,况且,子明不仅是咱们雄耳川的外甥,他更是
城里人,是专员的特派员,谁要敢伤着特派员的一根指头,徘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傅山,你可是雄耳川人,你说的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诓过人?"
有人就喊着"快打狼去呀!"人们呸呸呸向我吐口水,然后呼啦啦地就向东南村跑,
此起彼伏的是"打狼呀打狼"声。
我也跟着跑,舅舅把我拉住了。
"你不要去!"舅舅说,"能发现两只狼,我估摸这是一个狼群。人和狼群斗起来,人
会是斗得红了眼的,你出去光是照相,容易犯众怒遭打哩。"
我遗憾地留在了大舅家。大舅提着镲刀,但大舅最后是没有跟着人们去打狼的,他
说他得保护我,把狼夹子布置在院墙根,又叮咛妗子不要乱跑,甚至把鸡关进鸡棚,猪
撵入猪圈,全部用大石头顶了鸡棚和猪圈门。我当然不能静坐在屋里,操心着人们能不
能寻着狼,寻着狼了会不会打死狼,而舅舅和烂头这阵儿在哪儿,富贵和翠花又在哪儿
?我强行地走出了院子在村口张望,大舅就一直跟着,提着那把镲刀。整个早晨,云雾
弥漫了盆地,村外的麦田里,树林子里像是躲着无数的老烟添在那里吸吐着巨大的烟斗
,一股一股浓烟雾贴着地面钻进村巷,脚步起落,它就顺身而上,我看着大舅的衣服里
头发中烟雾袅袅,像是整个被燃烧似的。大舅说这真是怪事,往日清晨都是有着雾的,
但从来没有如此大的雾,而且黎明时雾并不大的,怎么越来越浓得扯都扯不开呢?"狼是
敏感天气的,"他有些悲哀了,"它们能进村一定是专门挑选了日子的。"村与村之间不断
是有人来回跑动联络着,联络的人也是三个四个一伙,每有人跑来,大舅就问打着狼了
没有,回答总是这雾太大,十步之外难以看清,又咒骂村里的猎枪全上缴了,就是寻着
了狼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解决的。
"遇见狼了,把狼撵跑就是,不能杀的!"我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舅把我拉到他身后,那些人又跑开去,大舅在叮咛:"放机灵些啊,狼是直着扑的
,遇着了就拐着弯儿跑啊!"
这时候,远远的河滩方向有了清脆的枪响。
枪支只有舅舅有,难道是舅舅在开枪射杀了狼吗?我有些急起来,这次出来拍照,
舅舅已经打死了好几只狼了,如果真是狼群,那就是剩下的狼全部集中在了这里,而围
猎那是能使人疯狂的,若打死一只就极可能打死的不会是一只了!我提了两部照相机往
河滩跑,大舅拦不住我,也紧紧跟着,我们就跑过了那片田中的埂道,穿过了一片防风
树林,又是一大片田地,横着一条水渠。水渠太宽,跳不过去,顺着渠沿往右跑,渠沿
上在冬天里砍过的芦苇留着根茬,使我难以提高速度,而鞋却被戳破了。气喘吁吁跑了
一气,水渠却越来越宽,大舅大声骂自己昏头了,应该往右跑,跑过一个较高的田地头
,那儿渠上是有座石拱桥的。我们又往右跑,雾还是很浓,虽没有刚才弥漫一片,但稀
薄处可以看出百米远,浓厚处则如坐飞机穿云层一般,一进去谁也看不见谁了,而湿漉
漉的雾气凉着脸和脖子,呼吸却憋住了。又是一片芦苇茬地,前边三棵老柳树下果然有
一座石拱桥,桥头上站着的是一头狼和一头牛,狼和牛头顶了头撑在那里,是拱桥上的
一座拱桥。
我们兀自站住了。大舅首先把我推到了柳树后,他举着镲刀大声喊,一边喊脚步一
边往后退,企图让狼和牛听见喊声而逃散去。但狼没有动,牛也没有动。大舅挥着镲刀
,并将镲刀背在柳树上磕得咚咚响,狼和牛还是没有动。大舅就试探着往近走,口里还
不停地叮咛我会不会爬树,先爬上树去。我紧张得没敢前去,也没爬树,却听见了大舅
在欢乐地招呼我:"它们是死的!"死的?我走近了,果然狼和牛都死去了,狼的头顶着
牛的脖子,以致使牛头仰面朝天,而牛的左蹄则塞在狼的嘴里,一直顶着喉底,牙齿不
能咬合,唇角撕裂,血在桥面上凝了一摊黑红色的糊状。
"它们是挣死了!"大舅说。
"是挣死了。"我说,同时发现拱桥的石栏处死着几十只麻雀,全都破碎了脑袋。
这只狼一定是从河边跑了过来,而牛是在桥边吃草,它们就相遇于石拱桥上,一场
无声而激烈的搏斗就发生了。它们势均力敌,就那么相顶着,以致于双双耗尽了最后的
力气。而栖息在柳树上的麻雀目睹了这一场战争,是为着惨烈的场面恐惧了,还是感到
了一种莫名的绝望,于是从柳树上一个一个跌下来自杀了吗?我站在桥上,为这一对战
士的壮烈而震撼,桥下的流水哗哗,带走我身上的热量,浑身一阵颤栗,感到了寒冷。
我拿出了相机,要拍摄狼和牛组合的雕塑,我还要站在它们边让大舅也为我摄下影来
,大舅却用脚蹬了一下它们,它们跨地倒下了,但倒下并没有分开,还各自保持着固有
的姿势。
盆地下湾处的马鞍岭上叭地响了一声,接着叭叭又是两声。
毫无疑问,是舅舅他们在马鞍岭那儿与狼遭遇了。当人有了枪以后,与人斗争了数
千年的狼的悲惨的命运就开始了。而来到雄耳川里能有几只狼呢,去了那么多人,更严
重的是去了舅舅,舅舅是著名的猎人又带着枪,枪打开来还有狼的活路吗?我嘶声叫喊
: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但我的声音太微弱了。我第一次真心地恨起了我的舅舅,并且
用最粗蛮的脏话骂他。我过了渠,又往盆地的下湾处跑,大舅把我抱住了,叫着我的名
字,"子明,子明,你不能去那里的!"我在他怀里挣扎,力气变得那么大,竟能拖着大
舅走,大舅的脚就勾住了渠边的一块界石,他的身子痛苦地在我和界石的拉扯中变细变
长,似乎要拉断了的样子,我一愣神,大舅扑了过来,死死地把我按在他的身下。大舅
说:你疯了,你这个样子,不但制止不了他们,还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火燃开了,燃
得小可以用水泼灭,燃得已经大了,泼水如同泼油哩!我却叫道:不是我疯了是舅舅他
们疯了,我是来干啥的,我是来保护狼的,为拍照狼的资料来的,不能眼看着狼在我拍
照过程中一个一个竟被杀了啊!大舅骂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一拳打在我的下巴
上,咚,我脑子里哗地一闪,如断电一般,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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