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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怀念狼3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1月06日09:08:34 星期六), 站内信件

怀念狼(作者:贾平凹)
三十六
   我回到了州城,州城的《商州地区生态环境保护条例》正式出台,生态环境保护委
员会的人领着一大批志愿者在大街小巷设了摊位大肆宣传。我向专员汇报了二十多天的
拍摄工作,我不能说谎,如实地讲了一切。专员大为震怒,当着我的面,就给有关部门
打电话,建议撤销舅舅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委员的资格,并责令派人去调查,如情况
属实,收缴舅舅的猎枪依法处理。专员如此铁面不留情,我为舅舅担心起来,但我并不
为舅舅的捕杀狼的行为庇护和开脱,我却埋怨在这个时候,楚府是不能投放新的狼种的
,专员却说,并没有投放新狼。
  可以说,专员是十分器重我的,他指望着我能为商州地区的生态环境做出贡献,结
果却适得其反。专员尴尬,我更尴尬,他虽然让秘书领我去宾馆居住,我已经没有了脸
面再继续呆在商州。对于专员,对于舅舅,对于狼,我就是一颗扫帚星。我回到了省城
,无法对单位领导说明我这么久都干了些什么,白白受到了自由散漫,不能如期归来耽
误工作的处分。我的情绪坏极了,在单位和同志吵架,一个人跑到大街上去溜达,在北
大街的天桥头上,走过来走过去,我发现了一个警察一直在梧视我,后来他走近来要我
出示身份证和工作证,我的证件是齐全的,他说:这么晚了你在浪什么?他将我认作了
小偷小摸的嫌疑人。我走下了天桥,马路边的小树林里突然有一妖艳女子幽灵般附过来
,问道:先生,买床吗?我说:什么木质的?女子哼了一声走开了,她似乎还骂了我一
句。天哪,她是在把我当嫖客了!我匆匆搭上了出租车,大声地对司机说:愿意开到哪
儿就是哪儿,我给你付双倍车费!出租车跑开来,而车道上尽是自行车,你怎么按喇叭
它也不让道,司机还未骂出口,我则头伸出车窗将痰吐在骑自行车人的脸上。结果骑自
行车的人要拦出租车,出租车虽硬是在人窝里挤着跑走了,但飞来的一块砖头打碎了车
窗玻璃,又一只臭鞋从玻璃洞里钻进来砸在我的鼻子上,我给出租车赔了玻璃钱。回到
家里,把在街上的事说给老婆,希望老婆能安慰我,老婆却也嘟囔我出了一趟差回来脾
气怪怪的,受了伤赔了钱活该,为什么要对人家吐痰?我就又火了,叫嚣着天下人都在
算计我,连老婆都是这样?!
  "瞧你这凶劲,你是狼啦?"老婆说。
  "我就是狼,怎么着,我就是狼了怎么着?!"
  老婆吃惊地看着我,突然手脚慌乱,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掰了我的眼皮看了看,
就噔噔地去拨打电话,她拨打的是急救医院的电话,一迭声地对着话筒喊:快派急救车
来,快派急救车来!我过去一把撕断了电话线,吼道:"谁有病?谁有病?!"她一下子
将我抱住,泪流满面,却在安慰我:"你没病的,子明怎么会有病呢?没病,没病!"我
推开了她,钻进卧室,砰地把门关了,默默地看着我拍照下来的那一堆关于活的死的狼
的照片,还有那一张已经挂在墙上的狼皮,冷静下来,乱也为我的行为吃惊着,真的是
我的脾气变了吗,和狼打了二十多天的交道,那些死去的狼的灵魂附在了我的身上吗?
夜里,我就常常做噩梦,我说不清是否在梦境里,我总觉得我的前世就是一只狼,而我
的下世或许还要变成只狼的。醒过来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愣。我已经和老婆一星期不做
爱了,甚至睡觉在一张床上,各人睡各人的被窝,我就铺了舅舅送我的那张狼皮。可有
几个晚上,我是被老婆摇醒的,醒过来就一身大汗,老婆问我怎么啦?老婆说,她已经
睡着了,听见我在大声喘气,睁眼看时,我的身子一半已在床外,半个身子横亘在床沿
,双手紧抓着床头,似乎和什么人在争挤作斗,双目闭着却说:我就不走,就不走!老
婆的话使我隐约回想到梦里好像和一只狼争着床上的狼皮,似乎又不是和狼在争狼皮,
反正那个狼或是人在使劲要推我下去,我又在使劲地要占领。
  "是吗?"我说,"我做噩梦了?"
