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Quick (大傻大),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挪威森林记(孤寂卷)38--凯子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Nov 6 17:25:52 1999), 转信
第三十八章 凋零的春晨
我将永远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春初的清晨是一片润的静谧,黄褐色的毯子外,却是一股冷凝的冰凉。
毛玻璃朦胧地散射着日出的清亮,室内冷气的声音则颤抖着死寂的声响。俗艳的装潢在
日光中开始褪色,像是等待白日闹市的尘嚣,缓缓覆盖昨夜的耻辱及疯狂。
三月七日,早晨八点半,我满身疲倦地醒自高雄市希尔顿八楼的房间。
高雄和台北不同,虽然一样是车水马龙,但街头总有一种冷清的感觉。不到晚上七八
点,六和路左近就像停车场一样地死寂。
我跟薇坐在河边一家二十四小时的木瓜牛奶店吃早饭。店里除了我们,还有另一对穿着
卡其服的国中生。男生书包上满是修正液涂鸦及七龙珠徽章,女生则穿了一条改短的黑色百
褶裙。
薇像是没睡饱,默默地吃着土司,一句话也不说。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感到些许
的晕眩。她穿着一条灰色的运动短裤,我脚上则是一双四十五块的黄色塑胶拖鞋;衬着街头
的冷清,颇有一点礼拜天的感觉。
这几天我俩跑得很勤,在小港葬仪社与半屏山墓地管理委员会中来回了十数趟,终于把
玟的墓地订了下来。四十七万,不含施工、法事、管理及风水鉴定。要是全算上,大概可以
在乡下买块地,台南开间咖啡馆,或者在台北买个停车位。
顺子的哥哥一向负责月光和狗的帐,前天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颇有为难之处。好在昨
天诗圣四哥答应帮忙出十五,算是帮了大家一个大忙。
一切都搞定了。七天后开工,四十九天整完工,再隔一周下葬。堪舆师全程监工,并负
责找人念经。期间玟的遗体(已然火化)暂存于墓园的灵骨塔,等一切都弄好之后,再行
“进金”仪式。也就是说,一直要到五月初,玟才能入土为安。
不知道天国里的她,会拿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来看这件事呢?她会眷恋这个世界吗?会愿
意留在尘世间,留在我们这些尚在挣扎中人的身边吗?或是毫不迟疑地,带着喜悦及荣耀的
心情,投入另一轮回下的新生呢?
我真的不懂。生死之事,自古以来没有人有权力知道。我们只能默默地看着逝者逝去,
默默地在心底沈淀对他们的回忆。像是每一个悄然反思的当下,终将成为脑海里遗忘的一
角。我的玟,我的诗圣,都将在我的心底远去。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了。可以说是难过悲伤吧,但那悲伤的感觉却是淡淡
的;或者说是遗憾吧,但找不到什么可以遗憾的具体事实。只像是心里的某一角被抽离了,
空空汤汤地,虚虚浮浮地,有种无所凭藉的感觉。
唯一真实的,或许只有那些完完全全地现实世界。不知为何,我现在想到的,竟是这几
天学校的课业、社团预定去基隆女中的公演,以及手上木瓜牛奶的帐单。眼前浮现的,也不
是那些跟诗圣或玟在一起的场景,而是小光、希特勒和老二。
“凯,你在想什么?”薇突然开口问我。
“唔……没什么,胡思乱想一番。”
“所有的事都办完了,”她缓缓地说:“你有什么打算?想回台北吗?”
我摇摇头。
“那你想多留几天陪她?”
“也不是……”我清了清脑中的杂绪,对她说:“我是想多留一阵子,但不知道要干
嘛。”
“那我们就留下来,散散心,说说话,把感觉稳定了再回去,这样好吗?”
“嗯。”我点点头,应了一声。
她看着我,我则出神了一阵子。良久后,开口对她说:
“你什么时候要回去?”
“加拿大?”她耸耸肩:“随时都可以回去。怎样?”
“没有……”我摇摇头。
“说吧,没关系的。”她对我浅浅地一笑:“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我有话,但是不想说。”
“我懂的。”她点点头:“我也不想面对。”
“薇……”我叹了口气,对她说:“我想,现在不应该是你我之间该怎么样,而是彼此
之间,都该……该……”
“我知道,该去『怎么样』一番。”她接口。
“没错,你懂的。”
“我懂的,”她说:“别去想这些事。该走的,自然会走,你要留也留不住。我想这样
也好,除去了所有情绪式的依恋,让大家再安静中回忆,是现在最好的做法。”
“所以……”
“所以就别想那么多了,”她对我会心地一笑:“小凯子和小薇薇一起去郊游。玩完了
各自回家,有空打打电话写写信,这样就足够了。”
“嗯,”我点点头,牵住了她的手:“薇,出去走走,我们在路上聊一聊。”
南台湾的晴空既高又远,初春的空气既清又凉。我们租了一台摩托车,在高雄市到处游
逛。
我们骑得不快,无目的的漫游原本就不需要速度的帮助;风是和煦的,或者与我们的心
绪并不相配。但这都不妨碍此刻的漫游,不影响此刻的穿梭与进程。
其实,我们都是想挣脱的,但并不明白所要挣脱的是无可逃避的现实,抑或是面对自己
不堪一击的脆弱心灵。这是很矛盾的:我们需要喘息,需要一点对这几天滞闷心情的解脱;
但是这是有罪恶感的,我们无法回答那些关乎临丧勿喜的自我指控。
我们不是庄周,踞箕鼓盆,作乐而歌,我们没有那种境界。然而此刻我却开始觉得释然
了。不知为何,迎着拂面的风,当着不急不缓的速度,我发现一切都不再是那么混乱了。这
种感觉,就像正在清涤自己,净化自己一般。
我还是难过如昔,但是,很突然地,我发现自己接受了。
是的,我开始接受了。玟和诗圣,我发现自己已经能够正面地想起他们,让他们的影像
从我脑海中浮现了。生生死死,我参不透,也不想参;我要做的只是去接纳这件事,正如接
纳自己上学期的成绩单一般:很苦涩,但很清晰地知道那是必然的。
此刻我知道他们是不会再苏醒过来的了。这不是谁的玩笑,死亡是严肃的过程,不容作
为工具或目的。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就像诗圣出殡时脸上的油彩,那是一种形式,你不熟悉
也不喜欢,但是你接受它就是那个样子。这让我联想到国剧脸谱,那不是你我的形象,但它
代表什么却很清楚。关公就是红脸,曹操就是白脸。死亡的形象也是如此,死就是死,我们
虽然不懂为什么要作成那种奇怪的样子,但它是可以被接受、被理解的。
我知道,我已经接受了。
正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左营。这里有一个我小时候住过几年的眷村,诗圣出殡那天晚上
我跟薇来过一次,但是三更半夜什么也瞧不清楚;所以趁着今天人在高雄,再回来凭吊一
番。
那个眷村名叫“胜利新村”,面对莲池潭,是左近十几个海军眷村中唯一的陆军眷村。
门口有个大大的拱门,村子左右分别是一座土山与左营国小,尽头是一个公立的“复兴幼稚
园”。
村子里头还住着二十几户,但时至正午,静悄悄地一个人也看不见。沿土山山脚边有一
条小小的水沟,里头的水流清澈而涓细,反射着骄炙的阳光闪闪发亮。天气热得好像夏天,
四周没有风,时间彷佛缓缓停顿了一般。
我们把车停在拱门下。薇问道:
“机车放在这里好吗?”
