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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ick (大傻大),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挪威森林记(痕迹卷)15--凯子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Nov  6 17:22:26 1999), 转信

第十五章 黎明            

    下课钟还没打完,我已走到第一排抓住小光,劈头就道∷“老兄!照片拿来!”

    “什么照片?”小光眉头一皱∷“中新友谊之夜?”

    “没错!你拖了这么久,可以拿来了吧?”我把手一伸。

    小光笑着耸耸肩∷“没带,抱歉。”

    我不禁有气,怒道∷“你他妈说好上上礼拜就拿来,都快三个月了,还敢说没
带?”

    “喂喂喂!”小光笑道∷“那天是谁跷课啊?你自己没来,怪我什么?”

    “那天你有带吗?”

    “老实说,”小光一笑∷“没有。”

    我压着火道∷“什么时候拿来?”

    小光双臂平举,作出一副投降状道∷“明天,人格担保。”

    “你的人格有问题,他妈的我不信!”我道∷“除非你告诉我一件事,否则跟你没
完!”

    小光眼神一闪,似乎已然知道我要问什么∷“你问我底片借谁了,是不是?”

    “正是!”我微微讶异∷“你说吧!”

    “抱歉,哪个人和我有约定,不能告诉你!”小光道∷“只有你不信任我的人格,
人家可放心得很。在下不愿当小人,你别白费功夫了。”

    “要是我非问不可呢?”

    “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小光道∷“这是原则问题,我已经……”

    “你少噜苏!”我打断他,拉了把椅子坐下∷“告诉你,这件事很重要!你知道借
你底片的人把照片给谁了吗?”

    “知道,”小光道∷“林美薇,你马子。”

    我一愕∷“原来那个人有告诉你?”

    “没错。”小光道∷“正因如此,才不能告诉你是谁。要不是知道这一点,我才懒
得保密呢!”他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又道∷“凯子,说真的你不必知道。其实不过是
马子要张照片,而恰好又有认识的人罢了。反正又不影响你们谈恋爱,有什么关系?”

    “小光,我觉得很怪,”我道∷“她要照片不会找我吗?为什么要用这么麻烦的办
法?再说,这个借底片的人为什么要保密?既然他认识薇,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这个吗……”小光道∷“我也不太清楚,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这点我管不
着。”

    我心想小光一定知道,若非如此,他决不可能把口风守得这么紧。但小光这个人强
逼没用,我只能来软的∷“小光,你知道我和薇的交情还不算很稳吧?”

    “知道,你说过。”

    “从这张照片的事,我发现有点不太对劲。”我道∷“我担心会出问题,你就算帮
我个忙,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自己跟他问其他的事,不会把你牵扯进来的。好不
好?”

    “不行。”小光坚绝地道∷“你放心,不会有问题的,那个人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你就把这件事忘了,否则自己问马子,反正我绝对不说。”

    “我问过她了。”我叹了口气。

    “那她怎么说?”小光问。

    “跟你一样,什么都不讲。”我道∷“要不是如此,我也不来问你了。”

    “连你马子都不说,”小光道∷“我更加不能说了。”

    “唉!”我两手一摊,无计可施。只得道∷“好吧!那你明天……”

    “我知道,”小光松了口气∷“不会再忘了。帅哥保证,驷马难追!哈哈!”

    当屋檐滴水声减弱,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的时候,音响里第二遍的“橡皮灵魂”又
即将放完。此刻是五点十分,再过一会儿便要日出了。拉开的长窗外吹来凉飕飕的风,
伴随着披头的歌声,教刚熄灯的房内充满一种既安宁又满溢的感觉。

    薇站在窗口,风将她的长发吹得不住飘逸;而她那一身白袍,也随之摆动不止。黑
暗中我瞧不见她的表情,但凭她说话的声音,也知道她对我的问题十分谨慎。

    “凯,我真的不能告诉你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刚才我说过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
实就是和这张照片有关……”她顿了顿∷“今天我还没想清楚,你别逼我说。等我考虑
考虑,一定会告诉你的,好不好?”

    “唔……好吧。”我道。见她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连忙转移话题∷“别谈这个
了。你累不累?”

    “还好,你想睡了?”

    “嗯。”我打了个呵欠∷“你真有精神,下午烧饭忙了这么久,到现在还不想
睡。”

    “等这片CD放完再睡,好吗?”她问道。

    现在放的歌是第十一首的“在我生命中”,没过三首就结束了,我点了点头,笑道
∷“你上次说喜欢这张专辑,今天晚上放了这么多遍,是为了证明吗?”

    她轻轻一笑,不回答我的话。半晌后道∷

    “凯,你喜欢这一夜吗?”

    “怎么说?”

    “我是问你,来我家这么多次,今晚的感受有没有一些特别?”

    “还好吧。”不知道她为什么问,我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只听她又道∷

    “你少敷衍我,到底有没有?”

    “好吧,没有。”

    她叹了口气,又是半天不作声。我反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嗯。”她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你答应要做一件事,算成生日礼物的,记得
吗?”

    “记得,什么事你说吧!”

    “凯,”她走到我身边,将我从床沿拉了起来,牵着手走至窗边,说道∷

    “这一阵子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快乐。”

    “我也是。”我道。

    “可是我心里总觉得不太放心……”她犹疑了一下∷“害怕哪一天会失去你。”

    “不会的啦!”我道∷“你今天怎么搞的,为什么老是这么说?”

    “也许是因为那件不能告诉你的事吧……或者是因为你一直忘不掉小玫。”她道∷
“我觉得没有安全感。”

    “那怎么办?”我有点歉疚地道∷“我愿意替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告诉我,好不
好?”

    她转头看着我,在窗外光线的映照下,脸上泛起神秘又甜美的笑容。她吸了一口
气,缓缓地呼出,似乎在作什么重要的决定。片刻后,她转回头,凝望着远方,说道∷
“天快亮了。”

    东方天幕已呈深蓝。我点了个头∷“怎么样?”

