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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3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5:21:43 1998), 转信

   第三章

    惊蛰过后很长一段日子,尽管节令也已经又越过了春分,但连绵的黄土高原依然是
冬天的面貌。山野里草木枯黑,一片荒凉。只是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

  一直到了四月初,清明节的前一天,突然刮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风刮得天
昏地暗,甚至大白天都要在房子里点亮灯。根据往常的经验,这场黄风是天气变暖的先
兆。是的,从节令来看,也应该有些春天的迹象了。

  清明那一天,黄风停了。但天空仍然弥漫着尘埃,灰漠漠一片笼罩着天地。以后紧
接着的几天,气候突然转暖了。人们惊异地发现,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地抽出
了绿丝;桃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如果留心细看,那向阳山坡的枯草间,
已经冒出了一些青草的嫩芽。同时,还有些别的树木的枝条也开始泛出鲜亮的活色,鼓
起了青春的苞蕾,象刚开始发育的姑娘一样令人悦目。

  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不多:吃黑高粱面馍;看借来的课外书;在城里的各个
地方转悠。他继续把看完的书又借给郝红梅看。他们两个人现在的交往,倒比开始时自
然多了,并且对对方的一些情况也有了解。

  时间长了一些,班上同学之间也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乡里来的一些较贫困的学
生初步建立起了某种友谊关系。由于他读书多,许多人很爱听他讲书中的故事。这一点
使孙少平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低人一等。加上气候变暖,校园里已经桃红
柳绿,他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而且他的单衣薄裳现在穿起来倒也正合适,不冷不热。除
过肚子照样填不饱外,其它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这天下午劳动,全班学生在学校后面的一条拐沟里挖他们班种的地。不到一个小时,
孙少平就感到饿得头晕眼花。他有气无力地抡着镰头,尽量使自己不落在别人的后面。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收工的时候,他们村的润生突然来到他眼前,说:“少平,我姐
中午来找我,说让我把你带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一下。她说有个事要给你说。我姐还
说让你下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

  润生说完这话,就又回到他挖地的地方去了。

  孙少平一下子被这意外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

  润生的姐姐叫他有什么事呢?而且还叫他到她二爸家去!

  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润生他二爸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县上可是一个大人物。
有时他二爸路过回村子,坐的都是吉普车呢。记得当时他常常想走近去看看停在公路边
的小车,都吓得不敢去,何况现在要叫他去他们家吃饭呢!

  不过,他对润生的姐姐润叶倒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尽管润叶她爸是他们村的支部
书记,她二爸又是县上的领导,门第当然要高得多,但润叶姐不管对村里的什么人都特
别好。而最主要的是,润叶姐小时候和他大哥一块耍大,又一起念书念到小学。后来润
叶姐到县城上了中学,而哥哥因为家穷回村当了农民。但润叶姐对哥哥还象以前一样好。
后来润叶姐在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来,还总要到他们家来串
门,和哥哥拉家常话。她每次来他们家都不空手,总要给他祖母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
最叫全村人惊讶的是,她每次回村来,还提着点心来看望她户族里一个傻瓜叔叔田二。
田二自己傻不说,还有个傻儿子,父子俩经常在窑里屙尿,臭气熏天,村里人一般谁也
不去他家踏个脚踪;而润叶姐却常提着点心去看他们,这不得不叫全村人夸赞她的德行
了。相比之下,润叶她爸倒没有她在村里威信高。由于父亲和哥哥性子都很耿直,少不
了常和书记顶顶碰碰,因此他们两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润叶姐却始终和他们家保持
着一种亲密关系。也许因为这一点,平时书记才没有过分地和他们一家人过不去。少平
在内心一直对润叶姐充满了尊敬和感激。按说,润叶姐要求他的事,他都应该按她说的
做。但现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去吃饭,他倒的确有点惶恐和为难了。他想到他穿这么一身
破烂衣服,要跑到尊贵的县领导家里去作客,由不得一阵阵心跳耳热。

  一直到收工回了宿舍,学校马上要开饭的时候,孙少平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他如
果不去,就太对不起润叶姐了,况且润叶姐还有话要对他说呢;他不去,说不定还会误
了润叶姐的什么事。如果去,他又感到有点惧怕。他长这么大。还没到这么大的领导家
里去过,更不要说还要在人家家里吃饭。另外,他感到他的这身衣服也太丢人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先不去润叶姐二爸家吃饭。等他在学校吃完饭后,
过一段时间,他直接到城关小学去找润叶。这样既见了润叶姐,又可以不去她二爸家。
至于城关小学,他知道就在中学下面不远的地方,他前一段瞎转悠的时候还到这小学的
操场上去过。

