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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116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7:16:42 1998), 转信
第四章
"嗯,都是好身体!我还没顾上到你们住的地方去串门,据说你们都是些洋小子,什么
头油啦,镜子啦,床铺打扮得象结婚一样。我看过不了几天,你们那点洋血就会放了!还听
说你们文化程度都不高低,不是初中,就是高中。不过,识字不识字球都不顶!井下黑得什
么也看不见!
"你们在老子手下干活,不准耍奸溜滑,要按规章制度来。
把你们的球脑蛋子和胳膊腿都自个招呼好。听说你们都是什么部长局长的儿子,可井下
的钢梁铁柱石头炭疙瘩不怕你爸,把你小子做死就做死了。干活时不要急躁,放平和一些。
咱们这个矿还能开采一百年,不光足够我和你们挖一辈子,就连你们的儿孙也够挖......
"你们看见了,咱们采煤五区是个有功劳的区队。这不,墙上锦旗都挂满了。其实,还
有几块哩,不知哪龟子孙拿回家叫老婆做了枕头,这都是好绸缎......你们年轻,煤矿不是没
前途!就拿我雷汉义来说,球大字不识一个,刚到煤矿时连个组织也不带,可如今是党员,
官还熬了这么大!好好干......前面是谁?你把带把烟给老子也抽一支,甭光你自己抽!"
这是采煤五区副区长。他正在区队学习室的班前会上对分到本区的新工人致欢迎词。
孙少平坐在低矮的长条铁凳上,和一群新老工人挤在一起。学习室烟雾大罩。新工人都
瞪大眼睛惊恐地听雷区长讲话。老工人们谁也不听,正抓紧时间在下井前过烟瘾;他们一边
抽烟,一边说笑,屋子里一片嗡嗡声。
雷区长从前面一个老工人手里要过一支带嘴纸烟,点着吸了几口,然后让区队办事员点
新工人的名字。点到谁,谁就站起来答个到。
点完名,雷区长继续讲话。
"......世事不一样了,你们的名字也和我们这些隔辈人叫得不一样!什么文军,少平,
永生......永生是叫对了!来煤矿都想活,还没叫短命的。有没有结过婚的?站起来!"有两
三个新工人红着脸从人堆里立起来。
"嘿嘿,娃娃们,你们想老婆的日子在后边哩!"
学习室"嗡"一声都笑了。那几个结过婚的新工人赶忙坐在铁凳上,低倾下头。"不要
紧,等挣下两个票票,土崖上戳几个窑窑,就把你们的花骨朵接来吧......我还要说第二点...
..."
雷区长正要往下说,有几个老工人已经站起来,走过去在区长的光头上不恭敬地摸了摸
,说:"对了,不要再放屁了!"
雷区长咧开大嘴笑着,从台子上退下来。会议也随之结束了。
这就是煤矿生活最初的一课。
在以后紧接着的日子里,矿上先组织新工人集中学习,由矿上和区队的工程师、技术员
,分别讲井下的生产和安全常识。另外,工会还来全面介绍了这个矿的情况。
十天以后,他们第一次下井参观。
这一天,新工人们都有点莫名地激动。在此之前,他们的工作衣、作衣箱和矿灯都已经
分好了。
在浴池换衣服的作衣柜前,大伙说笑着穿上了簇新的蓝色的工作服,脖项里围上了雪白
的毛巾。每个人的屁股上都吊着电池盒子,矿灯明晃晃地别在钢盔似的矿帽上。就象新演员
第一次出台,有的人甚至拿出小圆镜,端详着自己的英武风貌。一切看起来都象电影电视里
的矿工一样整洁潇洒。
出现了第一件不妙的事--一律不准带烟火!尽管大家在学习时就知道了这一点,但此
刻仍然有点愕然。
这些人穿戴完毕,就在区队领导和安全检查员的带领下,通过连接浴池的一条长长的暗
道,蜂涌着来到井口。一个老头又分别在众人身上摸一遍,看是不是有人违章带了烟火。
少平是第三罐下井的。他走进那个黑色的钢铁罐笼,心中充满了无比的新奇感。他将要
经历一个全新的世界。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随着井口旁一声清脆的电铃声,铁罐笼滑下了井口。阳光消失了......