    “凯,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

    “不会,你说。”

    “我实在不放心,总觉得有一天你会离我而去。所以,你要给我一个保证,为我做
一件事。”她低下头,放轻声音道∷

    “其实也不能算为我,这件事你没有什么损失,反而有便宜可占呢!”

    “你说嘛!”我催促道。心中不禁有点紧张。

    “我之所以要你做这件事,其实是有点要绑住你的味道,”她缓缓地道∷“因为,
像你这样的人,当这么做了之后,便不会再对我不起了。”

    我额头微微冒汗,并不接口。

    “凯,其实今天我要你先上来,就是希望一个人静静,好好考虑一番。你知道的,
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

    我心头怦怦狂跳,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不过,凯,我不会强迫你。只要你不愿,就不要答应我。我不会因此难过
的……”她顿了顿,说道∷

    “凯,今晚让我把身子给你。以后我们之间,将不再有任何秘密了。如何?”

    我开始喘气,全身发热而呼吸困难,当下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紧握着的手,微笑
道∷

    “凯,别紧张。我并没有一定要这么做,你想一想再说。”

    天色由深蓝转呈浅白,风轻轻地吹。披头刚唱完第十三首歌,此刻四周正是一阵沈
静。在这一曲既终,次曲未响的片刻,我面临着有史以来最大的考验∷的确,我可以拒
绝,这么做不能后悔。但是,倘若我不答应,那她会怎么想呢?

    作为一个女孩子——虽然她是那么特殊——但她还是一个女孩子。这么做了以后,
她所失去的将无法弥补,我只能用永远和她在一起,确保她的决定不致后悔。

    我真的会永远和她在一起吗?虽然自己一直如此深信,但毕竟我才十六岁,以后还
有漫长的路要走,难道日后数十年的生命,我需要在此刻决定吗?

    我自忖并不是个薄悻的人。但是,人生有那么多的变数,我能始终如一,永远像此
刻一般,和她牵着手,面对无常的世界吗?

    她爱我,所以她这么决定。

    我爱她,我的决定呢?

    深灰的天空依旧,第十四首歌响起了。我的决定是什么?

    风仍然轻轻地吹着,吹动那满天的晨光,由远处的隐伏之处逐渐升起。只要再一
刻,便是黎明,便是新的一天了。正如薇和我说她初恋的那一夜,当故事将完,而尚有
另一段情节未交待前,朝阳已冉冉升起。今夜似乎也将如此结束。

    四周一片鸟鸣,万物等着新的一天。我的决定是什么?是要保持原来的生命,还是
投身至即来的黎明?

    每个长夜都将结束,任何一段故事总有开始。清晨已至,天色透白,朝阳升起之
前,我的决定也该出来了。当星空隐没,雨夜不再的时候,光芒是没有丝毫犹疑馀地
的。蛰伏已久的世界再度开始旋转,太阳又何能迟迟不至?

    相信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了。长夜已去,该是日出的时候了。

    原本如鼓如钟,雷轰电闪的狂热在无形中褪得干干净净,当我开始听见路上响起车
声的时候,心中已是一片平静。我浅浅地笑了起来,转过身,面向薇,缓缓地点了点
头。

    她凝视着我,双眼倒映着窗外的光芒,彷佛燃起一把火焰,深深灼亮我心中的每个
角落。风继续吹着,将白袍轻轻卸去,飘散在金黄色的光芒中,远远飞至东方的日出之
地。我眼前的她不再是聪颖自信的薇,也不是绿衫黑裙的北一女学生;不是手抱贝斯,
长发飘逸的摇滚歌手,更不是一身米黄,潇洒清秀的临时情人。白袍下的她就如希腊神
话中的女神,是在泡沫中诞生的维纳斯。在神圣庄严的纯洁中,如梦似幻,晃兮忽兮,
飘逸却真实,清晰而轻柔,在初升的红日照耀中,将我带离於大地,飞升至遥远而神秘
的天际彼岸,再不回头。

    十一点二十分。

    醒来时已是中午,房中一片敞亮。窗外是一片深湛的蓝天,在清澄中透散着清亮的
愉悦。

    我下床穿好衣服,稍微清醒了些,才想起这儿是薇的房间,於是连忙看看床上,见
她仍沉沉地睡着,才放下了心。她正沉缓地呼吸着,身子随之一起一伏;窗外微风浅浅
吹动那一头长发,而轻轻地拂过她雪白的肩头。此时她似乎正在作个好梦,嘴角浮现着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她那清纯的面庞中,透出一抹令人迷醉的艳丽。

    我怔怔地望着她迷人的身影,不知不觉中又在床沿坐了下来,眼前亦浮起天亮时的
场景。很奇怪的,此刻我觉得十分轻松,彷佛解脱了什么似地,对周遭的事物皆不再在
意。当昨夜兴奋及激动褪去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如此平静,好像故事已然走到尽头,
或是音乐即将奏至尾声,在奔腾及华丽都消失了之后,顿时觉得——该是休息的时刻
了。

    不知是否有意安排,当她解开那件白袍浴袍的刹那,音响中正好响起“挪威森
林”。也许是放了两遍“橡皮灵魂”都跳过这首歌,当前奏响起时,我突然有一种愿望
成真的感觉。好像期待了,盼望了许久的事物骤然降临,瞬间瓦解了我心中仅有的坚
持,以及对於她毫无保留的身影的紧张情绪。当时我觉得自己的呼吸不再急促,而眼前
的一切也重新清楚了起来。或许是注定将有这一刻,亦或是心中不再愿意逃避,我对后
来所发生的事竟然一点也不畏惧,直到两人在炫目的朝阳中相拥睡去为止,我都觉得自
己身在仙境,身在那如仙境似的纯净之内;而毫不抗拒地,将心头的杂念一一洗净,洗
净在那艳红的火焰之中。

    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俩将永远是一体的了。在这个有点疯
狂,有点荒唐的世界上,我俩将永远手牵手地站在一起,面对前途也许是幻化无常的,
惊险横逆的,或者美丽璀璨的道路,再也不会分开,再也不分开了。

    五月三十一日。

    “照片拿去,”小光走到我座位旁说∷“抱歉啦!这么久才拿给你。”

    “好说。”我伸手接过∷“多少钱?”

