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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挪威森林记(翔舞卷)23--凯子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Nov  6 17:22:48 1999), 转信

第二十三章 雨港之忆            

    一个月后。十月十八日。

    火车一路踏着铁轨的声音,在逐渐飘起的雨丝中向北缓缓驶去,这是一班周六中午
往基隆的平快车。规律的振动,古旧的车厢,在烟尘漫空的沿途留下叮咚的回响。

    我穿着制服,坐在这班破烂的火车里数着节拍。从台北到基隆差不多四十五分钟,
正好让我学习如何听着别的节奏,手上却打出完全不同的拍子。这个月来狗弟教得很
勤,他不厌其烦地指导我如何抓拍,怎样转弦,什么是切音等等弹奏贝斯的技巧。此刻
我已是“小雁”的贝斯手了,只差一段时间的苦练,我们乐团便将再次出发,醒自五个
多月的冬眠。

    第一次上台的时间是十二月四日;为了让我顺利进入情况,大伙儿决定暂时不唱贝
斯难打的歌。大姐亲自动手修改老摇滚,配合森怪的键盘弄出不少作品。一来那些什么
“长腿莎  ”、“月光先生”我都熟,二来贝斯变化不算难,加上几位明师的指导,相
信年底上台一定不成问题。

    其实我并不担心贝斯练不成,最痛苦的还是台步和动作。在说唱艺术社走惯了相声
台步,我实在很难动得起来。高一苦练的“弓挥”、“羽排”全得忘掉,硬是学着如何
凑麦克风,如何用上身打节拍等新架子。近来是好多了,刚开始我每走一步都想撩袍,
每次切音,也都必须忍住不摇扇点头,练得几近发飙。更惨的是,不管他们笑了多少
次,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会在唱完歌后一立正,给大家来个“下台一鞠躬”;搞得胡不
胡、汉不汉,中体西用,文白夹杂。

    上上个礼拜开始上社团课,我和小光示范“好”给学弟瞧。下台后小光竟然问我是
不是穿少了,怎么上台净打哆嗦,一副疟疾发病的德行?我苦笑一番,回家却还是开着
音乐练摇滚,搞得现在连走路都别扭。终於知道学步邯郸的燕人,为何会爬着回家了。

    提起说唱艺术社,九月十六的表演还真是成果丰硕。不但学校各记参与人员小功两
支,我更和范胖一齐得到了“成功三等奖”,预定下学期校庆时在典礼上统一颁发。此
外这场表演亦招徕不少社员,依照十月初的统计,本社现在已经有八十四人。其中高一
五十一人,占全社六成以上,可说是前景看好,声势大振。照此下去,那被我们奉为南
针的“四大任务”,似乎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了。

    北一女方面似乎也颇有斩获。郑巧怡说演讲社的工作人员各有嘉奖,学妹入社情况
亦称踊跃。尤有甚者,班联会还打算把明年北一社团联展的主持人交给她们。我闻言颇
感欣慰,这种结果,也不枉我辛苦一场了。

    至於基女相声社的成果反而比预期差,这大概是因为她们地理位置较远,而参与行
政工作也较少之故。据小忆说,相声社一向在省办相声赛中名列前茅,今次出锋头的尽
是说唱艺术社,她们好像有点不服气。尤其她们社团成立了八年,反而不及一岁的说唱
艺术社吃得开,更在社内造成了争执。听说寒假后她们也想办一次活动,让我们说唱艺
术社赴基隆吃鳖什么的。

    在“小雁”成员及诗圣的联手相劝下,我终於放下包袱,和小忆在一起了。这一阵
子每天讲长途电话,身上零钱越来越少,昨天我甚至还跷课去银行换了一大袋。 

    我们通电话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一般而言都是我打过去。近来发现火车站的电话又
空又安静,故每天早上我都差不多六点半出门,七点到车站拨通,和她说到七点半再去
上学。平均一天电话费没有一百也低不过八十。

    我俩见面的日子是周末,一向是我去基隆,两人玩个整下午再回台北。通常火车到
站是一点半,小忆每次都在候车室等我;两人见面之后,便去庙口吃午饭,再去别的地
方玩。接连五个星期都是这样,基隆可玩的地方,我们大部份都去过了。

