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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挪威森林记(痕迹卷)18--凯子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Nov 6 17:21:47 1999), 转信
§第十八章 坠落的感觉
六月十六日,一个艳阳高照,整个世界似乎都昏昏欲睡的礼拜五中午。我吃完便
当,爬到窗户外,坐在太阳下吹风。
一二四教室在五楼,是行政大楼最凉快的一层。面对马路的窗外有一排防雨盖,给
下面四楼教室挡雨遮太阳,约莫三张桌子拼起来的大小,正好可以让没有惧高症的人坐
在上头。开学那天我被狗绢派去擦窗户,当时为了擦外侧的玻璃,曾战战兢兢地站出
来,谁知道这方三面悬空的小天地,竟然便成为之后我在成功的一块“私人领土”。其
实这一栋除了一楼,每间教室外都有这样的地方;但能像我一样不怕高又毫不耽心无扶
手之处的人,整栋大楼,似乎一个也没有。是故,坐了快一年了,我只看过别班同学在
教官突击检查时把A书往外搁,却从来没见到有人像我一样,爬出来坐着晒太阳。
坐着坐着,我忽然想起上星期六社展结束后的事。那天快累坏了,我洗完澡,被子
一拉就躺了下去,迷糊间似乎听见电话声,不过没几响就停了,想必家里有人接了起
来,於是我便沈沈睡去。
就在半梦半醒的时刻,我突然觉得有人在跟我说话。听声音好像是薇,却又不太确
定。谈话内容我是完全记不得了,只知道最后我似乎不愿再讲,於是那个声音便逐渐消
失。
次晨我打了个电话给薇,问道昨天晚上她有没有打电话来。她说没有,声音听起来
似乎有心事。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肯说,只道下周有事,礼拜六再见面。我追问道你是
否遇到了什么困难?她回答说没有,又道即使有困难,她自己解决不了的,我一定也解
决不了,於是在奇怪的语气中收了线。
这两天我果然找不到她,晚上打电话过去,她家也都没人接。那种想着人家,每天
都在答录机中留话,对方却音讯杳然的感觉实在不好。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天“放
假”对我而言也颇有收获∷因为我可以藉这一段看不到她的时间,好好地静一静,仔细
想想两人的感情问题。而且,最令人高兴的,是当我昨天晚上翻日记时,忽然发现近来
我几乎完全没有提到小玫,日记显示自从她生日到今天,我好像全然把小玫忘了一般,
而把昔日保留给小玫的专用名词“她”,彻彻底底地转移到薇的身上;并且,我惊讶地
发现,自从四月二十四两人表白以来,凡是提到她时,我竟然皆称她为“薇”而不是
“小薇”。或许一个“小”字无关痛痒,但我自知这代表她已然和我跨进了一大步。像
希特勒吧,刚上高中时我称呼他为“刘学长”,但中新友谊之夜后,我就改称他为“学
长”;小光,参加说唱艺术社前我叫他“小光”,开始去找傅老师后,便删去了“小”
字;又比方老二,没带他去麦当劳前我都写“隔壁的”,之后改叫“老二”,而这学期
以来,他更从“老二”跳至“老五”,升级了百分之两百五十。是故,可以确信的,薇
和我已然有了很够看的感情了。也因为如此,今早我在麦当劳吃早饭时就下定决心∷从
此之后,小玫就是过去了。等到明天见面,我要买一束鲜花,穿上那套“情人装”,带
着薇去两人邂逅的麦当劳,一同像三月二日那天一般地哈一管;之后,我便要清楚而确
定地、坚决地、不容置疑地告诉她——我爱她!六月十七日,将成为我们最值得回忆的
日子。自此之后,即使我们都不活在世界上了,我都还会如今日一般地爱着她,陪着
她,而不教她再苦苦地等了!
.
