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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挪威森林记(孤寂卷)41--凯子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Nov 6 17:26:31 1999), 转信
第四十一章 孤独与热切的对话录
我的幸福,我心想,到底在哪里呢?
四月二十一日。礼拜六。
中午放学之后,我跟阿丹约在他们班教室,准备一起去吃个饭,然后到国家剧院找窦组
长,商量我的“密计画”参加剧院明年度“实验剧展”的相关事宜。
我到二一九班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三个新的社员:谈士屏、栾经圣与黄华绸刚走出教室
门口。三人看到我,似乎很开心地齐声问好,我则对他们微微一笑,随即道:
“怎样?又来跟江励学长讨教啊?”
“对啊,”谈士屏道:“学长要我们常来,我们就会常来。”
“江学长对我们指导了很多喔!”栾经圣道。
“他还说,如果我们表现得好,”黄华绸接口:“将来可能会有机会当社团干部。”
我闻言当即不悦,心想死阿丹大嘴巴,跟他们做这种带暗示性的鼓励要干嘛?三人从入
社至今不过一个多礼拜,什么表现都还没有,怎么能就此提及干部的事呢?于是道:
“社团干部是选举产生。你们刚进来,没有什么人缘可言。要想当干部,首先要有特出
表现,之后看大家的意思。”
三人互望一眼,似乎其中一个说中了什么似的,露出一副“我就说吧,别高兴的太早”
的表情。黄华绸开口道:
“我们知道,谢谢学长提醒。”
“嗯,那先这样了。”我不想跟三人深谈,挥了挥手:“段子礼拜一要交,自己注意时
间,再见。”
“学长再见!”三人齐声道。
我点点头,随即走进教室。
一进教室就看到身为值日生的阿丹在擦黑板,我笑吟吟地看着他掂起胖胖的身子努力工
作,对他说:
“真辛苦。”
“你来了啊?”他回头,对我说:“刚才……”
“我知道,那三个三八来过。”
“你碰到了?”他把板擦放下,拍了拍身上的粉笔灰:“别看人家三八,热心倒是真
的。”“哼,”我不以为然地说:“演辩社恶习,没功先求赏,才入社就要上台。”
“那是我们叫他们上的啊!”阿丹不解。
“那他们不会客气一下啊?”我说:“昨天宣布找他们不用旧队伍,换成是我本来就会
有点紧张,这三个家伙倒是马上起身对社员说什么请指教啦,不客气啊之类的废话,我最讨
厌这种又痞子又死相的家伙。”
“你不同,”阿丹笑道:“你是凯子,同行相忌,当然讨厌人家痞子。”
“放屁。”
“好好好,我放屁,”他笑道:“咱们这就走吧?”
“你不打板擦啊?”
“管他呢,礼拜六。”他耸了耸肩。
于是我俩就相偕离开,到成功后面的牛肉面摊吃了一顿后,便一起步行至中正纪念堂。
路上我对他说起了我的计画。基本上,国家剧院的“实验剧展”是一个鼓励业余表演艺
术的活动,针对有志参加的团体做甄选,选上的就可以接受剧院赞助,在剧院的实验剧场定
期公演。门票收入方面也提供红利;唯一的限制,就是不对大学生以下的社团,或非教育部
登记有案的剧团开放甄试。
然而,上学期有一天我在剧院看到实验剧展的广告,当时便一个人杀进去,自告奋勇地
推荐说唱艺术社,表示艺术不看年龄,应该让本社有机会试试看。对方那个赵小姐看我年纪
不大,胆子倒不小,当场就跟我谈了起来,随后更带我去见窦组长。经过两个多礼拜的来回
折冲,他们终于给了我一个机会,表示只要在九月二十号前将剧本、影音资料交给他们,那
他们便会破格给我一个机会参与弥封甄试。至于甄试结果,则硬碰硬地靠真本领决定了。
阿丹听完我的计画,当下不禁目瞪口呆,当场一来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带种,二来也没
料到我会一直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不跟他或小光提及。我则对他说,这件事的困难度本来就
大,去年九月十六在实践堂的演出固然还算成功,但期间的乱象却给了我很好的教训。若要
让一切事情顺利进行,便要遵循以下的三个法则。
第一、参与人选必须经过再三的协商与评估,不要让任何不是很投入的,或是完全抱持
“业余心态”的人参加。
第二、参与的人必须记住自己的角色任务,管他高二高三或明天是期末考,只要表演需
要,就必须牺牲一切配合完成。
第三点,也是我把计画放了这么久的最大原因,就是剧本的撰写问题。这个活动不比一
般表演,不但要包含本社长期以来的训练结果,更要有足够的艺术内涵。而且,考虑到目前
社会风气,虽然哗众取宠不一定有效,但是任何艺文活动,似乎不哗众取宠一定没人理。是
故,光是抬出本社的相声法宝是没用的,再说,那也会让人有一种“那一夜感”。是故,我
的希望,是在以相声为背景的角度上,写一出真正的剧本,而不是一个个独立段子组成的,
所谓的“相声杂八凑”。
此外,我也表示基于最近半年,社团各项表演的练习稿大部分出自他的创作,我希望他
能抽个空,跟我一起计画整个剧本的策划与写作工作。
“还记得去年我原本提出的企划案吗?”我问道。
“新世代相声创作记?”
“没错。”我说:“这次我的想法,就是以那个剧本出发,继续扩充内涵。”
“你计画用那个稿子已经一年多了,”他笑道:“现在的规模应该不同了许多吧?”
“就深度与广度,”我点点头说:“没错。可是都只在笔记本上而已,要等你的意见加
入,大家一起写。”
“所以,”阿丹似乎十分高兴,对我说:“你告诉我整个计画,就是确定要我参加了,
对吗?”
“对,我想了很久,觉得你可以。”我点点头。
“呵呵,所以你确定,”他笑道:“我一定会跟你说的那样,读书考试都不顾?”