    对於基隆,我有一种既怀念又排斥的感觉。这里总是阴阴地,间歇下着恼人又无休
止的小雨;大街上行人拥挤,却散发着一股死寂的感觉;巷弄阴暗狭窄,房舍破旧褪
色,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市场与浮油的味道。港中停满雄壮威武的巨轮,乍看之下十
分昂扬;但走近细看,油渍和锈迹却又指着风霜。走在爱四路的大道上,总令我觉得有
些低落苍凉。

    小时候我住过基隆,记忆深处,似乎对这里有着深沈而古老的回忆。当时住的地方
是一处依山而筑的老警眷,沿着水泥斜坡即可看到北回线的铁路。奶奶家的房子是一间
单进的中式平房,正中一间八角厅,外头即是当时以为广大无边的院子。那栋房子很
暗,摆设也十分传统,连厕所也只有一盏幽暗如鬼火般的小灯泡。穿过正厅到厕所中间
是一条黑黑的长廊,或许是怕黑,亦或是长廊太长又太窄,只有两三岁的我从来不敢单
独穿过去。

    爷爷有一个老部下跟我们住在一起,我叫他李爷爷。他有一支老旧却光滑的菸斗,
与一台敲几下就能听的收音机。他的声音又慢又不连续,每当他吸着烟斗听平剧,我就
觉得他好像是收音机那端的周瑜海瑞王宝钏。他脸上满是皱纹,每次开始讲故事,我就
不懂他在想什么。那张脸为什么提到鬼子就笑,谈到共匪就皱成一团,至今仍然是一个
谜。

    白天大屋中没有什么人,上班的上班,小姑姑据说还在上学。整个房子里空荡荡
地,梁柱和长廊中只有李爷爷收音机传出的平剧声。李爷爷的故事则是我度过漫长一天
的唯一乐趣,那些故事遥远而生动,就像大屋一般,充满了无数既真实又虚幻的感觉。
故事中有共匪打国军,也有国军打鬼子,打来打去,在八角厅中打出如梦似幻的声音。

    就像每一栋古老的建筑,直到今日我还是相信自己在大屋里看过鬼。李爷爷说爷爷
年轻时遇过一个狐仙,似乎救过谁还是受了狐仙的恩,我们家一到过年必定会祭一祭这
位大仙。三十八年的故事,游击抗日的历险,常常跟狐仙的传说一起出现在大屋里;每
天午后,我就觉得有人在爷爷的屋里走动说话。当时我又怕又好奇,每次都想看看鬼的
模样,却从来没有上前一瞧的勇气。多年之后,我还是不知道那是鬼子还是共匪,是狐
仙,还是李爷爷的收音机。

    那段日子里唯一可以离开大屋的方法就是是看火车。每次火车来了,李爷爷就会背
着我走上斜坡,我兴奋地叫着“火车!火车!”,他则沈默地吸着烟斗。那时基隆的天
空似乎都亮了起来,即使我们打着伞,长空仍一是片开阔。火车叮咚叮咚,小雨浠里浠
里,天地既热闹又响亮。

    火车一过我就开始撒娇,又是哭又是闹,死也不肯回去。李爷爷很宠我,从来没见
他对我发脾气,只是用山东国语哄着我回转,进到大屋里,用浓浊的乡音说起浓浊的故
事。火车朝远方开去,三十八年就朝我开来;青天白日,顿时化成满地红。从来没有人
知道我为什么不肯进屋,就如同我从来不知道屋里是不是有鬼一般。在大家心中,对方
都有鬼。我不懂为什么国军要杀鬼子,也不懂为什么鬼子喜欢去中正纪念堂;我不懂为
什么中正纪念堂那么光辉灿烂,而大屋却又为何如此阴沈幽暗。一样的杀鬼子,一样的
青天白日满地红,凭什么大屋里没有散步中的我和薇,而中正纪念堂内,也没有李爷爷
收音机中平剧的声音?