    “免了啦!”小光笑道∷“拖了半年,谁敢跟你拿钱啊?算我赔不是好了。”

    “你少来,”我也笑道∷“洗两卷照片用得着多少钱?花这么点银子就想摆平,你
未免太瞧不起人啦!”

    小光笑着耸耸肩,一副“要杀要刮,悉听尊便”的表情。我问道∷“对了,希特勒
刚才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又有活动了。”小光道。

    “社展?”

    “不是。”小光说∷“最近天安门闹很凶你知道吧?希特勒说我们台北市九所公立
高中,好像要一起办个声援会,听说在中正纪念堂,一所学校一个节目。”

    “说唱艺术社又要争代表权?”

    “才不是呢!”小光笑了起来∷“人家在争自由民主,我们在这里说相声搞笑,未
免太没有诚意了吧?”

    “那是怎么回事?”

    “希特勒说北一女派演讲社出马。你也知道嘛,演讲社那一票头脑有点不会转,想
不出要表演什么……”

    “所以要我们支援?”我接口。

    “不是我们,只有他、小达、范胖和你。”小光道∷“我没兴趣。范胖说上次放小
达鸽子不好意思,所以一定要去;希特勒说你是准社长,以后这种事你要拿主意,所以
非去不可。”

    “好啊,反正又没事。”我点了点头∷“北京那边听说很热闹,我们这儿是该表示
表示。这种活动应该参加啊,你怎么可以不去?”

    “哎呀!还没当上社长,就会说道理!”小光推了我一把,笑道∷“我不太赞成这
种方式,共产党这么好讲理的吗?他们抗议有个屁用?我看他们迟早会倒霉,还不如趁
早回学校K书,别等哪天什么李鹏、邓小平拿出枪杆子,他们就呜呼哀哉了!”

    “这跟你参加活动有什么关系?”我道∷“再说,都什么时代了,共产党还用老
套,看不顺眼就砍人吗?”

    “那可不见得。你没听新闻讲,前两天吾尔开希不就是因为觉得大事不妙,要大家
走人,才被他们什么自治会开除了吗?”小光道∷“我想他是对的,这样没完没了的抗
议要搞到什么时候?换成我是老邓,管他妈『格老子的』,先砍了再讲!”

    “你还会讲四川话,”我笑道∷“真是本社的栋梁。这种功力应该表现一下吧?”

    “少拍马屁,不去就是不去。”小光笑着说。

    “被你识破了。”我也是一笑。小光又道∷“我反正不赞成天安门学运,连带更反
对我们在中正纪念堂搞什么声援了。连人家在毛泽东照片下召集百万人示威都没用,咱
们九校在老蒋大庙前声援,谁会鸟你?”小光两手一摊∷“我不去,你有兴趣就自己
上。”

    “好吧!”我叹了口气∷“说不过你。”

    “对了,”小光忽道∷“你不是山东人吗?”

    “是啊,怎样?”

    “那个学生自治会的柴玲也是山东人,你去教演讲社几句山东话,”小光笑道∷
“等她们表演时,可以穿插这么一段∷扮老邓的骂一句『格老子的』,另一个扮柴玲,
回敬一句『你奶奶雄』,不是很好玩吗?”

    “这算什么主意嘛!”我笑骂∷“要不要找个新疆人,用维吾尔话再骂一句?这样
连吾尔开希也有了!”

    “哈哈!好点子!”小光大笑∷“你去清真寺找找看,搞不好真的找得着维吾尔人
喔!哈哈!”

    打从那天清晨开始,薇就像变了一个人。

    六月一日是礼拜四,吃过晚饭,我俩便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这两天大陆那儿愈来
愈紧张,原本半小时的新闻为了天安门民运延长至一小时。北京情势一天恶於一天,每
天都有消息说共军马上就要进攻天安门。

    薇似乎对天安门事件十分关心,而一反平素的泰然自若,当见到游行学生渐感不
支,或绝食人众又晕倒住院时,竟然都激动地留下眼泪。我同意这件事很值得注意,而
且对同文同种的同胞,他们的苦也令自己感同身受;但薇的反应却让我不解。照理说她
是个很坚强的女孩,虽然很敏锐,却不会轻易流泪;再说,光是她对我将参加九校联合
晚会的支持程度,便完全不同於她的个性。

    这次九校声援我们学校派诗朗队作代表。我原本以为薇对我参加这种活动的态度和
小光差不多,但今天对她一说,竟然大出我意料之外。她不但十分赞成,连声称赞我一
次参与两校表演十分爱国,更毫不留情地批评那些不愿回诗朗队的队员(说是批评,实
为痛骂,只是她老是讲“诗朗队那些混蛋”如何如何,听来实在不是滋味,是故说好听
点,谓之批评)。我心下嘀咕,虽说她或许十分有民族情感,但较之平日她一言褒贬事
物的习惯,这种态度真的有够情绪化。而当昨天我为了缓和气氛,而告诉她小光的“格
老子”笑话时,她那种立时翻脸,把我俩都说了一顿的态度,真是教我吓了好大一跳。

