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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uick (大傻大),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挪威森林记(星火卷)34--凯子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Nov 6 17:25:00 1999), 转信
第三十四章 漂浮的爱
爱是什么?
在此我们姑且不讲大道理吧,什么忍耐包容又有恩慈的……我们都把它们摆到一
边。你能告诉我什么是爱吗?
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形容爱的?什么东西能适切地、生动地、一提出来大家就了解
体会的,马上让人感受到“爱”为何物的?
大概没有这种东西吧?要是有,我们就不必老用什么花啊、诗啊、云啊、雪啊之类
的东西来形容它了。要是这种东西真的存在,那么我们只要说一句“爱是某物”,不就
省事多了吗?
就逻辑而言,其实不是没有,只是说出来没有任何实际效用——爱就是爱——这叫
“自明论证”,虽然绝对精确,不过等於废话一句,不如不说。
其实从文字学上而言,“爱”只不过是一个字,我们把它拿来代表心中某种特殊的
感觉,於是它才有了意义。所以,假如我们要问爱是什么,倒不如想办法找个事例,让
人一听此事,心中便浮起一种感觉;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大声地说∶“瞧,你现在的感觉
就是爱啦!”这可以说是最简单的方法了,不是吗?
那么,你一定又要问了——有这种事例吗?有,当然有,每一个懂爱的、爱过或被
爱过的人都有一大堆。你随便找一个来问,包你满心是爱,马上被爱淹死。信不信,他
绝对有说不完的事例。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不用那么多,只要一个事例就可以了解爱了。东西一多,事
情反而复杂浑沌;最好是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讲完的事例,我们一提出来,大家就猛点头
的事例,一则就好。
我这里就有一则。
这则事例既贴心,又简单;它说了一切,又不很噜苏。几乎可以被认定是用来形容
爱的事例中,难得一见的精彩极品。不是我吹牛,它真的就有这么妙。
想听吗?
我知道你想的,所以我把它写成了一句话——够干脆吧?只是,我不想立刻告诉
你。你最好先看看下面的故事,等故事看完了,你就会发现我写在本章结束之处的那句
话了。当然,你也可以先翻过去看,不过那就没趣了,不是吗?
让我们从星空花园开始讲起。
一月三十日,上午九点整的星空花园。
才不到几个小时,薇回来了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月光和狗,除了从头到尾知道详情,
帮她约时间,接她飞机的森怪之外,每个人都兴奋莫名。半年前她走得太匆促了,既没
有预告,也未曾通知,相信大家都有许多事情还来不及跟她说。是故,才一回来,她的
答录机就已经挤得满满的了。
其实她才刚到不久,昨天下午五点的飞机,当晚十一点就跟我碰头,时差加上旅途
劳顿,约莫凌晨三点的时候她就已经撑不住了。於是我们也不勉强,当下回到她敦化南
路的房子,两人谈了几句,就紧拥着一觉睡到天明。
八点刚过我就醒了,见她仍沈沈地睡着,知她真的累了,也不吵醒她,一个人走蹑
手蹑脚地爬下床,下楼洗了个澡,泡杯咖啡便走上星空花园,看着朝阳下烟尘朦胧的台
北市发呆。
去年十二月她去加拿大以后,我曾不只一次自己来到这里,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房子
中,抚摸着四周熟悉的物事来想念她。记得第一次自己开门进来的时候还有点耽心,害
怕她已经将东西搬运一空,或者房子已经租出去了之类的场面会突然出现。后来不但发
现一切照旧,她竟然还在床上留了一封信,告诉我她走得匆促,房子的事并未处理;自
己在加拿大可以依靠父亲,也不需要带走什么;这间房子以后就归你照顾了,假如想念
我,可以随时来坐坐。另外假设不麻烦,请关照一下内务及星空花园,原则上别让屋子
变成鬼屋就好了啦云云。当时我差点没哭出来,心想她实在是了解我,不但知道我一定
会去,更事先体谅我会常常想念她的心理需求,竟然放弃了这栋房子可以充份利用的经
济价值,让它闲置在此,只为了我偶尔想到过来这么一次两次的可能性。
是故,我也当仁不让地担任起房子的管理员,除了定时该做的基本家事,什么扫地
拖地擦玻璃之外,也当起我完全外行的园丁,笨拙地保养起星空花园里的一花一木。房
子空了才不到一季,水电瓦斯她又通通办好了银行代缴,基本上还算容易管理。加上我
平素跷课,或夜生活刚结束等上课的时间都会来此小憩片刻,一应柴米油盐咖啡点心的
民生必须都维持着“可应急”水准,在大多数家俱陈设都放着不用的情况下,昨天她一
回来,就发现整个家仍然和离去前一模一样,既不用整理,也毋须布置,彷佛才出去没
几个小时一般。
我坐在星空花园想了两个小时左右的心事,见时间不早,猜她也快醒了,便下楼煮
了锅麦片粥,煎两颗蛋,开了罐火腿当早餐。果然,十点半她就醒了,我等她梳洗完
毕,便端上早餐,两人在楼下长窗边的餐厅一起吃。她看样子尚未恢复疲劳,我也不急
着问她那些反正一定会问的问题,两人一番闲聊,气氛轻松家常。
很奇怪地,当昨天她和我牵手走近凯悦的酒吧时,我忽然不再觉得自己像前一刻那
样兴奋了。当时心中只觉得满满地,十分充盈和饱足,却不见想像中应有的狂喜或冲
击。那种感觉好似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等得久些一般。至於后来回到这里,两人
吃吃宵夜,刷牙洗脸的过程,更像是正常家居生活般地自然,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
都不像是阔别已久的薇和我应有的相处模式。真要找个形容,倒有点像对结婚已有两三
年,还没有宝宝的年轻夫妻一般。
她愉快地吃着早餐,一边说着加拿大雪景中的趣事;我怔怔地望着她的面容,心中
不禁浮起了去年五月我每逢双日,就跟她一起夜游的往事。一时之间,昨天跟云讲到她
时那种追思遥忆的感觉,突然间变得十分不真实而不协调。只过了一天不到,二十几个
小时之前的事,怎么会差这么多呢?我实在不懂。
薇发现我在想心事,开口问道∶
“你怎么啦?都不说话。”
“我……”我回过神来,顿了顿,说道∶“我在想心事。”
“你在想什么?”