    火车叮叮咚咚,小雨浠里浠里,火车从台北叮咚浠里地开往基隆。火车一过八堵,
基隆站就快到了,我整整衣冠,继续打着我的节奏。

    不知道小忆到车站了没?她今天会带我去哪里?过去几周我们去过和平岛,爬过中
正公园那爬不完的楼梯;她带我吃遍庙口大大小小的摊子,也带我坐在基隆麦当劳,看
着行人说非道是。

    上周我们一起去基隆文化中心,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厅聊了整下午的相声和曲艺。她
跟小玫一样很少讲话,每次我一说,她就静静地听。我对她说着二十次上台的事迹,也
告诉了她九月十六表演时的心情。文化中心十分冷清,基隆也十分冷清,站在舞台上,
我也觉得十分冷清。也许只有她的笑,才是这许多事情里唯一温暖的场景。

    她说赖声川那个表演工作坊即将推出“那一夜,我们说相声”的续集,问我要不要
看,倘若在台北买不到票,她便跟我去基隆文化中心的那一场。我瞧瞧空荡的大厅,很
想说不要,但还是答应了,脸上更摆出一副颇为感激的德行。说实在我不太喜欢赖声
川,因为他每次都把剧本搞得神秘兮兮地,本来蛮好的黑色喜剧,最后一定急转直下,
半途跑出一个超现实的结局,我一向认为这种设计是他的败笔;故作玄奇,反而混淆了
原本应有的婉转;他想表达的寓意,观众反而难以体会。

    此外,他那部“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明明是一出舞台剧,只因效果取向比较通
俗,反而在外行人的眼中,成了相声的代名词。想来真是讽刺,就凭李立群那副德行,
好多说唱艺术社的学弟竟然都信了那一句台词∷“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前,我们就是
了。”於是那些笨蛋,也真的追随李国修的捧哏,来个“大家将就着用吧!”。把不同
的艺术形式混为一谈,指鹿为马,一塌糊涂。要不是小光和我在社团课上力证两者不
同,只怕此刻我们社团得改个名,叫做“成功戏剧社”了。

    不过,我必须承认之所以不愿答应小忆的邀约,其实跟赖声川没什么关系。近来我
一直努力地保持着“钢索上的平衡”,白天忙功课忙社团,晚上练贝斯练唱歌,行有馀
力,则写几段实验性的段子。不但靠忙碌来麻痹自己,更用非常用功,非常疯狂的日夜
生活差距来冲击心情,逼得自己一天到晚要专心去改变自己适应环境,不教心情有一丝
馀暇。如此一来,才不会偶一独处便想到薇,想到她的笑,想到她的身影,想到她的一
言一行。

    然而,赖声川的剧——一如我所说——充满了那种古怪感觉,基隆文化中心又是如
此地冷清,加上表演在晚上,回程我一定会独自走过那灯火一片的基隆港;这三种感受
一连系起来,我会很静很静,心情很沈,然后不可避免地陷入低落,再度打乱我努力控
制着的情绪。到时候会怎么个难过法,便不是此刻能猜到的了。

    不过,我叹了口气∷还是答应她了。

    车子照例停了下来,我知道那是为了等自强号过去才停的;只不过我很疑惑为什么
如此。难不成自号太快,怕这种老火车翻了吗?

    想起上星期诗朗队集合就好笑,高三下来了一堆,高一新队员傻傻地一个也没缺,
倒是咱们高二只来了臭屁、黄肥和我三人。河马一如惯例地吼叫着,现在人家高三了,
真是大声得理所当然。臭屁听听烦了,开言道你骂我们有什么用?来的挨骂,没来的倒
耳根清静。河马心想这话也对,才不甘愿地闭了嘴。

    见到希特勒的感觉好暖,他一点也没变,还是嘻嘻哈哈,穷开河马秃头胖子的玩
笑;尤其我把表演弄得不差,又在不损大局的布置下抢回了社长,更使他笑得开心无
比,直夸我能干,并自称自赞自己眼光卓越。他似乎知道我的情况,拍拍我笑道∷“就
知道还是你行!看吧,连小达都办不出来的活动,你硬是办成啦!哈哈!”