  他这样决定以后。又想到润生说不定马上就要叫他来了,因此不能呆在宿舍里得找
个地方去躲一躲。

  他很快出了宿舍,来到院子里。

  到哪里去呢?现在还没开饭——就是开了饭,他也要等别人吃完以后才去。这期间
还有一段时间,反正总得找个去处。他于是出了南边总务处旁边的一个小门。来到学校
围墙外面。他沿着墙根向西面的一个小沟岔走去。

  孙少平在这小山沟里消磨了一阵时间,并且还折了一枝发绿的柳枝,做了一只哨子,
噙在嘴里吹着——他身上显然还有些孩子气。他约摸别人已经打完饭后,才从那个小门
进了校园,来到饭场上。他走到馍筐前,看见里面只留了两个黑面馍——

  这说明郝红梅已经把自己的两个拿走了。

  他取了这两个黑馍,向宿舍走去。他想,等他吃完这两个馍,再喝一点开水,就去
小学找润叶姐呀;也许那时润叶姐还没从她二爸家返回学校,但这不要紧,他可以在她
门外等一等。孙少平这样想着,拿着两个黑馍走到了他宿舍的门口。

  他在门门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望着他发笑——
显然在等他回来。

  少平一下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润叶姐走上前来,仍然笑着说:“我让润生叫
你到我二爸家去,你怎么不来呢?”

  “我……”他不知说什么才对。

  润叶姐敏捷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两个黑馍,问:“哪个是你的碗?”他指了指自
己的碗。她把馍放在他碗里,说:“走,跟我吃饭去!”

  “我……”润叶已经过来,扯着他的袖口拉他了。

  现在没办法拒绝了,少平只好跟着润叶姐起身了。

  他一路相跟着和润叶姐进了县革委会的大门。进了大门后,他两只眼睛紧张地扫视
着这个神圣的地方。县革委会一层层窑洞沿着一个个斜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着一
座大礼堂,给人一种非常壮观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窑洞都亮起灯火,简直就象
一座宏伟的大厦。

  现在,少平看见最上面一排窑洞的砖墙边上,润生探出半截身子正看着他们往上走。
润生抽着纸烟,不老练地弹着烟灰。田福堂的这个宝贝儿子刚一进城,就把干部子弟的
派势都学会了。少平跟润叶进了她二爸家的院子,润生走过来对他说:“我到宿舍找了
你两回,你到哪里去了?”

  少平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去给学校还镢头去了。”他一边撒谎,一边瞥了
一眼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一共四孔窑洞,一个不大的独院;墙那边看来还住着另外几
家领导,格局和这院子一模一样。院子东边有个小房,旁边垒一堆炭块,显然是厨房。
院子西边有个小坛,一位穿灰毛线衣的人正拿把铁锨翻土。他以为这就是润叶她二爸。
仔细一看,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干部,他并没见过。

  他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润生说他要去看电影,和他打了个照面
就走了。

  润叶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

  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方,心还在咚咚地跳着。两只手似乎没个搁处,只好
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还好,这屋子里没人。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窑洞里不盘
炕,放着一些箱子、柜子和其它杂物。窑洞不小,留出很大一块空间。这张方桌的四周
摆着一圈椅子、凳子,显然是专门吃饭的地方。正在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个女的和润叶
说话。听见润叶叫这人二妈,少平便知道这是田主任的爱人——听说她在县医院当大夫,
动手术非常能行,老百姓到县医院治病,都抢着找徐大夫。听见徐大夫声音很大地喊着
说:“爸,你怎不穿棉衣?小心感冒!”又听见一个老人瓮声瓮气地回答说:“我不冷
……”少平估计这就是他刚才在院子花坛边看见的那个翻土的老头——原来这是田主任
的老丈人。

  不一会,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润叶把盘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
着又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她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快坐下
吃!我们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学
校吃不好……”她拿着木盘出去了。

  孙少平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馍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他坐下来,拿
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了,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感谢润叶
姐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否则他吃这顿好饭会有多别扭!