想着想着,我在暑气中有了睡意,耳边虽响着一点五分的下课钟声,我却迷迷糊糊
地打起嗑睡来。这件事是挺危险的,坐在此处若是一个疏神,立时便会栽下去。成功教
室挑高、五楼的高度够我跌个血肉模糊。但,当睡意开始袭来,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
打起盹的时候,脑海中所有的理智及警讯顿时不管用了;纵然我竭力想摇摇头,站起身
爬回教室,此刻却连小指头都无法移动。
就这么过了许久,突然,有如惊雷一般,小光的声音在我正上方冒出∷
“凯子啊,你在这里吗?”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身子一震,顿时便清醒过来。但糟糕的还在后头,因为我发
现,在这骤然的惊吓中,我左脚一步踏空,随即摔了出去。
“完了!”我心中大声呼喊,两手没命地乱抓。小光眼明手快,还没来得及反应,
已然抓住了我的手。他忙道∷“凯子抓稳!”,立时用力往上拉。而我的另一支手,也
在同时抓住了窗格。两人同时使劲,才阻住了我即将下坠的势道。
而,就在这一刻,在我尚未平衡的那一瞬,一股阴森森的感觉倏然涌起,彷佛如地
狱传来的寒气一般起自身边。我发现四周再度暗了下来,就和前两天在北一女体育馆时
一样,天地开始猛然颤动,随后便高速地旋转起来。
小光惊魂甫定,大声道快回来。我双手高举,左手拉着他,右手按着窗台,迅速地
往上爬。
天地慢了下来,随即往反方面转动。
我踩上窗台,低头避过气窗的横杆,再直起身子时已然进入室内。
转势停了,四周却仍旧一片漆黑。
一个箭步踏上菜包的桌子,我跃进教室走道,随即站直身子,喘了口气。
漆黑之中,另外一种力量又开始浮现。就在适才我进来的那扇窗外,似乎有股莫名
的力量正拉住我,拖着我往外头移动。这股力量很缓慢,却丝毫不容我抗拒,便似百货
公司的电扶梯一般、慢慢地、稳定地、无声地牵引着我,一路朝固定方向渐渐移动,渐
渐移动……
“凯子,没事吧?”
“唔……”
“你干嘛啦?为什么又往外头走?”
“……”
“掉了东西吗?”
“没有……”
“没事了!你清醒一下!”小光拉住我∷“咱们去哈一管,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
你!”
.
刚走进哈草乐园便瞧见诗圣,小光笑着对他说起适才的惊险镜头。他不胜骇异地看
了我一眼,随即笑道这小子被吓呆了。我没心听他胡说,讨了根菸,自行到隔壁间关起
门来,一个人独自静静。
刚才往厕所走来的这一路上,我几乎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松软,那股把我往外吸的
力量似乎完全不打算放过我,一直无声无息地将我朝教室中拉。要不是小光一直牵着我
的手,很可能此刻我正在窗口作势下跳。当然,现下关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那股力量
已然无法再拿我如何了;但我仍被那种全然身不由主,无法自控的感觉所镇慑着,久久
无法平复。
我心想,趁着此时感受尚在,我必须把握时机好好想想,回忆一下上次这种感觉是
怎么发生的。是故,虽然脑中一片迷惘,心脏剧跳不息,我仍然努力地回忆着,藉着那
稍纵即逝的片刻回想……一片黑暗……无法自控……天旋地转……奇异的力量……
坠落的感觉?
等等!我知道了!顿时脑中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眼前一亮,浮起国二时的一个
周末。那天也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我坐在教室外头走廊矮墙上。此外还有远远,小
玫……
.
“没事了吧?”诗圣蹲在地上,望着打开门的我问道∷“吓破胆啦?”
“去你的。”我微微一笑,转头对小光说∷“都是你害的,差点要了我的命!下次
有事别大吼大叫的。”
“抱歉呀!”小光抓了抓头∷“说实在我是好意,刚听到一件大事,就急着来跟你
说。谁知道你……”
“别讲这个了。”我打断他∷“你说吧,什么事?”
“今天社团课要选举社长和干部,你知道吧?”
“知道,怎样?”我问道∷“反正都内定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本我也是这么想,”小光道∷“可是中午我去找社员要资料的时候听见风声,
有人好像想跟你抢社长。”
“真的?”我吃了一惊∷“谁?”
“王志强。”
“可是小达他们都……”
“别那么有把握!”小光道∷“内定固然没错,但你别忘了,我们还是要投票
的。”
“可是有谁不知道希特勒他们的意思?”我反驳道∷“大家约好就提名我一个,这
种投票不过是意思意思,形式上的民主罢了。哪会有什么问题?”
“不见得,”小光连连摇手∷“你回想看看,小达以往有没有正式和大家说过一
次,表示要你当下届社长?”