    那一瞬间时光彷佛回到去年的十二月十二日。就在小光和我演完“好”之后,他也
说过类似的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满意地也笑笑,学长友,学弟恭,我被肯定,亦
受期许,前途一片光明灿烂……

    希特勒啊希特勒,学长啊学长,你知道吗?当时我就快要流下眼泪了;我好想对你
说声谢谢,也好想告诉你我有多需要你这个学长。我可不可以永远不要当社长?永远不
要自己去筹划经营?你说什么,我就去做好不好?你知道我会弄好的,只要你在旁边,
什么都不必管,只要你在身边就好了,真的。

    学长,我们不要走下去了好不好?我想练“海祭”,我想练“好”,我好希望自己
永永远远是高一。你不知道,上学期结束后我受了好多委屈∷我没有存心要赶走阿强,
可是现在他逢人就说我逼他滚蛋;我很用心地做着公关,但是相声社她们硬是觉得我对
她们不公平;我帮范胖好多好多忙了,但是他现在仍为广告差额负着债;还有,虽然阿
丹很愿意分担课程教授,但他什么都不会,小光也不肯帮忙行政,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的训练任务。学长,我不敢跟你说这些事,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要是换成你,
你会怎么办?请你教教我好不好?我怕你会失望,但是,我真的没有像你想像得那么
好。我是一个失去行伍的将军,亦是一个没有冠冕的帝王,四大任务真的太难了,我怕
等我指定下届社长的那一天,你会发现我什么都没完成。学长,要是果真如此,你会拍
拍我,说声没关系;还是会叹一口气,让我羞愧无地呢?

    自强号当当当当过去了,我们的平快车一阵抖动,随即缓如龟爬地,又叮咚叮咚地
开始前行。窗外的雨是越下越浓了,没头没脑地平铺而降,在山峦和民家的外头罩上一
层薄雾。我偷偷擦去了眼泪,四下心虚地瞧了瞧,随即又故作镇定地打起节奏。

    大姐那天听诗圣说我会诗歌朗诵,笑嘻嘻地把大家叫到她的房间要我当众表演。当
时我的脸有些热,不知道是因为跟他们念诗不太搭调,还是想到这一阵子在房间中干过
的好事,一向在他们面前举止轻松的我,不禁也局促了起来。

    很奇怪的,那天我没有念“海祭”,也没有念我连用两次於诗韵杯独诵比赛,两度
得到亚军的“我在长城上”,竟然从书包掏摸出今年的比赛诗,念起那由数首诗拼凑成
的“念李白”。

    前四句是引子,用的是一首忘了谁写的古诗,我念着“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那一瞬,胸中忽然浮出一股既高傲又自信,彷佛便是李白
的心情;登时石碎纸破,一扫原本羞怯;行云流水,狂兴冲天而飞。刹那间字句错落而
出,但见李白开阴山,动龙门,忽尔水遁,骤然入海,开元迄天宝,洛阳到咸阳;终至
酒杯逸空,回到传说的樽中故乡。低头,再度笑对杯底的月光。

    大家听罢一阵疯狂的掌声,众人皆道今日大饱耳福,终於听到一次“不恶心的朗
诵”。我心想没听过这般赞人的,满腔豪兴,忽成力士捧靴的的羞愤。大伙儿齐道安
可,我推辞不成,只得在诗圣的建议下,再度念起一首自撰的“海风”。

    我的诗写得不算高明,什么格律规定,那是一窍不通;创作诗也不同於朗诵诗,用
看的勉强及格,用念的就惨不忍睹。幸好“海风”还有押点韵,句子也不长,总算凑和
凑和还能念念。

    这首诗是某日和小忆站在海边忽然心血来潮写的。不知为何,写得十分“激烈”。
我不否认自己的诗一向都软软的,彷佛流行歌词般地风花雪月,没什么文学价值;寄到
唱片公司,或许另有一点商业价值。但“海风”的激烈和顽强,真的连我这个作者也吃
了一惊。细究内容,或许别人会觉得不知所云;但我自己却完全能感到诗中那股受尽风
浪,然而依旧不屈不挠,拚死反抗的决心。彷佛之中,我正在海岸边缘迎风面雨,贯注
而聆听。

    念着念着,我顿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写出这首诗了。当天写就时我还不知道,此刻
自己吆喝,反而体会得深。我发现这是一股内心的声音,逼我尽速恢复自信;这是一声
急切的钟鸣,试图用最清晰的方法醒我於警讯。我真的不振太久了,不自觉中,潜意识
已经浮出心底,要我快去找到一个方法,彻底把自己从泥沼中拉出身来,焚身以火,於
灰烬中重生。

    只不过,我万万没料到,那个方法竟然来得那么快;并且,竟然是这样的方法。

    我醒的时候大姐也醒了,只是我是倦极而眠,她是药力刚退。

    我们躺在小房间的床上,四下正是一片静默。她拿起菸两人分了,黑暗的环境里,
只有菸头暗红的火光。

    “练得怎样了?”