“放心,我知道这里,十分安全。”我说,于是牵起她的手,跟她一起走进这个地方。
柏油路上隐隐地闪动着浮光,南台湾的春天真是舒服。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薇也没
有惊动我的沈默。
良久,我才说了话。
“这里很宽敞,也很安静,”我说:“跟小时候的印象一样。”
“嗯。”
“很奇怪,我似乎十分容易怀旧。”
“没错,你是。”她附和。
“其实我很不喜欢长大,”我对她说:“有时候常常怀念小时候的自己。”
“当时的你,比现在快乐吗?”她问。
“比最近,那是没错。”
“若是比这两年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说。
“小时候你有朋友吗?”她问。
“即使有,也只能称为玩伴。”
“好,那你当时有玩伴吗?”
“在这里时有,在基隆的时候没有。”
“是因为这里是眷村?”她问:“还是因为基隆那边没有小朋友邻居?”
“都是,”我想了想:“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住基隆时年纪太小。”
“嗯,”她笑着说:“不错嘛,你的印象可以追溯地那么远。”
“是啊,可能是以前的我比较单纯,生命中没有多少事要去想。好像从上了国中开始我
就变了一个人。”
“在这里的玩伴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她问。
“一共就那么几个,”我数起来:“一个叫宋修国,比我大一点吧,很会玩;一个叫张
锦锦,是个女生,颇有大姊的味道;还有一个住我隔壁的叫阮惠玟,有点内向,但是我跟她
最好。”
“名字倒记得清楚。”她笑道。
“家里邻居嘛,大人有时候会提到他们的近况。”
“你们在一起都玩些什么呢?”
“眷村小孩子跟外面玩得差不多,来来去去那一套。”
“我小时候住加拿大,”她解释:“那一套我没有概念。”
“我们会玩一些东西,”我点点头:“像是打弹珠、拍橡皮筋、跳跳格子之类的。还
有,如果家里给钱,还会去附近抽东西的店里抽东西,或买一种用保丽龙做的拼装飞机来
玩。”
“还有呢?”她兴趣盎然地问。
“还有很多啊,”我说:“光是橡皮筋就可以变出很多花样,像做成弹弓打鸟、连起来
跳花绳;我们也会抓老鼠、蜗牛及蜻蜓。”
“哦?”她笑着问:“蜻蜓怎么抓?”
“就是……”我伸出手指头挥了挥,觉得有点难解释,便对她说道:“这样吧,如果找
得到蜻蜓,我就抓一只给你看。不过不知道现在这个季节有没有。”
她立时表示赞成,于是我便带着她走到水沟附近,捡了一根树枝插在水沟里。不一会
儿,便飞来了一只蜻蜓。
淡蓝色的尾巴,宝蓝色的身躯,优雅地停在树枝上。这种蜻蜓,正是小时候宋修国跟我
都哈得要死的“蓝武士”。
我跟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缓缓地走向那只蜻蜓,在不惊动它的状况下,伸出手指头
接近它,直到距离约隔三十公分左右。
蜻蜓早就发现我了,我知道。但是只要我的动作够慢,它就不会受惊飞走。
我又等了一会儿,开始慢慢地拿伸出的手指头在空中虚划圆形,蜻蜓微微一动,但没有
离开。
我缓缓地划,逐渐将速度加快,它先是振动了一下翅膀,随即跟着我的韵律摇动。我的
速度越来越快,但蜻蜓的动作却越来越小,一人一蜻蜓就这样互动着。
许久之后,它终于不再运动。我当即迅速伸手,抓住它的两翅,提着走回薇的身边。
“呐,这是你的蜻蜓。”我笑着把蜻蜓交给她。
薇的表情很兴奋,伸出手来,有点迟疑地将蜻蜓轻轻接过。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它。
半晌之后,她转过头来,对我说:
“好厉害,你真的会捉。”
“当然,”我笑道:“以前我跟宋修国是此道专家。”
“你刚才那样转,是为了把蜻蜓弄昏吗?”她问。
“没错,蜻蜓两个大复眼,看东西都看成几百个。我给它几百只手指头在眼前转,它不
昏才奇怪。”
“那现在怎么办?”她提起蜻蜓。
“放了吧,”我说:“除非你想跟我们那时候一样,做蜻蜓标本当作业。”
薇叹了口气,放开了轻握的手。蜻蜓在空中打旋一阵,随即迅速地消失在正午的阳光之
中。
我带她走到村子后面的广场,在广场旁边一家印象中的小面摊坐了下来。让我吃惊的不
是面摊竟然如此昏暗或窄小,反而是里头的那位老伯。
那么多年了,他竟然还在这里。
我们点了两碗米粉汤,以及一桌子的小菜。当然,也跟他要了一小碟那种我觉得是人间
美味的粉红色甜辣酱。
记得小时候,我每次来都会在米粉汤里头加一大堆这种粉红色甜辣酱,当时老伯声音很
大,每次都隔着老远就跟我说:
“少加一点!味儿都没啦!”