“那随你啊,”我摆出一个不以为意的样子,对他笑道:“我又没有损失,到时候记得
买票进场,别走后门。”
“嘿嘿,”他一笑:“咱们走着瞧。”
就这么说着,我俩已经走到中正纪念堂。我望着下午沈静安详的广场,心中不由自主地
想起了致儿。
下午太阳很大,冷归冷,但是并不难受。阳光照在四周的白色砖瓦上,显得明净又澄
澈。
礼拜六下午大家都不在,我俩顺着外墙走进剧院。我带阿丹从一条上次跟致儿结拜时发
现的捷径直接走到实验剧场,两人站在舞台当中,一起看着四周的环境,在令人严肃的寂静
里,感受着那种站在舞台上的感觉。隐约之中,彷佛还能闻到那天的檀香烟雾,神而悠然
地,环绕在暗沈的舞台四周。
“凯子,”阿丹开口:“站在这里,那种感觉就是不同。”
“的确。”我道。
“我想问你一件事。”他说。
“尽管问。”
“我想知道,从高一开始,你在说唱艺术社及诗朗队上过那么多次舞台,”他问道:
“你的感想是什么?”
“感想?”
“或者说收获也可以。”
“嗯……”我想了想:“为什么想到问这个?”
“我是在想,有时候我们大家都在逼自己做很多事,”他缓缓地说:“但是我相信,这
些事里,一定有我们要找的东西,否则我们做一做就会烦了。”
“这我同意。”
“你能说,社团那些事你做得很开心吗?”他问。
我摇摇头,心里浮起了当时一头栽入中新友谊之夜与“海祭”,之后小玫顿然消失时的
震撼;又想起了去年在中正纪念堂跟北一演讲社在“海峡两岸心连心”大会上的表演,不禁
叹了口气,对他说:
“不,那很累。”
“我一直觉得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很快乐。”他说。
“嗯……怎么说呢,当时是很投入,但是……”我想了想:“之后就会发现,我要的不
在主持或参与,即使不做那些事,也可以找到一些东西。”
“所以,你想说,当时你做的,并不纯粹是为艺术。”
“我想说的是,”我叹了口气:“艺术,这个名词听起来很诱人。但在我而言,每个那
样的瞬间都只是一种冲动,或者说……像酒醉一样的兴奋而已。”
“你有失落感吗?”
“有。”
“失落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或许……”我想了想:“或许因为这不是我此刻人生正追求的目标,所以
老有一种这次表演结束后,明天照样必须背起书包,赶七点公车去上学……”
“或跷课。”他微笑。
“对,或跷课……”我也笑了起来:“所以,没有办法把心力全数投入。当真正投入之
后,就会发现自己忽略了其他也同样重要的东西,到头来一样失落。”
“像什么?”他问。
“像是小玫……”我脱口而出,随即意识过来,当下不动声色地改口道:“……像是没
有注意到功课之类的。”
“那么,”他说:“这次的计画……”
“等等,”我打断他:“让我说完。”
“好,你说。”
“我想说的是,”我缓缓地道:“我要去追求一些单纯的事,当成我的人生目标。或许
事情本身复杂,但是,我们可以一次做一件,而且目标是说得出来的,这叫做单纯。”
“我不懂。”
“举例来说,像是联考,”我解释道:“有人要补习,有人随便看一下就很强;或许有
很多技巧及方法,或许需要花很多时间苦思苦学;但是联考就是联考,目标明确,每年七月
一号到三号,文理医农或跨组,都只是联考这个概念。”
“所以,”他说:“这次你想不顾一切地争取机会,而且并不打算用说唱艺术社的名
义,就是想找个单纯的,完全的艺术。”
“对,”我对他一笑:“不过,到头来还是放不开,说唱艺术社的名义,我还是会顾
及,甚至还是主要目标之一。”
“因为你是社长?”
“不,谁管社长不社长,”我摇摇头:“因为希特勒。”
“哦?他还在管事吗?”
“跟他管不管事无关,”我幽幽地说:“我欠他的。”
“这话怎么说?”
“算了,下回有空再讲。”我看看表,对他道:“现在是三点五十,我们花点时间看看
四周,就在这里讨论一下那些烦人的舞台、灯光之类的事,等下回家分头研究可能性。”
“好,”他点点头:“待会儿你有事吗?”
“嗯,有人生日,我要赶去。”
我说。随即跟他一起继续观察四周的状况,研究舞台,以及所有的布景事项。
出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我见时间不早,连忙跑到大中至正门口拦了辆计程车,约
莫五点十五左右,就到了我跟森怪约好见面的地点,天母的温莎小镇。
森怪似乎等了很久,当我在庭院的露天咖啡座找到他时,他正望着桌子上的咖啡杯呆呆
出神。我大声唤了两次,他才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我笑着问他。
“没什么,纯发呆。”
“阿仙呢?”我左右看了看。
“她还没到,可能是塞车吧。”
“真是情人嘴里好说话,”我笑道:“从阳明山上下到这里,只怕不要二十分钟。”
“今天是周末耶,”他解释:“赶上花季,当然会塞车。”
“随便你,我又不在乎,”我笑道:“你的生日,你的马子迟到,关我屁事?算你活该
倒楣。”
“对了,”他岔开话题:“狗弟小嘟都不来。”
“为什么?”我一愣。只听他说: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没有庆祝的心情吧。”
“是吗?”我摇摇头:“搞不好是不想看到我。”
“你错了,”森怪忙道:“这两个家伙已经没在怪你了,狗弟昨天晚上还要我跟你说,
他对那些最近对你说过的话感到抱歉。”
“那不要紧的,”我叹了口气:“我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的。”森怪笑了笑:
“别管他们了,最近你过得好吗?”
“正常……”我想了想:“嗯,就是正常。”
“你还会觉得难过吗?”
“不了,难过的感觉很淡,可以说没有了。”
“奇怪,我也是这样。”他说。
“应该的,”我叹道:“一直想,其实没有多大用处。你应该跟狗弟他们开导一下。”
“那没用。”森怪道:“该讲的,我都讲了。但是……”
“但是怎样?”
“算了,没事。”
“说啊!干嘛神秘兮兮的?”