  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净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馒头。他本来还可以吃两个馒
头,但克制住了——这已经吃得不象话了!他放下碗筷,感到肚子隐隐地有些不舒服。
他吃得太多太快了;他那消化高粱面馍的胃口,经不住这种意外的宠爱。

  他从凳子上立起身来,在脚地上走了两步。这时,润叶姐进来了,她后边还跟进来
一个姑娘,对他笑了笑。

  润叶姐对他说:“这是晓霞,我二爸的女子。你不认识?她也是才上高中的。”
“你和润生是一个班的吧?”田晓霞大方地问他。

  “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脸象炭火一般发烫。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的一身烂脏衣
服。他站在这个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学面前,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叫化子到她家门
上讨吃来了。润叶收拾他的碗筷,晓霞热情地给地泡茶。

  晓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说:“咱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玩。
我长了十七岁,还没回过咱村呢!什么时间我跟你和润生一起回一次咱们双水村……我
是高一〈2〉班的,听润生说过咱村还来了两个同学,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没去
认识你们。你看,我这个老乡真是太不象话了!”晓霞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连笑带说。
她的性格很开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少平同时发现,田晓霞外面的衫
子竟然象男生一样披着,这使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立在脚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
候,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呀……”润叶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着
说:“我还没跟你说话呢!”少平这才想起,润叶姐不光是叫他来吃饭的,她还有事要
给他说哩!润叶姐看来很理解他的难处,马上又说:“那好,我去送送你,咱们路上再
说。”“喝点水再走吧!”晓霞把水杯往他面前挪了挪。

  “我不渴!”他象农民一样笨拙地说。

  晓霞露出两排白牙齿笑了,说:“那我这杯水算是给你白倒了!”少平立刻意识到
这是一句略带揶揄意味的玩笑话。这种玩笑话实际上是一种亲切的表示。不过,这却使
他更拘束了,竟然满脸通红,无言对答。

  晓霞看他这样难为情,赶忙笑着给他点了点头,就出去了。他于是就和润叶姐相跟
着起身回学校去。

  当他们走到县革委会大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少平认识润叶她二
爸——他有时路过常回村子里来。

  “你还没吃饭哩?”润叶问她二爸。

  “刚开完会……”这位县领导五官很象他哥田福堂,只是头发背梳着,脸面也比他
哥和善多了。

  “这是谁家的娃娃?”田主任指着他问润叶。

  “这就是咱村少安他弟弟嘛!也是今年才上的高中……”润叶说。“噢……孙玉厚
的二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和你爸一样,大个子!……是不是和晓霞一个班?他扭头问
润叶。

  “和晓霞不一个班,和润生是一个班。”润叶回答他。

  “咱村里还有谁家的娃娃来上高中了?”田主任又问少平。

  少平拘束地抠着手指头,说:“还有金波。”

  “金波?他的娃娃……”

  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知道他回答问题不准确。

  润叶嘿嘿笑了,赶忙对二爸说:“金波是金俊海的小子。”

  田主任也笑了,说:“噢噢,俊海在地区运输公司开车……天这么黑了,到家里吃
饭去嘛!”他招呼少平说。

  润叶说:“已经吃过了。我去送送他!”

  “那好。常来啊……”田主任竟然伸出了手要和少平握手。

  少平慌得赶紧把手伸了出去。田主任握了握他的手,笑着点点头,就背抄起胳膊转
身回家去了。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揩了揩,就跟润叶来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


  走了一段路以后,润叶突然问他:“你这个星期六回不回家去?”“回。”他回答
说。“你回去以后,给你哥说,让他最近抽个空,到我这里来一下……”她说话的时候,
也不看他,头低着,用脚把一颗碎石块踢得老远。少平一时想不开她叫他哥来做什么。
既然润叶姐不明说,他也不好问。他只是随便说:“家里一烂包,怕他抽不开身……”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叫他最近来一次!一定把这话给他捎到!叫他到城里后,直接到
小学来找我!”她态度坚决地对他说。少平知道,他哥看来非来不行了,就认真地对润
叶姐说:“我一定把你的话捎给他!”

  “这就好……”她亲切地看了他一眼。

  天开始模模糊糊地黑起来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灯火已经闪闪烁烁。风温和地抚摸
着人的脸颊。隐隐地可以嗅到一种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鲜味道。多么好呀,春夜!

  现在,润叶姐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站定,说:“你快回去……”说完这话
后,便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旋即就转过身走了。走了
几步她才又回过头说:“那点粮票你去换点细粮吧……”

  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润叶姐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他呆
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他鼻子一酸,眼睛
顿时被泪水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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