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个老伯,不点齐他所有的小菜,我心里就觉得不舒服。
而当我看到他年迈的背影,缓缓地放下手上的收音机前去下锅时,我却又更觉得过意不去
了。
我走到摊子旁边跟他拿甜辣酱。老伯很客气,笑着表示不必我自己取,他会送过来。我
则趁对话的时刻,仔仔细细地看了他数秒。
这才发现,以前只觉得他老,现在才知道他的脸上有皱纹。
吃饱喝足后我俩走到幼稚园旁边,薇开口问我什么是“抽东西的店”,我想想解释不
清,于是便带她一访究竟。
我带她去的地方有一个名称叫做“迷宫”,那家店就跟你我印象中所有卖米粮的杂货店
一样,门口挂着一块写着“菸”字的圆形铁皮招牌。当年里头的老板是一个头发蓬松的中年
妇女,但我拒绝相信她跟此刻坐在柜台后的老妇是同一个人。
我们买了好多东西,除了一定不会错过的那几项吃的,如状似灌水保险套的橘子水、小
的可抽大的纯卖的蕃薯糖、弹珠大小外部镶嵌砂糖颗粒的西瓜糖、与一小包一小包内附调味
料的科学面之外,还买了拥有各种大小颜色、内含不知名奇怪螺旋状物体的弹珠,以及一包
那种纯用于花绳或比赛,颜色鲜的橡皮筋。
当然,我不会错过那种用卷成一小卷,用来走迷宫的“怪兽迷宫纸”,多以布袋戏人物
为主题的圆形“厚纸标”,前文提过的保丽龙飞机,以及半透明形状各异、色彩鲜的“仔
标”。
我带着薇抽了七八不同的东西,有抽铜板的、抽钞票的、抽蕃薯糖的、还有一种纸盒
状,用手指戳破格子上的纸盖,内藏幸运签条的“箱仔抽”。
我没有偏财运,跟小时候一样什么收获也没有,倒是薇抽到了一包“凉菸糖”。
离开胜利新村的时候我心中一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某种深潭被激起了涟漪,
或某些尘封的记忆受到了鼓噪,觉得有点焦急慌忙,但同时又充实饱足的矛盾。
我俩回到高雄闹市时是傍晚五点半,我们还了车,在初上的华灯中漫步六和路,等待着
夜市的开始。两人一路上没有怎么交谈,彼此之间像是要分手的情人一样,良久才交换一句
话,但也有种没有重点,或避开重点的感受。
夜市逐渐开始热闹了。在我们的漫步之中,像流萤聚会般点亮整条街。
薇突然停下了脚步。
“凯,我想回去了。”她说。
“夜市才刚开始哩,为什么?”
“不是回饭店,”她说:“是回台北。”
我愣了半晌,才问道:“为什么?这么突然!”
“凯,这里不是属于你我的地方。”她说:“我开始觉得没有归属感。或许是因为下午
跟你一起去眷村的关系,我觉得那是你的世界,不是我的。”
“好,我们回台北。”我当即说。
“你会觉得扫兴吗?”
“不,”我牵起她的手:“事实上,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致,只是不想回去而已。”
她闻言叹了口气,看着我摇摇头。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在头里道:
“好,算我说谎,有一点扫兴,我的确有点想留久些。”
她笑笑,对我说道:“对不起。”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凯,”她突然又说:“我知道,此刻的你需要一些东西填满你的思绪。只是,我也
是,我希望……”
“我懂,”我打断她:“你想回到台北,回去那些我们在一起曾去过的地方,在你回去
之前,找一点即使是起码的感觉,作为日后分开后的一点回忆,是么?”
她愣了愣,随即道:“对。此外,我也希望再看看狗弟他们。”
“说得也是,”我说:“那待会儿我们就去找野鸡车回去。”
“谢谢。”
“不用客气,”我笑道:“但是,先吃点东西再回去可以吗?”
“这个自然。”她对我浅浅地笑了起来。
晚上十一点半。
统联客车飞快地疾驰在高速公路上,四野静默而一片漆黑。车上的乘客不多,冷气与窗
户的轻响相互振动,间而有之地传来数声低微而平缓的鼾声。
薇似乎有点冷,将身子蜷成一团,靠在我的胸口。她没有睡,却默不作声,像是心事很
多。
“你在想什么?”我轻轻地问。
她动了一动,隔半晌说:
“没事,胡思乱想。”
“别睡着了,待会儿不舒服。”
“嗯。”
“薇,”我伸出手,顺了顺她的头发:“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加拿大?”
“过几天。”
“有没有想过……”我迟疑了片刻:“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摇摇头。
“是不想回来了吗?”我又问。
她还是摇摇头。
“我……”我想了想:
“薇,你自己在国外,要保重。”
她闻言换了个姿势,躺在我胸口,以便看着我的表情。
“怎么了?”她问:
“你的语气有点奇怪,想到什么事了吗?”
“没有。”
“说给我听。”
“没什么啦。”
“凯,别这样,”她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指头,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下:“我还会不了解你
吗?说给我听,不管好事坏事。”
“嗯。”我叹了口气。想了片刻:
“薇,我刚才在想,人生里大部分的事都是我们无法掌握的,但是,虽然是这样,有时
候我们仍然会有一点机会。”
“有一点机会怎么样?”
“怎么说呢……好像你跟我吧,说起来是很有缘份,但过程又非常曲折。”
“然而……?”她知道我有“然而”。
“然而,”我微微一笑,喜欢这种默契:“然而我们之间是不会这样结束的……除非有
什么意外。”
“所以,你要我保重。”
“嗯,保重。”
她把眼神转开,思忖了半晌,又对我说:
“你还没说完吧?”
“嗯,还没。”我理了一下思路,说道:“我一直相信,人跟人之间有一种奇妙的默
契,只要有了一次缘份,就会有第二次。但是如果失去了这个第二次,之后就纯属运气
了。”
“所以,你要说,我们现在是第二次?”