    不但如此,她行为上的异常,似乎也表现於其他的方面。像昨天下午我们跷课,她
挽着我的手,和我走在中正纪念堂时,便因为我戏称她“大姊姊”而别扭半天;而今天
晚上吃饭,她也由於我对她所问,是否已然忘却小玫的不置答而难过地哭上一场。虽然
当情绪一过,她又摆出那副熟悉的自若表情,但我知道,她真的有些变了。

    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早上去学校时跟诗圣请教了一番。他起初搞出一副颇为古怪
的表情,然后似乎很不耐烦地道,不管薇平日如何,她毕竟是个女的,当她最后一道防
线都没有了的时候,内心的感受就不再被压制,而不自禁地表露了出来。加上平常的她
是那么强悍,当她自觉有了某种心理保障之后,自然比常人更容易显得脆弱了。我又问
道是否她以前不是这种人,而是受了恋爱刺激才会“奋发图强”,再次恋爱时,便希望
由我来弥补所有她曾损失的,而希望更多的安慰时,诗圣突然面带怒色,吼道你是否在
讽刺我?我讶异道这怎么会是讽刺你呢?诗圣想了想,叹了口气,塞了根菸给我∷

    “算了,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你又……唉!反正是我对以前的事老是自责,跟你
或她都无关……唉!抽菸!别谈了!”

    我更搞不懂了。

    六月三日。中共宣布新的戒严令,表示“部队将使用一切必要手段突破障碍”,要
求群众退出天安门广场。晚上十点,共军开始采取镇压行动。午夜,解放军攻入天安门
广场,开火向群众及学生扫射。

    六月四日。解放军装甲部队,包含步兵及坦克车辆开始进行对学生运动为时七小时
的血腥镇压。约莫黎明时分突破群众防线,攻入天安门广场,以坦克车推倒并辗碎象徵
学运的“民主女神”石膏像。四小时后再度攻击重行聚集於广场周围的北京市民,造成
全市秩序失控,死伤惨重。情绪激动的群众打砸商家,焚烧公车,和军队及公安人员发
生严重冲突,而沿长安大街广设路障,和军方僵持。入夜后镇压行动获得初步成效,二
十七辆武装车辆由天安门广场“占领区”出发,沿长安大街前进,至使管区后折回,沿
途不时开枪示威,以收镇慑之效。

    六月五日。镇压行动继续进行,北京市民持续与军队对峙。中共国务院发言人袁木
在媒体上指称“反革命活动”已被控制,全市“没死一个人”。军方攻占新华社等重要
传播机构,以便控制新闻,封锁消息。

    六月七日。中午吃饭时间。

    “报告!报告!一二四班董子凯同学,请立刻到训导处。报告完毕!”

    当训育组长的声音从广播器传出时,小光、诗圣、老二和我正义愤填膺地谈着天安
门惨案。我一愣,心想训育组长找我干嘛?便听小光道∷

    “凯子,要去北一女了。”

    “他去北一女?干嘛了?”诗圣问。

    “今晚有声援活动,”小光解释∷“一定是北一女演讲社在找人帮忙。”

    “她们真奇怪,”我道∷“这两天发生这多事,也没见到有人找我。晚上就要表演
了,这时候再准备哪来得及?再说,学运都垮了,声援会再办又有什么用?”

    “早上我听广播,”小光道∷“晚上不只有九校了,还有一些政要及演艺人员,说
是要追悼六四事件。所以活动照办。”

    “原来如此,那看样子下午我不会回来了。”收了书包,对三人道∷

    “你们晚上来不来?”三人点头,老二还说∷“我住中正纪念堂旁边,晚上带点吃
的去如何?”

    “谢了。”我道。说着向他们三个挥挥手∷“晚上见,我不是在北一女的休息区,
就是在成功诗朗队那儿。”

    “放心,我们找得到。”诗圣推我一把∷“快去吧!”

    到训导处时小达三人已然等在那儿了。范胖和我挥了挥手,神情颇为友善。我朝他
点了个头,回应他的态度。希特勒见我来了,和训育组长说了几句,随即拉着三人往校
门口走。

    北一女发了公文到训导处,出校门时没遇到什么麻烦。小达说下午公假已经请好,
演讲社要我们快去,於是希特勒便拦了一辆计程车,才五分钟左右,便到了北一女。

    时间紧迫,出校门时我还搞不太清楚状况(因为早上跷了三堂课,社内会议没赶
上),小达便在车上和我说明了一番。原来演讲社已经准备好的剧本,因为六四事件而
必须全盘删改,星期一(六月五日)她们便着手修稿。由於内容需改动之处太多,星期
二她们投票决定重写,是故昨晚打电话给小达,要我们今天下午去支援。因为整个活动
是到凌晨才开始,故从现在到上台仍有一段时间,小达说我们应该可以利用这个空档帮
上一些忙,所以一口就答应了。他又道演讲社人力不足,我们四个人很可能也要跟着上
台,要大家先作心理准备。

    刚下车就瞧见演讲社的人,一位姓郑的高一同学以及上次陪我买花的刘同学在门口
似乎等了颇久。她们向门房出示北一女训导处的证明,我们未经丝毫留难便进去了。这
是我头一回在上课时间进入女校校园,心中不知为何地有些紧张。不过转念又想,待会
儿练习时可以抽个空,到一年级教室去找薇,相信她见到我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会很惊
讶。到时候不妨闹闹她,并约她晚上去中正纪念堂。

    演讲社和我们一样没有社办,学校拨出校史室给她们练习,我们一行六人很快地来
到位於图书馆内的练习区。甫进门便看到一大堆演讲社的同学三三两两地挤在小房间
内,交头接耳地讨论表演事宜。阿祯见我们来了,起身要大家安静,待场中稍稍平静了
些,便向那一票我们差不多认识了一半以上的同学介绍咱们四人。或许是心理作用,亦
可能是阿祯事前已然和她们说过我们是特邀的“救援部队”,大伙儿一片掌声,鼓得我
们四个大男生手足无措,只能对她们一个劲儿地傻笑。好一会儿总算希特勒打破窘局,
和他的“姊妹们”如同往昔般地打屁了起来;时间不够,他也算节制,我们四人随即入
境随俗地觅地坐下,开始参与讨论。