我想了想∷“好像没有。”
“这就对了,”小光道∷“阿强可能算准这一点,私下去拉高一社员的票。你在这
里高高兴兴地等着坐上宝座,那小子搞不好正在布局准备,等社团课的时候暗算你一
把!”小光顿了顿∷
“这招不可不防。”
“那……”我迟疑半晌∷“依你说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小光双手一摊∷“你看着办吧!”
“喂,你想点主意行不行?”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小光道∷“是吴哥他们说的,听说阿强跑得很勤。”
“希特勒他们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小光想了想∷
“否则他一定会来跟你说。”
“你有什么主意吗?”我又问了一遍。
小光吟哦了片刻,再度摇了摇头。
当下一片沈默。突然,诗圣开口道∷“你们两个很奇怪,这件事又还没发生,光在
这里伤脑筋有个屁用?依我看,干脆把那个王什么强抓出来,警告他两句不就得了?”
“什么?”小光和我同时一怔。只听诗圣又道∷“我建议你们别噜苏了,去找那小
子把话说清楚。要是他承认就算了,顶多叫他到时候安份点就是;假如他妈的睁眼说瞎
话,那就放两句狠话吓吓他,说到时候如果他摆你们道,那大家走着瞧!这不就结
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小光笑道∷“只怕凯子不愿意和他破脸。”
“你那么没种吗?”诗圣转头问我∷“连这件小事都不敢?”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我解释道∷“以后大家还要一起合作一年,倘若他并没
有怎样,莽莽撞撞过去教训一顿似乎也不妥。”
“妥你个屁!”诗圣道∷“要是他没搞鬼,小光就不会莫名其妙听到那么多谣言
了!”
“说得也是。”小光附和道。
“去啦!别拖了!”诗圣一拉小光∷“你也陪着去,看那小子怎么说。”
小光点头一笑,拉住我道∷“咱们走!问个清楚去!”
.
果然,当下午第一节下课(也就是选举前七十分钟)我们去一一九班找阿强时,他
连话都没听完就矢口否认。当时小光问他是否有意要竞选社长,他故作惊奇地道完全没
有,表示既然小达决定了,他还能有什么意见?小光咬住那个“能”字,问道他是否心
中仍有此意,只是碍於小达的意见,故“放弃”竞选?他察觉到我俩来意不善,强笑道
原本是有想过,但小达指定凯子继任,想必有他高胆远瞩之处,故此刻他是衷心支持凯
子的。
小光瞄了他一眼,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先讨论一番,决定下届干部席次的分配如
何?阿强一怔,立刻拒绝,说道除社长有内定外,其他干部应该开放自由竞选,我们在
此“分赃”似乎不妥。小光知道他在推托,说道本社刚创,向来没有这种民主传统,小
达也表示过头几届不妨独裁点,故我们先分配干部,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再说,开放
竞选可能造成恶性竞争,在小国寡民的说唱艺术社而言,我们仅有的家底可经不起内
斗。凯子人缘好,难得大家都服他,由他作主比较好沟通。此外,我们又没说过要采多
头分工的领导方式,就算选举完再要凯子指定干部,搞什么内阁制,又有什么不可以
呢?
阿强毫不考虑,小光解释一句,他就摇一摇头。弄到后来小光火了,开门见山问道
你一昧推托,是否另有诡计?难不成想打发我们,以便名正言顺地半路杀出,糊里糊涂
地把社长“A”走?阿强似乎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道你说话客气点,无凭无据乱扣
人帽子,别以为我王某人好欺负。小光一声冷笑,反口一句“你在搞的我们全知道了,
还想装?”对他又道∷
“我们把话说明白,再怎样说唱艺术社也是小达他们弄的,现在大家说好要凯子接
社长,若你想半途搞鬼,不但全无义气,更是丝毫不把学长们放在眼里。我知道你很不
爽,但是论表现,论人脉,老兄都和凯子差远了。你要是够看,小达也不会要凯子接
班。所以,要是你有事不做,到头来还想把社长干走,我可是不会跟你干休的,自己小
心点。”
阿强表情阴沈,含怒不语,老半天才道∷“你说这种话,要是我没搞鬼怎么办?”
“这样吧!”小光道∷“你痛痛快快说一句,告诉大家你不会跟凯子抢社长,那刚
才的话就算我失言,选举后小光摆桌,当着大家跟你郑重道歉,如何?”