“不,”我摇摇头:“不是,现在的我们是第一次。当时你走得太突然了,许多我们彼
此之间的事都尚未完结,所以这次不能算是第二次。”
“这话有点耍赖的意味。”她笑道。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我也笑了起来,随即说:“可是,我就觉得不是。”
“我不懂你的感觉,”她说:
“但希望你说得对。”
我笑了笑,有点沈重地说:“我觉得,我们之间就像两个圆,彼此相交,但缘份却不够
我们成为一个每一点都重叠的圆。所以……所以虽然我们跨过这一点后将要分开,但有一
天,我们会相碰在另一点上。”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两圆相切?”她问道:“只有一点相切,彼此垂直于切线?”
“因为我的几何学很差,”我笑了起来,看着她的双眼,又对她说:“但是,我爱
你。”
“我……”她眯起眼睛,像是在感受着这几句话,然后轻轻地对我说:
“嗯,我也是。”
隔了好久好久,她突然问我:
“凯?”
“嗯?”
“那如果,我们第二点相交之后,是不是又要离开了呢?”
“……”我呆了数秒,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最后说:“或许……但我希望停在那里。”
“所以,还是要凭缘份?”她又问。
“正如你说的,”我叹了口气:
“天下事,有些就是不能勉强的。”
凌晨两点半左右我们回到台北,两人商量一下,随即决定先不去月光和狗,于是便叫计
程车回到星空花园。
薇要我先洗个澡,她则去厨房弄了两份沙拉以及一盘水果,随即走到浴室门口,敲了敲
门。
“凯,我可以进来吗?”她站在门口说。
“没关系,我有拉帘子,你进来吧。”
开门关门声响过,她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
“水还热吧?”
“唔……没问题。”
“我弄了一点吃的,待会儿去阳台上吃。”她说。
“晚上吃得很油,我现在不想吃。”我说。
她没作声,水声顺理成章地填补了瞬间的寂静。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又对她说:
“……不过……待会儿可能想吃也说不定。”
帘子外传出轻微的笑声,只听她道:
“不想吃就不想吃,我又不会生气。沙拉水果,不会怎么油,要不要考虑一下呢?
嗯?”
“呵呵,”我舒了口气:“这样一想,好像是有点饿了。”
“傻瓜。”她笑道:“洗你的澡,我不烦你了。”
“薇,等等,”我忙说:“先别走吧,我马上就洗完了。”
“别担心,我只是静静陪你而已,没有要走。”她说。
停了数秒,她又道:
“没必要的时候,最好别分开。”
这话一说,我心中不禁颤抖了一下。我知道她的难过及哀伤并不会比我少,只是都没有
说出来而已。想讲几句话安慰她,但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水声淅沥哗啦地直响,热气散发的氤氲四下流泻,像是渺渺的烟雾,正浸透着凝滞的气
息。
我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今天,三月八日,我跟她第在麦当劳二次见面的场景,然也想起
了她当天牵着我的感觉。
那是一双软软地、轻轻的手,没有任何娇柔的感受,却满是温和的触觉。像是一块温
玉,柔柔和和地,清清爽爽地,彷佛当天的残霞与晚风,好比中正纪念堂里的大理石或琉璃
瓦,娟丽而清和地,毫不明艳张扬。
虽然行将消失于泡沫,但她还是她,永永远远,都是我心目中在日光里飞升的维纳斯。
这不是情或爱,我细细咀嚼着,发现那是一种回忆的感受,跟生命中回顾任何事一般,混合
了满足与释然的情绪,却同时感到沈默而怅然。
水声仍旧清脆地直响,我看着烟雾缓缓升起,在天花板静静地飘移,像是某种有生命的
东西,正沈默地听着我们的对话,看着我们隔着浴帘,相邻又远隔的气氛一般。
这几天来,我的感觉迟钝了许多,像是睡过头,也类似睡不够时候的状态,觉得昏昏沈
沈地、迷迷糊糊地,似清醒又不清醒、似迷惘又不在梦中;每一件做过的事、去过的地方都
历历在目,但颜色像是被洗白了一般,觉得旧旧地,一点也不明亮清爽。
连面对薇的时候也是如此。诗圣跟玟刚去世的那一两天,大家虽然都在极度翻涌的情绪
中,但薇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是十分清晰鲜明的,她哭的感觉、她叹气的声音……全部
都是那么地真实生动,纵然气氛沈重、神情凄凉,但那些场景毕竟是那么地实在,你可以感
觉、可以浸淫于其中,成为它们的一部份,不至于感到任何的虚假不真实。
但,自从诗圣出殡的那一天开始,一切都不大一样了。不只是薇,当天傍晚森怪小嘟他
们看起来也十分不对劲,而狗弟的沈默,更是让人觉得大家都有了转变;像是被罩在纱网或
重云之中般地迷蒙,有如雷雨前的空气一样沈闷。而我自己,更是像具行走肉一样,对一切
都无感及木然。
热腾腾的氤氲,缓慢地在寂然间将滚水化成蒸汽,轻轻地飘移在浴室的天花板上,薇默
默地坐在数尺之遥。我看不到她,也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
我知道我们都走在一条奇怪的路上,路已到尽头,只是不肯迳自休止。没有目的地,也
没有方向或指标,我们只能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有一天划下自己的那个句点。在此之前,
谁都不能停止。
无感无形的时间,在麻的感觉里缓缓过着。耳边的水声也在同时逐渐淡去。时间像跳隔
进行一般,僵硬地拉扯着我们向前行进。而处身其中的我们,则惶惶不知所以地遵循那种无
形力量的带领,虽无目的,却向前行。
再回过神来时,已是薇行将离开国门的那天清晨。
昨夜下了一场雷电交加的倾盆大雨,早上日出得很迟,像是每一个熟悉的冬天清晨,不
得不起床赶公车的狼狈。
太阳融融地从东方升起,隐约中带着沈厚的声音。大楼之间彷佛飘着一层雾气,而街面
上则空无一人。晴而无云,但看不到天空;空气凉而润,却没有风。
昨晚我跟她都没有睡,一方面心里觉得相聚时日无多,一方面风雨交加,也没有适合睡
觉的安详。我们坐在“星空花园”旁的落地玻璃窗边,关上了灯,聊了整夜。
吉他躺在一旁,但没有人想弹;咖啡煮了,也忘了去喝。我们看到的世界虽然难得一见
地相似,但那种充满奇妙与未知的感觉却已消失无踪。
当衡量的标准不同时,其余的一切,也都不再重要了。
“是该走了。”她说。
我没有接口,心中也没有附议或反对,该走的自然会走,走了之后,困境自然会转化。
或许仍是困境,但至少有所不同。
这几天我们去了两、三次月光和狗,但没有人有表演的欲望。森怪找了一个专科时代认
识的高手DJ帮忙渡过难关,而小嘟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直没看见人影。
狗弟曾不经意地说:“他们离开后,月光和狗就不会再跟以前一样了。”没有人知道他
当时的心情,但我们却都明白他说到了重点。这句话彷佛说破了一些大家不想面对的隐忧,
然而面对即将到来的转变,我们却都不约而同地转开视线,故意忽略那些知道无法避免的难
题。
“以后,你也不要常常去了。”薇对我说:“那里已经变了,如果觉得无法面对,就不
要去面对。”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明白,她是为我好,希望我从她离去
的那一分钟起,就开始重新好好过一个正常的生活。
我知道她的好意,可是,谈何容易?正如她自己,难道也真的就可以这么轻松地挥手离
去,不再受到影响吗?