    近三十个人一齐讨论事情着实吃力,尤其是大部分都是女人,没过几分钟我就开始
头痛了。是故一开始的讨论我并没有出什么意见,只能将就地听见一些片段。她们目前
为止仍未开始撰稿,只就表演形式订好了原则上的方向。大致而言,今晚的表演仍沿用
上次她们在社团联展的方式,用新闻播报加上话剧穿插作为概括结构;但因为这次活动
是用以声援(说真一点,是追悼)天安门学运,倘若短剧中笑料太多,未免不太合适,
但一个劲地“控诉”或“抗议”,把场面搞得凄风苦雨地似乎也不妥,於是她们便卡在
这里了。原来阿祯打算分组讨论,要各组各自研究话剧内容,她自己和主要干部负责撰
写新闻部份的稿子,但有社员说这样会变成多头马车,各段短剧别说彼此风格大相迳
庭,和新闻的衔接也不能配合,於是此路不通,演成了此刻的百家争鸣。

    小达听完大致状况,想了一想,正待问我们三个有什么意见时,便发现大伙儿都在
瞧他。他随即笑道∷“唔……我个人觉得你们讨论的方向还可以,但老在分组上花功
夫,未免有点浪费时间。我认为大伙儿最好有点秩序,找个人当主席,一人出一个意
见,把三十几条意见整理整理,相信就有好点子了……”他顿了顿,瞧瞧大家反应又道
∷“……本来嘛,我们说唱艺术社的专长是说笑话,加上向来都是一组两人的表演,对
贵社的讨论方式没有多大能力左右,但说真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样吧,你们派几
个人,加上我们四个,负责整理大伙儿意见,请阿祯当主席,大家从现在开始提意见,
然后经过整理,来个『命题作文』,分组以指定的题目及风格编短剧。这样每组的内容
已有限制,不会差异太大,而新闻稿部份也容易针对主线编写。大家觉得如何?”

    阿祯转头向她的“子民”瞧瞧,意示询问。见大家都不反对,随即问坐在我左边的
一位高二学姊道∷“猫咪,你说呢?”

    叫猫咪的轻轻一笑,朝她耸耸肩表示随意。於是阿祯便道∷

    “好,就这么办,不过有一点我不同意。”

    “那一点?”希特勒问。

    “主席我当不来。”她笑道。随即对我说∷“学弟,这个麻烦你好吗?”

    我吃了一惊,心想放着这么一众学长学姊,全场就数我是“最小的外人”,怎么算
主席都轮不上我啊!正待推辞,便听希特勒道∷“我赞成,他蛮合适的!”

    “哈哈!”小达笑道∷“希特勒,你真是内举不避亲!”说着问大伙儿道∷“既然
贵社社长这么说,我们也就不客气了。你们反不反对?”言下之意,似乎毫不考虑地接
受了。阿祯一笑,见她的社员有的正在奇怪,有的已然开始鼓掌起哄,便向大家说,在
以往的活动里,这个成功小高一的“凯子同学”表现一向来得,要他当主席,主要是希
望经由此人大才,帮我们的僵局来个干脆点的解决。加上换个不同的心态,对大家来说
也是学习,他们说唱艺术社在出点子上比我们灵光得多,是故,要他当主席是再合适没
有了。大家可同意否?

    她这么一说,原本尚在犹疑的演讲社社员也不再考虑,大伙儿一个劲地闹了起来。
我心下正虚,瞧了希特勒一眼,他低声道∷“学弟,表现机会来了。两个社长都想提拔
你,可别丢脸哪!”范胖也凑过来∷“凯子,你是下届社长,露一手给我瞧瞧吧!以后
要听你的一年哩!”说着朝我鼓励地拍一下。

    这么一来,我也不能客气了。吸了口气,起立说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现在我
就『有僭了』!说着两手抱拳,作了个武侠小说中常见的“四方揖”,当下大伙儿笑成
一堆。我待笑声渐低,续道∷“时间不多,也不客套了。请演讲社推派几人,和说唱艺
术社的人权充纪录,并请其他同学利用空档各自想主意,待会儿由高二学姊开始一一发
言。”说着朝希特勒他们眨眨眼,又道∷“你们三位也别想跑,等会儿照样要发言,快
准备一下,别丢本社的脸喔!”

    “是!学弟主席!”小达等肃然举手,向我致了个整齐的军礼,随即放声大笑。

    五分钟左右一切就绪,包括三个学长,阿祯,猫咪的纪录群组成。我当下便依照适
才所言,从演讲社高二学姊开始,一一请大家发言提主意。期间或有重覆意见,兼有语
焉不详,我皆适时依势增补。意见相同者加以改动,语焉不详者加以询问或解释,并对
近似而可互相发明的内容稍作整合,并在每个人发言后重述一次,以利学长姊纪录。当
然,也在不知不觉中添加了某些个人意见,并自作主张地在过程中将各家之说归纳成六
个类别,以之为六段短剧的素材。在时间控制得颇为紧凑下,约莫四十五分钟,发言已
到了一个段落。

    三十几条意见经由我初步整理下很快地写成纪录,五人纪录团的成员也各自发表意
见,最后我又提了自己的点子(其实是小光的点子∷格老子对你奶奶雄)。阿祯待我说
完,代表纪录团发表整理结果,而将大家依六段话剧及穿场新闻的方式分成七组。当下
众人便各自带开,分头练习。