“唉,”他无可奈何地说:“你知道狗弟的,他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留在一个像小
雁这样的团里。现在大姊过世,小雁解散,他的难过是双重的。”
“那小嘟呢?”
“他那个人你知道的,看起来一个大块头,事实上依赖性跟小孩子一样重。他现在的感
觉,不是死了两个朋友,是那种……家破人亡的感觉。”
“嗯。”我应了一声,随即说:“我懂。因为……”
“因为二姊,我知道。”他接口。
“谢谢。”
“所以我才说算了嘛!”他拍拍我的肩膀:“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我懂……”我叹道:
“这也是我这几天……”
正说到这里,身后便传出一个轻柔而动人的声音:
“两位先生,哪位是寿星啊?”
我俩同时转头。立时望见一个身穿葛黄连身短裙的女孩,捧着一个超大型的蛋糕,正笑
吟吟地站在我们桌边。
“嗨!阿仙!”我笑着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啦!”
“这样说,一样是亏我迟到。”她笑道,随即把桌面腾开,放下蛋糕。又开口说道:
“要不是为了他这个难做又难打包的笨蛋糕,我也不会迟到了。”
“没想到当人家女朋友之后,你也会变得这么贤慧,”我笑着对森怪说:
“老兄魔力大,小弟佩服。”“他呀,想得美,”她拉了张椅子坐下:“今天要不是你
来,我就带他去麦当劳吃儿童生日餐!”
“我什么都没说喔……”森怪不以为忤地笑了笑。
“对啊,你光吃就好,有什么好说?”阿仙又说。
“好啦,”我双手一拍:“废话少说,咱们来帮森怪庆祝他……对了,喂!你几岁来
着?”
“二十三。”他说。
“哇,这么老啦?”我笑道。
“对啊,还在跟你这种小毛头鬼混。”他反击。
“好,”我不理他,继续道:“那咱们来帮二十三岁的森怪庆祝生日……咦?等等,是
生日后满二十三,还是生日前就二十三啦?”我又问。
“你烦不烦啊?”森怪苦笑:“今天过了就二十四。”
“好,让我们庆祝森怪虚岁二十五的生日……”我笑道:“现在就点蜡烛喔,赶快想愿
望!”
森怪和微笑中的阿仙对望一眼,他苦笑地叹了口气:
“小子……”
打开蛋糕包装的那一刻,我几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大蛋糕,整个外
型用巧克力与奶油装饰,做成了一把漂亮又栩栩如生的电子键盘。不但一应电子显示灯都用
樱桃与松子模拟出来,甚至左上角还有一组用麦芽糖挤成的,森怪爱用厂牌山叶的标签字
样。远远看去,活像一把真的键盘。
“天啊……”我当场不可置信地望向阿仙,她则得意地看着森怪:
“怎样,不赖吧?”
森怪的表情也是一脸惊佩,什么也没说。
“真看不出来耶,”我对阿仙道:“这玩意儿要搞多久?”
“材料不算,大概要四五个小时。”她说。
“亏你有这种水磨功夫,”我道:“这样摆起来一瞧,我可舍不得吃了。”
“他舍得就行,”她笑道,指着森怪:“蛋糕是他在切。”
“对啊,”我看森怪一直望着蛋糕不说话,便唤他道:“发表一下感言吧,针对这个蛋
糕?”
“呃……”他回过神来,又隔了半晌,才自言自语地开了口:
“拜托,这谁舍得吃啊……”
阿仙笑吟吟地看着这位寿星,满脸满足又高兴的表情。说笑间蜡烛已然插好,我帮忙点
上火,而森怪则拿起塑胶刀。“待会儿许愿,”阿仙道:“前两个要说,第三个不能说。”
“许好一点的愿,”我笑着说:“那种什么风调雨顺、洋菸降价的就不要许了。”
森怪笑笑,望着烛火沈思了半晌。
隔了好一阵子,他突然开了口,对我俩说道:
“凯子,仙,我知道这有点愚蠢。但是……”他顿了顿:“我希望你们都去感觉一下,
就当作大家……大家所有人都在这里……帮我庆生的场面。”
此话一说,阿仙与我不约而同对望一眼,然后静了下来,轻轻低下了头。
“大姊、诗圣,”森怪凝望风中摇曳着的烛火,缓缓地说:“二姊、凯子、仙,还有狗
弟、小嘟及顺子,谢谢你们来帮我庆生。今天我二十……二十四岁了……”他嘴角露出一丝
莫名的笑意,随即闭上眼睛:
“……前前后后在一起的日子也有五六年了吧?我觉得很高兴,能有你们这些很好、很
好的朋友。希望你们每个人,不管在或不在这里,都能听到我以下的愿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突然感到一阵酸楚。
“第一个愿望,”森怪睁开眼睛,缓缓地说:“我希望大家都平安快乐地过生活,不要
有什么烦恼。”
我叹了口气。只听他又说:
“第二个愿望,我希望大姊和诗圣在天之灵保佑大家,让小嘟能够学得更坚强,让狗弟
找到更好的地方实现梦想,让凯子考上好的大学……”他顿了顿:“也让所有我们认识的
人,通过你们的保佑,都能实现他们的梦想。”
“森怪,谢谢。”我不禁说。
他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随即又看着蛋糕,嘴里念念有辞地说了半天。
我跟阿仙都不打扰他,让他慢慢地,在平静的气氛中,许下他的第三个愿望。
半晌之后,他回过头来。
“好了。”
阿仙对他一笑:“吹蜡烛。”
森怪依言吹熄了蜡烛。我随即说:
“该切蛋糕了。”
他不语,又看了蛋糕半天,转头对阿仙说:“你切。”说着把刀子交给她。
“嗯?我可不是寿星。”她不接,笑道:“用不着舍不得,明年还有,你好歹得切第一
刀,”
“唉……一年伤一次脑筋,”他叹了口气:“下次做个麻将的,切起来不痛苦。”
我俩闻言哈哈地笑了起来。森怪不理我们,端详半天,终于拿起刀来,小心翼翼地切了
下去。
我跟阿仙看着他的动作,当场不禁同时放声狂笑。因为,这小子选了半天,竟然选择蛋
糕上琴键接缝处下刀。这样一来,切完之后,整个蛋糕从外表上还是完整的一个蛋糕,毫发
无伤。
“拜托喔!”阿仙道:“有那么舍不得吗?”
