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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79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6:40:21 1998), 转信

第二十五章


越野车在北方的山路上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颠簸,中午前后,进入了黄原河东川——虽然
路面宽阔了,但由于车辆开始密集起来,越野车不得不放慢速度。

从车窗里望出去,宽阔的东川已经是一片荒凉。眼下已到立冬前后,庄稼早收割完毕,
地里连秸杆都不再存留。远处的山峦,绿色已被寒霜杀尽;草木枯竭,大地裸露。天灰漠漠
一片迷茫,地上和空中到处都飘飞着黄叶。根据往年的经验,过不久,北冰洋及西伯利亚的
冷高压就会携带着滚滚的寒流而席卷整个黄土高原;那时真正的冬天就开始了……

汽车很快驶入东川的工业区。透过一团团烟雾,隐约地可以辨认出远处矗立的九级古塔
和塔尖上闪耀着的那一抹落日的淡黄色光辉。

汽车小心地在一片厂房夹峙的路面上低速行驶。四面八方传来各种机器的喧器和钢铁尖
锐的撞击声;许多物资、材料乱七八糟堆放在道路两旁。在一大片东倒西歪、饱经风霜的房
屋之间,个把新建起的大楼拔地而起;色彩鲜艳,式样新颖,如同鹤立鸡群……

田福军坐在小车的前座上,思想已经从农村里跳出来,不由地考虑起工业方面的事情。
全区的工业比农业问题更多,也更缠手。唉,连皮手套皮夹克衫这样一些本地传统的紧俏产
品,现在也都卖不出去了。质量没有提高反而不断下降,怎么可能在日新月异的市场上去竞
争呢?目前还没有什么好办法改变这种状况。工业不象农业,就全国而言,眼下也不可能进
行根本意义上的改革。他现在能做到的,就是在经营管理、劳动纪律等方面进行认真的整顿
……

尽管田福军对前任地委书记苗凯同志有看法,但他认识到,他的前任在全区工业方面的
想法和做法基本是正确的。南煤、北油、中轻纺,再加上卷烟,形成了四大拳头。他感谢苗
凯同志为黄原地区的工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现在的问题是,他不能停留在这个基础上,而
要较大幅度地扩大和发展。

他已经迅速着手搞了。石油原产八万吨,不久前开始新建一座十五万吨的炼油厂。经过
和中央化工部以及省上的有关部门周旋,三年内石油利润可以不上缴,自己赚自己花;一年
几百万元,这对于全区几年后实现财政自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款项。另外,上个月他曾和专
员呼正文坐飞机到北京跑了一趟,与煤炭部进行了一番友好而艰难的谈判,最后终于签订了
合同,在原南县建立一个年产二十一万吨的煤矿;由国家投资,黄原地区包建。地区的卷烟
生产本来是个很有优势的项目,但中央有限制,无法大力扩展……在田福军的脑子里还萦绕
着一个更大的梦想:那就是在他的任期内,争取使黄原通火车!当然,这是一件难得无法想
象的事。但他企图力争实现这个梦想。他盘算,等农业和工业方面的一些大事理顺以后,准
备带一帮子人,到北京去搞一下“活动”。他已经和高老以及许多在中央工作的黄原籍老同
志写信联系过,他们都说没问题;并且建议到时带些土特产,争取在人民大会堂开个茶话会
,由他们请各种“关键”人物出席,说不定还可以请来一两位政治局委员呢……

汽车进入市区后,田福军看见街道上到处都在搞卫生——各机关都“各扫门前雪”,清
理人行道上的泥垢和垃圾。

一辆宣传车缠绕着红布标语在街上以甲虫速度行驶,刺耳的高音喇叭严正地播送市委市
政府关于整顿城市秩序和卫生的通告。田福军很满意这个气氛。说实话,黄原城也太脏了,
市上完全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来改变这个城市的风貌。只是他担心又会象过去一样搞一阵子
“运动”,尔后又新颜换旧貌。

嗯,很可能哩!