    我被分到代表中共官方的那一组(谁教我学北京话太用心,讲话像共匪?),这组
的人有我、范胖、猫咪及两个演讲社高一社员∷黄孝慈及林苑芬。五人坐到窗边,决定
由我主笔,演讲社同学提供资料及整理剪辑,范胖控制效果。说着大家便开始行动。

    七手八脚忙了四十分钟,一段五分钟的短剧已然写就。范胖趁她们正在背词,把我
拉到一旁,两人决定虽然依阿祯小达之议,晚上照样上台,但说到头来这还是演讲社的
表演,故我们只负责什么传令兵,或是捧老邓痰盂的角色;而那些大人物,像李鹏邓小
平之流的,就让她们自己上。

    开始练习后我俩才发现这个“不僭越”的决定实在难以落实。较之我俩也算说得颇
差的蜀语京腔,她们可以说是完全学不来。像那位黄同学吧,尽管范胖一再示范“格老
子的!”,讲到让人觉得想砍他了,这位口不出污言的小女生硬就是抓不住。原先我在
剧本中设计了六七句四川话,这么一路“退守”,到头来咱们老邓竟然只剩一句台词∷
无论学生问话,共干请示,小平兄只要来上一句“格老子的!”,大伙就知道他想说什
么∷柴玲一听格老子,就回广场宣布对话失败;李鹏甫闻格老子,便立刻下令进攻天安
门。是故,在这种剧本实在太过前卫的考量下,肥肥矮矮的范胖还是得向命运低头,心
不甘情不愿地出马饰演熊猫也似的邓主席了。

    我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自忖说唱艺术社实力最强的准社长董子凯,也在林同
学的舌头打结下,自行学舌扮李鹏,上场用京片子告诉世人“天安门没死一个人”。我
心想北京话有什么难学?又没人要你讲顺口溜,俏皮话,不过在字尾卷舌、加重鼻音、
模仿那个腔调而已嘛!谁知道这位林同学的咬字硬就是清脆动人,而对有点油腔滑调的
北京腔视若畏途。最后,在猫咪的大笑声中,我们不得不承认“说唱艺术社的人比较像
共匪”!唉!真是输给她们了。

    三点三十分。

    下课钟声起,下午第二节的课结束了。我想起要去找薇,连忙放下手上的剧本,跟
她们藉口上厕所而离开。我跑到靠门那一组拉开希特勒,低声问他一年级教室在哪儿?
希特勒一怔,不假思索地道∷“这里这么多北一女的同学,你为什么要问我?”

    “他问什么?”阿祯在另一组听到希特勒这家伙的声音,转头问道。希特勒道∷

    “他问一年级教室在哪儿。我怎么知道?”

    “他要去找人嘛!”小达在另一组笑道∷“我们这个学弟怕羞,不敢问这些地主,
你干嘛说这么大声?怕大家糗不到他?”

    这话一说,全场登时一片笑声,这些女人连声“哎唷!”“喔!”“找女朋友
啊?”“哪一班的学妹这么幸福?”亏得我双颊发烫。阿祯见我下不了台,连忙起身把
我带出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随即指出一年级教室的所在。

    一年级教室在明德楼,沿操场左侧步行两分钟路程。这段距离说起来很短,但是穿
着成功制服的我却觉得走得好辛苦,感到十分不自在。我心想还好薇没在光复楼,否则
当着下课时间北一女数千人的目光这么横越操场,我必定会有一种罗马时代被丢在竞技
场上基督徒的感觉。

    到了明德楼,我快步爬上楼梯,在四周好奇的女生注目下走到她们教室门口,抓了
个正走出来的同学代为通报。她笑嘻嘻地点点头,走进教室大声道∷“喂!班上有没有
一个叫林美薇的啊?外头有个成功小帅哥来『投奔』啦!快出去见情郎吧!”

    此话一出,里头登时起了一片喧闹之声,我心下尴尬,脸不禁红了起来。没过一会
儿,便瞧见薇出现在门口。她似乎也吃了一惊,忙走过来道∷

    “你怎么来了?”

    “我们社团支援演讲社,下午来你们学校讨论晚上的表演,”我道∷“趁休息时间
过来找你,约你晚上去中正纪念堂。”

    她点了点头,见四下都是同学的眼光,笑道∷“你还真大胆,穿着制服在我们学校
横冲直撞,不怕碰到教官吗?”

    “教官倒不怕,”我叹道∷“怕你们这些同学。一路上净有人瞧我,差点儿不敢走
过来。”

    “等一下有事吗?”她问∷“什么时候要回去练习?”

    “没有很急。”我道∷“我们那一组练得差不多了,我想只要四点半以前回去,就
不会太迟。”

    “那咱们去聊聊好了。”她笑道,转身对刚才那位大声通报的同学道∷“琪,我和
他去聊聊,等一下老师问起来,你就说……”

    “乐队有事,我知道。”叫琪的接口∷“快去吧!”

    我微微一怔,心想这个叫琪的家伙还真像老二,薇还没说完,她就知道要找什么藉
口了。只听薇笑道∷“真有你的,谢啦!”说完便拉着我走了。

    两人来到体育馆,在三层楼高的看台觅一角坐下。此时体育管里正有一个班级在上
羽毛球课,整个地方静静地,只有打球的同学偶尔传出的一两声呼叱声,在室内回荡不
已。

    我想起刚才那位某某琪同学的话,问薇道原来你是乐队的,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薇笑道那是高一上的事了,当时以为北一乐仪队很有名,想必好玩,加上资格也够,便
报名参加。但是自己习惯独来独往,和乐仪队的纪律及团队精神颇为不合,是故近来也
不太去了。她又道这种团体看起来拉风,实际上成员是受到严格管理的,乐队还好,像
仪队的要求可真是紧。平常练习的时候可说是“人人自危”,总队长学姊一开始带队便
正经八百的,管你平素交情多好,练起功夫来六亲不认,大呼小叫地吼人。是故,薇耸
耸肩笑道,还是别凑热闹了,赶紧回家当隐士吧!省得像自己这么“有意见”的人在里
头破坏气氛,大家不快乐。