“你猜。”我笑道∶“考考你和我的默契,看还剩下多少。”
“嗯……这可要小心应付啦,”她笑着想了想∶
“嗯!猜到了!”
“你说。”
“你是觉得我们一点都没有变,”她说∶“好像从前一样,一时觉得像是在作梦,
是不是?”
“完全正确!”我俩手一拍∶“不简单,真有你的!”
“呵呵,我没有退步吧?”
“没有没有,简直比以前更厉害了!”
“少拍马屁啦!”她轻轻一笑∶“其实不是我厉害,只是因为我现在的感觉跟你一
样而已。真的好奇怪,感觉上分开了好久,见了面,却又觉得和根本没有分开过一样。
“是不是太常想念我啦?”我笑道∶“所以才会觉得我天天在身边?”
“呀!少臭美了!”她大笑∶“正好相反,我一点也不想你。甚至我还强迫自己不
去想你。我看……倒是你一天到晚想我吧?”
“我……”我一怔,忽然浮起一个感觉,对她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我开玩笑?”她呆了呆∶“不是啊,我开什么玩笑?”
“这未免太巧了,”我认真地说∶“我在台湾也是这样,从来不去想你。生怕一想
你就想个不停,影响到自己的日常生活。”
“是这样子的话……”她想了想,又笑了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巧合不巧合啦,
只是默契好,用同样的态度来处理问题而已。嗯,搞不好这就是现在我们觉得感觉跟以
前差不多的原因喔!”
“哦?你说说看!”
“因为我们都不去想对方啊!”她解释道∶“所以感觉都还停留在过去的某段时间
里,当时怎样,现在重聚之后就怎样;不是对方没变,而是自己眼里的对方没变。应该
是这样吧?”
“这么说也有道理,”我点了点头∶“可是,这样子我们是不是在跟回忆交往,而
非现在的对方呢?”
“或许,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笑道∶“过去和现在只是时间线上的两个中间的
点,用越广的视角来看,两点之间的距离就越近;任何改变都是因为着对旧时的回忆,
就像你一再走岔路,最后你那些不同的选择必然会引导你走到不同的地方一样。这又不
是火车,走山线海线都到得了台北,不是么?别看目的地不同,回顾一番,你会发现我
们都被起点影响着。无论天南地北,中国人就是中国人,日本人就是日本人,全世界都
有唐人街,就跟日本人到哪里都吃生鱼片一样。我说得对吧?”
“我听得不太懂……想必是对吧,”我傻笑道∶“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安心多
了。”
“其实我本来也在耽心这一点,”她露出了一个拿我没办法的微笑,续道∶“你
瞧,我们还是差不多的,差别只在你没有搭飞机的无聊时间静下来想想而已。昨天坐在
飞机上看云层发呆,我就想到如果你变了,变得我完全不认识了怎么办?那我会不会很
失望呢?突然发现我心中的凯已经消失了,那种痛苦我可承受不起……”
“我还好吧?”
“你还好,变是有点变,不过不是从黑变白的那种剧变。”她笑道∶“后来我突然
想到,我们才分开半年,你要变也变不了多少;再说,我相信你的基本底子够厚,要有
改变,也是属於表层的,像是反应快了些,见识多了些,心胸开阔些,处理事情圆融了
些,还有青春痘少了些之类的……”她嘻嘻一笑∶
“什么瘦了胖了高了矮了或是爱打扮了这种,你一定还是你,一样婆婆妈妈,一样
爱钻牛角尖,你想变豁达点我看都难。”
“谢谢你喔,真直接的批评,”我笑道∶“那你觉得你自己呢?有没有变?”
“当然啦,变多了!”她笑道∶“变聪明啦,变漂亮啦,人变得大方啦,唱歌唱得
更好听啦,更轻易就可以打败我的小凯子啦……好多耶!”
“没错,我真的被你打败了!”我笑道∶“看来你去一趟加拿大也不错。原本笨笨
的、丑丑的、小气巴拉的、唱歌唱得一塌糊涂的小薇薇,一回来就变了个人,倒让我白
白捡到便宜了说!”
“呵呵,看来还没打败你喔!”她笑着挥起粉拳∶“不赶快投降认输,我就改以暴
力相向啦!你怕不怕呀,小凯子?”
“哈哈,来啊!”我也拉出架式∶“小薇薇不自量力,原本鬼扯还有一丝胜望的,
这下子以卵击石来啦,看来又有便宜上门了说!”
“你啊,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她笑道,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半晌后说∶“咱们
来比划比划,你要是制得住我,有什么便宜都随便你占!”
“放马过来吧,”我也笑道∶“我等了好久了!”
