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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13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5:31:19 1998), 转信

    第十三章


    田福军和他爱人徐爱云正在厨房里忙着炒菜。因为老丈人过生日,福军今天破例亲
自下厨房执起了炒瓢。

  徐国强老汉就爱云一个女儿,以前福军和爱云又一直在外地工作,这几年回到本县,
他们要弥补以前的不足,因此对老人格外体贴。老汉前几年刚退休,接着老伴也病故了,
女儿女婿就劝老人搬到了他们家。

  老岳父是个老粗干部,识字不多,一旦不工作,闲得很寂寞。他不读书,也不看报,
整天没事,就在院子的那个花坛里修修整整。也不正经务什么花,种一点牵牛花和能染
指甲的那种小红花。花坛里大部分种的是庄稼。地块虽小,样数倒不少。几棵玉米,几
棵红薯和土豆,还栽几棵辣椒和茄子。玉米旁边带着豆角,花坛转边还种了一圈南瓜。
一年四季,这花坛里倒也另有一番情趣。夏秋之间,南瓜蔓子扯得满院子都是,绊得人
都走不利索,田福军有时下班回来,看见这番景象,都忍不住想笑。

  老丈人每年的生日,在田福军家里就是一件大事。老人年纪大了,又很孤单,一家
人借此专为他热闹一番,老汉心里也高兴。田福军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更不用说做饭了,
平时不是他爱人做,就是他侄女润叶做。但老丈人过生日的菜,他年年都要亲自上手。
他过去学着做过几样菜,还比较拿手,另一方面,也表示了他对丈人生日的重视。

  他现在腰里束着他爱人的围裙,正忙着拌凉菜。徐爱云在案子上给他备炒菜的材料,
看丈夫这模样忍不住抿嘴微笑。

  他一边拌菜,一边不时问爱云某种调料搁在什么地方。爱云就转身给他指点,或者
干脆停了手中的活,亲自给他拿在跟前。他俩在厨房忙着,徐国强老汉一个人坐在窑里
的热炕头上,一边抽烟斗,一边用一只手悠闲地抚摸着身边的一只老黑猫。这只猫全身
皮毛象黑缎子一样光滑,两只金黄的眼睛闪闪发光。它和徐国强形影不离,晚上也在一
个被窝里睡。老汉今天过生日,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身上也换了女儿给他新做的衣服,
自满地坐在炕头上,一脸的福相。

  家里现在只有这三个大人。晓霞到城关小学叫她姐去了。田福军的大儿子晓晨在西
北大学上学,已经收假走了。只是一会还要来个客人。这人就是向前他爸李登云。登云
过去一直是徐国强的老下级,是老汉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李主任一直对徐老很尊敬。
自从老汉退休后,每年过生日他都要来祝寿。今天上午县常委会完了以后,登云就给田
福军说,他今天中午一定到他家里看望老首长。

  田福军和李登云过去虽然早就认识,但基本没在一块工作过。登云一直在这县上工
作。田福军以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地委,只是一九七○年从“牛棚”里出来以后,在另外
一个县下放劳动了半年,才分配回本县当了副主任——这算来也快满五年了。他现在是
县上的二把手,登云排在他后面。

  这四年多来,他和登云的关系有点微妙。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福军和一把手冯世
宽有分歧,登云明显地支持世宽。只是由于和他老岳父的关系,才不象世宽和他那样在
这些问题上面对面发生冲突。不,登云和他从来没公开红过脸。登云只是用实际行动来
支持世宽而反对他。在他来本县任职之前,世宽和登云已经在这个县一块工作好多年,
两个人早就是老搭档了。据说在任命他时,世宽还找黄原地区革委会管组织的领导,让
组织把李登云排在他前面。只是因为地区不同意才作罢。登云不会不知道这些情况,因
此他对世宽感恩戴德——倒好象他田福军来挡了他的路!