“不必了!”他终於忍不住,吼道∷“滚吧,我没空跟你们废话!”说着转身就
走。
小光一把拉住他,怒道∷“你什么都不说就想走人,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你给我放手!”阿强一把推去,挣脱了小光的纠缠,转头对我道∷
“凯子,你们今天是非要找我麻烦不可的了?”
“我只要你一句话。”
“好!我保证绝不跟你抢社长!”阿强恶狠狠地道∷“不过,今天之后,你别想再
叫我做什么事了!”
“唔……”我一怔,随即咬了咬牙∷“随你吧!别忘了你的诺言。否则……”
“怎样?”他瞪着我∷“杀了我?”
“王志强,告诉你,只要你动手抢社长,”我正色道∷“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别说
竞选我不一定会输,就算你当真赢了,我也会用尽一切手段把它夺回来。到时候,你可
别怪我无情。”
“大家走着瞧吧!”他道。随即转身离去。
.
三点四十分。社团课,二○三教室照例散坐着刚到齐的社员。希特勒和小光坐在一
起,两人正在谈适才的行动;小达不时看着表,等那些每次都姗姗来迟的社员。大伙儿
看起来皆心事重重,尤其是坐在后排角落的阿强,神色之中更似有所计较,脸上尽是默
默的阴沈。
范胖来了,他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我伸手和他挥了挥,他眉头一皱,快
步走来,坐在我右边的座位上。片刻也不停留地道∷“凯子,有人要跟你抢社长!待会
儿……”
“我知道,是阿强。”
“你知道了?”他讶异道∷“谁说的?”
“小光。”我缓缓地说∷“刚才我们和阿强谈过,他保证不这么作了。”
“呼!那就好!”范胖松了口气∷“有你的,动作真快!不愧是社长!”
“也没多快啊!”我笑道∷“我下午第一节下课才去找他,算是刚好赶上。要是再
晚一点,他很可能……”
“等等!”范胖突然道∷“你说什么?下午第一节下课去找他?”
“没错啊,”我疑惑道∷“怎样?”
“后来呢?”
“后来就各过各的,没再见面了。”
“那你糟了!”范胖急道∷“我是第二节下课才碰到他的!当时他跑到外扫区找
我,说什么你不让他当干部,很可恶之类的话,还要我投他一票……”
“什么?”我大吃一惊∷“这么说……他骗了我?”
“没错!你快想办法!”范胖道。
.
小达见时间差不多,拍拍希特勒的肩膀,微笑地走上讲台。大伙儿随即安静下来。
小达等台下都稳住了,便开口道∷“各位同学大家好。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上社团
课了,下周碰到考试,所以没有活动……”他顿了顿∷“首先,我要感谢大家一年来对
说唱艺术社的支持。由於你们的努力,社团终於渡过了……”
希特勒插口笑道∷“惊险的一年。”
台下一阵笑声。小达续道∷“的确,这真是惊险的一年。当初我们办说唱艺术社,
不但要耽心相声这种东西谁有兴趣,更一直遭到演办社的打压。加上新成立什么成绩都
没有,学校也不是很支持。但是……”他又顿了顿∷“我们不但没有倒社,更办了两次
公演。这个成绩是大家一齐努力得来的,我这个当社长的,贡献反而没有希勒勒、凯
子、小光他们来得多。说起来真是惭愧。”
“您别谦啦!”小光笑道。
“没关系!他在说相声!”希特勒笑道。
台下又一阵大笑。小达待大伙儿笑声渐歇,又道∷“总而言之,感谢大家的辛苦
了。”
“你也辛苦拉!”范胖接口。
“哈!不敢!”小达一笑∷“今天以后我想辛苦也不行了,因为待会儿我们就要选
举下届的正副社长,以后这副重担,就要靠他们了!”小达停了停,想上一想道∷“我
也不噜苏了,现在宣布我们的选举办法,各位请在我说完后提出意见。要是大家同意,
我们就直接票选。”
说着小达便提出了他和希特勒密商之下决定的方案∷首先,大家分别提出三个候选
人,以一人两票的方式进行投票。开票后第一高票自然是社长,第二高票则是副社长。
正副社长当场讨论,提出公关、文书以及活动股的人选,再经大会表决同意后确认。这
个方法是希特勒想的,他说大家都知道我会当社长,两票中的一票必然会投给我;至於
另一票,则可以选出大家心目中最合适的副社长。这样既能依照安排,又不失民主,可
以说是两全其美。加上社团中数小光人缘最好,投票下来十有八九会让他当上副社长,
这样一来他要推也推不掉,以后凯子办事也不会太累。希特勒私下对我说,今年小达和
小杰不合作,使得社务推动有困难;这么选举,明年阵容就齐了,大家办事也方便得
多。至於其他干部用内阁制的方式产生,也是为了我着想,其不但能让我自由决定人
选,也使社长权力在名份上加强。日后倘若哪一个干部不“趁手”,你要把他废了,在
法理上也说得通。
小达宣布完选举方式,稍微停了一下,随即道∷“好!现在开始提名!”