她眼睛一眨,作势就挥拳打来;我伸手一格,当场就抓住她的手腕。她身子一扭,
转进我的怀抱之中,两人马上就跌成一团。
我俩倒在长椅上,身子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我闻着她的发香,抱着她柔软修长的身
躯,心中不禁一阵激荡。只觉得她使劲片刻,随即不再用力,轻轻地靠在我的怀里。她
说∶
“凯……我真的好想你,好想好想,你知道吗?”
“知道,”我抱着她∶“我也好想你啊!”
“你答应过永远不离开我的,你还记得吗?”她轻轻地问道。
“记得……”我歉疚地说∶“薇,对不起。”
“你答应过我的,”她说∶“我把身子交给你,才换得你的承诺的……是不是
呢?”
“是……”我咬着下唇∶“是我黄牛了,我对不起你。”
“不要说对不起,”她伸出手指按在我的唇边∶“只要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来就好
了……凯,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薇好想你回来,真的好想好想……”
“我已经回来了,真的,”我的心好疼∶“这次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了……我保证。
你相信我的保证吗?”
“我一直相信你的,”她忍不住滴出了几滴眼泪∶“凯,不管我们发生过什么事,
不管你身边有过谁,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
“薇,对不起……”我深深地感到伤心及悔恨∶“我永远不会再走了。”
“我知道,你会永远陪着你的薇的,”她流着眼泪说∶“我真的很开心……终於我
又得回你了。你知道吗,我什么都保留得小小心心地,只为了我的凯曾经喜欢过,我就
一直不讲理地、顽固地守着原来的样子,谁都改变不了我。你知道吗,我好累、我好难
过,我好怕我的凯不再喜欢这些旧东西了……”
“薇,别说了,”我也哽咽了起来∶“都是傻话,薇从来不说傻话的!”
“你不爱听,那我不说了。是我不好……”她终於大声哭了出来∶“凯,我要你!
你快过来把你的东西都拿走,便宜都占走……我不要再一个人守着这些旧东西了!”
我紧紧地抱着她,满心歉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是
我让她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委屈;我让她一个人跑到冰天雪地的加拿大去,一个
人在远方默默地抵抗成长,抵抗着所有外在试图或可能改变她的物事,只为让自己一直
保留着原来的样子,等这一刻交还给我,让我在许久之后,仍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什么改
变,风仍是风,薇仍是薇,一切错误都没有发生,自己仍是高一下被大家期许的,被众
人保护着的,才开始在兴空中喜悦飞升的,即将在爱的环抱下成长茁壮的凯子啊!
这就是她为我做的一切,是的,她让时光停止在过去的那一瞬间,这就是她为我做
的一切。从古到今没有人能做到的,只存在於幻想中的时光倒流,是的,她为我做到
了。她让我再度回到了记忆中的星空花园,呼吸着已经好久没有呼吸到的,朝阳中台北
市的气味;她带我走回了脑海中的迷林深处,让我如初生般地,似童稚般地站在丛林
间,满心欣悦地找寻开始之处的秘密。
她用属於她和我的方式,对我证明了爱。
下午两点二十分。
我俩去“第地司”吃了一顿回忆中的午餐,在用餐前亦一如往昔地购置了一套崭新
的“情人装”。说也奇怪,第一次和她表白的时候我也是像今天一样地穿着制服;想不
到事隔半年,当我们重聚的日子突然降临,我仍旧因为昨天没回家而穿着制服。尤有甚
者,从前的制服是丑丑的卡其服,现在的制服则变成了拉风的西装;从前的“情人装”
是米黄色系的休闲服,此刻的“新情人装”却是正式的灰黑纹饰套装。感觉中,我们彷
佛维持着一样的形式,却添加了新的实质,薇还是薇,我还是我,只是大家都长大了,
而且长大的过程彷佛都没有分开,是在彼此砥砺下成长的一般。
吃完饭后我们走回她家,两人拿了车,不约而同地决定去阳明山兜风。当下彼此相
视而笑,发觉身上的“新情人装”似乎不太适合郊游,於是我们又去佐丹奴和爱德恩买
了第三套的“新新情人装”。随后,穿着一式的浅褐长袖T恤,穿着一样的复古牛仔
裤,两人终於心满意足地上了仰德大道。
三点四十分。
经过赵韵仙家附近的时候我提起了这阵子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寻仙记”,薇则表
示森怪在之前已经告知了整件事的始末。我以自己的心志不坚及易受诱惑跟她道歉,她
则笑道看一件事要看整个过程,表示连结果都令人满意,你已经不能做得更好了。经过
大道上一株又一株整整齐齐的松柏,沿着松柏间蜿蜒曲折的回道,她告诉了我当年如何
发现诗圣在月光和狗的那一面,以及自己如何认识玟、认识仙、认识那票看似异类实则
可爱单纯的弟兄的经过。她也告诉我当年如何碰巧抓到诗圣嫖妓,自己觉得无法满足
他,因而任他胡搞,结果却和玟结拜姊妹,又要诗圣硬着头皮费尽千方百计,投入大笔
人力资金把她救出火窟的经过。
她对我说,我对仙的所作所为,正和她对玟的所作所为前后呼应,不但有那么多相