  田福军在厨房里一边炒菜,脑子不由想着前几天常委会上他和世宽的争吵。为了在
全县开展赛诗、赛歌、赛唱革命样板戏的运动,世宽他们竟然决定,要全县每个大队除
过自己队搞这“三赛”外,还要抽十个男青年,十个女青年,十个老头和十个老婆集中
到公社赛。公社赛完,每个公社再选拔四十个男青年,四十个女青年,四十个老头和四
十个老婆到县上来赛。他在会上指出:虽说政治运动不能不搞,但这种搞法太过分了!
影响农业学大寨不说,这么多老年人折腾下来,说不定还得抬埋两个人哩!而世宽却反
驳他说,这样搞正是为了促进农业学大寨!并且还指责他得了“政治幼稚病”。他当时
就笑了。谁得了这种病?是他吗?当然,由于他的反对,是否这样搞,会议最后也没定
下来。可会一完,管政工宣传的李登云就完全按冯世宽的意见给各公社布置下去了。他
没有办法制止这种荒唐的做法。岂止是这种事哩!目前多少事使他在内心里充满了痛苦!
但他是共产党员,而且是一个县的领导人,他也不得不做他反感的许多事!什么叫痛苦
啊?这就叫痛苦……

  “爱云,你尝这个菜怎样?”田福军拿了一双干净筷子,把炒好的一盘肉丝夹了一
点,送到他爱人的嘴边。

  徐爱云尝了尝菜,笑了,说:“很好,就是没放盐!”

  “啊?”田福军赶紧自己也尝了一点,便仰起头哈哈大笑了。他把这盘炒好的肉丝
又倒进炒瓢里,说:“做成回锅肉了!”

  他把重新又放了盐的肉丝倒进盘子后,爱云从他手里夺过炒瓢,说:“干脆让我来
炒!你心不在焉,别一会把“驱虫剂”也倒进锅里去!”福军笑了笑,用毛巾擦擦手,
就出了厨房。他想:登云大概快来了吧?他站在院子里,望见城对面的山湾里,一片桃
林已经开得如火如霞了。城市上空,袅袅地飘曳着几缕淡蓝色的炊烟。空气湿润润的,
充满了河流和土地解冻后的气息。阳光并不很晃眼,温暖地照耀着依然没有绿色的大地。


  田福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解开毛衣的钮扣,就慢慢地踱进了自己的窑洞。进窑后,
他在书架里摸出一本《史记》,从折页的地方打开,但又不想读,背抄着手,踱到墙上
的那张大开的世界地图前面。这家里的陈设是知识分子型的。三个大书架,两个是他的
——大部分是历史、政治经济学书籍,也有一些中外文学名著。另一架是爱云的医学书
籍。田福军一九四三年十三岁的时候,就上了边区的黄原师范,以后又在黄原高中部毕
业,才参加了工作——当时到西北党校秘书科当了秘书。一九五○年转到黄原行署财经
委员会当干事,不久又提拔为专署统计科科长。一九五五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学农业统
计专业。大学学完后,本来当时的中央农业部要他,但他还是要求回到了黄原地区。在
地区,他先后任专署办公室主任、地委农工部长、地委秘书长兼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等
职。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年之间,他基本上是挨批斗,关牛棚。

  由于他的经历,使他养成了看书和爱思考问题的习惯。就是在下乡的时候,他也要
背一挂包书。他常想,读书多,想的事多,苦恼自然也就多。还不如象他岳父一样,不
读书,不看报,心里不搁多少事;退休以后,再养一只猫,种几棵庄稼……他忍不住笑
了:他真正要是那样,恐怕又一天也活不下去了……此刻他站在地图前,脑子里突然冒
出来几个俄语单词。他在中国人民大学上学时,学过一点俄语,后来再没坚持,也差不
多忘光了。但有时在生活中碰上个什么东西,脑子里就不由地冒出了俄语读法——当年
念错得太多了。他现在看见世界地图上的中国版图,嘴里竟然完整地嘟囔出他当年记得
最熟悉的一句话.

  (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我们伟大的祖国)……

  “哈呀,爱云,你不仅能治病,还有这一手哩!”

  门外传来李登云的大嗓门。

  田福军赶忙把《史记》放在书架上,从门里迎出来了。他看见李登云手里提一大圆
盒包装精致的蛋糕,正把头从厨房门里探进去和爱云说话。“快进窑里来坐!”他走过
去招呼说。

  李登云旋即调转身子对他说:“这几年徐老过生日,不都是你亲自上手炒菜吗?今
年怎不再露一手呢?”

  田福军说:“手艺退步了,爱云把权夺了!”

