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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70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6:32:39 1998), 转信
第十六章
对于孙玉亭来说,眼前的生活仍然象梦一般不可思议。
实行责任制尽管半年多了,他还没有从这个变化中反应过来——农村的改革如同一次大
爆炸,把我们的玉亭同志震成了严重的脑震荡……
失去了亲爱的集体以后,孙玉亭感到就象没娘的孩子一样灰溜溜的。唉,他不得不象众
人一样单家独户过日子了。
他当然也不再是双水村举足轻重的人物。人们现在在村巷里碰见他。甚至连个招呼也不
打,就象他不存在似的。哼!
想当初,双水村什么事上能离开他孙玉亭?想不到转眼间,他就活得这么不值钱?他眷
恋往日的岁月,那时虽然他少吃缺穿,可心情儿畅快呀!而今,就象魂灵一下子被什么人勾
销了……
起初,玉亭根本没心思一个人出山去种地,他要么闷头睡在烂席片土炕上,接二连三地
叹气:要么就跑到村前的公路上,意想天开地希望听到外面传来“好消息”,说集体又要恢
复呀!如果村里来了个下乡干部,他就拖拉着那双烂鞋,飞快地跑去,打听看政策是不是又
要变回去了?
在人们几乎忘记一切而发疯似地谋光景的时候,双水村恐怕只有玉亭一个人仍然在关心
着“国家大事”。每天,他都要跑到金家湾那面的学校把报纸拿回家里,一张一张往过看,
指望在字里行间寻找到某些恢复到过去的迹象,但他一天比一天失望。社会看来不仅不可能
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而且离过去越来越远了。
既然世事看来没希望再变回去,他就无法和现实再赌气。
一个明摆的事实是,他一家五口人总得吃饭。他难以在土炕上继续睡下去了,首先贺凤
英就不能让他安宁,开始咒骂起了他:
“你这样装死狗,今年下来叫老娘和三个你的娃吃风屙屁呀?你看现在到什么时候了?
人家把地都快种完了,咱的还干放在那里!等着叫谁给你种呀?”
凤英虽然过去和他一样热心革命,但看来她终究是妇道人家,一旦世事变了,就把光景
日月看得高于一切!
没有办法,孙玉亭只好蔫头耷脑地扛起镢头,出山去了,老婆尽管骂得难听,但骂得也
有道理。
他已经过惯了红火热闹的集体生括,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里劳动,一整天把他寂寞得心
慌意乱。四山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人的踪影;只有很远的地方才偶尔传来一两声什么人
的吆牛声。孙玉亭心灰意懒地做一阵活,就圪蹴在地里抽半天烟。他甚至羡慕地里觅食的乌
鸦,瞧它们热热闹闹挤在一块,真好!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地刨挖开后,玉亭苦恼起来了。他过去一直领导着大队农田基建队,
山里的农话相当生疏。旁的不说,连籽种都下不到地里。点种还可以,一撒种就把握不住—
—一个小土圪崂,他就几乎把一大升小麻籽种抛撒得一干二净!他只好厚着脸去找他哥,求
他把一些技术性的农活帮助做一下。
在山里孤单地劳动一天,回家吃完晚饭后,玉亭无法立刻躺到烂席片土炕上去睡觉;他
总觉得晚上还应该有些什么事。
他把碗一丢,便拖拉起那双烂鞋,丧魂失魄地出了大门。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走到了大队部。
噢,他是开会来了!以前几乎每晚上他都要在这里开半晚上会,现在他竟然又不由自主
地来到了这里!
可是,会议室门上那把冰冷的铁锁提醒他:这里不再开会了!
夜晚出奇的平静。疲劳的庄稼人饭碗一丢就进入了梦乡。
唯有东拉河在沟道里发出寂寞的喧哗声。月亮在黑白相间的云彩里游移,大地上昏昏暗
暗。孙玉亭一个人惆怅地立在黑糊糊的大队部院子里,心中油然生出无限悲凉。他索性蹲在
会议室门台上,一边抽烟,一边在黑暗中缅怀往日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
通常很久以后,玉亭才怅怅然从大队部院子里转出来,象个患夜游症的人一样,蹒跚着
走过昏暗的村道。这时候他往往还没有一点睡意。他喉咙里堵塞着一团什么,很想找个什么
人说说话,但他知道村里没什么人有兴致和他谈这论那了。
这样的时候,他便自然地想起了田福堂。
可是,当他满怀激情地找了几次田福堂后,发现田福堂也变了!连福堂也再没兴致和他
讨论“国家大事”,甚至还对他的夜访表示出一种厌烦的情绪。
田福堂的态度对玉亭的打击是极为沉重的。
当这位“革命家”失去了最后一个精神依托后,只好黯然伤神地生活在他自己的孤独之
中……
孙玉亭的感觉是正确的,田福堂就是没心思和他的前助手谈论“革命”了。比较起来,
不论怎样。孙玉亭可以说对“革命”一片赤诚——为了“革命”,玉亭可以置自己的吃穿而
不顾,把头碰破都乐而为之,但田福堂没有这么幼稚,这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人。他虽然是个
农村的支部书记,但穿越过不同时代的各种社会风暴,因此有了人们常说的那种叫做”经验
”的东西。尽管在感情上和孙玉亭一样,他对目前社会的大变革接受不了,但他的理智告诉
他,这一切已经很难再逆转——不管你情愿不情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了!