似的方法和背景,更有着相同的,起初敌视后来和解,最后为她们不惜一拼的过程。
她笑道,这就是我们会在一起的原因。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
四点二十分。
我们再度经过了小油坑,再度在芒草和山风中爬上了擎天岗。雷达站依旧冷傲孤
立,山巅山谷中也依然回荡着空荡和辽远的回声。我对她说起了小忆、说起了云、说起
了许许多多这半年来我本来没有察觉,此刻却发生重大影响;或者是连现今亦未察觉,
日后却将发生重大影响的事。
我迫不急待地将她错过的一切补述出来,我片刻都不休息地让她参与了半年来我所
有的悲欢离合。她静静地听,偶尔提醒着我那些忽略过的浮光掠影,逐一解答着我的困
惑,帮我一个又一个的迷惘加以厘清;她是错过了那些高潮起伏,但她却没有错过结局
散场之后的反思。
就在这个冬天行将结束之前,她终於还是赶上了一度我俩都认为将独自体会的时
光,教那金芒绽起的瞬间再度延续,而非仅只是湖畔枕边或雨夜山巅中的片段。感觉
中,我们仍旧长相左右,伴倚不离;仍旧是努力经营着的,努力开发探索着的临时情
人。这一切都未曾中断,只是稍微休息了片刻而已。
真的,只是如此而已。
四点五十五分。
我们再次停在槟榔摊前,在阳金、基金与淡金公路的交汇处凭吊着曾经存在过的一
切。这次不必权衡庙口或海风,不用再考虑野柳或白沙湾了,我们理所当然地往基金公
路右转前行。我们心里都有一个想法∶诚然,过去是美好的,但它们终究是过去了;
“濯足而入,已非前水”,尽管景色依然,槟榔摊内却早已不再有个国中妹妹,像去年
时一样地边看电视,边将饮料及零钱心不在焉地递给我们了。我们很渴,不错,这里就
是需要这么一个槟摊,但此刻它就是倒了,它不需要跟我们解释这么好的地段为什么经
营不下去的原因;我们也是,又过了半年,又长大了半岁,我们不能去问为什么时光只
能这么从往到来流逝的理由。我们可以叹息,没错,为什么槟榔妹不见了?但我们总不
能就此渴死,我们要找下一个槟榔摊。或许找到的是加油站、是杂货店、是统一超商、
或者是新开张的麦当劳,但这都无妨;我们并没有自我限定,只要是能喝的就好了。不
是么?只要我们一直找下去,问题总会解决的。
当然,最后我们喝的,还是原本就带在身上的矿泉水。
五点四十分。
通过对回忆的反思、凭吊及重新诠释,我们用看起来一样,其实完全不同的心境沿
旧路驶进了基隆。把车子停在中正公园爬不完的楼梯之外,我们用“敦化一日游”的心
情开始了半年之后的“港都日落行”。两人一同漫步於黄昏时候的基隆港,一同穿梭於
华灯初上的庙口夜市;我带她吃遍那些打从孩提时代就留下深刻印象的各式小吃,从老
板全家大小都长得一模一样的面线,吃到时来时不来来了又马上卖完等於没来的油;我
们彼此争辩到底是屠夫大汉或美貌少妇的奶油螃蟹好吃,也在各买一个却又发现都不好
吃之馀,决定买完附赠桂花蜜的全家福汤圆后就赌气不吃了。
两人一起沿着浮油灯火中的基隆港,在货轮与军舰的迎送下走过车站后的铁路,穿
过港边七零八落的物资与船具,数着粗矮短胖的缆柱一路往中山路走去。路越走越小,
港岸的另一边是布满防空洞的山壁,我摸索着遥远的记忆,终於找到了当年大屋所在的
社区。
要去大屋,必须先爬一段路边依山而上约四十阶的石阶,我站在石阶之下考虑了许
久,最后终於放弃了重回大屋的愿望。虽然大屋距我只有这短短的四十阶,顶多再加上
不到一百步的距离,但当我望着当年被我当作一座梯形广场,此刻看起来竟然比成功新
大楼中央楼梯还窄的石阶,我终於承认自己没有上去一看的勇气。或许那里已经变了,
或许大屋已经拆掉了,但我却没有那股能够忍耐大屋可能变小,长廊不再漆黑,八角厅
不再幽暗,以及李爷爷房间不再有收音机里国剧或狐仙声音的勇气。此刻我已经知道为
什么国军要打鬼子,共匪要打国军的理由,也不再害怕梁柱之间打来打去的鬼影了;我
唯一害怕的,就是自己不再怯於迈入大屋的奇妙心情。
还是一样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如今共匪已经改叫中共了。假如今天是叮咚浠哩的下
雨天,假如今天有吸着烟斗的李爷爷,或许我会有那个勇气;但此刻我只有薇,她也正
要和我牵手开创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我绝不能再让这个开始的时刻再度沾染任何一
丝青苔与红锈。我不能再靠她来克服大屋不再是大屋的失望,正如我也不再能坐在李爷
爷的肩膀上,兴奋地看着火车从台北开来,又从基隆开走一般。
离开的时候我对薇表示总有一天我会再度回来的,下次我还是会跟她一起,然而下
次我却会拥有那份不再畏惧变迁的勇气的。我对她说,下次会是我带着媳妇子女见爷爷
奶奶的场面,而不是靠着爱情抵挡成长失落的镜头。虽然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但
我相信,那绝对不是一个“永恒的承诺”。
我们牵手走回中正公园。离开的那一瞬,我突然发现,基隆的夜色也是一样的灯火
灿烂。
十一点刚过我们就回到了台北。经过忠孝东路的时候她停了停,问我要不要去月光
和狗逛逛;我想想决定算了,两人当下改走仁爱路,往刚熄灯的中正纪念堂驶去。
中正纪念广场上一片暗沈,广场上方的夜空也依旧泛着暗红。我俩沈默地走了几分
钟,她才在静静地笑容中开了口。
“凯?”
“嗯?”
“今天我好开心。”
“我也是。”
“好久没有跟你一起出去玩了。”
“是啊,感觉怎样?”
