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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101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6:58:18 1998), 转信

第四十七章


在我们亲爱的大地上,有多少朴素的花朵默默地开放在荒山野地里。

这花朵没有人注目。也许唯有自身才怜爱自身的芬芳。

可是,在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中,在这平凡的世界里,也有多少绚丽的生命之花在悄然地
开放而并不为我们所知啊!

但愿我们还没有忘记,不久前,田福堂的儿子田润生开着他姐夫的汽车,在外县一个庙
会上偶然碰见了原西上高中时和他同班的女同学郝红梅;在目睹了丧夫携子的红梅在异乡的
山村悲惨而不幸的生活后,这个身体瘦弱、不善言语的青年,便象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担
负起帮助这位落难女同学的责任。我们知道,尽管他很快就遇到了世俗舆论的压力,但仍然
毫不在乎地开着车来到这偏僻山庄,给生活于困境中的孤儿寡母送这送那,关怀备至……

从那时到现在,田润生到郝红梅这里的奔波一直没有中断。

毫无疑问,开始的时候,润生这样慷慨地帮助红梅,纯粹出于一种同情心。从善良和对
别人的同情心来说,田润生简直不象田福堂的儿子。

田润生这样跑了一段时间以后,他自己惊讶地发现:他的心情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
化。

是啊,他强烈地意识到,他而今到红梅这里来,不再仅仅是要给她送一些维持生活的用
品;而是渴望能见到她,坐在她的热炕头上,看着她亲切地侍候自己吃两碗香喷喷的细面条
。尽管他长这么大,从没缺过吃喝,可他也从没吃过这么有滋味的面条。是的,那面条是很
有滋味。但是,仅仅是有滋味的面条才使他如此留恋这地方吗?

不。他在这孔贫寒的窑洞里,那么多地体验了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温暖。是的,温暖。心
灵的温暖。他每次坐到这个土炕上,一路奔波所带来的紧张和劳累立刻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耳朵里再也听不见呼呼的风声和马达的轰鸣;疲倦的眼睛视线可以放心地重迭在一起,甚
至可以闭目养神。僵直的胳膊腿松驰了下来;浑身的骨头也可以一块一块散乱地堆垒着——
那种舒坦和轻松,就象躺在澡盆的热水里一般……

唉,一旦他坐在这个热炕头上,他就不想再离开这里了!

他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是的,不必隐讳,他在心里开始爱上了他的同学——这个苦命的寡妇!

我们知道,从田润生的家境来说,虽然不可能找个端公家饭碗的城里姑娘,但要在农村
找个对象,那的确不必发愁;甚至可以有挑有拣。远处不说,东拉河一道沟的村庄,谁家不
愿把女儿嫁给赫赫有名的田福堂的儿子呢?

可是,人的感情,尤其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世界上最难解释的一种现象。

现在,在田润生的眼里,只有这个寡妇才是他最可心的女人。

在高中上学的几年里,润生尽管和她是同班,但相互间的交往倒很一般。他是一个晚熟
的青年,那时还对男女之间的事并不敏感。至于郝红梅,他只知道她家成份是地主,但光景
很穷,本人常面黄饥瘦,穿身破衣服,连个丙菜也吃不起。后来他隐隐地听别人说,他们村
的少平和这个女同学有“关系”……

以后他又听说,他们班的班长顾养民爱上了红梅。这倒使他大吃一惊。他想不到家庭和
本人都很出众的班长竟然看上了这个成分不好、家境又困苦的女生。那时他才稍微留意了一
下这个郝红梅。他似乎也发现,她是班里女生中最漂亮的……毕业以后,同学们都各自东西
,他也就不再记得这些事了……

至于他自己,是这两年才多少懂到了一点所谓“爱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姐姐和
姐夫之间的不幸婚姻,迫使他也考虑起了他自己的事。是的,男大当婚,他也将要面临这件
人生大事了。姐姐和姐夫的教训是深刻的,他决不能象他们一样。

润生在姑娘面前生性腼腆和胆怯,加之目睹了姐夫的不幸与痛苦,使他对女性产生了某
种恐惧心理,他在有女人的地方立刻感到一种不自在,因此经常回避和女的接触。这同时造
成了一种逆反心理;越是躲避女人,就越觉得女人的神秘;越是感到神秘,内心就越强烈地
渴望得到女人的温暖和体贴。这种水深火热般的矛盾心理,在悄悄地、严酷地折磨着这个二
十三岁的青年。这种状况时间一长,竟使他在女性面前渐渐自卑起来,觉得他一生也许再没
能力去征服和占有一个女人的感情了……

但自见到红梅以后,他这种心理障碍却神奇地消失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红梅自己
一开始就在他面前表现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自卑感,反倒大大地刺激了他的男子汉气概。他
喜悦地感到,他在红梅面前才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通常都有一种保护女人的天性,并以此
感到满足——他现在尝到的正是这种滋味!