既然社会的变化已经成为铁的事实,那么聪敏人就不应该再抱着一本老皇历念到头。孙
玉亭梦想复辟是徒劳的!何必一口咬住这个屎片子连油饼子都换不转呢?他田福堂才不是这
号瓷脑!
一个时期来,田福堂甚至变得有点清心寡欲,大有看破红尘的味道,那种争强好胜,动
不动就剑拔弩张的激情渐渐失去了势头。他就象一个长时间游泳的人,疲倦地回到了岸上了
。他现在已经很少出门。虽说还当着书记,但对公众事务不再热心。公社下来个什么任务,
他就推给副书记金俊山去处理。农村已经“单干”了,有什么事值得他热心呢?再说,现在
的工作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甜头?
田福堂也决不会象孙玉亭一样,和自己的光景日月赌气。
土地分开以后,他苦恼归苦恼,但不误农时,及时开始耕种。
儿子润生已经跟上向前学开汽车去了——这是他主动找女婿安排的。家里的这点地他一
个人能应付。虽说他多少年没参加劳动,开始出山有点吃消不了,但他年轻时在双水村里也
是一把劳动好手——旧社会和孙玉厚这一茬人,都在有钱人家的门上经受过严格的锻炼,因
此基本功在哩!
现在,他已经慢慢又适应了山里的庄稼活。
在山里一人劳动的时候,他也象玉亭一样,有种孤单和被抛弃的感觉。想起当年在村里
村外叱咤风云的盛况,心里也不免涌上一丝悲凉。世事不饶人啊!一时三刻,他就被赶上了
山,不得不象众人一样握起了老镢把,满头臭汗为自己的生计而拚命!他记得小时候上冬学
时,金先生传授过孔夫子的一句话:民以食为天,因此这也不算什么耻辱!
家里现在只剩下他老两口。女儿的工作调到了黄原;儿子跟上女婿学了开车。从早到晚
,他院子里静得象一座古庙。
他现在特别希望身边有个小孙子——这种心境已经说明他进入了老年阶段。他感到痛苦
的是,他现在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婚姻不合。人家两口子都设法往一块调工作哩,可他女儿却
和女婿把工作调到了两地!
看来,这主要是怪润叶!他原来还担心结婚以后向前嫌弃润叶,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却冷
落人家李主任的儿子!这使他怎样有脸再上亲家的门呢?他真想不通润叶为什么这样对待向
前。
在田福堂看来,向前实在是个好娃娃,尽管自己的儿女对人家不好,但这娃娃对他们家
好得不能再好了。小伙子对他老两口尊尊敬敬,过一段时间就来看望他们,次次登门总不空
手,吃的用的拿一大堆。正月里,就把一年烧的石炭送到家里,码得整整齐齐。如今,又亲
自把润生带上,教他学开车……死女子啊!这么好的女婿打上灯笼都找不下,你为什么要冷
落人家呢?你娃娃作孽哩!你是个什么值钱人!
田福堂心里对女儿充满了怨气。自调到黄原后,她也没回家来。他也不想去看她。唉,
按说,他现在应该抱上外孙了。可是……
尽管家里有吃有穿有钱花,但田福堂感到日子过得越来越不顺心。
双水村这位郁郁寡欢的强人,在山里劳动已经快半年了。
在这短短的半年里,他眼看着村里发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变化,最瞩目的是,一些过去
穷家薄业的人,很快就露出了发达起来的势头,当然,现在田福堂也不怀疑,今年下来,双
水村大部分人家将不会再缺粮吃了!事实向他证明:双水村没有他的“指挥”,人们不仅照
样生活,而且生活得比原来还好!
田福堂从双水村眼前社会生活的大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渺小。他一个人在山里突然想
,这世界离开谁都可以!天照样刮风下雨,女人照样生娃娃!别说他田福堂来了,就是毛主
席不在了,中国还不照样是中国吗?
这样一想,田福堂阴郁的心情就会松宽许多,他已经屈服于现实,也承认了命运对他做
出的这种新安排。他甚至想,“单干”以后,他田福堂还要把光景谋到众人前面去!过几年
再看吧,他田福堂还是双水村首屈一指的人物!
