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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86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6:46:05 1998), 转信

第三十二章


孙少平没等到过正月十五的灯节,就又离家走了黄原,所以他并不知道罐子村姐姐家发
生的事;如果他在,弟兄两个说不定能把他姐夫和那个“南洋女人”踩死哩。

他是临近春节才回到家里的。虽然他的户口落在黄原的阳沟队,但双水村永远是他的家
;正如一棵树,枝叶可以任意向天空伸展,可根总是扎在老地方……

当然,他回来并不仅仅是恋念家乡。他一方面是为了和全家过个团圆年,另一方面是想
为父亲做点什么事。哥哥已经分家另过光景,他现在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心骨。本来,他刚一
到家,石圪节公社就邀请他作公社春节秧歌队的指导,他立刻婉言谢绝了——他已对红火热
闹丧失了兴致。刚过罢春节,他就忙着跑出去给家里买了一车炭;并且把前半年用的化肥也
买好了。这些大事父亲没有能力办;而哥哥正在筹办扩建砖瓦厂,也分不出手来管他们这面
的事。

这些事办完后,他就决定很快返回黄原去,一家人劝说他过罢正月十五的灯节再走,但
他坚持立刻就动身。他心里着急呀!给家里置办完必需的东西后,身上就没几个钱了。他要
赶快到黄原去揽个活干。临走时,他除过留够一张去黄原的车票钱外,又把剩下的钱全给了
兰香。妹妹马上升学,需要一笔花费——本来他想多给她留一点,但实在没有了。

家里人并不知道他急于返回黄原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决不能让他们看出他的窘
迫……

象往常那样,从黄原东关的汽车站出来后,他几乎又是身无分文了。他在金波那里把铺
盖卷一取,就来到大桥头熟悉的老地方。现在他已经很自信,知道凭自己年轻力壮,很快就
会被包工头带走的。是呀,他从一切方面看,都是一个老练而出色的小工了!

不出他所料,刚到大桥头不久,他就被第一个来“招工”的包工头相中了。包工头听口
音是原西人。一攀谈,没错,是原西柳岔公社的,叫胡永州。少平不知道,这位包工头的弟
弟就是原西县“夸富”会上和他哥住一个房间的胡永合。当然他更不知道,神通广大的胡氏
兄弟在这地区有个大靠山——他们的表兄弟高凤阁是黄原地委副书记,因此这两个农村的能
人走州过县包工做生意,气派大得很!

少平和几个揽工汉被胡永州带到了南关的工艺美术厂。

胡永州正给这家工厂包建新房和职工家属楼;厂房主体已经完成,现在正盖家属楼。

因为回家过春节的揽工汉现在还没大批地返回黄原,因此胡永州现在只招了二十几名工
匠,先处理宿舍楼的地基。

二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垃圾堆旁的大窑洞里。好在这窑洞有门窗,又生着火,还不算太冷
。少平几个人到来时,这窑洞已经挤满了。对揽工汉来说,这里住的条件可以说相当不错;
虽然没床也没炕,但地上铺一些烂木板,可以抵挡潮湿,少平勉强找了个地方,把自己的铺
盖卷塞下。天气冷,睡觉挤一点还暖和。上面几个公家单位的垃圾都往这窑旁边倾倒,半个
窗户都已经被埋住,光线十分暗淡。但谁还计较这呢?只要有活干,能赚钱,又有个安身处
,这就蛮好!少平高兴的是,以前和他一块做过活的“萝卜花”也在这里,两个人已经是老
相识,一见面亲切得很!

少平上工的第二天,就是农历正月十五。到了傍晚,黄原城爆竹连天,灯火辉煌,继春
节和“小年”以后,人们再一次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古塔山上,彩灯珠串般勾勒出九级高
塔的轮廓,十分壮丽。黄原体育场举办传统的灯会,那里很早就响起了激越的锣鼓声,撩拨
得全城的人坐立不安。

本来,所有的工匠都约好,晚上收工后吃完饭,一块相跟着去体育场看红火。但包工头
胡永州对大伙开了恩,买了一大塑料桶散酒,提到他们窑洞来,让大伙晚上热闹一下。工头
并吩咐让做饭的小女娃炒了一洗脸盆醋溜土豆丝,作为下酒菜。胡永州看来是个包工老手,
很会抓做活的工匠。

这点酒菜使所有的人都没兴致再去体育场了!