田润生左思右想,觉得只有和红梅生活在一起,他这辈子才能真正感受到男女之间的温
暖和幸福。

他想过,正因为她结过婚,她也许就更知道怎样关怀男人;而正因为他没结过婚,她也
不可避免在他面前有点难言的自卑,因此会对他的感情要求热烈响应,他就不必象姐夫那要
饱受心理和生理上的折磨了。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不会因为她结过婚并且带着前夫的孩
子,就用世俗的眼光低看她一等。不,他多么爱她!她现在看起来要比高中时更漂亮。虽然
穿一身农村妇女的衣服,但掩饰不住那丰满而苗条的身材和没有丧失掉的文化教养。最使他
心旗摇动的是,她是一个各方面都成熟了的女性——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立刻就能满足他
那饥渴的男性欲望!

决心已经坚定不移了。他要很快向红梅表露他的心迹。当然,他知道在这件事上,最大
的阻力将是他的父母亲。但他先不管他们。等他和红梅把事情说妥了,再去攻克家庭这座堡
垒吧!

这一天下午,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又来到了红梅家。这次,他给她扛来五十斤重的一
袋白面,也给她带来了一颗热腾腾的心。

象往常一样,红梅立刻把那快叫人心疼的碎花布围裙束在腰里,手忙脚乱地开始为他和
面。

他脱了鞋,象主人似的自在地上了炕,安然盘腿坐在炕头上,抱起红梅的孩子,用指头
轻轻点着娃娃的下巴,那孩子就咧开小嘴不住地对他笑。他也在笑。一颗心在胸膛里不安地
跳动着。

不一会,孩子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小家伙的头搁在枕头上,然后拉了条小被盖住
,就又从炕上下来,转到炕火圪崂帮助红梅烧火。

火烤得他额头上汗水淋漓——但多半是因为他内心过分紧张。红梅就在锅台旁边和面。
她离他这么近!

他一边烧火,一边拼命地咽口水。他一路上已经反复想好他要对她说的话——可现在感
到如此难开口啊!

他把一块干柴塞到灶膛后,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讷讷着说:“红……梅,我想对你……
说句话……”

红梅停止了和面,默默地看着他,显然是等他说那句“话”。

润生没敢抬头看她,用很大的力气鼓着劲说:“咱两个……能不能一块过日子?”

红梅呆呆地立在锅台旁,低倾下了头。

半天,她才小声说:“我这个样子,怎能配得上你……”

润生素性不烧火了,从灶火圪崂里站起来,激动地说:

“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和你一块过!”

红梅仍然低着头,两条腿微微地抖着,说:“你不要凭一时冲动。以后你会后悔的……”

“不!我想了好多时了!我……我现在只要你的一句话,跟不跟我?你相信我!我决不
会亏待你和娃娃……”

“你们家的老人不会同意的……”

“我要说服他们!只要你同意,我就有信心说服我父母亲!

你同意不同意呀?”

“我……”红梅哭了。

润生勇敢地走过去,伸出两条瘦胳膊,紧紧地抱住了她。

红梅垂着两只面手,脸依恋地伏在他胸前,哭得更伤心了。润生的眼里也含满了泪水。
他紧紧地抱着她,自己却怵软得象一团棉花。

“不要为难,润生。你要回去把老人说通,咱们两个再说这事。不管时间长短,我都等
你!”红梅在他怀里哭着说。

“这事你别担心!我要说的是,我这汽车也开不长久,说不定马上得回去劳动;要是这
样,你一辈子还得跟上我受苦……”

“劳动怕什么呢!咱们就一辈子安安稳稳在农村过光景,只要你对我好,跟上你就是去
要饭,我也情愿。只不过你对我的娃娃也要好……

“这还要你说哩!娃娃就是我的娃娃!咱们结婚了。我就是这娃娃的父亲!”