    薇问起今天我练表演的情况,我对她说了下午当主席的事。如同以前每次说社团的
事一般,我滔滔不绝地讲,她凝视着我,沈默地听,偶尔问上那么一两句。当然,也像
以前一样,当我把能说的都说完,再找不出任何东西可讲时,才发现她已然一言不发地
沈默许久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笑道真是的,每次讲社团的事都会这样,一打开话匣子便停不
了,完全忘了你的反应。她微笑不语,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过目光瞧着远方。

    就在此刻,我心中倏地浮起一种古怪的感受。我一愣,随即发现那是一股我很熟悉
的感觉,彷佛许久之前经验过,却完全想不起是在哪儿,多久以前,以及为什么如此—
—我觉得自己正在旋转,好比一条上紧的橡皮筋突然松开,开始无法抑制地转动。起初
转得很用力,随后愈来愈轻松,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

    静止后是一片黑暗,我瞧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一点声音,只隐约地觉得那双握
着薇的手正在松开,而愈来愈远。这种感觉好像很温暖,却又很冷;好像很静,但又像
正在缓缓移动。我有点紧张,一面竭力试图挣脱这股奇怪的力量,一面又努力回想这种
感觉曾在哪儿经历过。就这样又过了许久,一切才恢复正常。

    回过神来第一眼就看到薇,她还是那个姿势,手撑着头望着远方,似乎什么都没有
发生。而两人那双我觉得相隔好远的手,却仍旧紧紧地握着。

    我用力摇摇头,试图去除脑海中那股令人颇为恐惧的感觉。薇回头看了我一眼,意
示询问。我朝她摆了摆手,表示不要紧,随即放脱了她的手。

    “怎么啦?”她问道∷“累了?”

    “没什么,”我道∷“身体有点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摇摇头就好了吗?”她笑道∷“有什么心事,说给我听成不成?”

    “唉!瞒不了你!”我笑着叹了口气,停了停,便告诉她刚才的事。

    她静静地待我说完,想上一会儿,摇头道∷“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说。

    “你再回忆看看,上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记不得了。”

    薇皱起眉头,说道∷“凯,我说句话你听听。”

    “你说。”

    “你这个人其实蛮敏感的,只是不太用大脑,所以常常有些事情虽然感觉到了,却
还是没把它们掌握住。”她道∷“像这种感觉,虽然可以解释成因为太累而发生的恍
惚,但假如这不是头一次,那么你就要小心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是你的潜意
识在提醒你,要你多注意什么将要发生的事之类的。”

    “所以呢?”

    “你多想想吧!”她耸耸肩道∷“至少回忆一下上次这个感觉是怎么发生的。”

    “好吧!”我叹了口气∷“谢了。”

    说着说着已是四点半放学时间,薇“护送”我走回校史室,两人约好晚上如何碰头
后,她便回教室收书包去了。

    甫进校史室希特勒便即询问我刚才的情况,我保留了适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对他说
了一些走在北一女校园内不太自在的话;期间演讲社熟络社员亏我,大伙笑闹等情事自
不在话下,在此不表。

    我回到自己那一组继续练习。约莫一个小时左右,阿祯瞧大家练得差不多,便打断
流程,让大伙儿排练了一遍。这次预演效果不佳,许多人纷纷提出自己的意见,阿祯和
小达密谈片刻,两人决定再做一些增补。小达问我有什么意见,我就新闻组在时间控制
太慢上批评了一番,於是两人又回头和新闻组商量了一会儿。如此花去半小时的修改时
间,加上之后的两次排练,直到七点十五分,整个练习才告一段落。

    阿祯宣布散会,和大家约好九点中正纪念堂集合的方式及地点,便和小达、希特勒
与我一起去吃饭。四人在橘黄色雾灯下步至南昌街,找了家听说很有名的小面馆用过
餐,然后就晚上的表演又交换了一下意见。

    较之面对整间校史室一大堆女生,此刻的讨论令我觉得自在许多,於是我便对阿祯
提出不少意见。包括小达及希特勒都讶异地道,为什么你有这么多建议都不在刚才说,
而要留到此刻才私下讲?我表示自己才高一,又是客人,下午要我当主席已然很别扭
了,倘若适才我把想法一古脑地全讲出来,指东道西地批判甲修正乙,岂不是太自以为
是了吗?阿祯听完后笑道,你虽然是高一,但较之我们许多六字头的学姊,在功力上可
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你上过大场面,就在诗朗队学到的语调控制方面,便比新闻组
那两位学姊高明许多。而且,相信在说唱艺术社中,你既然被内定为下届社长,那么实
力一定是全社的前几名(不知为何,她说这句话时偷看了小达及希特勒一眼),所以我
们都不把你当成一个小高一,而视为贵社的未来领导人。因此,你用不着太谦虚,大家
公事公办,我们需要的是建议,而非“长幼尊卑”,你了解吗?

    说到此处,小达也插口道九月份你就要管事了,现在还不能做主一些事情,到时候
将如何管理社员呢?你身边能帮你的人只有小光,他又有点儿散,不像他自己还有希特
勒帮忙。是故,你一定要学着发号施令,就算有些独裁,横竖咱们只有两届,也用不着
忌讳。也许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开放的社风,也应该容许大家有自己的意见,但是只要你
能力足够,当觉得有什么不妥时,便一定要出面干涉或制止。这才是一个成大事的人应
有的态度,知道吗?

    我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多谢两位社长的高见,我会注意这些地方的。希特勒拍了我
一把,笑道∷“你会搞好的,我们都知道。时间不早,我们走吧!”

