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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88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6:47:38 1998), 转信

第三十四章


这些天里,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上午在工地上干半天活,下午和做饭的老头到街
上的自由市场买些菜背回来,也就再没什么事了。他估算了一下,赚的钱已经超出了一百元
。一百元钱,不容易啊!对一个揽工汉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钱是好东西,它能使人不再
心慌,并且叫人产生自信心。

晚上,别人进入睡梦之后,他就心平气静地躺在这个没门窗的房墙角里,入迷地看书。
常常读到书自动从手中跌落,他才迷迷糊糊睡着。

这一天晚上,他看书看到半夜时分,已经瞌睡得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他刚刚吹灭蜡烛,
正准备睡觉,突然听见上面不远处的灶房里,似乎传来一声低低的、令人恐怖的喊叫。

他在黑暗中猛地挺起身子,支棱起耳朵,静静倾听着。发生了什么事?灶房里只有那个
做饭的小女孩睡觉,是不是钻进去了小偷?

半天再没声音了。少平以为是他的听觉错误——这现象在夜深人静时最容易发生。

他正要重新躺下,却又忽听见上面传来轻轻的哭泣声。这下他听清楚了,正是那个做饭
的小女孩在哭!

他紧张地爬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悄悄出了房子,蹑手蹑脚摸到灶房门口。

他到这门口时,小女孩的哭泣声还没停。他正紧张地判断发生了什么事,接着便又听见
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悄悄的,不敢哭!你再哭,我明天就把你打发了!”

血“轰”一下涌上了少平的脑袋。他听出这是包工头胡永州的声音。

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牙咬着嘴唇,浑身索索地抖着,立在灶房门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
办。

这时,他听见那小女孩说:“别打发我,我不哭了……”

少平用一个手指头轻轻顶了一下门。门关着,他的心象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在慌乱中又退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在黑暗的墙角里,用一只手狠狠地抠着刚砌起的砖
墙。

孙少平悲愤地想,胡永州简直不是个人,怎么能损凌这么小的孩子呢?这个叫小翠的女
娃娃当那个家伙的女儿都太小了!

这时,他眼前出现了那只美丽慈爱的长角母鹿和它被砍下的头颅;出现了那个小孩以及
最后淹没了他的那冰冷的河水深不可测的湖……

他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想,他要教训胡永州,并且把那孩子从水深火热中搭救出来……

第二天,他一个上午几乎没说一句话。

下午,他推说自己脚腕扭了,也没跟那个老头出去买菜。

他趁没人的时候,走进灶房。

面黄肌瘦的小翠正在无精打采地切菜。

他问这孩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原北县来的。”

“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妈前年死。我们家五个娃娃,我是最大的。”

“你爸在吗?”

“在哩。”

“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揽工?”

“我爸拉扯不了我们,就硬打发我出来了……”

“你想不想回家?”

小翠把刀放在案板上,双手蒙住眼睛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我想回,可没赚下几
个钱,回去我爸打我……我不想在这里做饭了,我怕主家哩……”

“主家怎啦?”

“天天晚上来欺负我……你看!”这孩子不顾羞耻地一把撩起她的衣服。

少平震惊地看见,她那两个还没有发育起来的乳房,象被野兽抓过一般结着血痂。

他扭过脸,眼里象撒进去一把辣面。

他又一次目睹了人世间的不幸与苦难。

他对小翠说:“你不怕,我给你钱,你明天就回家去吧!”

这孩子嘤嘤啜泣着说:“有钱我就敢回去哩……”

孙少平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两只眼睛迷迷瞪瞪,嘴里说着一些连他自己也不懂的话,
向隔壁胡永州住的窑洞走去。

胡永州没有在,门上吊把大锁。

他抬起脚狠狠在门板上踹了一脚。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一堆麦秸里,呆呆地望着墙壁,连下午饭也没去吃。

傍晚的时候,“萝卜花”嘴里叼着个旱烟锅来了。他一进来就问:“你是不是病了?没
见你去吃饭?”