“唉……”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好笑,只摇了摇头:“下次我也来作一个,
看你会不会肉痛。”
听他这么一说,我们两个不禁对望一眼,当场又笑得更开心了。
吃完蛋糕时差不多是七点半,大家都蛮饱的,也不想依照原来的计画,跑到八斗子看夜
景。于是在阿仙的提议下,我们干脆回到她在阳明山上的住处。
“真是笨死了,”森怪埋怨:“早知道这样,不会从头就在你家吗?都是那个蛋糕惹的
祸。”
阿仙开着她的车,笑笑地不加理睬,任森怪罗罗唆唆。而我则有点不大自在,所以什么
评语都没有。
其实我的不自在是很自然的,因为只要越接近阿仙的房子,我就越会想到一月的事。虽
然那些都已经事过境迁了,但是真的回想起来,我仍然不由自主地觉得有些局促。
约莫八点前后我们就到了,下了车,我四下看了看。仍然是围在树林中的石墙。跟当时
一样的幽暗与深沈。
阿仙停好车,从车库走出来。跟我交投了一眼,无声无息地微微一笑,随即伸手牵住森
怪。
我朝她点点头,谢谢她的体贴。于是三个人就进到屋子里去。
屋子里的布置大大地改变了一番,才跨进大门,我就觉得跟我印象中的样子颇有不同。
原来的装潢是明亮的,但光影掩映,虽然十分具有现代感,但同时也觉得阴森;现在的
布置则比较暗,光源多集中于大厅四角,然而感觉起来却备觉温馨。
像是他们的生活啊,我不禁想,终于稳定下来,不再继续漂泊或流浪,而有归属感了。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说什么,只对阿仙笑了笑。
她则一脸高兴的样子,伸手在背后,偷偷指了指森怪,表示这是他的杰作。
我当然知道啊,我心想,只有他,才有这种能耐,在每一个彻底的破坏后弥补裂缝,将
天缺化为七色的虹彩。
我们在客厅坐了下来,话匣子一开,当场就一直聊到深夜。期间三人肚子又饿过一次,
而阿仙则披上围裙,跑到厨房去弄了几份三明治出来飨客。
在她去厨房的时候,我跟森怪有一段短短的对话。当时我看着她消失在门边,便对森怪
说:
“喂,问你一件事。”
“嗯,你说。”
“你们在一起,没有觉得怪怪的吧?”
“唔……前几天会,这两个月好多了。”他说,想了想又道:
“你不要多想。”
“我多想什么?”
“没有就好。”他古古怪怪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少来,”我放心不下:“多想什么?”
“唉,凯子凯子,你很敏感的,”他微笑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
你,我们不会因为以前的事受到影响。”
“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道:“那都是你在讲,我可没有多想。”
“没有就好,”他微笑:“有也无妨。我们两个人有时候会提到你,彼此都觉得你其实
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媒人。”
“不不不,”我脸一红:“那是歪打正着。”
“但也需要有人肯去歪打,”他笑道:“记得当时……”
“好好好,你对,不客气,别讲了。”我忙道:“您老那口过来了,闭嘴。”
他微微一笑,对我眨了眨眼。
不知为何,今晚在这里,我一直觉得颇有失落感。原因并不是因为他们把我当成外人,
相反的,两人对我的热情,简直就是把我当成一家人一样。森怪跟我老交情就算了,阿仙对
我的亲与接纳,更让我觉得她简直像自己的姊姊一般。如果我说他们对我见外,那是我自己
没良心。
然而,我是羡慕他们的和乐吗?其实也不是。森怪和阿仙,都是我在世上仅剩的几个朋
友之一。他们的幸福,他们脸上幸福的表情,以及他们在一起幸福的事实,是此刻我最需要
的感受。
没错,幸福,我需要这的就是种感觉。之前经历那么多剧烈起伏的故事,奔走追寻,劳
碌自己至今,不就只是为了追寻这种简单的感觉而已吗?我要的,就是看到我爱的人脸上,
能有这样的表情。如此而已。
然而,我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现在自己只是感到幸福的存在,而非拥有它。就像看着
包装盒上的图形,再检视手上乱成一团的拼图一般,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并没有获得。
我的幸福,我心想,到底在哪里呢?
正想到此处,突然一阵“哔哔”的声响,把我从沈思中生生拉回现景。只见我们不约而
同地低头翻腰带,三个人当下都是一怔,随即一起笑了起来。
“谁的呼叫器?”阿仙问。
“我的。”我说。
“你也开始带扣机啦?”森怪奇道:“你不是最怕随便被别人找到的吗?”我看着手上
的号码,心中不禁微笑起来,转头对他说:“不错,但是现在不同。”“笑得那么诡异,”
森怪眉头一皱:“你不会又……”
“没有,没有,少瞎猜,”我忙道,转身对阿仙说:“电话借一下。”
阿仙递过无线话机,笑道:
“需要回避吗?”
我摇摇头:“不必不必,你别跟着森怪乱猜。”说着拨了号码。
电话响两声马上被接了起来。是致儿自己接的。
“哥!是我!我是致儿!”
“我知道。你也不问问看是谁,就在那里乱叫,”我微笑道:“若是你妈妈打来怎么
办?”
“笨哥哥,不想想看现在都几点啦,我妈妈在家啦!”
“嗯,说得也是。”我问道:“什么事?”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的意见。”
“你说。”
“跟你讲喔,今天那个板中的来我们学校门口等我喔!”
“情况如何?”我笑道,心想那家伙一定有闭门羹吃。
“当然是跟他说我要去补习啊!”她笑道:“不然呢?陪他去唱一支小雨伞不成?”
“然后呢?”我又问。
“然后就他就失望地走了。”
“那……这你跟我商量什么?”