  他两个说笑着进了吃饭的边窑。福军给登云递上一支“牡丹”烟,又开始给他沏茶。


  这时候,徐国强大概也听见了李登云的声音,就过这边窑里来了,那只大黑猫亦步
亦趋地紧撵在他身后。

  李登云见徐国强进来,慌忙站起来,握住老汉的手,热情地问候道:“你老最近身
体还好?”“还好!还好!”徐国强点着头,“不过,也不行了,腰腿有点毛病,行走
不太方便。岁数不饶人啊!”

  “好好叫爱云给你看一看!”登云关切地说。

  “医生治不了家里人的病……你喝茶!”徐国强坐在椅子上,指着旁边的那盒点心
说:“你来我就高兴了,还常带什么礼物哩!”“你看你老说的!你老栽培了我大半辈
子,我常忙得顾不上来看望你老。你老过生日,我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嘛!这蛋糕是我
专门吩咐向前从省城里买的,名字就叫个‘生日蛋糕’。听说外国人过生日就兴吃这东
西,还在上面点蜡哩……”因为晓霞和润叶还没回来,因此徐爱云先没上菜,窑里这三
个人就坐下喝茶拉话。

  “最近又忙什么哩?”徐国强没话寻话地问李登云。

  “哈呀……忙得往医院里跑呢!这几天牙关子又肿了,疼得人心神不安!”李登云
因为和田福军的关系,不愿谈什么工作,就给老汉说他的牙疼病。

  “人常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人的命!”徐国强马上接住话碴。反正他没什么
专门的话题,拉什么话都行。

  为了证实徐老说的对,李登云马上“嘘”地倒吸了一口气,用手掌在腮帮子上按了
按。

  这时候,听见晓霞和润叶说笑着回来了。爱云喊她们两个帮忙往窑里端菜。三个女
人忙得进进出出,不一会桌上的酒菜都齐备了。

  于是,田福军一家和李登云坐下来——为庆祝徐国强老汉六十五大寿的宴会就算开
始了。

  李登云先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本来我牙疼,不能喝酒。但今天是徐老六十五大
寿,我心里高兴,为了徐老的健康长寿,咱们干一杯!”田福军一家人都站起来,男的
白酒,女的红酒,都逐个和徐国强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徐国强满面红光,笑吟吟地
摸着自己刮剃得光光亮亮的嘴巴。

  “夹菜!”徐爱云说着,就给李登云的盘子里夹了些鸡肉块。这季节,还没什么青
菜,桌子上大部分是肉食。

  李登云说他牙疼,嚼不动肉,在他旁边的润叶就给他舀了些豆腐和丸子。李登云对
润叶说:“你这娃娃怎不到我家里去串门?”

  “我常忙着哩……”润叶红着脸说。

  徐爱云和李登云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便意味深长地笑了。李登云吃了一会菜,
就推说他要到医院看牙去,起身告辞了。他双手把徐国强的手握了半天,说了许多让老
汉保重身体和其它的一些吉利话,就离开了。

  李登云走后,这一家四口人又开始逐个向徐国强敬酒。晓霞对外公开玩笑说:“老
年人和娃娃一样,可看重过生日了!年轻人常记不起给自己过生日!”

  徐国强笑了,疼爱地看着他这个风风火火的外孙女,说:“娃娃过生日是盼长大哩!
老年人过一个生日,就向坟墓走近一步……”爱云瞪了一眼女儿。晓霞侧过脸给姐姐吐
了一下舌头。

  润叶很快站起来,给徐大爷斟了一杯酒,说:“爷爷,我敬你一杯酒,祝你长命百
岁!”

  徐国强高兴地端起酒杯,对大家说:“咱们最后一块喝一盅吧!祝大家都平安康泰!”


  于是,一家人就又都高高兴兴站起来,喝了这最后一杯酒……酒宴完了以后,润叶
就对家里人说,她学校有事,要赶快返回去。她心事重重地离开二妈家,出了县革委会
的大门,向学校走去。在去学校的路上,她还是想着少安为什么没到城里来。这现在又
过了中午,看来他今天也不一定来了。唉……

  她一路走,一路苦闷地踢着一颗小石子,直把这颗小石子一脚又一脚从县革委会踢
到小学的门口。

  她进了学校大门,猛地呆住了!

  她看见:少安正在她宿舍的门口低着头转来转去——啊,亲爱的人,你终于来了!
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迈着两条软绵绵的腿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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