他话声未断,台下已然有一大堆人举起了手。这个场面使他愣了半晌,想必他在有
了“凯子是社长”的预设下,绝对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争着提名。
希特勒拿着粉笔,站在小达身旁准备纪录。他的神情也是十分迷惘。
小光举直了手,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范胖看了我一眼,又往阿强那一头望去。
阿强没有反应地坐在座位上,冷冷地望着我。
小达回过神,想上一想,然后向某位高一同学一指。
“王志强!”那位同学大声道。
小达吃了一惊,一时慌了手脚;希特勒皱起眉头,朝我坐的地方望来。
“等一下!”小光忽道∷“我最先举手的!”说着对台上的两位学长道∷“我提名
凯子!”
“你干嘛?”提名阿强的家伙道∷“社长叫你还是叫我?有人让你说话了吗?”
小光闻言大怒,正待反唇相讥,马上被范胖拦住。希特勒见场面快要失去控制,马
上说道∷
“没差啦!先提名后提名还不是一样?大家……”
“不一样。”阿强忽道∷“先提名先表决。”
此话一说,场面顿时凝重了起来。小达和希特勒对望一眼,似乎发现某些事情出了
问题;小光猛然一震,缓缓转头,冷冷地瞪着阿强;在场的同学都默不作声,不知道该
如何表态。而阴谋的主角,自毁诺言的王志强本人,则是一脸心虚的冷笑,面向窗外,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希特勒叹了口气,在黑板上写下阿强和我的名字。
.
事情很简单,却十分耐人寻味。
我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整件事默默地进行。表决开始,小达面色凝重地计
票,希特勒皱着眉头,在黑板上写下那超过他想像的票数。旋即选举结束,小达不悦地
宣布阿强是社长,之后小光怒火冲天地制止阿强上台,发表他那可耻的“当选感
言”……
很奇怪的,我什么话都不想说,好像这件事跟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下课钟响。我回过神来,抽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在希特勒他们还来不及叫住我之
前,便混入放学时蜂涌出校的人潮,消失於那些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之外,消失於面对
小达等人免不了的尴尬场面之中,就这样地让一切结束。
顺着下午暑气已过的阳光,我沿着停满机车的林森南路走到中正纪念堂。四点半正
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刻,当着春天的微风,当着广场上的宁静,我在上星期曾和诗朗队
一起练过“海祭”的台阶上坐下,觅一角空闲,望着那飘着几丝浮云的蓝天发呆。
就像这一年来的每个下午,广场上洋溢着慵懒而安详的气氛;也跟往常一样,偌大
地方空无一人,只偶然走过一两个放学的学生。较之适才合纵连横的选战,较之那一幅
幅尔虞我诈的形容,此刻的微风竟然如此温和,只在转瞬之间,便化解了那剑拔弩张,
机谋运用的景像。
气氛转变得真快。我心想。
跨夜声援活动的舞台已经收掉,此刻广场中央,又再度只剩一根细细的旗杆。就在
那天夜里,就在旗杆前,舞台上,就在那万馀观众之前,我接连作了两场有生以来最尽
力的演出。孰料,才过了这浑浑噩噩的几天,那些布景就拆得一干二净,连痕迹都不剩
了。
想想真是好快,社团活动结束了,这学期的课也将在明天上完,下礼拜就是温书
假,然后便是期末考,以及考后那又热又长的暑假。我高中生活的第一年,也在这浑浑
噩噩的日子里,轻轻地,毫无痕迹地过去了。
这是个很奇怪的一年,比生命中的每一年都特别。我从那小学起就不曾离开的家附
近离开,到这个坐公车十六站之外的成功中学来读书;我似乎完全从以往那些狐群狗党
中脱出,而在这里重新建立一套新的人际网路;我玩了一年社团,上过大小十九次的舞
台;我不再像以往一样是个早出门早回家的乖学生,而在跷课和夜游中,渐渐产生了一
些宁静神秘的疏离感;然而,最重要的,我自知除了薇,我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真的很奇怪。按理说在努力了这么久,又早有预期的情况下,我应该对失去社长这
件事十分介意。纵使不觉得痛苦,也不该像此刻这般平静,心中不起一点波澜才是。这
种感觉颇为特别,似乎解脱了,又觉得事情尚未结束,好似被吊在半空中,上不去又下
不来。使我不能松开一年来紧绷着的神经,而真的放开一切;尘归尘,土归土,闭幕散
场,下台一鞠躬。
是否我在担心失去主控权,社团的“四大任务”无法执行?或是我仍不甘心就此认
输,而欲如自己所说,不计手段夺回社长席位?