“我没病。”少平摸出一根廉价纸烟,递给“萝卜花”。

“萝卜花”就坐在他旁边,把旱烟锅赶紧磕掉,点起了那支纸烟,香得咝咝价吸起来。

“萝卜花”算是个熟人了,少平就把胡永州做的恶事对他说了一遍。

“萝卜花”看来没把这事当个事,他咧着嘴一边笑,一边听少平说。当少平说他准备把
自己的钱给这女孩,并打发她回家的时候,“萝卜花”惊讶地跳起来了,说:“你是个憨后
生!这是个屁事嘛!哪个包工头不招个女的睡觉?你黑汗流水赚得那么一点钱,这不等于撂
到火里烧了?”

“小翠还是个娃娃呀!”孙少平痛苦地叫道。

“娃娃不娃娃和你有个屁相干!再说,女娃一十三……”

少平还没等“萝卜花”说下去,就扬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萝卜花”一跳从房
间里蹿出去,捂着腮帮子一边走,一边嘴里嚷着骂道:“你情愿给你嫩妈多少钱哩!为什么
打老子哩……”

第二天上午,孙少平先把自己的铺盖捆扎起来,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

当他看见胡永州进了他侄儿的窑洞后,就随后跟着撵进去了。

胡永州和侄儿正在一块算帐。侄儿看着帐本打算盘,胡永州立在旁边给侄儿指点。两个
人见孙少平走进来,就停下了。

胡永州问他:“现在正干活,你跑来干啥?”

“我结算工钱。”少平沉着脸说。

“你不上这工了?”胡永州惊讶地问。

“不上了。”

“怎?”

“不怎!”

“是不是另外寻下好工了?”胡永州的侄儿有点讥讽地问。

“这你别管。”

“咦呀,这后生头大了!”胡永州摸了一把串脸胡,咧开嘴笑着挪揄。

“你结算吧!”少平有点恶声恶气地说。

叔侄俩这时才发现少平的脸色很难看。

胡永州一看这个揽工小子气这么粗,简直对他是个侮辱。

真他妈的!哪个工匠敢对包工头这样说话哩?这小子倒象个大人物似的,在他面前抖起
威风来了!

他对侄儿说:“给他结帐!”

胡永州的侄儿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盏,对少平说:“你大概是嫌这里的工钱少了吧?
”他把记工本打开,拨拉了几下算盘,然后把一百多块钱扔到孙少平面前,“走球你的路吧
!”

少平硬忍着把钱收起来,冷冰冰地说:“把小翠的工钱也结算了。”

胡永州和他侄儿这下才真正感到了事情有些奇怪,都愣住了。

胡永州脸吊了有半尺长,问:“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少平挑衅性地瞟了他一眼。

“咦呀!”胡永州叫道:“这小子狗娃喂成个狼娃了!我念老乡之情,好心待你,让你
做的是轻活,给你开的是大工钱,你恩将仇报,却和我过不去!”

“不管说什么,把小翠的工钱结算了!”少平口气强硬地说。

“你是她什么人?”胡永州的侄儿问。

“什么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管闲事?”

“我想管!”

胡永州对侄儿说:“别和他磨牙了,你去把小翠叫过来!”

侄儿刚一走,心虚的胡永州便用手在少平的肩膀上拍了拍,咧嘴一笑,说:“小伙子,
有话好说!”他抽出一支“大前门”烟给少平递过来。

包工头知道这后生抓住了他的把柄。

孙少平用手把纸烟挡开。

胡永州继续笑着,说:“你不要走啦!干脆留下和我侄儿一块监工,工资我按大匠工开
!”

“我不会再给一个畜生干活了!”孙少平由于气愤,出口骂了起来。

胡永州重新吊下脸来,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你不用管。”

“你小子吃了豹子胆啦!你查问一下,看谁能把老子的球毛拔上一根?你知道我靠的是
什么人?”

“愿啥人哩!”

“实话对你小子说,我表弟就是地委副书记高凤阁!”

“高凤阁和我球不相干”少平也粗鲁地说。

“好吧,放开你小子的马跑!”胡永州口大气粗地说。他捉纸烟的手却在索索地抖着。

这时候,他侄儿把小翠领进来了。

胡永州瞪着眼对那个女孩子喝问:“你是不是要回去呀?”