罐笼黑暗中坠向地层深处。所有的人都紧紧抓着铁栏杆。
谁都不再说话,听见的只是紧张的喘气声和凹凸不平的井壁上哗哗的淌水声。恐惧使得
一颗颗年轻的心都提到了嗓门眼上。
一分多钟,罐笼才慢慢地落在了井底。
难以想象的景象立刻展现在他们眼前:灯火、铁轨、矿车、管道、线路、材料、房屋...
...各种声响和回音纷乱地混搅在一起......一个令人眼花缭乱不可思议的世界!
所有来到井下的新工人一个个都静无声息。每个人的心情都是复杂的。他们知道,这就
是他们将要长年累月工作的地方。一旦身临其境,他们才知道,一切都不是幻想中的。
真正严峻的还在后面。
他们即刻被带进大巷道,沿着铁轨向没有尽头的远处走去。地上尽是污水泥浆,不时有
人马趴惯倒。什么地方传来一股屎尿的臭味。
走出长长的一段路后,巷道里已经没有了灯光。
安检员从岸壁上用肩膀接连扛开了两扇沉重的风门,把他们带进了一个拐巷。
一片寂静。一片黑暗。只有各自头上矿灯的一星豆光勉强照出脚下的路。这完全象远离
人世间的另一个世界。当阿姆斯特朗第一脚踏上月球的时候,他感受也许莫过于此。
接连跋涉一百米左右的四道很陡的绞车坡,然后再拐进一个更小的坑道。这时,人已经
不能直立了。各种钢梁铁柱横七竖八支撑着煤壁顶棚。不时有沙沙岩土煤渣从头顶上漏下来
。整个大地似乎都摇摇欲坠。
这时候,所有行进中的新工人都不由惊恐地互相拉起了手,或者一个牵着一个的衣角。
严酷的环境一刹那间便粉碎了那些优越者的清高和孤傲。
他们明白,在这里,没有人和人之间的互相帮助,是无法生存的。而煤矿工人伟大的友
爱精神也正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现在,他们终于到了掌子面上。
这里刚放完头茬炮,硝烟还没有散尽。煤溜子隆隆地转动着。斧子工正在挂梁,攉煤工
紧张地抱着一百多斤钢梁铁柱,抱着荆笆和搪采棍,几乎挣命般地操作。顶梁上,破碎的矸
石哗哗往下掉。钢梁铁柱被大地压得吱吱嚓嚓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天啊!这是什么地
方!这是什么工作!危险,紧张,让人连气也透不过来。光看一看这场面,就使人不寒而粟
!
他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四肢着地爬过柱林横立的掌子面。
许多人丢盔撂甲,矿帽不时碰落在煤堆中,慌乱得半天摸不着......
熬到上井以后,大部分人都绷着脸,情绪颓败地通过暗道,在矿灯房交了灯具,去浴池
洗澡、换衣服。那身刚才还干干净净的工作衣,现在却象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似的。白净的脸
庞都变成了古戏里的包公。
尽管这次参观弄得众人心绪纷乱,但这对他们是必要的。
他们应该尽早知道,这就是煤矿。这里需要的是吃苦、耐劳、勇敢和无畏的牺牲精神。
这不是弱者的职业,要的是吃钢咬铁的男子汉!
回到宿舍以后,少平看见,那些一直咋咋唬唬的干部子弟们,此刻都变得随和起来。有
人开始给他递上了纸烟。两个钟头的井下生活,就击碎了横在贫富者之间的那堵大墙。大部
分人直至现在还都脸色苍白。有个可怜的家伙已经趴在缎被子上哭开了。
少平的心情是平静的,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把一切想的很好。说实话,在他看来井下的生
活也是严酷的。
和别人不同的是,他已经有过一些吃苦受罪的经历,因此对这一点在精神上还是能够承
受的。是啊,他脊背上被石块压烂的伤疤,现在还隐隐作疼!他更多的是看到这里好的一面
:不愁吃,不愁穿,工资高,而且是正式工人!
第二天,新工人都参加了考试。
试题很简单,比如什么叫柱子,瓦斯高了征兆有哪些,瓦斯对矿井的危害是什么等等。
还有一道发挥题,让自己谈谈如何为煤矿做出贡献,所有这些考题学习时都反复讲过。
有些准备离矿不干的人以为等上了好机会,故意胡答一通,心想考试过不了关正好有借
口逃出这该死的地方。这样回去也能给父母亲大人和朋友们有个交待,总比偷跑回去强。
是呀,父母扯旗放炮走后门把他们送来,家乡年轻的朋友们又热烈祝贺他们正式被招了
工,怎好意思偷跑回家呢?好,考试得个零蛋最好!什么叫柱子?柱子就是拐杖!