田福军回到地委以后,先没顾上进家门,直接去了办公室。虽然办公室和家只隔一道小
门,但对他来说,这两个近在咫尺的地方常常象两个遥远的世界。爱云有时也忍不住抱怨他
把家不当一回事;她对他说,“官”是暂时的,家是永远的。

嗯,也许你说的对,但我却无法两全!

他很羡慕一些人能把繁重的公务和轻松的私生活平衡起来。他没有这种本事。在内心深
处,他有时也羡慕一些一般干部和普通工人的家庭;按时上下班,有充分的时间看看电视,
听听音乐,和孩子们一起共享天伦之乐。他呢?一年四季东跑西奔,回到机关,工作没明没
黑。即是回到家时也不得安宁啊!会客室没等他进门就坐满了各种人,排队等待和他“私下
会晤”。有时候,他甚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吃完自己的一碗饭。记得有位省委副书记说过,
地委书记象军队里的排长——意思是说这人职务比较轻松。哼,让他来当当这个“排长”吧


田福军回到办公室,见他桌子上的文件堆得象小山一样——其中有些就是他本人签发
的!

他在这座“山”面前怔了怔,然后叹了口气去洗脸。

他怀着一种“愚公移山”的心情坐在桌前,正准备翻阅这些文件时,常务副专员冯世宽
小心地推开门进来了。这位他过去的上级在他面前多少有点拘谨,体态丰盈的世宽把脖项里
一条薄薄的驼色围巾解下来,说:“刚听说你回来了……”

田福军和他一块坐在沙发里,说:“我刚从原西回来。”

提起原西,世宽脸上显出一些不自在。他或许回想起当年他们两个在那里曾经有过的不
愉快。但一般说来,时过境迁,两个人现在一块共事还是不错的。新的工作岗位使他们都对
对方的了解深入了一步。在田福军看来,冯世宽的许多不足是由思想方法造成的。这位老中
级师范毕业生对工作是很负责任的,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包括作一些错误的事情。

自他在黄原任职以来,世宽在工作上一直是支持他的,这倒是他原来没有预料到的。因
此,他们相互间开始建立一种比较信任的新关系——这是很不容易的!从冯世宽方面来说,
社会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也使他认识到过去的那一套做法不行了。他是个有一定文化程度的
人,读书和学习使他能较快地甩掉一些过时的包袱;尽管气喘嘘嘘,但竭力跑着想撵上时代
前进的步伐。他对田福军的看法在某些方面仍然持有保留态度,但他认识到,这个人最大的
优点是胸怀宽阔,能容人——福军没有因为成了他的上级,就对他们过去闹过的别扭耿耿于
怀;而且一直很信任他,专门到省上做工作,让他担任常务副专员职务。仅这一点,冯世宽
就要求自己努力当好田福军的副手。

世宽刚坐进沙发,就直截了当对田福军发牢骚说:“明川这个人也太有点过份了!”

“怎么啦?”田福军问。

“把咱们地委和行署各罚了二百元款!”

“因为什么?”

“说咱们卫生搞得不好!”

“不好那当然应该罚嘛。”

“怎不好?咱们按照市上要求的标准,机关干部几乎两天停止办公打扫卫生,实际上比
别的单位搞得都好。可明川在市上负责这件事,带着检查组来转了一下,硬说不行,坚持要
罚款。下级机关罚起了上级机关,这不成了笑话?”

田福军笑了,说:“世宽,你不要为这事生气。你要理解明川,他这样做有他的道理。
他罚地委和行署,其它机关也许就不敢敷衍了事了。咱们虽然是上级机关,但这个城市是由
市上管理的,咱还得要尊重人家的政令和有关规定。我看明川这样做还有气魄!我留心过,
省委大门口挂着市上给颁发的一块“卫生先进单位”的红牌子,上面编号是零零一;省军区
也有一块,编号是零零二。你看这可笑不可笑?难道机关级别最高,卫生也就最好吗?”

“那也不能把好的说成坏的!我看明川那态度,就是地委行署把院子拿吸尘器清扫了,
也得罚咱们的款!”冯世宽不满地说。

“我相信你说的哩!世宽,既然是这样,你不妨来个高姿态,干脆对市上罚咱们的款表
示欢迎,这也是对他们工作的一种支持嘛!”