天色逐渐亮起,太阳的颜色转呈金光。我们两个分头下去整容盥洗,把昨晚收拾好的行
李搁置整齐。她对我嘱咐了一些房子的注意事项,并跟我一起整理冰箱,该丢的丢、该洗的
洗,并作了一些简便的早餐。
我们一起整理星空花园,把昨夜风雨打落的花草清理干净。两人坐在记忆中的椅子上,
面对面地吃着早餐。
“好像以往一样。”她说。
“是啊。”我衷心地附和着。
但是,往日终究已经过去了。我仔细瞧着她的轮廓,冀望从中看到一丝,哪怕只是一丝
的过往时光。
但是,或许因为昨晚没有睡,抑或是我自己的疲倦吧,她的神情中,已然找不到那股飞
扬自信的神采了。
遥想当年第一次坐在此处的夜晚,我们唱着歌,玩着电脑,在欢笑间谈论着对未来的远
大梦想;我说我想当个剧场工作者,她说她要当个摇滚歌星。现在回忆起来,竟已无法想像
那种感觉。
吃完早饭后她去洗碗,我则坐在她的身边发呆。我们像是说了什么,也像一句话也没有
交谈。
洗完碗之后,她跟我走到楼下散了半个小时的步。我想抓住什么似地望着四周,但却什
么都没有看到。此时此刻,敦化南路只有高楼而已。
现在是七点二十分,飞机时刻则是傍晚七点半,整整一天,让我觉得有些惶恐。
薇没有任何表示,但我知道她其实也很不安。最后一天,不在乎要做什么;但什么也不
做,却让人有压力。
我对她说,你走了之后,我会马上开始动笔,写那部我承诺你的小说。
她则说,不急,现在不是时候。
我嘱咐她在国外要多多保重自己。
她则说,不在国外,才要更加小心。
我说,以往的一切,我感谢她所付出的真心。
她则沈默地想了想,对我说:
“有时候,人生还是需要一点单纯的快乐。”
“就像今晚一样,”顺子说:“我觉得,大家还是应该多花一点时间了解彼此。”
“对啊,”小嘟笑道:“否则哪天当中谁挂了,还不知道这小子以前有多少前科糗
事。”
“嘿嘿,别人我不敢说,”狗弟嘲笑道:“您老人家有干过多少糗事,我倒是清楚得
很。”
“我?”小嘟反击:“我干的糗事怎么能跟你比?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去东南……”
“等等,等等,”狗弟急忙打岔:“有点义气好吧?东南那次的事,不是讲好不足为外
人道也的吗?”
“可是你……”
“我可是跟你歃过血的兄弟喔!”
“那你刚才……”
“咦?不是有人说过自己很有幽默感的吗?”
“但是,那也不代表……”
“好啦!别鸡歪了,我摆桌可不可以?”狗弟吼道。
“早说不就结了?”小嘟笑了起来:“那我就不会摆你的道了不是?”
“你这只猪头,”狗弟埋怨:“摆结义兄弟的道,还要拗摆桌,你有义气可言吗?”
“义气就是这样啊,”小嘟理所当然地说:“你有海气,我才有义,你不生气,就没意
义!”
“你他妈敢再说一遍吗?”
“废话,当然敢,”小嘟突然快速说道:“有什么不敢?只要你鸡歪,我还敢把你在东
南工专跟五男九女玩脱衣拳玩到脱内裤的爆笑事件说给大家听!”
“妈咧!”狗弟满脸通红地大喊:“你他妈这样子暗算结义兄弟的啊?”说着起身冲过
去意图砍人。
“对啊,暗算就是这样嘛,”小嘟大笑跑开:“不然大家怎么知道看到你老二的人,还
有森怪的老情人陈凤呢……”
“你再说……”狗弟大声咆哮。
两人吵闹地在营火四周来回追逐,大家哈哈大笑,看着这两个耍宝的兄弟壁上观。
森怪耸了耸肩,和顺子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玟搂着薇的肩膀大笑不止。而诗圣
则丢了根菸过来,嘴里笑着骂了一句:“一堆笨蛋。”
说着帮我点上火。
十点一刻。
我跟薇坐在花园里,沈沈缓缓地交谈。气氛很奇怪,不过也与我们的心情若合符节。我
们决定哪里都不去,让今天就在这种舒缓的气氛下渡过。
我们谈到了诗圣和玟。很奇怪的,我发现一两周下来,我已经能正面地去看这件事了。
好像先前的伤心难过,都只是表面的、假象的而已。前两天我一直避讳去想他们,但现在感
觉起来,却又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件单纯的事件罢了。
薇的感觉跟我正好相反,她仍然无法面对。我安慰她说,死者已逝,我们的难过都是不
必要的。她闻言似乎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
我从她的眼神中,忽然发觉自己似乎真的有点问题。难道说,对他们的死亡,我的感受
其实只限于那种突然的震愕与激情吗?抑或,我一直认为自己对诗圣和玟那种深厚的感情,
其实都只是假的、表象的而已吗?
我开始觉得自己的个性里,有一个深藏已久的,完全没有被探索过的部份正浮现出来。
只是,直到此刻,我还不能确切掌握住它的全貌。
我是一个感情很淡薄的人吗?我问自己。
还是,我只是在利用大家给我的感情,而未尝对他们付出过同等的关切?