这天夜晚,润生就在红梅家里留宿了。

第二天,他象获得了新生一般容光焕发。他感激地告别了他亲爱的人,立即返回原西去
找父亲商谈他的终身大事……

田福堂眼下已不在双水村,徐治功调回县里当了水电局长后,正好一个下属单位要修建
十几孔窑洞,他就把这工程让以前的老相识田福堂承包了。双水村这位“无产阶级革命家”
,终于采取了机会主义态度,开始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到县城当起了包工头。

润生在县城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忙着招兵买马,铺排工程。田福堂虽然以前没做过这事
,但他是个天生的领导人,很快就形成了出色的包工头,不亚于走州过县的胡永州之流。他
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现在,田福堂不仅不再徒劳地和社会的大潮流对抗,反而觉得时
势的变化也并不可怕。只要人有本事,能踢能咬,现在这世事胳膊腿更能伸展得开!

这位过去指挥农业学大寨的帅才,现在正指挥着一群他雇来的工匠,忙得不可开交;虽
然咳嗽气喘,照样指手划脚,一点也不失当年的气魄和风度!

田福堂万万没有想到,新的打击又一次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当他听儿子说要和一个带孩子的寡妇结婚时,就象头上被敲了一闷棍,一刹那间几乎要
晕过去了。

天啊!他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偏逢上这么两个气老人的儿女呢?女儿的婚事已经够他痛
苦了,现在儿子又来活活地把他往死折磨!

“你他妈的是不是跟上鬼了!什么人家咱挑不下,你为什么要找个寡妈呢?田家祖宗几
代,什么时候出过你这号败家子?你羞先人哩!早些把心死了!只要我活着,你就甭想把这
丧门星娶回来!”

田福堂先劈头盖脑把儿子臭骂了一通!

润生从小就惧怕他父亲,一下子被他虎啸般的吼叫震慑住了。不过,他声音很低但态度
坚定地辩解说:“我们这是爱情……”

“狗屁!”田福堂吼叫了一声,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润生眼里泪花子直打转。他没想到父亲用如此粗俗的态度对待自己神圣的感情。一刹那
间,他在心里对他产生了某种仇恨。

当天下午,痛苦万分的润生和气急败坏的田福堂一起回到了双水村。互相不能说服对方
的父子俩,都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润生他妈身上。田福堂指望他老婆能劝解儿子放弃这宗荒
唐的亲事——润生向来听他妈的话。而润生又盼望母亲能理解他,站在他一边劝解父亲,帮
助他成全自己的婚姻。

可他妈一听这事,先一鼻子哭得连话也说不成了。她实际上比父亲还要坚决地反对这亲
事。她痛不欲生地絮叨说:

“润叶的婚姻是那么个样子,你现在又要找个二婚女人,带着前家的娃娃……”

“还是地主成分!”田福堂加添说,“咱里亲外戚中连个中农成分也没,你却要把地主
的后代引到家里来。田家的门风叫你糟塌完了!

绝望的田润生丢下哭啼的母亲和咆哮的父亲,一个人踉踉跄跄从家里走出来。他感到东
拉河对面的庙坪山和神仙山,都在疯狂地旋转过来;虽然天晴日丽,但他眼前一片黑暗!

他不知不觉竟走到孙玉亭家里。他知道玉亭叔和父亲关系比较好,就想让他给父亲做点
工作。这真是病急乱救医!

孙玉亭正圪蹴在院子的磨盘上看报纸。当他听完润生的陈述之后,把报纸卷起别在胸前
仅有的那两颗钮扣中间,拖拉起两只烂鞋就和润生一块到他家里来了。

玉亭总算念过几天书,又在太原钢厂当了几年工人,经见过世面,因此对这事倒能理解
。他赶到田福堂家里,象位敢对“圣上”谏言的忠臣一样,对书记夫妇说:“福堂哥,嫂子
,你们要尊重润生这感情哩。既然润生和那寡妇有爱情,你们就要理解娃娃哩!二婚女人又
怎?当然,农村对这事有说法,可那是封建主义!”孙玉亭说得倒振振有辞。

“你懂个屁!谁叫你来骚这杨柳情?”田福堂气愤地对他的助手出言不恭地喝骂道,他
讨厌玉亭到他家里来火上加油。

孙玉亭立刻被田福堂骂得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了。他再一次意识到,田福堂已经不再
把他孙玉亭当一回事。

玉亭一看他说话等于放屁,啥事也不顶,就知趣地拖拉着鞋离开了田福堂的家……

田福堂一家三口人同时陷入到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田润生在几天内就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目光呆滞,神情恍惚,本来就很瘦弱的身
体又瘦了几圈;袖简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竟象麻杆般纤细。他再也不跟他姐夫去开汽
车了,整天神神魔魔爬上双水村周围的山梁,默默地淌眼泪。他思念远方的红梅;他痛恨自
己的软弱;他和他自己在激烈地斗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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