晚上,二十几个揽工汉围着火炉子,从塑料桶里把散酒倒进一个大黑老碗,端起来轮着
往过喝。黑老碗在人手中不停地传递着。筷子雨点般落在放土豆丝的盆子里。

连续喝了几轮后,许多人都有了醉意。一个半老汉脸红钢钢地说:“这样干喝没意思,
咱得要唱酒曲。轮上谁喝,谁就先唱一轮子!”

人们兴奋地一哇声同意了。

酒碗正在“萝卜花”手里,众人就让他先唱。“萝卜花”

把黑老碗放在脚边,说:“唱就唱!穷乐活,富忧愁,揽工的不唱怕干球!”他说他不
会酒曲。众人说唱什么都可以。“萝卜花”就唱了一首往古社会的信天游。他的嗓音好极了
,每段歌尾还加了一声哽咽——没钱才把个人难住。

什么人留下个走口外?

走哪达都想把妹妹捎上。

撂不下妹妹哭着走。

哥想妹妹想死了。

咱穷人把命交给天安排。

腊月河冻我就回家……

“萝卜花”唱完后,揽工汉们都咧着嘴笑了。

孙少平坐在一个角落里,却被这信天游唱得心沉甸甸的。

他真惊叹过去那些不识字的农民,编出这样美妙而深情的歌。

这不是歌,是劳动者苦难而深沉的叹息。

“萝卜花”唱完后,喝了一大口酒。他自己没笑,把酒碗递到身旁那个瘦老汉的手中。

瘦老汉吃得太多,便把羊毛裤带往松放了放,豁牙漏齿唱开了一首戏谑性的小曲——

刘家沟又有六十六岁的刘老六,
老六他盖起六十六层楼,
楼上拴了六十六只猴,
楼下拴了六十六头牛,
牛身上又驮六十六担油,
牛的肯又捎六十六匹绸,
忽然来了个冒失鬼,
惊了牛,
拉倒楼,
吓跑猴,
倒了油,
油了绸,
又要扶楼,
又要拉牛,
又要捉猴,
又要揽油,
又要洗绸,
哎嗨依呀嗨,
忙坏了我六十六岁的刘老六!

瘦老汉还没唱完,众人就笑得前伏后仰了。等老汉尾音一落,他对面一个二楞小子破开
喉咙既象喊叫又象唱——叫咱包头后生也吼上两声!

有人喊叫说:“还没轮上你哩!”

有人说:“就让这小子吼上两声吧,要不他嘴里痒痒嘛!”

众人都已经喝到了八成,红着脸手指“包头后生”的嘴巴哄堂大笑。

这小子也就醉意十足地咧开嘴巴唱道——

唐僧在西天里取真经;
取回来真经唐僧用,
捅下了乱子都怨孙悟空!

这小子连编带诌,还蛮有嘴才!

老碗现在轮到一个边乐和边在裤腰里寻虱子的匠人手里。他额头上留着几个火罐拔下的
的黑印,嬉皮笑脸地唱道

——
见了朋友告苦难,
你有铜钱给我借上两串,啊噢唉!

我有脑畔山,干阳湾,
沙笨黄嵩长成椽,
割成方子锯成板,
走云南,下四川,
卖了钱我再给老哥周还!