“一点都没有……只是有点陌生。”
“哦?为什么?”
“你觉不觉得,我们出去玩的方式和以前有点不同了?”她说。
“有一点……”我想了想∶“我说说看,你想想对不对。”
“你说。”
“我觉得我不再是『跟』你出去玩了,”我道∶“而是『和』你出去玩。”
“怎么说?”
“以前都是你带我去这里去那里,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像是在学习,或者说呼吸那
里的气氛。”我解释道∶“今天没有这种感觉,比较起来没有新鲜感,但玩得更尽
兴……或者说更踏实。”
“还有呢?”她又问。
“还有嘛……”我想了片刻∶“还有一些感觉,但是我说不出来。”
“是换过来,我『跟』你出去玩的感觉吗?”她笑道。
“不是,”我摇摇头∶“今天虽然都是我在出主意,但那些地方我们以前都去过,
而我的感觉像是……”我顿了顿∶“像是我们在构建对某些地方的共同感觉。我们重新
诠释了一些意义,也彼此印证了自己和对方在回忆中的相合程度与可信度。我想,这可
以说是一种参与,而非介绍或引导。所以我说是『和』不是『跟』。”
“你的形容真棒!”她开心地拍了拍手∶“不简单喔!出口成章,你真的大大进步
了。”
“呵呵,”我笑道∶“总是要进步的嘛!”
“说起来真是丢脸,”她笑道∶“分别了半年,我还在原地踏步的时候,你已经成
熟了那么多。不说别的,像你处理阿仙的事就处理得很好,换成是我,最多也跟你差不
了多少,而且也还没有多大把握。看起来没有我,你反而进步得快。”
“这有你没有你其实无关,”我道∶“或许是事情碰得多了些,渐渐不大会看到什
么都吓一跳,所以处理起来也比较清醒吧!”
“这是成长的必经途径,失去一点,麻木一点,久而久之不再激动,生活自然也就
容易得多了。”她想了想∶“不过,以前的你比较不会去想,很容易让情绪或外人的引
诱牵着鼻子走,现在看来是改善多了。”
“这我就不谦虚了。”我缓缓地道∶“失去你之后我想了好多事,我发现你对我太
好了,什么都帮我准备妥当,你自己的心情也不会麻烦到我身上,久而久之,我简直就
成了小婴儿啦……”
“不错,这件事我的确做得不好,”她打断了我∶“你的发展不该被我限制住,尤
其我是用对你的爱来束缚你,这可能会……”
“会让我的生活变得有点失去主见,”我也打断了她∶“你要讲的就是我的意思,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但你也不必自责。那是你对我的爱,即使我真的变成了一个
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我也只会感激你,享受着你给我的一切,甘愿当个小孩子。”
“但……”
“当小孩子的感觉很好,”我微笑着掩住了她的口∶“可以享受宠爱,可以常常有
惊喜,可以任性胡闹,可以舒舒服服地躺着跟人要幸福。不骗你,除了对你有些惭愧,
我其实很喜欢当小孩子……”我顿了顿∶
“只是,你毕竟不是我父母,由於你对我太好了,你也无法在我任性过头之馀制止
我,这是我们分离的主要理由。薇,我真的很抱歉,因为我是在滥用你对我的好而和你
分手的。从这种角度来看,我真的幼稚得配不上你。”
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事后我仔细想了好久,”我续道∶“其实当初之所以会有那么多无聊的坚持,就
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的缘故。假设你自己的角度出发,只要问我一个要或不要的是非
题,我就没有那么多可以婆婆妈妈的空间了。不是吗?”
“这是没错,”她点点头∶“可是这样对你不公平。”
“你太为我了,对你自己更不公平。”
“我爱你,所以我不在乎。”
“但你却因此而遭受痛苦,”我说∶“你的心意我知道,但对你不公平同样也是我
的遗憾。如何两方都照顾到,不委屈任何人,才是我们对对方的爱不是吗?”
“嗯,没错。”
“所以啦,”我笑道∶“以前的事,就算是一点学习的代价吧!以后我会好好用心
的,至少,我能保证从今以后绝对不离开你了,好不好?”
“嗯。”她甜甜一笑∶“我心领了。”
“咦?”我愣了愣∶“什么心领了?”
“我是说,你的好意我相信,但你不需要对我保证什么。”她说∶“我们需要的是
彼此的进步……加上体谅,保证一多反而带来无谓的束缚。”
“但……”我心下奇怪∶“保证这个,应该是起码的吧?”
“即使是起码的,保证就是束缚。”她笑道∶“你一定常常跟自己保证要孝顺父
母,但还不是照样跟他们吵架?孝顺就孝顺,保证出口,吵架就不痛快。”
“哈哈!”我大笑∶“这是什么例子嘛!”
“你知道这个意思就好了,”她说∶“我不想再要靠保证来坚定对你的信心,这样
太累了。再说,世界上真的还是有许多我们无法意料的事情会发生,我不希望你因为
我,让你说话不算话。”
“你考虑得未免太多了吧?”我道。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笑道。
“呵呵,那像你这么有远虑的人,”我取笑道∶“想必已经到了不忧的仁者之境了
喔?”
“嗯,虽不中亦不远矣!”她笑道∶“尤其看到你的改变,我更不再有什么事情好
耽心的了。你说是吧”
我一怔,突然觉得她的话有点奇怪,对她说∶
“这话怎么讲?”