冯世宽苦笑了一下,说:“唉,那就算了。我也不表示欢迎,他们要罚也就罚去吧!”
说着便站起来要走了。

“你还有什么事?”田福军问。

“再没什么,就这事。我原来还想让你给明川打个电话,让他把咱们饶了……”

田福军大为惊讶:世宽竟然为这么一件事专门来找他?哎呀,这个人办事也真是太认真
了!

冯世宽临出门前,告诉田福军说,前几天他碰见李登云,查问他回来了没有,说想和他
谈点事。

田福军对冯世宽点点头,说:“我一会给他打个电话。”

冯世宽走后,田福军心里嘀咕:李登云想和他谈什么事呢?看来必定是关于向前和他侄
女的关系问题。但是,这件事不是由他和李登云就能够解决的。他们可以解决地区和卫生局
的问题,但无法解决自己子女的感情问题。不过,既然登云想和他谈谈,他就不应该拒绝。

田福军看了看手表,还有些时间,就抓起桌子上的话筒。

电话号码刚拨了两位数字后,他又把话筒放下了。他决定亲自到卫生局走一趟——在电
话上召见登云,会让他觉得自己摆官架子。

田福军到地区卫生局才明白,李登云并不是和他谈向前和润叶的事,而是要求他帮助解
决地区人民医院的问题。登云抱怨说,地区医院别说给别人治病,它本身已经千疮百孔了。

田福军看登云上任不久就如此关心卫生系统的工作,立刻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过去所没
有的亲切感。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叫人尊重。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地想起
了他的朋友张有智同志。

既然登云这样热心,他就不能怠慢。再说,地区人民医院是全区最主要的医疗单位,应
该给予极大的重视;他上任到现在,还没顾上抓这方面的工作。

他于是带着登云去找专员呼正文。见到正文后,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干脆一块坐车到医
院去看看再说。

到地区医院后,这个单位的所有领导都陪着他们,到院内四处转了一圈。

这里的问题的确是严重的。由于多年没有经费维修,一切设施都到了破烂不堪的程度。
门诊楼的二楼走道里,漫流着从厕所的破水管中涌出的水,人们只得象踩着过河的列石一般
踩着砖块走路。锅炉也烂了,病人和治病的人都喝不上开水。全院一共才两部电话;甚至连
个太平间也没有。八年前买回的扫瞄仪器由于没地方安放,一直在院墙角里用油毛毡盖着。
至于职工的福利设备,那就更可怜了。有些老大夫多年来都是一家三代同挤在一间小屋里。
有点水平的医生纷纷找门路往外地调。

田福军和呼正文目睹此情景,感到十分震惊。他们以前到医院看病或住院,都在专门病
房里,因此根本不了解这个医院的本来面目。

转完以后,他们在院子里围成一圈。李登云和地区医院的领导们,都瞪着眼看田福军和
呼正文怎么办呀。

“正文,你先谈个意见。”田福军对专员说。

“这已经到了年底,财政方面很紧张……”呼正文愁眉苦脸地说。

“你手头恐怕还埋伏一点钱吧?”田福军狡猾地对呼正文挤了挤眼。

呼正文笑了。他说:“我知道你没忘了这点钱!我从你手里接过多少还是多少。你也知
道,专员预备费是补各种窟窿的。这又到了年底……”

田福军也笑了,说:“那就是说,你手头还有近二百万元。

干脆,今年你把这钱一次拨给医院吧,不要再当胡椒面撒了!”

“到时许多单位来大哭小叫,叫我怎么办?”呼正文为难地说。

“咱们永远就是这个样子!到时再想其它办法!”

呼正文尽管为难,但还是同意了田福军的意见。

于是,这笔钱现场敲定拨给了地区医院。李登云和医院的领导们都高兴得咧开了嘴巴。

田福军指示,由医院主要领导牵头,很快成立基建领导小组,今冬筹建,明年改建医院
原有设施;另外要新盖太平间,铺院子,修厕所,建两座职工家属楼……

他对医院的领导们说:“钱给了你们,事办不好,可要找你们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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