这是一首地道的酒曲,赢得了满窑喝采声。

酒碗在众人手里摇摇晃晃地传递着,各种调门嗓音一首接一首唱着小曲。炉中的炭火照
出一张张醉醺醺的面孔。窑里弥漫着旱烟和脚臭味,叫人出气都感到困难。此时,这些漂泊
在门外的庄稼人,已经忘记了劳累和忧愁。酒精在血液中燃烧着,血流在燃烧中沸腾着,有
几个过量的家伙已经跑到外面呕吐去了。

窑门突然打开了一道缝,从那缝隙中伸进一个女孩子的脑袋。这是为他们做饭的小女孩
,大概只有十五六岁,脸色憔悴而腊黄,看了叫人不由不得心疼。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地方
流落到这个城市的。

小女孩探进头来,大概是看土豆丝还有没有——实际上早已经被吃光子,连盆底上的汤
都喝得一滴不剩。

有几个醉鬼看见了她,便喊:“再炒上一盆!”

小女孩显然对这个场面有点恐惧,犹豫着不敢进来拿那个洗脸盆。少平看出了她的难处
,准备把盆子给她送过去。但这时候那个“包头后生”站起来,醉得东倒西歪往门口走,并
且伸开双臂,下流地说:“干妹子,让我亲你一下……”

少平忍不住把两只拳头捏了起来。在这个醉鬼通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悄悄伸出一条腿,
把这家伙绊倒在人堆时,头正好跌进那个洗脸盆中。弄了一脸肮脏。众人在哄笑声中把他推
到旁边,他便象死猪一般再也爬不起来。这当口,那个做饭的小女孩赶紧调过头跑了。

虽然没有菜,看来这塑料桶酒喝不完,今夜就谁也别想安生。酒碗继续往过轮,曲子仍
然非唱不行。

现在这只叫人恶心的黑老碗又递到少平面前了。以前每轮过来,他不是装着出去小便,
就是起来给炉子加煤,躲避着没有喝。这次看来不行了,因为这群醉汉发现少平还没醉,就
要强行灌他。少平只好准备喝这酒。但众人还不饶,叫他按“规矩”来。他只好答应唱一支
酒曲。这曲子是在村里闹

秧歌时田五教给他的——
二来我初出门,
三来我认不得一个人,啊噢唉!

好象那孤雁落在凤凰群,
展不开翅膀放不开身,
叫亲朋你们多担承,
担承我们年轻人初出门……

唱完酒曲后,他在碗边上抿了一点,算是应酬过去了。但他发现塑料桶里还有不少酒,
心想轮到半夜,他也非醉不可;于是假装上厕所,从这窑里溜出来了。

他没有再回窑里去。

他一个人转到街道上,慢慢遛达着消磨时间。刚从暖窑里出来,冷得他直打哆嗦,但头
脑倒一下子清醒了。远处,锣鼓声和嘈杂的人声还没有停歇。天特别清亮,星星和月亮在寒
冷的夜空中闪烁着惨白的光芒。

孙少平筒着双手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内心突然涌起一种火辣辣的情绪。他问自己:你难
道一辈子就这样生活下去吗?

你最后的归宿在哪里?

是啊,眼前的一切都太苦了……苦倒不怕,最主要的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流浪的
生活而有一种稳定性?这一切似乎都很渺茫。双水村他不可能再回去;尽管这次离家时,哥
哥又一次劝他一块合伙经营砖瓦厂,但他还是拒绝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他已经离开了
老窝,就决心在外面的世界闯荡下去。要是一辈子呆在双水村,就是发了家致了富,他也会
有一种人生的失落感。

可是,他已经安下户口的阳沟,对他来说还是个陌生而不相干的地方;他在那里也许永
远不会有立足之地……

他该怎么办?

他眼下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

只能走着瞧吧!他的年龄还允许他再等待选择的时机,当然,在他的思想深处,退路中
的最后一道防线大概还是亲爱的双水村……

孙少平一直在黄原街上转了很长时间,才返回到住地。

他走进垃圾堆旁的那孔破窑洞,醉鬼们都已经躺在了一片黑暗中。窑里充满了热烘烘的
臭气和酒腥味。他悄悄爬进自己的被窝,但很长时间仍然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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