“你能自我进步了啊!”她微微一笑,顿了顿,忽然之间没接口,沈默了数秒。
我看了她一眼,觉得有点怪怪的,她看起来好像有什么话一时说不出来。於是便对
她道∶“薇?怎么了”
她摇摇头,看着我,缓缓地说∶
“凯,你要继续进步,知道吗?”
“嗯。”我笑着点点头。反问道∶
“怎么啦?为什么一直说这个?”
她吸了口气,十分郑重,又颇为落寞地说∶
“我很希望,下次我回来的时候,还是能像现在一样,变得更成熟、更令人佩
服。”
“什么!”我大吃一惊。
她微笑不语。
“你……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不是么?”她依然微笑地说。
“你不会……不会……”我心中大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只听她又说∶
“对,我会。这次只留一个月。”
“不要!”我大喊,握着她的肩头∶“你不能回去!”
“我机票都买了啊!”她说。
“那不是问题,”我忙道∶“我帮你出钱,反正你绝对不能这样就走……”
“呵呵,我的小凯子有钱吗?”
“当然有……”我慌慌张张地说∶“我在月光和狗写程式就有一份薪水,在外头唱
歌接case又有一份薪水,加上家里给的……”
她哈哈大笑,抱住了我∶“凯,别着急,有话慢慢讲,凡事都有商量的对不对?”
“反正你就是不能……”
“你别慌嘛,我又不是马上走。”她打断了我,忍不住笑道∶
“瞧你说的,在月光和狗写程式,在外头接case唱歌,你会有钱才怪哩!”
我双颊一热∶“呃,说反啦……”
她伸手抚摸着我的脸∶“我知道你舍不得,不过先别着急,不管走不走,都不是现
在嘛!对不对啊,我心爱的小凯子?”
“唔……”我作了一个深呼吸,试图镇定一下,又问道∶“你为什么只待一个月?
你不是说……以后都不再离开了吗?”
“关於这个,的确是我没讲清楚,”她拉着我的手,轻声道∶
“你不要打岔,我慢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不要打岔喔!”
“好,”我道∶“你快讲。”
“你看,”她指着正缓缓升起的月亮∶“月亮好看吗?”
我点点头∶“好看,然后呢?”
她不答,又指着夜空中仅有的几颗星星∶“那这些星星呢?”
“多一点会更好……”我心中不解∶“所以呢?”
“我们在星空花园中的故事,”她幽幽地说∶“就像今晚的星星,美是美,可惜不
多。比起月亮只靠自己就能表现出美感,是差得多了。”
我不语,待她继续。
“凯,我觉得你就是天上的月亮,不用靠任何人,就可以自己发光。”她轻声道∶
“虽然有圆有缺,但圆缺都是月亮,就算只有一道细细的新月,你还是努力地发着
光。”
“若我是月亮,”我说∶“那你就是给我光芒的太阳。”
“或许,”她叹了口气∶“但现在不同了,你自己能发光,你燃烧着自己,照亮你
身边的每一个人。换句话说,我对你已经不再有原本的影响力了,你是靠你自己在做
事。”
“不对,”我摇摇头∶“我的力量来自你曾给我的一切,你仍是我的太阳。”
“不,”她摇头道∶“不只有我。你的家庭,你一生之中曾出现过的一切都是原
因,都是你说的太阳。或许我比较深刻,或是比较强烈,但你不能因此否定其他的人事
物。我们摆脱不了过去。”
“是,这我不反对。”
“所以了,”她有点伤感地说∶“你的光芒随着你的成长而越来越强,而我们的回
忆,那些美丽而稀疏的星星,也在光芒中越来越暗。再过不久,它们就不再重要了。”
“不,才不是这样……”
“你答应过不打岔的。”她制止我,凝望着我,片刻后又说∶
“凯,我跟你说,我们的感情好像月亮和太阳,只能彼此影响,却永远无法同时交
会。最多只能在清晨或黄昏,那些很美却很短暂的时刻里,在天上各据一方,但还是无
法在一起的。”
“薇,你要讲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轻轻地说∶“这样太模糊了。”
“理由其实都说了,你想一想就会明白。”她又叹了口气∶“反正你记住,爱是
爱,缘份是缘份,这两者并没有直接的,绝对的关系的。”
“这不是理由,”我摇头∶“我从来不相信缘份。”
“想想梁山伯与祝英台,”她柔声道∶“凯,有些事真的不能勉强的。”
“我就是要勉强!”我忍不住大声了起来∶“缘份,缘份,我这辈子就没有跟什么
事情有过缘份!你听过存在主义吧?『存在先於本质』,我那些特质与我走过的路都是
我一再努力得来的,不是什么虚无飘渺的缘份!”我顿了顿∶“上次我无知粗心,於是
我们分开了。这次我一定要全力挽回,即使是勉强,我也要撑着勉强下去!”
“你的存在主义只是断章取义,”她道∶“一句存在先於本质就可以让你不信缘份
了吗?存在主义说人是被丢弃到时间中的存在,我们无权在选项之外做选择;你的努力
就是你的选择,你的本质就是一连串选择后组成的东西。你只能选A、选B、选C,再
不然就非选D不可,顶多有时候你可以不去选!这些选项本身,就是我说的缘份,我可
不是在跟你扯宿命论。”
“宿命论也好,存在主义也罢,”我道∶“哲学迷信都一样,反正你不能走就对
了!我就是要勉强,难道我们之间的爱情还不足够去勉强吗?”
“当然不够,”她看着我,静静地说∶“当年你有小玫,此刻你有阿玟。选她们?