“但是,他带来一个人,看起来在帮他壮胆……”她说:“我是要跟你说这个人的
事。”
“真逊,还须要找人壮胆,”我插口:
“好,那你慢慢说。”
“就是说嘛,还是你比较有种。”她笑着说:“不过,你说有多巧,这个人是我的国中
同学哩!”
“那板中那个家伙不糗翻了?”
“对啊,你都没有看到当时的场面,只听我同学对他说:『喔,拜托,你说的就是她
吗?追不到啦,回去了啦,当年多少阵亡的你知道吗?』”
“哈哈,原来你架子这么大,”我兴致高昂地问:“那他怎么说?”
“他就说啦,”致儿学着那个倒楣板中“衰”哥的台湾国语道:
“哇咧陈亘宇,你不要当场出我啦,我这个人『素』『混』害羞的啦……”说着也笑了
起来。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事,打断了她:
“你刚才说,那个国中同学叫做什么名字?”
她一愣,随即道:“叫陈亘宇,怎样,你认识?”
“你先说说看,”我急忙对她说:“哪三个字,现在马上说给我听。”
“好。”她说:“耳东陈,山脉横亘的亘,宇宙的宇。”
我一听那三个字,登时呆了半晌。
“怎样,哥,你认识他啊?”致儿又问。
我一时没想到要怎么回答,只听她又说:
“哥,怎啦?不要不说话啊!”
“呃……没事,”我回过神来,对她说:“对不起,你继续说,后来怎样了?”
“喔……好,你有点奇怪,”她续道:“后来晚上他就打电话来了,说要约我出去
玩。”
“你说那个……陈亘宇?”
“对啊,他在电话里说我变了好多,说要跟我聊聊。”
“那你的意思呢?”我问。
“就是来问你啊,”她笑道:“现在哥,你是我的护花使者,我要先问过你才去,否则
就不去。”
“问我做什么,”我笑道:“你爱去就去,我又不会拉着你。”
“要是他心怀不轨呢?”
“哈哈,你的国中同学,”我大笑:“什么德行你最清楚。如果人品值得担心,那就不
要去。”
“我跟他好久不见了,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学坏?”
“你会这样说,那他以前一定不坏。”我说:“去吧,搞不好可以大捞一顿也说不
定。”
“这是什么心态啊?”她笑了起来。
“标准的『小女生以退为进无敌战术』,”我笑道:“去吧,他约你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咦?我们不是……”
“所以来问你啊,”她笑道:“你肯换时间,我才打电话跟他说好。”
“好呀,原来如此,”我笑着叹了口气:“看吧,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无敌战术。”
“嘻嘻,”她可爱地一笑:“被识破了。”
“你好好去玩,有事打电话给我,我都在家。”
“好,那就对不起啦!哥,谢谢你,再见!”
“喂,等等,”我忙道:
“我有件事要你……”
“我知道,”她说:“是不是要我问他认不认识你?”
“对,”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说话的声音,很像会认识他。”
“嗯,”我肯定道:“没错,我想,有这个可能。”
“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说来话长,”我想了想:“再说他也不一定是我认识的人。”
“好,我会帮你问。”她说:“还有没有要交代的?”
“有,你千万记得,不要跟他说董子凯或者凯子,只要问他认不认识『黑凯凯』,这样
就可以了。”我说。
“呵呵,好好笑的名字。”致儿笑道:“好,我知道了。”
“那你好好玩吧,记得回来后跟我打电话。”
“好,再见。”她说,随即收了线。
“黑凯凯,”森怪笑道:“真可爱。”
“你少罗唆。”
“刚才那个是谁啊?”阿仙问。
“是我干妹……”我说,想想又改口:
“是我妹。”
“到底是干妹还是妹妹啊?”她笑着追问。
“唉……说来话长。”我叹道:“真的要听?”
他们两人十分搞笑地同时点头。我又叹了口气,便说起了有关跟致儿结拜的事。
这样一路说下来,转眼就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我跟他们聊着聊着,不久就感到一丝困
意。于是便起身,对两人说:
“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这么早?”森怪奇道:“不会是困了吧?”
“老实说是,”我说:“这一阵子早出晚归,生活比以前正常。平常现在已经睡了。”
“要不要睡在这里?”阿仙说。
“不用了……”我想了想:“也可以,看你是送我下山方便,还是弄间房间方便。反正
全要麻烦你。”
“都不麻烦,看你。”森怪插话。
“好吧,那我回家好了。”
“我想不用这样辛苦吧?”阿仙道:“这样吧,凯子你可以先上去睡我房间,我跟他待
会儿再说。”
“何必呢?”我说:“待会儿你还要伤脑筋腾空阁楼。”
“那不然这样,”她忽然对我笑了起来:“我现在整理整理,你待会儿就去睡阁楼怎
样?”说着盯着我的眼睛,神情里颇有一丝古怪的深意。我一怔,忙道:“呃……算了,我
睡你房间好了。”
说着他们两个都笑了起来。我跟两人欠了个身,道声晚安,随即自顾自地走上二楼。
进到她的房间,我脱掉外套,当场就想倒下来睡着。正常的生理时钟养成之后,这几天
我只要一到十一点,身体里某处就像是把插头拔掉一样,马上就昏昏欲睡,撑不了多久就非
得躺平不可。
可是,才刚躺下,我就觉得心猿意马,当场就知道自己现在绝对睡不着。于是随即起
身,又走下楼去。
“咦?”森怪说:“怎么又下来了?”
“我想……”我迟疑半晌:“我还是回家睡吧。”
“不要东想西想的啦!”阿仙说:“太晚了,快去睡吧,明天早上我再送你回去。”
“呃……好吧,”我说,又对她道:“我没洗澡,你拿套旧一点的被子枕头好吧?”