我不在乎他们吗?
我根本没有认同过他们吗?
我看了薇一眼,难道说,其实月光和狗的兄弟们,对我来说,只是失去薇之后的一种心
里补偿而已吗?
如果是这样,那薇是不是我失去小玫后的心里补偿呢?
那小玫呢?难道是我应付高中联考的心理支柱吗?
那联考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这样想下去。不然的话,整个人生,都
会被自己的疑问所动摇。
然而,我突然想到,为什么我会害怕这样想下去呢?
难道说,其实,我的人生根本就是一堆建在谎言和自我安慰上的集合吗?
我惊讶地发觉,此时此刻,我连自己都不再信任了。
“想这种问题,”玟说:“人会变得神经兮兮的。”
“可是,”森怪反问道:“你们不觉得这很重要吗?”
“那是因为气氛的关系,你才会想这些事。”我说:“就好像每一次参加救国团露营一
样,平常我都不信神鬼的,那时候就会老想跟大家一起讲鬼故事。”
“不对。”森怪摇摇头。
大家都等他继续,但他像是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沈默了许久,最后开口道:
“嗯……或许是这样吧。”“你们不要强迫他按照你们的想法想事情,”薇突然说:
“森怪说的话其实很有哲理。『每一件事,都有隐藏的目的须要被发掘』,我觉得这句话是
至理。”
“喂喂喂,”诗圣打岔:“不要搞得那么严肃好不好?”
“不是严肃,”森怪又开了口:“是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你想想看,我刚才的问题你
能回答吗?”
“你刚才什么问题?”诗圣问:“就是那个『什么人把我们大家聚在一起』的问题?”
“没错。”
“这有什么难回答?”诗圣笑道:“你跟小嘟是狗弟凑合的,顺子、阿薇和大姊是我认
识的,凯子是阿薇找的。所以,是我跟狗弟把大家聚在一起的。好了没?有没有正确答案中
大奖?”
“那你呢?”森怪突然问:“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我……”诗圣一愣,突然语塞。森怪又说:
“我就说吧,事情要看整体,拆成一片一片的,你看不到什么所以然。”
“说得也是,”狗弟笑道:“像他这种解释真有够逊,在场八人明明就只有他没进团,
还敢在这里分功劳!”
“那他呢?”诗圣不服,指着顺子说:“妈的他有进团吗?”
“他不一样,”小嘟说:“顺哥是本店元老,帐是他哥在管,地方是他在找,兄弟是他
在打发,薪水少做事多,哪像你啊,出几万块之后就在这里吃喝拉撒,跟米虫一样?”
“他妈的你……”诗圣开口想骂人,但一时找不到什么明显的道理可说,气得把手一
挥,又点了根菸。
“好了啦,”薇出头打圆场,挽起诗圣的手臂,对小嘟说:“你别光说他,想想看自
己。是谁每天没事就嗑药,嗑不够就到顺哥那里借钱又不还的啊?”
“我……”小嘟突然满脸通红,嗫嗫嚅嚅地说:“这是……这是两码事……”
“是啊,两码事。”薇笑道:“所以人家当米虫也是两码事对不对?组团的时候他不是
很用心拉线吗?当时谁是大雁、谁是小雁啊?还有,谁老是帮桑尼拗……”
“好好好……你对,他对,你们都对,”小嘟连忙说:“只有我错,好不好?”
“哼哼,这才像句人话。”诗圣哼了一声。
吃午饭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将所有的感觉一古脑告诉了薇。她默默地听我说完,低着
头想了好久。
我们在她家附近的“第地司”,一年前我们的定情处吃中饭。中餐时间第地司人不多,
气氛凉凉静静的,颇有今天该有的味道。
薇沈默了好一会儿,开口对我说:
“凯,我没办法回答你的问题。”
我望着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她说:“你的思绪深刻而复杂,我没有办法了解。”
现在连薇也不能了解我了,我心想,暗自叹了口气,对她说:“或许这就是你非走不可
的理由?”
“或许。”
“薇,难道……”我顿了顿:“算了,没事。”
“你想说什么?”她追问。
“算了,”我叹口气: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她静默了半晌,对我说:“凯,说起来也真的很奇怪。刚才商量到这里吃饭,原本我的
用意是希望……”
“在走前回顾一下当时的感觉。”我帮她说。
“对……”她愣了一愣:“但是,我发现那种感觉已经不见了。就像你所说的,好像那
些都是别人的事一样。”
“嗯。”
“可是……”她表情有点复杂地说:“你还记得当时要跟我在一起之前的那段时间吗?
对你之前的那个女朋友,小玫,你却没有现在的怀疑……难道说,她对你的意义,真的那么
强吗?”
“不要比较,”我摇摇头:“薇,那是伤人的。”
“这算是肯定我的话吗?”
“不,”我说:“当然不是。我只是要告诉你,当时的我,跟现在的我比起来是完全不
同的两个人。一年前的董子凯,不会像现在的我一样,想这么多的事情。”
“那你的改变,是从何而来的呢?”她问:“是我害了你吗?”
“我没有说这种改变是不好的,”我解释:“而且,也不光来自于你。你不要自责。”
“那……”
“薇,”我打断她:“不要钻牛角尖,这样想是没有意义的。今天你要离去,怎么说我
都觉得有些低落,所以,刚才那些话或想法,说不定只是一时的自我麻。就好像人受到极度
惊吓的时候,会自动昏倒以取得体内平衡一样。”
“那……”她想了想:“你是在跟我说,现在,此时此刻,你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吗?”