  我不愿意把什么都说给她,但我确实地感到了恐惧。我开始给我的朋友们讲故事,
讲的是两个故事,一个是讲了五丰用摩托车驮了猪去配种,我当然略去了狼的内容,只
是说有一个叫五丰的人,家里养了一头母猪,母猪夜里哼哼不得安宁,五丰就想这猪是
发情了,该拉到配种站配种了。五丰家没有架子车,又嫌赶着猪去费时间,他有一辆旧
摩托车,就把猪放在后座上,这母猪是能坐在后座上的,但母猪坐在后座上成什么体统
,五丰便把一件雨衣披在母猪身上,像坐着一个人似的,就鹰了配种站。配种回来,母
猪是安宁了三夜,第四夜又哼哼不停,天一放明又照旧打扮驮去配种,回来竟安宁了一
夜就再次哼哼得烦人,五丰说,不哼哼了,明早再给你配去!天明起来去猪圈拉猪,母
猪却不见了,回头一看,母猪已披好了雨衣早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了。你想想,母猪坐
在摩托车上披了雨衣是什么样子,身子胖胖的,脚小小的。第二个故事,我讲的是生龙
寨老头讲过的故事:老头是老革命了,陕北人,说话时鼻音很重的,有那么一种嗡声,
老头说,第一天,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甚也没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子水,我甚
也没说。第三天,敌人给我钉竹签,把我的指甲盖儿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甚都没说
。第四天,敌人给我送来了个大美人,我把甚都说了。第五天,我还想说些甚呀,敌人
把我就杀死了。
  "有意思吧"我对我的朋友说,"你过后慢慢琢磨就有意思了!"
  "这你已经说过五遍了,伙计,"朋友说:"屁放三遍都没味呢!"
  但我感觉我也已经死了。
  死了的我其实还在活着,三个月后,省上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我再一次背着相机去
采访了,真是巧,在代表们居住的宾馆过道上,又遇见了商州行署专员,他告诉了我一
个消息:舅舅成了人狼了。
  "人狼,人有变狼的?"
  "外国有个这样的报道,"专员说,"我以前看那个报道,以为是一种杜撰的奇闻,没
想到你舅舅他们真成了人狼!他们当然是人,但有了狼的习性,样子也慢慢有了狼的特
征,尤其是你舅舅。""舅舅是怎么变的?"
  "我听说他是不起性的,但后来发了胖,长得像个大熊猫了,只说他是个大熊猫一样
的人了,却突然嘴里的牙长长出来,开始不大穿裤子,用一个竹筒套了自己的生殖器,
那竹筒又拿绳儿系了,翘得老高,再后来,就慢慢地是人狼了。这可能是被狼咬过之后
所患的一种疾病吧,如被疯狗咬过人就患狂犬病一样,但除过你舅舅他们并不都是被狼
咬过的呀!"
  "他们?"
  "雄耳川的人都成这样了。他们行为怪异,脾气火暴,平时不多言语,却动不动就发
狂,龇牙咧嘴地大叫,不信任任何人,外地人凡是经过那里,就遭受他们一群一伙地袭
击,抓住人家的手、脚,身子的什么部位都咬。那里是人都不敢去了。"
  "怎么会有这事?"我说,"我那舅舅被你们怎么处理了?"
  "念他以前的功劳,收缴了猎枪,关闭了十五天。"
  "那一定是舅舅想不通疯了,而雄耳川的人为舅舅抱不平也疯了。"
  "有法就要依法呀!就是发疯也不一定会疯成狼的样子?他们脸上却开始长毛了,不
是胡子,是毛,从耳朵下一直到下巴都是毛茸茸的。雄耳川现在成了商州的恐惧,但他
们毕竟还是人,你不能去把他们全抓起来,或者枪毙了他们吧,政府正考虑是否要封锁
了那里,作为一个禁区。"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商州需要这样一个禁区。"
  "你说什么?"