莫非我仍眷恋着那聚光灯下,混合汗水悸动交织而成的迷炫?还是舍不得这一年来
的一切,就在这云淡风轻的日子里告终?
亦或是,觉得累了吧?
.
五点四十分。国旗在晚霞中缓缓地降下,我在宪兵尚未消失身影前,隐没在他们拖
得长长的影子之中;缓步至总统府,陪着几个回学校自习的北一女高三同学,站在长长
的红砖道上,望着海军乐仪队胖胖的指挥兵,又参加了一次降旗。
便衣宪兵让开了路,交通警察伸手一挥,解除了重庆南路上车阵的魔咒。在太阳下
山,天际尚未暗去之前,街上又恢复下班时间应有的光彩与嚣闹。
在从总统府走到金桥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薇。自从上礼拜社展之后就失去联络,
不知道这两天她在干什么?早上坐在窗外晒太阳时想起这件事,后来因为选社长,一时
来不及细想,横竖此刻塞车回不了家,干脆就别赶着回去了。於是我便走到麦当劳,趁
着吃饭时间,好好想一下明天和她见面的事。
在麦当劳挤到一个位置,又排了半天队点餐之后,我边吃汉堡、边计划着明天要干
什么∷首先,按照计划是要告诉她我已经忘掉小玫了。但要怎么说呢?直接讲似乎很突
兀,最好先制造一点“气氛”,类似去个好一点的地方,吃顿烛光晚餐之类的;不过转
念又想,这样太肉麻了,要是她猜到我是“有所为而为”,那岂不扫兴吗?还是自然一
点得好。
其次,是不是要准备什么东西呢?一束花?还是一点小礼物?想想似乎都不妥。拿
着一束花,她还会不知道我要说好听的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难不成我要空手去,什么都不准备吗?似乎也不太好。这件事对
我们两人的意义都很深,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不该特别点吗?
还有,最重要的——如何联络。这两天我们都没见面,今晚按照常理她会去舞厅唱
歌,要是十一点之前没联络上,那可就找不到人了。明天是学期最后一天,我可不能跷
课啊(尤其是社团活动已经停止,跷课没藉口了)!看样子待会儿还得早点回家等电话
哩……
咦?我忽然灵机一动——干脆晚上去舞厅找她好了!横竖她一定在那儿,也不用忙
着联络;而且,在一天的开始,在她辛苦“走唱”了三个小时之后,我突然在她完全没
有预期的情况下出现,又给她一个毫无心理准备的惊喜,效果不是比精心策划的行动来
得刺激,强烈而快乐吗?
这个念头实在太棒了!我得意地一笑,当下便决定这么办。不但如此,我还想带一
束花去,在她唱完歌时送上台,并给她一个众目睽睽下的吻!这个主意似乎有点疯狂,
不过……管他那么多!反正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疯狂点又怎么样呢?
於是,我也没心情在此处混了。两三口啃完汉堡,离开麦当劳采办“道具”。
一个特别的日子,应该送个特别的礼物。我走在傍晚热闹的城中区,一边逛街一边
思考该送她什么。晚上给她的礼物不但要贵重,更要富有纪念价值;不能俗气,更得和
我俩之间的感情有关。这种礼物实在伤脑筋,不过我没花多大功夫就想好了∷我要去海
国乐器,送她那本上次她订购了,却一直没去拿的披头全谱。
这本乐谱的意义很深,它代表了薇曾经在我背后,为我花下的许多心思;它代表了
无数我俩曾经在深夜里,在星光下合唱的声音;它是我俩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更会是
日后我们共同的回忆;它是一声轻柔的允诺,亦代表了我们携手互持,彼此信赖的付
托。
对!就是它!当下毫不犹疑地下了决定。我点了点口袋剩下的铜板,去提款机领出
仅有的两仟块积蓄,便三步并作两步,朝火车站前的海国书局走去。
.
