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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89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6:48:20 1998), 转信

第三十五章


金波从青海当兵复员回来后,已经在黄原东关邮政所干了近三年临时工。他虽然不象少
平那样为赚几个钱而东跑西颠,但基本上也是个揽工汉。除非让父亲提前退休,他去顶替招
工,否则他永远也没指望入公家的门,从表面上看来,他好象是这个邮政所的一员,其实完
全是个外人。

这个快满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小时候就很漂亮;现在虽然个头仍然不算很高,但长得又
精干又潇洒。皮肤还象女孩子那样白嫩,一头披散的黑发,一双清澈如水的大花眼,走在街
上,常常让陌生的姑娘由不得顾盼。已有不少姑娘对他一见钟情。但侧面一打听,是个临时
工,就都遗撼地退缩了。

对于大多数在城市有职业的女孩子来说,找对象当然要找有工作的。在城市,没有正式
工作,就意味着什么也没有。虽然现在的姑娘们开化了,但婚姻问题上这个最基本的条件很
少有人采取无所谓的态度。在中国目前社会里,很多情况下,感情往往并不是男女结合的主
要因素,而常常要受其它因素的制约和支配。也许世界上所有的不发达国家,这种现象尤为
普遍——如果有例外,那就足可以构成本地报纸的断闻。

但金波现在倒也没什么心思去谈情说爱。他自己也知道,没有正式工作,要在黄原找个
如意对象,等于水中捞月。

其实更主要的是,有一位姑娘早占据了他的心——尽管那短暂的瞬间已经过去几年,而
且以悲剧的形式结束了。这个早熟青年几年前被爱情的烈火烫伤后,直到而今还没有痊愈。

这秘密已经在他心中深藏已久。本来他很早就想对好朋友少平叙述一番——如果让一个
知心人听听,也许能减轻一些他心灵的负重。但每次见了少平,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不是他不信任他的朋友,而是觉得当时的气氛不适于倾诉这样的心事。少平常常有他自己的
一大堆困难,需要急于解决,不应该让他硬着头皮听他的浪漫经历。

一个经历了爱情创伤的青年,如果没有因这创伤而倒下,那就可能更坚强地在生活中站
立起来。金波正是有了这样的经历后,才成熟了许多。这之前,尽管他父亲是个普通的汽车
司机,但在农村的环境中,他的家庭条件还是优越的。这种优越不能不对他的心理产生影响
,在童年和少年时期,他不会象他的朋友少平那样为吃饭和穿衣而熬煎。他没有体验过饥饿
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一个人穿着破烂衣服站在同学们中间,自尊心在怎样遭受折磨。他在
温暖的小康人家长大,也用小康人家的眼光看待生活和世界。他过去在学校里的一些小小的
“惊人之举”,完全出于性格本身所致。

直到在那远离故乡的地方发生过那场刻骨铭心的感情悲剧后,他才理解了人活在世界上
有多少幸福又有多少苦难!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论其结果
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总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场,有了这样的认识,你就会珍重
生活,而不会玩世不恭;同时也会给人自身注入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

现在,他心平气静地干他的临时工。既不自卑,也不抱怨命运。上班时,他穿上那身洗
得干干净净的破烂工作衣,不要命地搬运那些大大小小的邮包,吃苦精神使所有的正式工都
相形见绌。他卖力干活不只是怕失掉这只临时饭碗,而是一种内心的要求。在这方面,他的
朋友孙少平给了他很大的影响。当然,这样的劳累也有解脱某种内心痛苦的作用。

下班后,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只白搪瓷缸子,泡一缸茶水静静地坐着喝,既
是不渴,他每天也要用这缸子泡一次茶,哪怕面对着茶缸发一会呆呢。这是一只极普通的白
瓷缸,上面印着一行“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对金波来说,这只普通的白瓷缸,就是他青青
和爱情的证明……

喝完茶水,他把这白瓷缸小心翼翼地放进小柜,就到老桥那面的繁华闹市去遛达一圈。
他是个爱讲究的人,上街前总要洗洗脸,把头发梳整齐,换上那身褪色的干净军装和那双雪
白的球鞋。

每当穿行于闹市之中,他常常不会留意到姑娘们爱慕的目光,越过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看见的仍然是那片绿色的草地,奔腾的马群和那张亲切可爱的粉红色笑脸;耳边也总是
传来那支慑人魂魄的歌声……他有时候就旁若无人地满面泪水在街头行走,而不管有多少惊
诧的目光在瞧他……

最近一些日子,随着气候渐渐转暖,他的情绪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糟糕。奇妙得很!季
节往往能影响人的心境。当他看见河岸上一缕缕如烟似雾的柳丝和山湾里那霞光斑烂的桃花
时,一种无限忧伤的感情就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叹息,想歌唱,想流泪,尤其想和什么人
谈一谈他曾有过的幸福和不幸;以及那早已流逝但永远不能忘却的往事……

他很想念孙少平。所谓和别人谈一谈,那就是和少平谈一淡。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孙少平
,他就只能把他的故事连同自己一齐葬入坟墓中。他是那么强烈地希望孙少平出现在眼前。
但少平很久没有到他这里来了。他又没地方去找他——谁知他在这城市的哪个角落里呢?