但是,两天后矿部大门前张榜公布,所有的人都被"录取"了,而且成绩竟然都在七十
分以上!
孙少平却以一百分的满分名列榜首--他也许是唯一认真对待这场考试的。
在正式下井之前,全矿招收的新工人中跑了二十多人。
少平宿舍里也跑了一个。
但大部分人没有跑。到了这个年龄,人就有了自尊心;再艰难,也得强打起精神,准备
承受人生最初的考验。
下井干活这一天,在区队例行的班前会上,少平意外地和那晚给他半瓶醋的王师傅坐在
了一条板凳上。现在他知道师傅叫王世才,是全区出名的斧子工,采煤一班班长。更巧的是
,他就分在了一班,而且就给王师傅当徒弟。能作为班长的徒弟,多半是因为他考试考了第
一名。
这使少平异常高兴--他不仅和王师已经熟识,同时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一个新工人
初到井下干活,遇个好师傅多么重要啊!
可是,跟王师傅的另一个徒弟却是一个粗鲁不堪的家伙。
他叫安锁子,是前几年招收的工人,因此在少平面前也是老资格了。
在掌子面上,每班都有七八个煤荐。斧子工就是茬长,一股两个攉煤工跟一个斧子工。
每当一茬炮放完,就要赶紧挂荐支棚。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动作要闪电般快,否则引起冒顶
,后果就会不堪设想!这时通常都是班长一声呼喊,人们就从回风巷冲进了掌子面。头上矸
石岩土哗哗跌落着,斧子工抱起沉重的钢梁,迅速挂在旧茬上;同时,攉煤工象手术室给主
刀大夫递器械的护士,紧张而飞快地把绷顶的荆笆和搪采棍递给师傅,还要腾出手见缝插针
刨开煤堆,寻找底板,栽起钢柱,升起柱蕊,扣住梁茬,以便让师傅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柱子
"叭"一斧头锁住......所有这一切都在紧张而无声地进行,气氛的确象抢救垂危病人的手术
室--不同的只是他们手中的器械都在一百斤以上!更困难的是,在这密匝匝乱糟糟的梁柱
煤堆下面,危险的、暗藏杀机的煤溜子还在疯狂地转动着。在紧张、快速、沉重的劳动中,
人们在低矮的巷道里连腰也直不起来,东躲西避倒腾一百多斤重的钢铁家伙,大都在身体失
去平衡的状态下进行;而且稍有不慎,踩在残暴无情的溜子上,瞬息间就会被拉扯成一堆肉
泥!
只有将破碎的空棚架好,安全才有了保障。这时候,班长们一般都蹲下休息了,攉煤工
这才操起大铁锨,把炸下来的煤往溜子上攉......一班三茬炮,每茬炮过后,都要进行这样一
番拼命,一天的时间就在这样紧张而繁重的劳动中缓慢地流过。一般情况下,八小时很难结
束工作,常常得干十来个小时才能上井。
每当一茬炮过后,支架完顶棚,茬长们躺在黑暗中休息的时候,王世才不休息,总是操
起铁掀,帮助少平和安锁子攉煤。在井下,王世才很少说话。作为班长,他只是发出一些简
短的指令;那声音是低沉的,也是不容违抗的。
安锁子是个又高又粗的壮汉。劲很大,但不很灵巧。作为老资格,虽说也是攉煤工,但
完全可以对少平指手划脚,而且不时恶作剧似地捉弄少平。比如,他在什么地方拉了一泡屎
,便哄着让少平去那地方找啥东西,结果让少平抓两把屎。
安锁子乐得露出两排白牙大笑。众人也跟着大笑。
在井下,让你抓两把屎实在算不了什么事!假如安锁子捉弄的是王世才,他会笑着把两
手屎都抹在安锁子的脸上!