    “还好。”

    “刚才累吗?”

    “嗯……”我微微应了一声∷“现在几点了?”

    “三点多而已,”她说∷“你没睡多久。继续睡吧?”

    “不了,”我道∷“我想跟你说说话。”

    她嗯了一下,两人聊了起来。此时正是半夜,外头隐隐传来舞厅中的嚣闹声;我俩
赤裸裸地躺在一起,她架起细嫩修长的小腿,靠在我的腰际。

    这一阵子我还是半夜就出来,只不过睡觉的地方换成了大姐的房间。这是一种非常
难以解释的感觉,我发现只有躺在她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全;从某种角度来看,我必须
承认这是一种疯狂的行为。她很自然地让我住过来,就像一个大姐姐带着小弟弟,每天
晚上都睡在我身边。要是当天我心情不好,她就和我狂野地、恣意地作着爱,直到我缓
缓睡去为止。

    我知道每次和她作爱时她都是刚吸过迷幻药的,虽然外表全无异样,但那种眼神我
一望即知∷其深邃复杂,好像涟漪一般地抖动不止,又似火苗般地颤着金光。那时她全
身火热,雪白的肌肤上淌着一层薄汗,扎在头顶的褐发半掩着脸孔,随着动作时缓忽疾
地哼着、呻吟着,在旋舞中吞噬着我,又在旋舞中让我占据着她。直到事情结束,才把
我按在床上,伸手拨开头发,满足而温和地对我一笑,让我安安稳稳地依靠在她的胸
口,直到次晨叫醒我为止。

    我真的不会解释跟她的关系,一方面她是我们大家的老大,另一方面她又是我独有
的避风港。小嘟狗弟他们全知道这回事,但却没有任何人表示这有什么不对。我私下曾
告诉诗圣,这家伙竟然说∷“很好啊!那有什么不好?”而一点也没有诧异或惊奇。言
下之意好像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倒是我有毛病一般。

    是故,我渐渐地也不再多想了。大姐跟我除了姐弟还是姐弟,其他的反正也没有人
提。如此一来感觉反而好了许多,我确实地在她的怀里平静了下来,更逐渐能放松自
己,令我们火热的片刻更加曼妙。没过多久,这种行为已经变成我和她沟通的媒介,我
们唯有袒裎相对时,才能毫无禁忌地谈天说地;只在深深结合的片刻,我们才能毫不保
留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国庆日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爬到楼顶看烟火。当时天空暗暗的,秋夜在七彩绚丽的火
光中晕染出满天斑烂的深红。她背对烟花站着,双手伸展摆动,晃似挑起一波又一波浮
晃粼粼的光幕。那种样子真的好醉人,好醉人。

    那一晚我们都醉了,她波动的眼神似乎再也无法冷漠如昔,娓娓对我说起了她的过
去。她说自己是人家的养女,养父成天酗酒,醉了就鞭打她、污辱她。她逃了出来,但
不多久便被抓回去;之后,她更以三十万的价格被送入妓院。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事也过去了,她迷失过,也振作过,就在物换星移中浮沈。直
到某一天,她碰到一个女孩,这才彻彻底底的改变了她的生活。那个女孩陪着她不久,
她就开始有了方向,有了勇气;后来便来到这里,和一堆朋友开了小舞厅,过起我从来
不能了解的另一种生活。

    而那个女孩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她叫林美薇。

    许多事情缠绕着、虬结着,迸散出光彩各异的火花。每一件事都有好多面,我们穷
毕生之力或许也无法一一发掘。这次没有人隐瞒了,她说她是薇请来陪我的,至於如何
让我从那些自以为是无边的苦痛中走出来,薇则表示随便她。她说她们两人彼此曾互相
影响,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不同的特质。此刻,她问我,如果薇再也不回来了,她能够
替代薇吗?