“不,”我再度摇头:“我知道,只是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真正的感觉,也说不出
来。”
“凯,”她看着我的眼睛,叹了口气,缓缓地说:
“真的,我已经不能再那么了解你了。”
我不发一言,看着她的眼神。心想其实那不是你的错,但是却没有这么跟她说。
她的表情很迷惘,像一面镜子,倒影着此刻我心中的莫名感觉。眼前的她一点也不像我
心目中的她,不像穿着无袖背心,骑着追风的她;也不像帅气地解下围裙,伸出左手连三把
猜拳都赢我的她。玟和诗圣的死,不只带走了两人的生命,更无情地瓦解了将我人生中最剧
烈的一年,辛辛苦苦所累积的意义及价值观。
随着他们、薇、月光和狗的离去,我知道,这一年的时光,也将在悄然中化为灰烬,再
也没有任何痕迹了。再过几个钟头,这一切都将结束;而结束之前,却也如此无奈。
也好,我心想,对于没办法的事,或许什么也不做才是对的。管它呢,离去就离去,没
有他们的离去,我也走不出此刻的泥沼。长时间以来我的人生、情绪甚至想法都不掌控在我
自己的手上,或许上天安排这种结局,也是给我一个机会。
只是,如果再来一次,我会放弃所有这一年所获得的一切。这太累了,我年纪太小了,
这些事,不该是此刻的我应该承担的。
记得刚进高一时,我常常站在重庆南路附近,看着各校学生来来去去。当时心中一直很
羡慕他们,觉得他们的生活都那么多变而又丰富。现在鸭子划水一番,我相信他们的生活绝
对不会比我更复杂了。但也终于明白,事实上,真正的快乐不在过的是什么生活,而是生活
怎么被过。
也好,我苦笑,过去吧,该死的已死,该走的将走,不必勉强也无须留恋。我真的,真
的,觉得玩够了。
大家坐在一起,面对着即将收拾的残局。薇晚上跟她北一女的同学赵子琪叙旧去了,准
备室只有我们四个人。
今天把大家都约来谈是森怪的主意,他对大家说,有些事必须要解决,即使再烦都必须
面对,才难得地把剩下的团员都召集起来,处理之后“小雁”的走向问题。
其实,小雁只失去了一个玟,对于乐团来说并不是不能解决的难题。只是,此刻大家都
已经没有心了。小嘟的想法是解散,狗弟则表示休息一阵子再说。森怪个人是希望大家振作
起来,继续平日的场次作表演,于是他问我的意见。
“凯子,你说呢?”
“我没什么意见,随便你们。”我说。
“不行,大家都要有自己的想法。”他坚持。
“我说随便就是真的没有意见,”我说:“反正,以后我不参加了。解散也好,重来也
罢,找新人或调整责任阵容都可以,别算我就行。”
“你这样子很不负责任。”小嘟不满地说。
“你不讲清楚就跑不见,”我冷笑道:“也好不到哪里去。”
“凯子,”狗弟打圆场:“我知道你现在情况很糟,但是大家都很糟,别说气话,没意
见就没意见。”
“这不是气话,我跟谁在生气?”我说:“你们都忘了,我还是一个高中生。我的人
生,是要考大学,结婚生子,找工作活下去。不能一辈子这样子混。”
“所以,你是在说,”小嘟哼了哼:“你有前途,我们都在混是不是?”
“他不是这个意思……”森怪见情况不大好,想说什么化解一番。但我不让他讲话,直
接对小嘟说:
“我没说我有前途,只是觉得,至少不能没前途。至于你,”我顿了顿:“那没错,的
确在混。”
“凯子,这种话很伤人。”狗弟有点不高兴地说。
“我知道,就是为了伤人才说。”我道:“你不伤人?每天说我害死他们,这话就很好
听是么?”
“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你害死他们的?”小嘟气愤地说。
“当然不是。”我笑道:“倒是半夜喝醉的计程车司机,以及没事干下雨搞得路况不好
的龙王都有点责任。”
“你这么嘻皮笑脸地,对得起诗圣和大姊吗?”小嘟指责。
“你说不来就不来,还说要把他们办的团解散,就对得起他们是吗?”我反唇相讥。
“说得好听,你来了吗?”狗弟说。
“我在高雄办后事,你们在哪里?”我说:“现在回来了,就算以后不来,也清清楚楚
地表示了我的意见。你老兄又怎样?跟我比又强得到哪里去?”
“你们这样斗口,对事情有什么帮助?”森怪提高音量,制止我们带着情绪的对话,又
说:
“凯子以后想离开,我觉得也是对的,他的生活很不正常,对学业的影响太大。你们两
个不能逼他做你们喜欢的决定。再说,你们也一样没有热情……”他停了停,转头又对我
说:
“然而,凯子你也是小雁的一份子。目前你是第一主唱,你必须要跟大家谈好以后的走
向才能离团。作为一个男人,负责任是基本的原则。”
“这才像句人话,”我笑道:“还是森怪有见识。”
“你有见识,我们都是笨蛋。”小嘟哼了哼。
“我说森怪,又不是说我。”我笑道。
“凯子,你真的变了,”狗弟一脸困惑地说:“是我以前认错了你,还是现在你已经不
是我认识的凯子了?”
“都对,随便,那不重要。”我说:“现在连我自己,也不能了解了。”
下午天气热了一点,阳光像是照在蒸笼里一样,把柏油路面煮出了些许的游丝。我跟薇
从“第地司”出来时是两点半,两人沿着复兴南路捷运工地,漫步到了七号公园的围篱。
“到处都在施工,”薇说:“台北变得好陌生。”
“你走的时候就是这样,好几年了。”我说:“变的是你我的心境,不是台北。”
“所以,台北是怎样,跟我们也没有多大关系。”
“是啊,没有多大关系。”我叹道:“像是很多别的事一样,不去理它们,都没关系。
多看反而伤心。”
薇没表示意见,只说:“回家吧,我要准备走了。”
“不是五点才要出门?”