当金波对孙少平的很快到来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少平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喜
出望外地伸开两条胳膊,在少平的肩头用劲搂了搂——他知道这种反常的外露显然使朋友有
点惊讶。

他先不问少平的长长短短,马上又动手做了一盆子鸡蛋面片——他知道少平一上他的门
,首先需要的是一顿饱饭。

吃完饭后,金波就提议他们一块到黄原河边走一走。少平很乐意地答应了。到了金波这
里,少平就暂时忘记了这几天发生的不愉快事。落魄的人只要和朋友呆在一块,心里就会踏
实下来。不过,他感到金波今天情绪似乎有些异样。

两个人一路相跟着出了邮政所的大门,穿过有关热闹非凡的夜市,从大桥头斜坡里走下
来,一直来到黄原河边。

夜晚的黄原城闪烁着繁星般灿烂的灯火。城市仍然没有安静下来,不过嘈杂声似乎变得
遥远而模糊。远远近近的灯光投照在碧波粼粼的河水里,一片明光闪闪。风并不温暖,但很
柔和地吹过来,象羽毛在人脸颊上轻拂。

他们沿着河边,慢慢向上游新桥那里走。少平自到黄原后,第一次这么悠闲地出来散步
,心情倒有说不出的美妙。此刻,忧愁和挣扎都退远了,一切都变得如此平静,就象一个刚
从火线上下来的士兵,重新回到了和平的环境中。

金波虽然个子比少平低,但尽量用一条胳膊搂着少平的肩膀。两个人手臂相攀在夜晚的
河边上款款而行,看起来倒象一对亲密的情侣。

起先他们都默默无语地这样行走着。后来,两个人坐在了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朗朗的
黄原河水就在他们脚下流淌。

河对岸是一片密集的灯火;灯火后面是黑黝黝的麻雀山。弯弯的月牙儿象一柄银镰,悬
挂在乌蓝的天空。

金波凝视着满河流泻的波光灯影,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少平扭过脸看着他的朋友。

“是啊。我很想给你说一说。这是几年前的事了……”金波仍然望着河水,嘴里喃喃地
说。

少平静默无言。他似乎感觉到金波要给他说的是什么。

他不再询问了。

金波沉默了一会,便开始给朋友讲述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少平一声不吭,静静地听着。

“……我刚复员的时候,你大概听见过传闻,说我和一个藏族女子谈恋爱,叫部队打发
回来了。那是真的。你奇怪吗?

不奇怪?是啊,有些事看起来奇怪,可是实际上又没有什么奇怪的……

“那年当兵我离开家乡,第一次走了那么远。又坐汽车,又坐火车,真不知道要被拉到
什么地方。一直向西,穿过河西走廊,穿过无数的山脉和河流,最后来到了青海。

“我们的部队分散在一片草原上。你知道,我是文艺兵,在师部文工团吹笛子。文工团
就和师部住在一起。我们的驻地周围几乎没什么居民点,几十间简易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望
无际的大草原上。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湖边上围着一圈白花花的盐碱。远方的地平线上
,是一列绵延不断的山峦。

峰巅之上终年戴着雪冠。

“不过,我们的驻地旁边有一个军马场,这使环境稍微有一些生机。日出的时候,出牧
的马群象一团团彩云向茫茫的草原上奔去,日落的时候,又从地平线那边涌涌地漫过来。马
的嘶鸣声打破了草原上梦境一般的寂寥。这时候,人的心就不由地激动起来。尤其是我们这
些刚来的新兵,在每天日出日落的时候,总要跑出去站在土坯房的屋脊上,观看这壮丽的一
幕,到了后来,大部分人慢慢也就厌倦了,在军马场,马群出牧和归牧的时光里,没有人再
有兴趣跑出来观看。