选我?通通不选?你要是讲得出一个选项X,我就留下,永远不走。”
我一怔,终於明白了。
“你说啊,选谁呢?”她追问。
“我……”
“我说过不能勉强的,对不对?”她平静地说∶“爱是一种限制下的能力,你可以
同时给很多人,但你就是不能同时跟他们回收。你也知道爱不是占有,爱是牺牲,爱是
我的小凯子只能心如刀割,却没办法跟我说他要都选的,是不是呢?”
我低下了头,没有接口。
“凯,我知道你一直爱着我,”她温柔地说∶“而我也一直爱着你。可是,毕竟你
也爱阿玟,森怪说你还答应跟她一起考大学,不是爱得很深,你是不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的。你要知道,比起我,她更需要你的爱;倘若我们都很自私,那我们可以各自去勉
强,我勉强你不去爱她,你勉强我们分享你,不是么?但你做得到吗?你别忘了,我虽
然爱你,但我也爱她,而她却又比你更需要我的爱。所以……”她顿了顿∶
“所以我非走不可,要是我不走,她就会走,你觉得谁走比较好呢?”
我呆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凯,”她无奈地笑了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你伤心,其实我也很伤
心……这就是没有缘份,真的勉强不来的。”
“我……”我忍着已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的泪水,对她说∶
“薇,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回来呢?为什么我们不要干脆再也不见面,再也不要想
起对方呢?为什么不让时间冲淡一切就算了呢?”
“你错了……”她也哽咽了起来∶“时间是冲淡不了任何东西的,它顶多是把我们
的回忆收起来,收在一个连我们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而已。”
“那又怎么样?难道会比现在这样好吗?”
“我不管!”她突然大声道∶“痛苦就痛苦,我才不要让时间把我们的回忆都藏起
来呢!”她不自禁地留下了几滴眼泪∶
“我不像你,除了那些,我什么都不剩了!你还有阿玟,你还有月光和狗,你有爹
有娘的,我可是什么都没了……我有的一切,全都给了你了!你知道吗?”
“凯,你无法了解那种感觉,我好辛苦好辛苦,费了好多的精神才把我们在一起的
所有回忆都收集起来;我每天都在想,都在复习……”她伤心地说∶“跟你说没去想是
骗你的,我没有办法不去想。我只能用回忆每一个细节来骗自己,假装你还陪着我,还
在我身边。假装我们还是情人……是临时情人……当时你发誓把小玫忘掉,至少我还有
希望,我还可以等待,现在却什么都不能了!都不能了!凯,我们再也不能当一分钟情
人了,即使是临时的、假装的、游戏的都不能了!”
我用力地抱住了她,无法克制的眼泪已流得不能自己。
“凯,对不起,我不该回来的。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她凄
凉地说∶“我一直努力假装你还在我身边,但那些回忆却一直流走,一直流走,不论我
如何努力都找不回来……我只好回来找你,无论建立一些新的,或者找回一些旧的都
好,只要是跟你在一起的回忆就好了……”
“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她道∶“我了解你现在的感受,但你的内疚或伤痛都是不必
要的。”她勉强地挤出了一个微笑∶“你知道吗?这一生之中除了你,我从来没有感受
到任何人给过我即使是一丝的真心,真的,只有你。有些时候我会想起我去世的妈
妈……她在生我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常常在想,假如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她一定会很
喜欢你的,因为你是全世界对我付出最多真心的人。有时候自己坐在星空花园里,我会
对天上的她说话,我常常告诉她许多我们在一起的事……有好几次我还听她对我说,真
正爱他,就不要限制他,让他自由自在地,让他永远不要因为你而烦心。凯,我一直努
力把一切都考虑到,让你和我在一起不用花任何心思,就是这个原因。”
“薇……”我沙哑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如何报答我,是不是?”她接口,随即苦笑道∶
“你不用报答我什么,因为我爱你,我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但,假如你要为
我做些什么,那我希望你答应两件事。”
“你只管说,我什么都答应!”我大声道。
“真的吗?”
我没回答,只坚决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说了。”她咬了咬牙∶“你答应我,第一、好好照顾阿玟。她很可
怜,从小就没过几天幸福日子,世界上只有你能带给她温暖。你答应吗?”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
“第二、”她续道∶“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忘记我,也不要忘记那些我们曾在一
起做过的事,一起说过的话,好不好?”
“你放心吧。”我心如刀割,只能吐出这一句话。
“真的吗?”她又说∶“无论多久,无论我们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忘记吗?”
“嗯,无论多久,无论我们变成怎样,”我认真地道∶“永远不会忘记。”
她的泪流得更多了,但脸上却洋溢着满是喜悦的表情。我心疼地搂住她,亲吻着
她,希望给她即使是一丝丝的、一点点的依赖及信任。此刻我们什么都不用说,也不必
再说了,任何话语都不足以改变这无可改变的结局;我们只能用这种其实十分无奈的,
并不能解决问题的承诺来安慰自己、麻痹自己,让自己觉得虽然一切都如此绝望,却仍
含有些许值得安慰的成份。
月亮依然明亮诱人,星光依然神秘稀疏,我俩相拥着站在广场中,彼此都不再言
语。再过一个月她就要走了,或许自此之后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们的故事经过喜悦及
悲伤的洗礼,终於即将告一段落。我睁开朦胧的双眼,再次望向回忆中伴我们渡过多少
美好时光的星空,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个想法。
我思忖片刻,开口对她说∶
“薇,我有一个想法。”
“你说。”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觉得……”我说∶“即使以后我们不能在一起,但这并不表示我们之间的故事
就到此结束了。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真的?”