“呵呵,不要紧,”阿仙笑了起来:“凯子真的不大一样了,现在还会想到这种问
题。”
“算了,别亏我了。”我叹道:“晚安晚安,我真的要睡了,早上我会自己起来,不用
叫。”
“去吧,”阿仙微微一笑:“祝你有个好梦。”
“呃……”我苦笑:
“那是一定需要的。”
次日清晨。
阳光透过薄薄的落地长纱,从窗外的天空透进卧房。我翻了个身,随即在床上坐起来。
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直到将近两点才睡着,心里也一直盘踞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事
情。各种心事来来去去,带着一幕又一幕熟悉的景象与面容,在我的眼前缠绕个不停。
我看了看表,才八点五分,当即走到卧室内的浴室里洗了把脸,然后走到楼下。
才走到客厅,就看到坐在窗前,正专心拿着色盘画图的阿仙。她还穿着昨天的那一套连
身葛黄短裙,看样子没有睡觉。
“咦?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她一愣。
“睡够了,”我说,反问道:“你还没睡啊?”
“嗯。”
“森怪呢?”
“他回去了。”她说。
“我以为你们会睡一起。”
“没有,”她摇摇头:“说了你一定不信,我直到现在都没跟他怎样。”
“喔……抱歉,”我有点不好意思,只得道:“我没那种意思,别误会。”
她不语,微笑着摇了摇头,对我说:“你等等,马上就画好了,待会儿再一起吃早
饭。”
“不急,你慢慢来。”我说。随即转身离开。她又开了口:
“你在这里没关系。”
“嗯,好。”我点点头,拉了张椅子坐下,看着她画画。
窗口的太阳光平平射入,照着那张未完成的图画,与阿仙的侧边的脸。她的神情很专
注,也很平静,像个庄严的仙子。
我不禁想起第一次在月光和狗后台碰到她的时候,心想此刻的她,跟那时真的有天渊之
别。
半晌之后,她把笔一收,偏起头来,看了看她的作品。
“凯子,”她开了口:“帮我看看这样感觉好不好。”
我闻言便探头过去。只见她的画布上画着一座舞台,舞台上有三把吉他,后方另有一只
键盘与整对鼓。然而,却没有一个人。
舞台下方是一群鼓噪叫好中的观众,相形于台上的明亮,底下的人几乎全在阴影里头。
只有远方站着七个亮着的身影,但表情都十分模糊。
而这几个人,我一看身形,就辨认出是玟、诗圣、薇、森怪、小嘟、狗弟和我。
“这幅画是送你的,”她说:“标题叫做『印象』。”
我不语,心中起伏不定。
“你喜欢吗?”
我又看了半晌,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吃早饭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想到要画这张图,她并没有解释,只是对我说,希望我能好
好保存它。
我笑着对她说,上次那只笔,至今仍被我当传家宝一样地收得好好的。她闻言一愣,随
即笑道若非我提,她已经忘了送我自动笔的那回事了。
我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着我的早餐。
早餐吃完后图还没干,我俩坐在外头的庭园里聊天。我问她为什么不睡,她想了想,对
我说:
“跟你一样,睡不着。”
“你有什么心事吗?”我问。
“不,没有心事,”她摇摇头,说道:“只是有点躁。”
“躁?”
“对,躁,”她说:“觉得不能安安稳稳地睡着。”
“怎么了呢?”
“或许是你睡得太早了,”她微笑道:“有话想跟你说。”
“是森怪在不方便吗?”
“也不会,”她说:“不过,他不在,或许我们比较可以谈。”
“跟什么有关呢?”我问。
“其实跟什么都没关,我只是想跟你说……”她想了想:“只是想跟你说声谢谢,并要
你自己保重。”
“谢谢我懂,这没什么好说的,”我道:“但是,怎么会想到要我跟我说保重呢?”
“我觉得你很孤独。”
“是吗?”我勉强地笑了笑。
“是,你的确很孤独。”她认真地说:“只是,以前有阿薇,有大姊,有诗圣,有那一
狗票的兄弟,你没有发觉而已。”
“那……”我突然觉得有点不想面对这些话,便说:“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她微微迟疑,随即笑道:“我当然知道,只怕你不爱听。”
“你说说看。”
“为什么你要找个干妹?”她问。
“那不是我……”
“我知道,那不是你提的,”她打断我:“我是问,你为什么要答应?”
“我……”
“不只这个,”她又说:“你为什么那么重视那枝笔?”
“那是因为以前……”
“你丢过一次,对,”她又打断我:“我是说,当时那枝笔为何重要?”
“我……”
“我还有很多问题,你确定你想听吗?”她又说。
我不语,迟疑了半晌,却又听到她说:“你看,你连能不能听都是问题,我说得有错
吗?”
“好,”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一次说完,让我想想。”
“嗯,好……”她点点头:“我要问的其实就这几个问题,其他的都差不多,像是问你
为什么要脱离月光和狗,为什么要举办……那些你昨天说的剧场活动,或者是为什么昨晚睡
不稳之类的。”
“我不觉得这些彼此之间有什么关系。”
“是啊,没关系,”她说:“但是,跟你自己有关系。”
“都是我在做的事,当然有关系。”
“你在回避,”她微微一笑:“你怕面对。”
我闻言静静地呆了半晌,最后终于说:
“或许吧。”
“所以,我想跟你说,不要怕,就去面对。”她下了结论。
“但是……”“你不知道你在怕什么。”
“嗯……”我点点头,随即苦笑道:“呵呵,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两只,”她笑道:“另一只回家了。”
我闻言也笑了起来。
“走吧,”她温言道:“我相信你没睡好,我送你回去,再睡一下,顺便等你干妹的电
话。”
“但是,”我忙道:“你还没告诉我,我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这种事,只能靠你自己发觉。”
我闻言又低下了头,默默想着她的话。
“别烦,你会发现的,”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别人,我不敢说。董子凯,我是很
佩服的。”
说着她便笑了起来。
我看着她,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十点半。景美。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说。
“不客气。”她点点头:“快回去吧。”
“阿仙,”我对她说:“我相信,今天你对我说的话,对我会有很大帮助。”
“希望是这样。”她微笑道。
“我很感激,帮我跟森怪转达。”
“他知道。”
“如果我有任何想法,”我问她说:“我可以随时打电话跟你聊吗?”