    八点四十五分。中正纪念堂。

    活动快开始了,两厅院前广场挤得水泄不通,主办单位在中正纪念堂广场中央搭了
一座舞台,把广场分成两个部份∷由“大中至正”牌楼、国家剧院及音乐厅围成的是活
动场所;而舞台后方由两侧花圃,纪念堂本体圈出来的地方则是演员预备处。台前灯火
通明,不但两厅院打开数排耀眼的水银灯,舞台左右也各有照明,加上几束直上云霄的
雷射,把一众坐在地上的声援同胞照得热闹非凡。

    后台没有什么特别的照明设备,只有原本装饰用的一排地灯,较之前台显得十分黑
暗。我们一行四人毫无留难地越过后台的临时围篱,找到北一女演讲社的“阵地”。

    说实在主办单位未免太马虎了些。就算事出匆忙,活动准备时间不够,这个“后
台”也嫌过份简陋了点。不但毫无灯火,竟然连洗手间也没有。所有参加表演的人只能
坐在地下,凡是一场表演应有的化妆室、排演舞台、饮水设备到道具准备间完全付之阙
如。大伙儿只能露天坐着,一应所需完全各凭本事。我心想不愧是由九校班联会主办,
这个活动弄得还真是不专业,要是待会儿下起雨来,可就有好戏看了。瞧这种品质,主
办单位大概是希望我们受点折磨,坐坐硬地板,吹吹凉风,忍上一会儿尿,再饿个整
夜,如此方能深刻体会天安门群众的辛苦,等到上台后,即可传神表达出我们台湾同胞
“人溺己溺”的精神,而教大伙儿对北京那一票同学心生敬佩,得以精湛地演出吧!

    北一女的阵地距离舞台不远,我们抵达时她们已然到齐了。我暗想还是女生有纪
律,相信此刻成功诗朗队的人应该一半也没到。刚坐下范胖便拉住了我,说道适才演讲
社的人找他商量,说她们不会控制灯光音效,要我们说唱艺术社的想办法。我道这可难
了,晚上我们四个都要上台,临时又找不到小光他们。范胖说这没关系,他已和演讲社
的商量过,由她们派一人扮演邓小平,而他自己则去前台,和场中主办单位的人一起控
制声光。我心想临场换将,效果一定打折扣,摇头说道这个似乎不妥,范胖道不妨试
试,总比到时候放错音乐来得强。我犹疑了一下,本想跟小达商量,转念想起刚才吃饭
时两位社长的话,便道好吧,照你的意思办。你把那个代打叫过来,我给她恶补一番。
於是范胖便拉来一位上次寒训见过的熟面孔,自己则去前台布置了。

    代打同学姓郑,长得小小圆圆的,一副聪明的样子。她不比另外两位同学,似乎很
容易进入情况,才二十分钟不到,那句“格老子的”念得已然十分熟悉了。我见情况不
错,把稿子交给她自行练习,走过去找希特勒。

    “节目什么时候开始?”我问道。

    “快了,”希特勒道∷“一开始是一些大人物上台发言,再来是歌星义演。我看要
到十二点以后才会轮到我们九校。”

    “这不是我们九校的活动吗?”

    “话是如此,但也要看那些赞助单位的意思。”希特勒叹道∷“高中生讲话没份
量,今晚的活动有点喧宾夺主。反正这是跨夜的表演,晚一点就晚一点吧!”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诗朗队?”我问。

    希特勒看了看表∷“现在刚过九点。我们看看节目,九点四十再回去好了。”

    九点三十五分

    活动开始了。小虎队刚下台,现在站在台上唱歌的是陈淑华。她打扮得花枝招展
地,正唱着一首她的新歌“梦醒时分”。我不耐烦起来,见希特勒正津津有味地听,连
忙拍了他一把∷

    “学长!走了啦!”

    “听完嘛!”他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

    “有什么好听的?”我不满地道∷“什么东西嘛!依呀啊呀唱个没完,又不是综艺
节目!”

    “好,咱们走。”希特勒一笑,转身离开。我道∷“你说是不是嘛?今晚大家声援
天安门学运,她在这里打歌,真是无耻到家了!”

    “这也是声援的一种啊!”希特勒笑道∷“声援,声援,就是张开嘴巴帮人家忙
嘛!她这种大牌一来,底下的人就愿意留下来了。”

    “那也不能唱这种歌啊!”我道∷“什么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心中满是伤
痕……还他妈的开始怀疑人生!这算是声援吗?”

    “算啊!”希特勒拍了我一把∷“往好处想,我们可以解释成这样∷说是『不该爱
的人』指中共,爱了他们,所以心中满是伤痕。难怪之后就会『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
始怀疑人生』,这不就有点关系了吗?”

    “那『相思总是难免的,在每一个梦醒时分』呢?”

    “这是指北京的学生虽然抗议中共,却仍对他们抱着一线希望。”

    “『有些事你不必问』?”

    “表示抗议有用没用他们也不清楚。”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这是说六四之后才发现中共的残暴,所以放弃对抗了。”

    “那……”

    “好了啦!”希特勒打断我∷“别问了,再问我就转不下去了!”说着微微一笑∷
“凯子,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只有我们这些高中生,才会真的有心去声援。他们那种人
只不过是摆摆样子,表示一下『名人的爱心』,别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单纯。等你再
长大些,就会知道很多事并不是像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了。”

    “唉!”我叹了口气∷“我就是看不惯那种样子。”

    “别生气,”希特勒笑道∷“等一下我们自己表演好些就是了。咱们两个要上两次
台呢!自己尽过力,就不必在乎其他人怎么样。”说着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还是赶快
背一背『海祭』吧!今天有三分之一的人不来,加上高三学长的句子也没人念,你可是
要接七八句独诵的喔!快准备准备,别多想了。”§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都是兄弟姊
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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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真美好
              -----就象一件小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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