    我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陪着她,在傻笑中滴着莫名的泪水。我不懂她在哭什么,
也不懂我在哭什么;没有人懂,也没有人需要懂。烟火灿烂,我们都醉了,大家哭一
哭,泪水化成五彩晶盈的甘露,於是我们又笑了。

    那个问题不再有人管了,我很想知道她是为了我、为了自己、为了薇,还是为了我
们大家才那么说,但是我不再会知道了。我们都在物换星移中浮浮沈沈,倘若有一天周
期止息,相信我们都会知道的。

    她再度伸手挑起一波又一波的光幕。我们在光幕下,当着没有星星的天空中结合。
我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弟弟了,她是姐姐亦是妹妹,我是弟弟亦是哥哥,我们又熟稔又
陌生,又陌生又熟稔;在缠绕和虬结中,我们都是兄弟姐妹,我们既是陌生的,亦是熟
稔的一群人。

    烟火更亮了,光辉的十月。

    一进市区天色就更暗了,古古旧旧地、破破烂烂地,基隆依然凝结在一片阴沈的霪
雨里;彷佛是一栋古老的建筑,在青苔与红锈间和变迁对峙。

    国庆日后我察觉自己有了些变化。一方面我的心情正在快速好转,对於手上该做的
事,像是社团或诗朗队,都比较积极参与;白天的时间也振作得多,不似刚开学那几天
的萎靡,上课打嗑睡的情况颇有改善,跷课频率也降了下来。

    但,每当太阳下山之后,我的老毛病就再度出现,心事重重,看着路人都觉得人心
惶惶。此外我开始不爱说话,尤其跟小忆打电话时,言谈中那股疏懒和答非所问的情形
最为明显。从前的我很善於表达自己,要说什么劈哩趴啦就是一串,跟我谈天可以一句
话也不用问,想知道什么,我都为你想好了;而且不但详细,更兼周全,什么人对什么
有兴趣,我的演讲中总有个谱。

    然而近来就不同了,不但常常聊到半途心思跑掉,有时我即使有话想说,也找不到
合适的句子,造成一肚子主意,却说出∷“喔,我没意见!”的场面。

    最先察觉这种情形的是小光,他发现近来每次社务会议上我都不太表示意见,事后
却又有一套全然不同的计划。起先他还以为我对阿丹有疑忌,因而不肯将点子让他知
道,后来发现阿丹反而早一步得知我的安排,才在仔细询问中让我承认这种情况。

    老二不多久也感受到了。很奇怪的,虽然我开始不太讲话,两人却增加了出去打屁
的次数。这学期以来——或许因为不同班——我们三天两头就一起吃麦当劳,之后到中
正纪念堂聊到九点。他说我现在说得少听得多,不但心思捉摸不定,回话内容也多半莫
测高深,他常常听得一头雾水,想上半天才霍然开通。我心想除了莫测高深,老二你自
己说话还不是有一句没一句?故也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两人同一套招式,反而讲得更
有意思。於是,我们反而开始说一些高一时不会提到的问题,像他的家庭,我的“夜生
活”,对长大的想法,甚至是老二这家伙最外行的爱情与性生活等。

    这么一谈,我俩反而更了解对方了。他对我说及他那法官爸爸,以及和差距四十岁
的父亲的代沟问题;他说到上高中以来逐渐疏远的三人行,也告诉我他那种和老友不再
亲近的苦恼。我开始深入他的内心世界,不再认为他没什么心事,因而也比较不介意他
三不五时冒出的烦人问题;如今他再就我没兴趣的主题讲个没完,或在我试图逃避的事
件上穷问不休,我也逐渐地学会适应,而不感烦躁了。

    比起老二,小忆跟我的情况可就糟得多。刚跟她在一起我很健谈,一讲就长篇大
论,她则看着我毫无声息,脸上微笑地听,两人似乎各得其所,自得其乐。但近来我收
敛了很多,以致通电话时常常忽然一阵沈默,要不然就是讲一些张爷爷李奶奶的鸡毛小
事;喂?醒了啊?上学啊?学校有没有什么事哪?喔,没有,好,好,对,对,那再见
啦!拜拜!无聊透顶。

    其实这应该怪我,没话可说,变的是我不是她。不过就算装包袱,总也得有人抖
吧?倘若我不讲话,两人可以坐在海边静一个下午;再说我跟她也没什么话讲,我会的
她全不会,又不能对她说舞厅或薇的事,其他什么相声诗朗队的又都讲了好多次,近来
真是越来越言不及义了。