“嗯,”我点点头∶“如你所说的,我们的回忆会逐渐淡去,会逐渐被隐藏起来。
所以,只有把它们通通写下来,写成白纸黑字,我们才能永远地保存它们。”
“你要把我们的事写成小说?”她睁大了眼睛。
“是,我要把这些……”我指着天空∶“把这些星星一颗一颗都写下来,留给许多
年的我们,让他们无论过了多久,仍然这么漂亮。你说好不好呢?”
“嗯……”她笑了,伸手拭去了泪∶“那我们将活在故事当中,再也不会分开了。
是么?”
“没错!”我兴奋地说∶“我们的每一刻都将成为永恒,那些回忆将永远永远不再
消失了!但是……”我笑着顿了顿∶“你必须为我做一件事,否则就算我写了也不给你
看。”
“呵呵,”她终於笑出声来,对我眨了眨眼∶“你又想要考我了,是不是?”
“没错!”我笑道∶“猜吧!是什么事啊?”
“这会难倒我么?”她笑道∶“让我想想。”
“哈哈,聪明的小薇薇也要想想啊?”
“你少得意!”她瞪了我一眼,思考片刻,随即满脸堆笑,说道∶
“好啦!我想出来了。”
“说吧。”我双手一摊。
“就叫『挪威森林记』吧!”她道。
“咦?”我一愣∶“你已经猜到啦?”
“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啊?”她得意地一笑∶“你的心思瞒不住我
的。如何,这个名字不错吧?”
“挪威森林记……”我想了想∶“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那就不告诉你罗!”她微微一笑∶“往前翻几页,你就会了解的。”
“嘿嘿,说得跟真的一样!”我笑道∶“我连一个字都还没有写哩!”
“那可不一定喔!”她古古怪怪地笑了起来∶“谁知道我们是不是早就被写下来的
故事主角呢?或许,我们根本就活在这本书之中,你说是吗?”
“呵呵,那现在有人在看我们吗?”
“搞不好喔!”
她眨眨眼,随即开怀大笑。
这一夜终於要结束了。
凌晨四点四十分,薇和我坐在中正纪念堂“大中至正”大门的石柱下,此时四下正
是一片静默,路上亦传来或远或近的车声。我们在此已经有四个钟头了,不到三点半时
薇就在我滔滔不绝的话声中沈沈睡去,当时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平稳徐缓地呼吸着深夜
的气息;我不忍把她叫醒,只得移了移身子,让她整个人都躺在我的怀里。
刚才又哭又笑的,我知道她真的很累了,此刻睡在我的怀里,整个世界彷佛只剩下
我们两人。中正纪念堂里依旧泛着茫茫的雾气,夜风也依然沁凉柔和,抱着沈睡中的
她,我好像抱着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幸福。她睡得那么沈、那么安稳,对我而言,这一刻
的时光,真的好像在梦中一样。
虽然这场梦,只能持续短暂的三十天。
我叹了口气,望着天空中疏落的星星。或许她说得对,我们的确没有缘份,我们是
天空中漂浮的云,只有在交错时才能绽放那一瞬间灿烂夺目的电光。我们不是理所当然
的配对∶风配雨、星配月、红花配绿叶……我们都不是;她是高贵的、深门巨宅中的蔷
薇;我是流转的,变动不息的清风。我们的故事,终究是不会有结果的,或许故事很
美,或许情节很曲折,但说到头来,这绝对不是一个以所谓“金榜乐大团圆”式的,王
子和公主过着幸福快乐日子为结尾的童话故事,这种结局太俗气、也太平凡了。尼采说
过“悲剧的形式,比之喜剧层次更高”,再说,虽然只有一个月,但此刻我手中的确抱
着她,抱着真实的、不容否认的她;这不是任何话语物事可以替代的赠予,这是真正的
存在,幸福的存在。
我又叹了口气,美丽的东西是不能持久的,现在我更懂了。或许往后我们需要花许
多年来适应,或许我们对对方的思念将成为一具永世桎梏的枷锁,但这些都不足以掩盖
这一瞬间充臆胸口的感动,它们都无法让我否认此刻真正掌握的幸福。依然是星空,依
然是明月,远方的天际已呈现了些许的明亮;这一夜即将过去,等在我们面前的,又是
一个新的、辉煌璀璨的黎明。
薇,我对着沈睡中的她轻轻说道,我会完成我的承诺,写下那本“挪威森林记”
的。你和我的故事将永远存在,不会因为场景时空的变异而逐渐褪色,也不会因为我们
相隔千里而丧失它的意义。我感谢你给过我的一切,由於有你,我才真正地了解爱的存
在;由於有你,我才确实地开始掌握自己的生命。或许我们马上就要分手了,但是,你
应该知道,你已融入了我的每一部份,即使你不在身边,我们仍旧是相伴不移的,你了
解吗?
真的,由於有了你,即使漂浮在天涯海角,我都不再是孤独的存在;只因为有你,
即便世界末日就是明天,我都会微笑着守住我的最后一夜,不再畏惧、亦不惋惜。
真的,就只因为有了你,有过我们在一起的回忆,我才真正地活在世界上,我才真
正地存在着。
薇,看看星空吧!那里有我们飞升过的痕迹,也深藏着我们留下的,永不磨灭的烙
印。的确,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但我可以给你一片星空,一颗星星是一个回忆,你只要
抬起头来,就可以拥有数不清的回忆。
我们的爱是星星,是亘古恒存的,数不尽的回忆。发信人:dhdoong
董),信区:story标题:挪威森林记/星火卷(35)若有建议,请回至
dhdo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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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真美好
-----就象一件小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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