小翠吓得连眼皮也不敢抬,说:“我回呀……”

“你他妈的!”胡永州伸开手扑过来,准备动手打这个被他征服了的羔羊。孙少平内心
的火山即刻爆发了!还没等胡永州走出两步,他就用左手一把扯住他的领口,右手左右开弓
,没命地抽打那张干瘦的老脸;然后当面一拳将这个老家伙打倒在后窑掌的脚地上。

胡永州的侄儿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扑上去和少平扭打成一团。

倒在地上的胡永州有气无力地对侄儿说:“不要打了,算工钱,叫这小子走……”

胡永州心中有鬼,看来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侄儿只好停住手,骂骂咧咧回到桌子后面,把小翠的工钱结算了——这孩子赚的钱才
有五十来块。

少平把钱塞进小翠的破衣服口袋里,引着她从窑里出来,然后又到灶房去帮助她收拾了
一行李。

中午,孙少平拿着他和小翠两个人的铺盖,引着这个不幸的姑娘,离开工艺厂,来到了
东关的长途汽车站。

他给小翠买了一张回原北县的汽车票,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百块工钱也给了她。
他对她说:“你不要再到黄原来了!你年纪小,一个人出门太危险……”

小翠看自己有了这么多钱,高兴地说:“回去我爸肯定不会打我了!”

汽车开走了,那孩子坐在车上兴奋地只顾数钱,给少平连手也没招一下……

现在,这个仗义疏财的揽工汉呆呆地立在车站门口,脚边放着那一卷破烂行李。

他几乎又不名分文了。他此刻才明白他眼下处境的严峻性:他自己没钱,可以凑合;可
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将无法帮助父母亲和妹妹。

他该怎么办呢?他愁得低倾下脑袋,在周围沸腾的闹声中静静地闭了一会眼。

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再到前面的大桥头去,等待另一个包工头来招走他。

他提起那卷破烂行李,迈着两条无力的腿,向那个熟悉的地方走去。

现在,孙少平身上虽然没几个钱了,但他内心还是比较平静的。他再一次审视了自己的
行为,仍然不为此而懊悔。不论怎样,他在铁蹄下挽救了一棵小草。他没想到政法机关去控
告胡永州。这不是说他惧怕胡永州的靠山高凤阁,而是他没有精力再去折腾了。一个颠沛流
离的揽工汉能够做到的仅此而已。现在,他又要立即为自己的生计而奔忙!

这样,孙少平就再一次来到东关大桥头的劳力市场上。

这是一个永远不萧条的市场,农村已经全部单家独户种庄稼,剩余劳力越来越多。能象
他哥一样办个什么厂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闲散人只好跑出来揽活干。有的人常年四季外出做
活;有的是农闲跑出来揽个半月一月短工,赚两个现钱。

农村的吃粮问题现在已经不大,但大部分农民手头都缺钱花;跑出来挖抓几个,总比空
呆在家里强。

正因为如此,黄原东关的这个“市场”不仅没有萧条,反而越来越“繁荣”了。从早到
晚,大桥四周的空场地和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到处都拥挤着北方各县漫流下来的揽工汉。

而围绕这些人的个体户饭馆、货摊、旅社也急骤地向四周膨胀起来。整个东关就象一个
吉普赛人的大本营。另外,从外省来的各色人等也都混迹于这个闹哄哄的场所里。耍猴弄棒
的,卖猫贩狗的,行医算卦的;小偷、骗子、乞丐和暗娼,纷纷潜行于其间。出售成衣的摊
贩一家挨着一家,一直摆到了长途汽车站附近;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衣服象万国旗一样在
春风中飘扬。河南人、安徽人、江苏、浙江人、广东人……

奇装异服,南腔北调,形成了一个奇特而繁杂的大世界。本城居民已把这里称作“黄原
的香港”。

孙少平本来对自己揽活很自信,但今天实在不走运、一直熬到下午,他还没有找到“工
作”。

临近黄昏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指望了。

怎么办?他一天没吃饭,饿得头晕目眩;身上只留了十来块钱,也不敢轻易花出去。再
说,晚上到哪里去过夜呢?

他简直走投无路了。

没有其它办法,看来只能上找他的朋友金波。唉,要不是如此万般无奈,他真不愿意去
麻烦金波啊!

又大又圆的落日象一团鲜血浸入了麻雀山的背后。孙少平提起自己的铺盖卷,碰碰磕磕
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向东关邮政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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