    诗圣曾说我和她维持不了多久,这一点似乎给他料中了。我自知再不改善,两人终
不免於分手,为求收场不致难看,近来我的一举一动都竭力控制,两人顶多牵手散步,
没有任何进一步发展。之前我还会亲亲她的,现在连“我爱你”也很少再说。如此一来
虽然没有后患,却更促成两之间的鸿沟加深。她不知道是没留心亦或无计可施,除了像
暑假时一般地微笑点头,对我这种改变没有任何反应,沈默依旧,而不加任何努力。是
故,在两人都把心事隐藏起来的情况下,此刻只能希望——分得漂亮了。

    相形之下,北一女一年级的云,则跟我别有一番相处的趣味。

    第一次段考考完的下午没事干,我漫步到重庆南路上逛逛,不知为何想起以前跟希
特勒聊过的一个荒谬念头∷当时我跟小玫还在一起,希特勒似乎很羡慕,三天两头要我
托小玫帮他介绍女朋友。他说他很想找一天放学的时候去北一女门口站岗,找个可爱的
小妹妹看场电影,搞不好就此来电,搞定终身大事。我笑道就阁下这副不古不新的德
行,干这个未免太不搭调;再说非亲非故的,谁肯跟你去玩哪?别搞得人家避之不及,
引为校际大笑话。他则叹道试试不妨,只不过自己没胆,不过空想一番而已。

    没想到,当天心血来潮,我真的试了,而且一试就中,因此认识了云。

    从金桥往北一女走去时我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反正也是闲着,何不鼓勇试一
试呢?至不济一无所获,只要闪人得早,想必也不致太过招眼。不过,当时我还是蛮紧
张的,站了十几分钟,却一步也没迈出去,心想不知道这种行为是吉是凶,人家又会如
何反应?是把我当成怪人逃开,还是恶言相报?

    再说,如何选择对象呢?长相是一定得挑的,然而漂亮的女孩多半是死会,成功机
率可能不高;其次人要阿莎力,否则羞羞怯怯,即使想也不敢同意;还有,一定要看人
家是不是优哉游哉,要是待会要补习,我看也没什么搞头;最后,最好是高一,因为高
三太老,高二油条,高一菜鸟脸嫩,机会应该比较大。

    想着想着,门口的人都快走完了,我心想时间不多,要上就是现在,当下便往六七
个正出门的小高一起走去。那时我看中的,就是后来跟我一起出去一下午的周致云。也
许有人奇怪为什么要往那六七个走去,难道不怕人家人多势众,有拒绝的胆子吗?其实
正好相反,女生爱热闹,大家一见此事新鲜,多半会嘻笑鼓吹;再说那一票看起来都蛮
外向的,不致於视我为色魔,较之安安静静的一群,似乎令人心安得多。

    我走到她们面前站定,开口叫住众人,自行报名报头衔,说道在下是成功说唱艺术
社社长,本来约了干部放学开会,岂料那些家伙考完想玩,全跑得一个不剩;我没事可
干想去看电影,但独自一人实在太逊了,是故提供戏票一张、午饭一顿,徵勇夫一名,
不知诸位谁信得过小弟,惠赐青春,赏纳邀请云云。

    她们一听登时愣了半晌,似乎跟我一样惊疑不定,一会儿后才语带试探地连我详
情。我打个哈哈,对她们捧了好一阵子哏,连说带演,表演起难度最高的即席单口相
声。众人被我逗得嘻嘻哈哈,随即互相怂恿,一时情势大好。我抓紧时机,似有意似无
意地问云愿不愿,大家登时一片叫好,让她代表北一女出征。云见推辞不得,加上也十
分想试试,当下点头同意,於是在众女锣鼓助兴下,和我一起消失於北一女门口。

    当天我们也没干什么,两人看场电影,之后便去金桥聊天。一开始她还蛮拘谨地,
不久后便笑语晏晏,和我熟了起来。我按照写段子的技巧,重新诠释一遍刚才看的片
子,把原本刺激的警匪动作片化成了一个爆笑的段子,一应瓢把腰口葫芦肚蜂尾哏全算
上,端是场精采的相声表演;她大笑不绝,兼而搭口两句,却也不失捧哏精神。於是,
六点半金桥打烊时,我们的下巴和肚子都已疼得难受毙了。