“对,”她叹了口气:
“但那是出门,不是回家。”
我拿着三柱香,站在玟的临时牌位前默默祝祷,旁边还有诗圣的那一尊。
“玟,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和诗圣。”我说。
她没有说话,照片上依然是一个微笑的神情。似乎在笑我这种行为,其实真的很愚蠢。
“我要跟你说三件事。这是我真心的想法,希望你天上有知,愿意相信这真的是我内心
的想法。”我说。
她还是在微笑,但似乎也很好奇。我续道:
“第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关于我跟薇,我们真的结束了。我对她的感情,是当时感情
的延续。她虽然没有什么改变,但我却改变了很多。这些改变,有大部分都是跟你在一起才
开始有的。所以,请你相信,我对你的爱……是真的,是的的确确的爱。”
她没说话,我也没有看着她的遗像。但此刻她却正对着我微笑。
“第二件事,”我又说:“是关于以前我们的约定,一起上大学的事。现在你是不会跟
我一起读书考试了,但是……”我顿了顿:
“我藏起了你的身分证,没有交给警察局。到报名的时候,我会帮你也一起报,希望到
时候你不要忘记来考试。”我看了她一眼,也笑了起来:“等到高三用功的时候,我希望你
不要忘记每天都要好好用功喔!我会找些不被打扰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读书,一起
做考卷,到时候你就不要喊累。”
她似乎点了点头,像以前一样,很认真地答应了我。
“至于这第三件事,”我说:“是关于我们的儿子,或是女儿,我帮他取了一个名字,
我写了一封信,跟你解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等一下会烧给你……”我想了想:
“玟,一个好而真实的名字,是好而真实的代名词。我希望,如果日后我结婚了,你不
要忘记把我们的儿子送回来,让我来抚养他,把所有你我的故事都原原本本地跟他说。”
“一言为定!”她终于对我说了话。
我高兴地笑了起来,又对她说:
“记得那次我带你去蓝侬唱片,你说很好听的,那首有点另类的英国独立二重唱的歌
吗?”
“嗯,”她问:“你找到歌词了?”
“没有,我是请英文老师听翻的,”我说:“等一下跟我来,到河边萤桥国中后面的空
地上,我们一起唱歌。”
“好。”她答应:“一言为定。”
于是,遗像上的她,又微笑了起来。
“马上就要走了。”薇说。
“还有半个小时。”我说。
“突然之间,又感觉到舍不得了。”她叹道。
“是啊。”我附和。
“好久没有一起唱歌了。”薇看着搁置在长窗前的吉他说。
“你想唱歌吗?”
“不,”她摇摇头:“跟昨晚一样,现在没有歌可以唱。”
“是啊,”我又说:
“就算有,也不能达到唱歌的目的。”
“那么,”她却问道:
“你想唱歌吗?”
“想。”
我静静地说。
天色近晚,满空尽是暗沈的灰云。风很大,将重云与我的头发都吹得满天飘散。我背着
吉他,走到冰凉的草地中央。
现在不是唱歌的季节,却是唱这首歌的时候。
“玟,这首歌叫做『一万件事』,”我说:“正像我从你身上学到的,所有的事。”
她微笑着,等着我把吉他背起。 唔你教了我一万件事 当我们在一
起时 然后你离去 则教了我更多
机场二楼,出境的玻璃门前。
“凯,再见了。”
终于到了该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轻轻地说:
“薇,保重。”
“你要注意功课……”她顿了顿:
“……还有心情,赶快恢复正常状态。”
“你放心吧。”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我一点都不放心。”
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再度爱恋
但曾发现每个爱都不会相同
只因为我学了一万件事
又学了更多
“大姊,别哭了。”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再哭,烟火就没了。”
你在伤害我中远走
我从没想过你会弃我而去
我流这些眼泪
一个人独流
我们最後一次地相拥,紧紧地,但是什麽也抓不住。
时间像江河一样地流逝着。
感觉像洪水一样地冲激着。
我们相拥着,但间距却越来越大,越离越远,远得令人
心碎、令人痛苦、令人生不如死,难受万分。
然而,我还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我知道我值得更好又更多
喔 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感觉
而又无法逃躲
只因我流了一万滴泪
又淌了更多
让我哭泣吧!
我在星空花园中,一个人对夜空喊着。
所以 不要有挫折或罪恶感
我认为这还算公平
当我质疑那些 你表示
你并不在乎的话之时
她终于消失在玻璃门的那一端。
熟悉的感觉瞬间涌起,急切而纠缠,慌乱又绝望的感受,正如当年小玫离去时一般。
但是,此刻已然没有诗圣了。
那些只是熟稔的面庞 不肯转化
持续整夜
如果我记得对的话
流星像瀑布一般,倾泻在传说中幻妙的北方夜空。像火花、像流萤、像瑰宝、像仙境一
样的颜色与光华。
像一个一个神奇的梦境,也似一颗一颗欣喜的心灵;笼罩着敬畏的气氛,我们默默地,
在心底许下无数神圣的愿望。
我一直处在悲伤之中
直到一天的结束
喔 但是在遥远的某处
它们却越离越远
越离越远
我站在玟的灵堂前,帮已然在地球的另一端的薇说完祷词,瞬间鼻头一酸,终于哭了出
来。
是故 我要跃入那深远的完结
我不在乎的
我能一直游到终点
只为我已经游过一万座这样的渊泊
也游过更多
“真有够笨的!”诗圣说:“拖拖拉拉,跟你讲过几遍……”
那些只是熟稔的面庞不肯转化
“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爱情,是吧?”我笑道:“真是一派胡言。”
持续整夜
如果我记得对的话
“我爱你。”
那些只是熟稔的面庞不肯转化
持续整夜
“谢谢你爱过我。”
如果我记得住的话
“爱,是需要学习的。”
如果我记得对的话
我沈默地回忆着。
“一万件事”.
惟因女子所爱作 一九九○年发表于“蜜糖宝贝”专辑
我擦干眼泪,一个人走进房间,看着长窗边的吉他,那把陪着我跟薇唱过许多歌的木吉
他。
我伸手把弄着开始有些锈迹的钢弦,惘然不知所以,怅然不知所处。夜已深了,我不在
梦里却有梦里的感觉,我清醒着却没有清醒的感受,我不知道之前我做过什么,从今以后要
怎么办,也说不上来自己正在哪里徘徊。
放下吉他,我一言不发地起身。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决定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要
回来了。
该走的全走了,已经无可留恋了吧?我问自己。过往的事情全都在瞬间烟消云散了,像
一根熄掉的菸头,污乱而焦黑,扭曲而残破,已经完全失去存在的价值了。
从此之后,我要过一个很不一样的生活。我要找出自己真心的愿望,找到活在世上的真
正目的。我再也不要骗自己了。
我悄悄地起身,披上外衣,回身静静扫视了一遍空无一人的房间。终于锁上了门。
我将永远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
生活真美好
-----就象一件小棉袄
※ 来源:·饮水思源站 bbs.sjtu.edu.cn·[FROM: 202.120.8.25]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options.bbs@bbs.sjtu]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419.436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