“请。”她点点头。伸出了手:
“祝你好运。”
我也伸手,跟她握了握。
“你们也是。”
她点点头,对我一笑。于是我当即下了车。
她从车内对我挥了挥手,随即发动了车,驶离于此刻尚自冰凉的春晨。
四月二十三日。
今天是礼拜一,本来很想见到致儿的,但她今晚要跟几个同学去忠孝东路,于是我也只
能算了。
当然,她是有邀请我一起去的,不过我可不想跟她的同学在一起混;比起八女一男地逛
香水百货,我宁可自己去泡麦当劳。
提到麦当劳,我就想起了老二。这学期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一来我心情不好,二来他
加入了卡通漫画社,成天四处跟同学凑在一起研究古灵精怪和超时空要塞,也没什么功夫理
我。
不知怎地,今天下午我突然很想跟他说说话,于是等到下课铃一响,我书包也不收,当
即跑到二一○班逮人,省得再过几分钟,他就不见人影了。
老二动作一向慢,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书包还摆得好好的。见到我来,他也是一愣。
“干嘛?今天不忙?”
“有没有空?”我问。
“除非有晚饭,不然没空。”他笑道。
“随你说,鸡排油饭麦当劳,我全包。”
“喔,今天突然变得好有诚意。”他说:“我想吃哈帝。”
“成,烧烤牛肉堡,加鸡条。”
“一句话,”他笑道:“等我一下,我先收书包。”
“我也要拿书包,”我道:“那待会儿在陆家油饭前碰头。”
“不是要去哈帝吗?”
“不要紧张,哈帝是一定的,”我对他笑道:“但是我今天只有一百五。”
“那改天也行。”
“不不不,就今天。”我说:“别废话,待会儿见。”
于是我便先行离去,收好书包,买完油饭,他也出现在指定地点。于是我俩便一起漫步
在傍晚的凉风中,走到站前哈帝。
路上我们聊了一些无聊的小事,像是什么数学竞试之类的,他对我说起了卡漫社的一些
趣闻,我则对他提了几句有关代联会选举的内幕。
感觉起来,我跟他之间,似乎无论隔了多久没讲话,讲起话来都是这个德行。虽然有点
无聊,但是,我感觉得出来,他很把我当成一个朋友。
尤其是,讲到漫画,他四五次提到他那个三人行好友之一的小妖猪,但见我都没接口,
于是便自动转移话题。
我微微地笑着,听他说着那些无聊的琐事。然而,此刻我的心中却异常地感到满足,就
像回到了高一时代一般。
昨天自阿仙家回去后,我一直想着临走前她对我说的话。或许她是对的,我不敢去面对
我真心想要的,想追寻的目标;然而,我真的很迷惑,到底那些目标,是不是我能够了解的
呢?
其实,我心中想道,最困惑难解的答案,通常都存在于最明显的地方。但就是因为它们
明显得不合常理,所以我们会去忽略它。像当年我在忙社团,老二就对我提到过要注意小玫
的心情。他又没谈过恋爱,这件事却被他看得那么透彻。由此可知,我的问题,其实不是在
我不能了解,而是我忽略了最简单,也最该用心体察的事实。
或许,此刻我最想知道的事,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俩不久后就走到了哈帝,里头跟想像中一样的摩肩擦踵,人潮汹涌。老二眉头一皱:
“看样子,今天你逃过一劫。”
“不会,”我摇摇头:“你看我的。”于是我便朝一桌中山女中的学生走去。
那堆女生大概有七八个,但书包杂物加起来,却用了三张四个人的桌子。我露出一副不
识相的样子,走过去粗声粗气对对她们说:
“同学,可不可以帮忙一下,分我们两个位置好不好?”
女生们一怔,待要拒绝,看我一副老粗样,全都不知该当如何作答。我提高了一点音
量,又说:
“喂,拜托啦,书包挤一挤啦,大家都很饿耶!”
老二似乎有点糗,拉了我一把,我没理他,却故意转头,又以更高一点的音量对他说:
“干嘛拉我?人家很友善的,位置这么多,一定会让我们两个的啦!”说着又转头问她
们:
“对不对啊,各位同学?”
女生面面相觑,当下决定还是少跟我罗唆,三下两下地,就清出整张四人座给我们。
我一笑,把书包扔在位置上,继续大声对老二道:
“看吧,我就说人家中山女中的同学都是好人吧!”
老二愣了一愣,随即跟着放下了书包。我对他说:
“走吧,我们下楼买东西!”说着又转头对那几个倒楣的中山女生说:
“喂,各位同学,你们要不要也来一点?”
女生们闻言全都转头瞪我,老二一把拉住我,便把我拖到楼下柜台排队去了。
“你好无耻喔,”老二吃着烧烤牛肉堡,看着那一群不堪骚扰,先行离去的女生说:
“没看过这样抢位置的。”
“脸皮厚一点,”我笑道:“到处吃得开。”
“我记得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那要看,”我笑道:“你说的以前,是多久以前。”
“我当然是说高一的时候啦!”
“废话,那时候刚进高中,什么都不懂。”
“那么,现在的你,”他突然说:“难道就什么都懂了吗?*
此话一说,我不禁愣了半晌,反问道:“这算是个问题吗?”
“是啊。”
“那我当然是说没有啊,”我疑惑地说:“什么都懂,怎么可能做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我想说的是……嗯,你想知道的,你都知道了
吗?”
“我想知道什么?”
“我就是在问你。”
“嗯……”我想了想,随即对他说:
“你这种问话方式很奇怪。”“我一直是这样说话的。”“不,”我摇了摇头:“在我
的印象里,你不是这样讲话的。”
“那我是怎样讲话的?”他反问。
“唔……”我试着想解释,却突然发现,其实对高一时代的事,我也没有什么印象了。
“说啊!”他催促。
“呃……吃你的汉堡,”我恼道:“少在这里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行不行?”