    两人交换电话后就各自回家。隔天她又约我出来,这次我们反而比较正经,只聊些
生活故事、家庭背景什么的。她生在一个公务员的环境里,爸爸是公卖局经理,妈妈则
在故宫上班。她对古物的了解还真不含糊,说起玉器国画就停不下来;不过也因如此,
我那充满传统味道的相声才能吸引她那么大的兴趣。她是一个脸方方的,个子小小的保
守姑娘,很能谈天,一笑起来彷佛天下尽是趣事,令我感到心情很好。

    她说今早一去学校,同学就围上来追问昨天情况,没到吃饭时间,这件事就轰动数
班。我有点不安,不知为何地觉得此事不妥,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故也就没再多想
了。

    近几天没有特别联络,只有她寄来一封信,希望我给她几份相声段子,并附上一张
玉照而已。我拣了“反正话”、“谈流行”、“好”和“天安门传奇”寄去,并稍稍改
写了“刘范家”,使之成为“董周家”,相信这种感觉一定不错,段子则是我捧她逗。

    果不期然,前天她打电话给我,表示她们班听说我为她写了个段子,纷纷要求两人
练一练,找个周末去班上“公演”;於是约我星期天碰面,要我教她说相声。我心想这
也有趣,当下便答应了,想必没过多久,好玩的事将接踵而来,心下也是颇为期待。

    对於信中附的照片我却不太明白,心想我又没要,你把玉照寄来意欲何为?不过转
念又想,这或许是她的习惯,漂亮女孩爱表现也是常情,也就没再多问。

    再说,自从薇的事后,我觉得朋友之间换张照片也是好的;想起对方,却没有实物
怀念,那种感觉还真不舒服。像薇吧,我直到今日,也没有一张她的相片。真是遗憾。

    火车进站了,我把云的相片收好,背起书包准备下车。窗外的雨仍然又浓又沈,铁
轨上叽叽地传出煞车的声音。车厢猛然一震,随即停了下来。

    这一路好静,好静。我似乎听着叮咚的车声打着拍子,此刻却完全想不起刚才是否
真的这么做过。四下很暗,天上也很暗,我的心情也是冰冰凉凉地。

    看着云的照片,我心中来来去去浮现各式各样的场景,眼前亦出现那些亲友故旧的
面容。他们笑着,也哭着,叹着气,也忙着各自的事情。三十八年令我飘在半空,文化
中心教我低落,谪仙李白令我狂傲,国庆烟火使我迷醉;彷佛之中,我见到希特勒站在
“小雁”团员中间,为他们念着歌诵李白的新诗;我也看到小光拿着扇子,和云一齐为
学弟们示范如何表演相声;我瞧着老二坐在大屋里,听李爷爷说起三十八年仓皇逃难的
故事,亦发现自己站在满空灿然的屋顶,和薇一齐飞升至远方的天际,刻着深藏的烙
印,划着不灭的痕迹。

    车停了,旅客一个又一个,排着整齐的步伐鱼贯而出;活像出征的士兵,面无表情
地走向未知的埋骨之地。我隐藏在行伍中,随着洪流缓慢移动,不能回头,亦无法摆
脱;一条铁路直通向北,两轮节奏杂乱不齐;我在笔直的分离中,硬生生被挤向阴滞的
天空。

    老旧的车门无法关闭,一根铁链当当地挂在两端;列车无声无息地开动,告诉我们
路已走到尽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台北的一切晃似幻梦,挪威森林云雾依旧,空寂
的月台在海风的吹拂下早已锈蚀,直逼着我走向湿冷的港都。火车一晃眼就不见了,转
瞬后又将叮叮咚咚地开向远方;斜坡上,正有一个孩子期待着,焦急地等着它。

    剪票口的老头收了票,脸上的皱纹似乎完全不为电脑印出的光鲜票根所动。候车室
中一股尿味及菸味,老老破破地,活像个山中文明罕至的小站。三五个人零散坐着,一
位流浪汉正抱着全副家当睡觉,鼾声平缓有序,是天地仍在活动的唯一证据。

    基隆在浮油中晃动。我找不到小忆,也找不到她的笑容。§在缠绕和虬结中 我们
都是兄弟姊妹 我们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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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真美好
              -----就象一件小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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