  我转过了头从过道走开去,走到了楼梯口,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专员莫名其妙我的
突然走开,他还在叫着我的名字,说:"你怎么走了?去他的,没有狼了,却有了人狼了
!"我径直地从楼梯上跑下去,口中喃喃自语:商州再也用不着投放新的狼种了。
  商州,我曾经写了多少关于商州的美丽的故事,而被国内国外众多的读者知道了商
州。商州这个名字其实是古代对这块地方的称谓,我第一次之所以用这个名字,是为了
防止当地人在我的故事里对号入座,但商州被外界广为知晓之后,州城也随之更名为商
州市。对于这一点,我是非常欣慰和自豪的。当然,商州对于我的回报也是相当的丰厚
,我的知名度扩大,全地区的党政领导和普通老百姓把我当作他们的一张名片,甚至曾
在一次地区社火芯子比赛活动中,我被作为一台芯子的题材涩和那些历史人物、神话传
说的情节一起有着造型而抬着招摇过市。据说,扮演我的是一个三岁的孩子,高高地捆
扎在铁架上,外边穿着一件呢子大衣,戴着鸭舌帽,手里拿着一叠写着《商州的故事》
的书的模型。孩子因为是从清早就捆扎在了铁架上,又游行了半天,尿憋得难受就哭起
来,他的母亲一直跟着芯子跑,不住地喊:"不敢哭,你是子明,你不是毛毛了,哭了人
要笑话的!"孩子是不哭了,但尿却尿下来,一直尿湿了呢子大衣又淋湿了芯子台。也有
过许多外地的读者读过了我写的商州的故事,心向往之,不远千里自费去商州旅游,旅
游之后来到省城寻到了我,说我骗了他们:商州哪里是富饶美丽呀,不就是穷山恶水吗
?我说,你们缺乏感情,天下哪儿有不认为自己的母亲伟大的儿子呢?话是这般说,我
并不后悔我对商州的歌颂,这或许是一种基因也是一种责任,我要继续报告着商州所发
生的事情。但是,这一次,我在商州为拍摄狼的照片的前前后后过程,我回省城后却没
有写一个字,甚至缄口不提。现在雄耳川出现了人狼事变,又该是多么大的事,全省的
报纸、广播、电视上都没有报道,专员告诉我后,我竟也不愿对任何人轻意提说。这实
在是一件悲哀又羞耻的事,它不能不使我大受刺激,因为产生这样的后果我是参与者之
一啊,憋住不说可以挨过一天,再挨过一天,巨大的压力终于让我快要崩溃了,我于是
在家关了门窗,悄悄告诉了与我有隔阂的老婆。老婆也是恐惧万分,我发现她常常偷偷
地观察我,她一定在心里也怀疑上了我有什么变异,虽然没有说破,又表现了对我的亲
热,其亲热的程度似乎比我们闹矛盾以前还要好,可我就在第三天下班回来,发现不见
了舅舅送我的那张狼皮。
  那一天,是商州的施德主任来单位找我,他人枯瘦得如了干柴,我的办公室在七楼
,他说他是拿了一张报纸上两层楼坐下歇二十分钟,七层楼整整爬了近两小时。他衰弱
成这样令我惊骇,问他怎么到省城了,是工作调动了吗?他说是送黄专家到精神病院来
的。我什么都不说了,我原本想问问他知道不知道我舅舅的事,但我什么也不说了。下
班回到家里,我就没见了狼皮。
  "狼皮呢?"我问我的老婆。
  "我把它埋掉了。"她说。
  "你怎么把它埋掉了?!"
  "你觉得引狼入室好吗?"
  "你是不是看着我也要成人狼了?"
  她一下子搂住了我的脖子,泪水满面,说:"你不是的,你不是的!"
  "可我需要狼!"我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她立即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又极快关了门窗,不愿让外人听见。但我还是呐喊道:
"可我需要狼!我需要狼--!"
  1999年9月8日草完初稿
  2000年1月9日修完第二稿
  2000年3月2日改毕第三稿
  2000年3月24日改毕第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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