这个强人啊……
但是,强人往往心强命不强。天暖以后,田福堂的气管炎突然严重起来。这可不是什么
好兆头。气管炎一般天气转暖就会缓和一些。可他天暖后反而又厉害起来,说明病情是加重
了。
早上起床后,他常常得半天直不起腰。山里劳动的时候。
力气越来越不济,干一会活,就要在地里蹲半天,至于烟,不仅不能闻,甚至连看也不
能再看;一看见烟,他就忍不住要咳嗽——已经到了一种条件反射的程度。
每当田福堂蹲在地里没命的咳嗽的时候,一种力不从心的悲哀就使他忍不住想哭一鼻子
!有时候,他不由双膝跪在土地上,徒然地向苍天祷告让他舒舒服服出上两口气!命运啊,
真是冷酷无情,竟把这样一位强悍的人折磨到了如此地步!
但强人终究是强人。田福堂并不因为自己身体的垮掉,就想连累她的儿女,不,他就是
挣死在山里,也不能把润生叫回来种庄稼。娃娃正学开车,他不能耽误儿子的前程。另外,
他也从不把他的病情告诉女儿。女儿有女儿的难肠事,不要再给她增加烦恼,每次给润叶回
信的时候,他都说他一切都好着哩。他永远热爱和心疼自己的儿女,愿意他们一辈子活得畅
快。他就是死,也要悄悄到一边去死,而不要让娃娃们为他牵肠挂肚……
如果目睹田福堂在土地上的挣扎,那真是够悲壮的了。干一会活,他就得停下来咳嗽半
天,喘息半天。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劳动,而是服苦役啊!
麦子刚收割完,庄稼人立刻抢农时开始耕种回茬荞麦了。
尽管田福堂又割麦又锄地,已经精疲力竭,但他还是挣扎着想种几亩荞麦。荞麦是好东
西,清凉败火,伏天能做凉粉泄火气,还能剁面条,捻圪凸——信天游都唱“荞画圪凸羊腥
汤,死死活活相跟上”哩!尤其是城里人,把荞麦面当作一种稀罕东西看待。田福堂想,他
家门外工作人多,其它庄稼少种一点可以,但荞麦不种不行——这是他每年给城里的亲戚回
敬的主要礼品。
但他单枪匹马,耕种这点荞麦实在是不容易啊!别人家都是一个人犁地,一个人在后面
纳拌了籽种的肥料。他自己只好吆着牛犁到地头,再返回来端起粪斗,把籽种下进犁沟。
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吃力不算,心里还急躁得不行!
今天,眼看就要亮红晌午了,他仍然有两耙地没有种完。
心一急,咳嗽就来了。这一次来得太猛烈,使他连吊在胸前的粪斗子都来不及解下,就
一个马趴跌倒在犁沟里,没命地咳嗽起来。
咳嗽喘息长时间停歇不了。他几乎耗尽了身上的力气,伏在犁沟里怎么也爬不起来。连
那只老黄牛在旁边看着他,眼睛里都充满了怜悯。
大半天功夫,田福堂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把一脸泪水鼻涕揩掉。失神地望着剩下的那
两耙地。他实在没有力量再种完这点地——可是这点地也确实再占不着他另来一趟了。
该死的身体啊!
现在,田福堂愁眉苦脸地看见,别的庄稼人都已经卸了牛具,开始回家吃饭了。在他上
面耕麦地的孙玉厚也扛起犁,吆着牛起身回家。孙玉厚下山时要从他这块地里经过,将要亲
眼目睹他田福堂的狼狈相了!
田福堂挣扎着端直粪斗子,把刚才剩下的半犁沟播完。然后他放下粪斗,回转牛,继续
向另一头犁去。他想避开过路的孙玉厚,以免让他看他的笑话!
快犁到地头的时候,田福堂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比牛的喘息声都厉害。
当他强撑着又把牛回转的时候,惊讶地看见孙玉厚端着他的粪斗子,顺着他刚耕过的犁
沟,一步一把撒着粪籽,走过来了。
一团热乎乎的东西一下子堵在了田福堂的嗓子眼上。他没有想到孙玉厚会来给他帮忙,
一时竟愣住了。
孙玉厚走到他地头,说:“丢下这一点了,占不着再来一回……一个人种庄稼难啊……”
田福堂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结果什么也没说,只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吆着牛向前犁去。
两个人不到几锅烟功夫,就把这点地种完了。田福堂心里泛上各种味道,咧开嘴难为情
地对孙玉厚笑了笑,说:“玉厚哥,你快回去吃饭!”
孙玉厚吆着牛走了以后,田福堂压制着咳嗽,一边用柴草擦犁,一边怔怔地看着下了山
的孙玉厚,不禁无限感慨地想了许多事。他记起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一同给有钱人家揽工的情
景,那时他们曾经象兄弟一样,伙吃一罐子饭,伙盖一床烂棉絮……解放以后多少年,尽管
他们同住一村,但再也没有在一块亲热地相处过。想不到今天,他们又一块种了一会地!
在一刹那间,田福堂的心头涌上了一种怪酸楚的滋味——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这
样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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