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分。
熄了灯,我在黑暗中穿上薇送我的“情人装”,小心翼翼地捧起鲜花及礼物,轻轻
打开大门,在一片寂静中离开了家。
晚上天气差了,随着凉意开始飘雨,我走到平常薇等我的路灯下叫车。出门时忘了
带伞,小雨如一片轻纱地披了下来,在花的包装纸上洒上一层薄雾。雨凉凉的,但我全
身却热热的。
伸手拦了一辆空车,我七手八脚地腾出手开门,将礼物及花移上车∷“忠孝东路五
段。”
司机点头,按下里程表,踩了油门。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他开他的车,我发我的
呆。不一会儿,他忽然打破沈默,操着一口台湾国语说∷“去约会啊?”
“是啊。”我笑了笑。
“现在的少年仔真有精神。”司机道∷“半夜了,还出去玩。”
“没办法。”我笑道∷“她要上班,我去接她。”
“上班?”司机问道∷“什么工作这么晚?”
“舞厅唱歌。”
“喔。”司机应了一声,递了管菸过来∷“会不会吸菸?”
“谢了。”我一笑接过,点上了火,登时小车中一片烟雾。
车子高速奔驰在入夜的台北街头,路上照例是一片宁静。小雨随着风吹进窗来,将
包着花的玻璃纸吹得戛戛直响。
今晚的气氛有点奇怪,似乎和这半年来的每个晚上都不同。适才回到家时是十点
半,当时大家都睡了,家中黑沈沈的,感觉起来有些冷清。我自己洗了个澡,坐在床上
看书混时间。看着看着已是十二点,当我想起该出门时,外头已不知不觉地飘起了雨。
当时我愣了一阵,浮起些许莫名的感受——今晚太静了,彷佛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
人,顿时感到有些不安。这种气氛好比一股凉意,似乎想对我暗示些什么,当下使我担
起了莫名的心事。不过,我马上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待会儿还有重要的事要办罢了,
有点紧张是难免的。
车子仍疾速地行驶着,四下一片寂静。
自从三月二日在麦当劳跟薇初识,至今已经一百二十七天了。当时她莫名其妙地坐
到我的位置上来,大摇大摆地吸我的菸,还对自己跷课的事振振有词……
一百二十七个日子,我们一共夜游过七十七次,去舞厅二十九次,在她家睡过二十
三次。
还有,和她作爱,十七次。
车子经过敦化南路口停了停,绿灯一亮,又再度前行。平常我们都在这里左转,一
路去她家。七十七个夜晚我们都这么共乘齐驰,在一片静谧里,在星空及骤雨下,在无
际的神秘幻妙中度过了。而七十七个黎明,也曾在不知不觉之间,陪着我们悄悄展开,
启始那周而复始的循环。
经过一百二十七天的等待,我们终於解除了最后的心结,在等待明晨的阳光之中,
展开那段将持续到永远的故事了。
等待已久的事,终於就要发生。
.
一点五分。
司机找了钱,笑嘻嘻地向我说了声再见;我微微颔首,感谢他一路上不打扰我的沈
默。车子随即离去,我到了舞厅。
舞厅门口站着几个泊车的小弟,见得熟了,当即走上来招呼。他们见我捧着花,有
一句没一句地亏了我一番,我也不多噜苏,付了门钱就往里头走。
门才开就传来强烈的节奏,舞厅中一如往例地喧哗不堪。七彩的灯光四下旋转,在
黑暗中旋成了一幅迷醉颓废的景像,在狂野的乐声里,弥漫着汗水及酒气的潮湿。
挤过周围的人群,我立时见到了薇。她一身黑衣地站在光芒中,唱着我从未听过的
高亢歌曲。
她的长发飘逸,披散在黑衣的领口。
她抱着吉他,手指和琴弦一般修长。
她嗓音清亮,划破电子鼓那化不开的撞击。
她眼神深邃,在一片浓浓烈烈中,透散着闪耀晶亮的光芒。
她是夜中的女皇,引领着沈沦的世界,在一片晦暗与堕落中飞升;她是星空下不可
知的神奇,在狂风中燃起永不熄灭的火焰;在梦中璨然而至,在寒雨中冲天而飞,在厚
重地云层中闪出震撼的电光,而在黎明到来前,挥手招出满空的彩霞。
站在柱子后,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我对匍匐在世上的,潜沈在大地上的人们高喊
∷你们看到了吗?她就是我的薇!你们都看到了吗?她就是我的薇!你们都看到了吗?