“行,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他笑道,听话地咬了一口汉堡。随即对我笑了笑:
“怪人。”
就在这个瞬间,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当年的我们,好像就是这样讲话的。
六点半。
吃饱喝足,我跟他一起往重庆南路的方向走。当着火车站前的车水马龙,两人彼此罗唆
打屁,聊得也算开心。
不知怎地,此时我突然有些罪恶感,觉得自己去年一年的时间,似乎完全地冷落了这些
朋友。像老二吧,印象所及,我就没有主动找过他,倒是他常常在下课的时候来我们班找
我。而那些时候,我也多半趴在桌上睡觉。是故也没跟他一起,像高一时候那样,跑到合作
社边喝可乐边打屁。
然而,让我最过意不去的,就是他给我的感觉,竟然还是跟高一的那时候一样。多半时
候都钝钝的,但是偶尔之间,却又会冒出一两句让我惊讶的话来。
说来也是很奇怪,他不大问我问题,最多也只不过是问问最近好不好,心情烦不烦之类
的话。但是,我却很愿意跟他说我的心事。虽然我并没有跟他说一些复杂的,像是月光和
狗,或者致儿的事,但却把所有心里想到的话,毫不保留地都跟他说。
我俩就这样谈着,不久之后,就经过了金桥门口。
“记得高一时我们常一起来这里。”他说。
“对啊,”我说:“现在我自己也不是常来。”
“你会怀念高一的时候吗?”他问。
“有时候会。”我承认。
“我觉得你变了。”
“这句话,你今天说了三次了。”
“因为我就是这么觉得啊!”他解释:“你自己没感觉,我的感觉却很明显……”
“但是,你并没有说我哪里变了。”我插口说。
“心态吧,”他想了想:“现在你变得……比较愤世嫉俗。”
“会吗?”我不禁笑了起来:“你的愤世嫉俗,是不是跟别人的定义不大一样?”
“我不会说,但就觉得是这样。”
“你是不是想说,我比较不像当时那么冲动了?”
“不,”他摇摇头:
“这个我看没什么改变。”
八点四十分。
我俩最后还是走到了中正纪念堂。老二家在金山南路,顺着中正纪念堂就可以回家。但
是我俩一时还不想走,于是便坐在纪念堂的长阶梯上,闲闲地继续聊。
我点起了一根菸。
“你穿制服耶!”老二说。
“怎样?”我说:“黑制服,晚上看不清楚。”
“还是把菸戒了吧?”
“再说吧。”
“你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心事,”他说:“何必跟自己的健康过不去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了不起的心事?”我反问。
“有你不会说吗?”
“呵呵,”我笑道:“说了心事就没了吗?”
“搞不好。”
“算了吧,”我叹了口气:“再说,活在台北,不抽菸也不代表肺是活的。”
“这就是我说的愤世嫉俗。”他说。
“我说得有错吗?”
“没错,”他说:“但是像藉口。”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起来。
“最近有在读书吗?”我问他。
“考试前有。你呢?”他反问。
“我想好好读,”我叹道:“可是,老是提不起劲。”
“快高三了,自己小心。”
“我知道。”
“你觉得你考得上大学吗?”
“应该可以。”
“那你想念哪里?”
“政大。”
“为什么不念台大?”
“我讨厌台独。”
“台大一定都是台独吗?”
“即使有一个,我也讨厌。”
“别的地方就没有台独吗?”
“别的地方我考不上。”
“台大你就考得上吗?”
“也考不上,”我笑道:“所以,我选政大。”
“政大你就考得上?”
“都考不上,可以吧?”
“那你刚才还说应该可以。”
“不然我要说什么?”
“可以说不知道。”
“我现在就说不知道,上高三后要说什么?”
“可以说明年重考。”
“你找死啊?”
“重考怎样?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谁说的,我才不要被人骂重考虫。”
“那你只要重考一次就好。”
“为什么我一定得重考?”
“因为你混。”
“如果我开始不混了呢?”
“不可能。”
“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愤世嫉俗。”
“这跟愤世嫉俗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会说。”
“那你就只会说我考不上,要重考?”
“当然。”
“为什么当然?”
“因为你愤世嫉俗。”
“怎么又是这一句?”
“因为,”他转过头来,很认真地解释道:
“你刚才说,台大都是台独。”
九点五十分。“我该回去了。”老二说。“还不到十点,急什么?”我问。“我困
了。”“猪头。”“随便你说,”他微笑道:“走吧。”
“我送你回去,”我跟着起身,对他说:“我可以顺便到你家那里,坐二五三回家。”
“二五三外面就有站。”
“你少罗唆。”
“好,我不罗唆。”他背起书包:“走吧。”
于是我俩就一道离开了中正纪念堂。这时路上已经很冷了,加上爱国东路上又没有什么
店面,使得整条街的夜景,看起来十分地冷清落寞。
我俩顺着爱国东路,没过多久就到了他家附近。我心里忽然觉得有点舍不得,便对他
说,这两天找个时间,两人再一起出去吃顿饭,聊一聊。
他点点头,跟我约了礼拜四晚上,之后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了。不一会儿,我俩已走到他
家门口。
“拜拜,”我对他说:“明天见。”
“嗯。”他点点头,但没有转身离去。
“怎样?”
他摇摇头,还是没说什么。隔了老半天后,才终于开了口。
“凯子?”
“什么事?”
“我觉得,你变了好多。”
“你说过了,”我接口:“愤世嫉俗。”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是说什么?”
“我……”他想了想,摆了摆手,做出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
“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
“那赶快回去吧,”我说:“我也要坐车去了。”
“嗯……”他想了想:
“好,再见。”
“拜拜。”我说。
“礼拜四晚上吃什么?”他又问。
“麦当劳好了。”我说。
“不,”他摇摇头:“好久没吃鸡排了。”
“那就吃鸡排。”
“现在已经涨价到三十五一个了。”
“那我带一百四,我们一人两个。”
“你怎么算那么快?”
“因为,”我笑道:
“我不想重考。”
他闻言一怔,随即笑了笑,对我说:“你还是愤世嫉俗。”说完他就自顾自地上楼去
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叹了口气,摸了摸口袋,掏出几个铜板,便走到金华街
等二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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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真美好
-----就象一件小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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