“可是我永远对一天中这短暂而美妙的景象着迷。尽管早晨马群出牧的时候我也不再出
房间了,可我总不放过观看晚间马群归牧时的那个场面。唉,你没有身临其境,你就无法想
象那景象是如何激动人心。那时候,太阳正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下沉。草原上的落日又红又大
,把山、湖、原野都染成了一片绛红。就在这一片绛红色中,归牧的马群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起先,那只是一条细细的黑线,在圆圆的红日里蠕动。这条黑线慢慢地变得粗大起来。不
久,你的眼前就滚动起一片奔涌的彩潮。马群越来越近,绛红色的草原上象卷起了一团狂风
。你感到脚下的土地都被马蹄敲得颤动起来。隆隆的马蹄声伴随着马的警号般的嘶鸣;马鬃
象燃烧的火焰似地飞扬。牧马人套杆上的绳圈在空中划出一轮轮弧线。咸水湖上惊起了一片
又一片的飞鸟。与此同时,军写场的马驹欢叫着冲出棚栏,去迎接它们的父母亲归来……

“每天傍晚,我总要立在营房的屋脊后面,观看这一幕——这几乎成了我的一个‘保留
节日’。

“不知是哪一天,从那远方归牧的马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歌唱声。那是用藏语
在歌唱。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我知道唱的是那首有名的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那歌
声一下子就迷住了我。说实话,我从来没听过一个人能把歌唱得这么嘹亮和美妙,嗓音如同
金属一般辉煌。当然,这副嗓子显然不是调教出来的,完全是一种野腔野调。仅凭她声音的
本色,就会使人听得神魂颠倒……

“从此以后,这歌声就再也没有中断。我每天傍晚也不仅仅是去观看马群的归牧了,主
要是想去听那迷人的歌声。我的心激动地沉浸在这动人的歌声中,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

“我知道,唱歌的肯定是位藏族姑娘。但她是怎样一个人?

我多么想在近处看一眼有如此出色歌喉的姑娘呀!可是我没条件去接近她。军马场有不
少藏族姑娘,你知道,部队纪律严,我们不能随便去那里……从此,一种渴望便强烈地折磨
着我……

“后来,我突然想出了一种‘接近’那姑娘的方法。每天当她在远处唱完那首歌时,我
就站在营房后面的高处也用汉沿唱一遍这首歌。我想她也会听见我的歌声的,你知道,我的
嗓音还不错……

就这样,她唱完,我就唱,每天都是这样。

“那天傍晚,我象往常那样立在营房后面,终于又听见了她的歌声。可是叫人奇怪的是
,这一天她只唱了一段就不唱了。她从来都不这样!她每次总是连着一口气唱完这首歌的全
部四段……百灵鸟啊,你的歌喉为什么要停歇?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纳闷中突发奇想:她会不会是等待让我唱第二段呢?

“尽管这种想法是如此荒唐,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试探一下,我甚至可笑地想,如果
我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我唱完第二段,她就会接着唱第三段的……

“我就这样试了。奇迹出现了!我唱完第二段后,她便立刻唱起了第三段。我的心狂跳
不已,泪水刹那间就涌满了眼睛。等她唱完第三段,我又唱了第四段……

“那天以后,我们就用这歌声‘交往’起来。一人一段,就象电影里少数民族谈恋爱的
青年一模一样。每天我几乎总是流着泪和这位没见过面的藏族姑娘‘对歌’。时间在一天天
过去,我想和这位姑娘见面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我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吃不进去饭,演出时
老出差错。我每天都等待着傍晚的到来;并渴望着在某个时候和她见面……

“我实在不能忍受了!有一天,我终于冒着风险,一个人偷偷溜出营房,在马群进场之
前,飞跑着来到军马场的外面,和那位藏族姑娘见面了。她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红红的脸
庞,黑黑的发辫,一双眼睛象黑葡萄似的扑闪着,露出一排白牙齿憨憨地对我笑。

“我们立在军马场外面的草地上,相对而视。我不由地哭了。她用厚墩墩的手掌为我揩
着脸上的泪水,激动地说着什么。但是,她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说什么她也听不懂,互相急
得用手乱比划。但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她扑在了我的怀里;我紧紧抱住她。那时世
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

“但实际上什么都存在着。这时,军马场的政委突然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于是,一切
都结束了……

“我很快复员了。我违犯了军纪,应该受到惩处。好在部队也没给什么处分。

“临走的前一天,我倒不再顾忌什么了。我跑到军马场去找我心爱的姑娘。我要下决心
带着她回到咱们家乡来。

“可是,我没有能见到她。她被调到另一个军马场去了。

她将一只公家发的白搪瓷缸留给这里的一位同伴,让她转交给我。

“我在生人面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最后,我把自己那支最心爱的竹笛留给了
她……

“……这样,我的爱情就算完结。少平!直到现在,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呀!”

金波从石头上站起来,几乎出声地哭了。

少平也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朋友……

城市的灯火渐渐稀疏了。黄原河闪着暗淡的波光,深沉地喧响着从他们面前流过。岸边
的树丛里,鸟雀在睡梦中呢呢喃喃……

很久以后,金波和少平才一个搂着一个的肩膀,返身从河边上慢慢往回走。

春夜是如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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