.
一点四十五分。
台上响起疯狂的掌声,薇和四个团员一起朝大家点点头,随即从舞台后方离开。我
心想她要喘口气,平常唱完歌她都固定会去洗把脸,然后到吧台上喝一杯再走,故也不
忙着过去。当下站在原处,等她出来。
她消失了片刻,随即又从后面出现。
四五个她的朋友走来,笑嘻嘻地和她讲上了话。
她将头发撂在身后,绑了一根马尾,然后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笑着和他们一起往
吧台走去。
她找到一个空位,酒保端上早就准备好的酒。她习惯在下台后喝杯长岛冰茶,那个
留着小辫子的帅哥酒保不用她点,已经为她弄好了。
她的朋友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正和她讲得高兴。
她拿起杯子,抖了抖杯底的水珠,喝了一口……
我的背上忽然被拍了一把。
“凯子啊?在这里干嘛?”转头一看,是薇那胖胖的鼓手。
“呀!还捧着花!”他笑道∷“来找马子啊?”
“嗯。”我微微一笑∷“小嘟,刚才表演得精采哟!”
“少来!”他推了我一把∷“你都在看哪里?想骗我吗?”
“哈哈!”我笑道∷“算你聪明。但是我还有耳朵吧?老哥一手绝活,谁敢不洗耳
恭听哪?”
“少拍马屁。”他对我眨眨眼,笑道∷“怎么呆在这里?找不到二姊?”
“没有啊,她在吧台。”我道,伸手往薇的方向一指。
小嘟顺势瞧去,随口道∷“喔,对!她在那儿……啊!”忽然惊呼一声,双眼圆
睁。
我吓了一跳,也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薇仍然在那儿,身边依然是四五个朋
友……
啊!不对!多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墨绿色衬衫,白色长裤的男人在薇身前,手上拿着一根点燃的菸,背对着
我,正在和她说话。
薇看着他,微笑倾听着他说的话。
那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挥着另一支手助谈,似乎正讲得高兴。
薇的表情很奇异,似乎很满足,又彷佛颇为愉快。但不同於我所习惯的,此刻洋溢
在她脸上的不是那充满信心,蛮不在乎的神气;而是一股从未曾见过的,就像个小女孩
对邻居大哥哥讲话时的,掺杂着仰慕及亲近的古怪神情。
而那个高大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爱情导师,一直鼓励着我的好兄弟∷诗圣。
他竟是诗圣!
刹那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一切事情∷薇口中的“他”,就是这个一直十分消沈,大
哥也似的诗圣!而诗圣一直在惦记着,言辞之中怀念不已的“过去的马子”,就是这个
跟我认识一百二十七天,夜游七十七次的,和我共枕而眠,什么都给了我的薇!
天啊!这就是薇所谓“不能告诉我”的事!
这就是每次提到诗圣时,薇那怪异表情的原因!
这就是第一次去阳明山时,诗圣会不怕麻烦,跟着我俩骑车绕了一圈北海岸的原
因;这亦是他之所以一再询问我俩进展,似乎非常关心的原因。
甚至,这就是三月二日那天下午,薇突然出现在麦当劳的原因。
.
一股阴森森的感觉倏然涌起,彷似地狱传来的寒气般起自身边。四周再度暗了下
来,天地猛然颤动,随即开始旋转……
薇点了点头,对他浅浅一笑。
他双手一摊,随即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起身,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他吃了一惊,退了一步。
薇摇摇头,说了句话。
他想了想,点头同意。
四周数人一齐鼓掌。其中一个还拍了“他”一把,竖起大拇指,意示鼓励。但
“他”却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不出数步,他便停了下来。
薇刚抬头,也怔在当场,作声不得。
而那几位仁兄,亦都呆住了。
因为,我正捧着花和礼物,站在他们面前。黑暗中,天地疾旋不止。§在缠绕和虬
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痕迹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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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真美好
-----就象一件小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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