少平只能默默地在煤墙上抹掉手上的屎......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
十一月初,铜城地区落了第一场雪。
这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少平上井后欣喜地看见,外面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雪花仍然在纷
纷扬扬飘飞着,大地上流布着微微暖意。昨夜十二点下井时,天空还是星疏月朗,一片乌蓝
,想不到现在竟成了这样一个晶莹洁白的世界。
他心情愉快地沉浸在这一片美丽之中。
今天,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要第一次领工资了。
在浴池洗完澡后,他便直奔旁边二楼的区队办公室。他已经在心里算好自己的工资。只
有他和另外两个农村来的新工人在一月中上了满班。他们是四级工,加上入坑费,月工资以
能领一百三十元。好大一笔钱啊!
他进入本区队办公室后,看见房子里已经涌满了人。人不要排队,由自己的私章在办事
员的桌子上排队。少平把自己的章子放在桌上的那一条长蛇阵后面,然后看着办事员不断用
剪子剪开一捆捆新票子的封条。
前面有两个新工人,一个领了十八元,一个领了二十元。
蹲在旁边的雷区长对他们说:"你们这月吃球呀?不好好下井,裤衩都要卖得吃了!甭
看矿井是黑口口,很公正!钻得多了钱就多,在地面上瞎逛球毛都没一根!不上工,就是你
爸当矿长,也是这两个钱!"
那两个新工人垂着脑袋悄悄退出了人群。
这时,办事员拿起少平的章子在工资表上压了一下,便给他扔过来一摞子钱。
少平连点也没点,揣在怀里就走出了区队办公室,穿过楼道,来到外面。
飘飘洒洒的雪花象无数只白蝴蝶在天地间飞舞。矿区的黑色无踪无影,和周围山野连成
一片银白。
往日喧嚣的大牙湾宁静下来,充满了某种肃穆的气氛。
孙少平踏着松软的荒雪,穿过马路,径直走向那个他早已打算过的地方。他来到邮政所
,他是来寄钱的。除留够本月伙食和买一床铺盖的钱外,他还剩五十元。他要把这钱寄给父
亲。
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是的,这是他正式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他能想象来,这
张汇款单出现在双水村将意味着什么。他似乎看见,父亲是怎样捏着那张纸片走进了石圪节
邮政所墨绿色的大门。
孙少平用一分钱买了一张汇款单,然后伏在柜台上开始填写。圆珠笔在他手里微微地抖
着。当他在收款人栏里一笔一划写上"刘玉厚"三个字的时候,止不住的泪水已经模糊了他
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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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当天晚上,少平又下井了。
仍然象黄原揽工时那样,他感到,精神上的某种危机,只能靠强度的体力劳动来获得解
脱。劳动,永远是他医治精神创伤的良药。遗撼的是,他这个月不可能再是全班了。
第二天早晨上井后,王世才邀请跟他挂茬的两个徒弟去他家作客--今天是他儿子六岁
生日。
"我顾不上!我要去看电影。听说电影美!男的女的搂着一块睡觉,女人的奶都在外面
露着哩!"安锁子说着,口水都从嘴角里淌出来了。
"那你可要去!明明等着你呢!"师傅对少平说。
"我肯定去。你先走,我一会就来呀!"
师傅走后,少平赶紧到矿部前的商店里,用八块钱买了那只白绒绒的大玩具狗。又买了
一些罐头和一盒蛋糕,就抱起这些东西,沿着铁路向师傅家赶去。
到师傅家后,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一家三口人还没动筷子,显然在等他。
明明喊叫着从他手里抢过那只玩具狗,小嘴在狗身上亲吻着,他对少平说:"叔叔,你
什么时候一定要给我买只真的狗!"
"给你买!"少平说。
王世才夫妇把他推让在小凳上,又给他倒酒,又给他夹菜。师傅兴奋地拿锥子开啤酒瓶
,把手都戳破了,仍然笑着给他斟酒,手上的血也不揩--对矿工来说,这点伤算个屁!
吃完饭,少平没一点瞌睡。他于是一个人带上明明,到山上玩了大半天;给他捉蝴蝶,
拔野花,一直到午间才返回来......
孙少平渐渐和师傅一家人建立起极深厚的感情。他经常去他们家吃饭,也帮助他们干家
务活--担水、劈柴,到矸石山上去捡煤。每当进入这个小院,他就象回到自己家。王世才
一家人也把他当自家人看待,有个什么活,就不见外也让他帮助做;有个什么好吃的,也吼
喊着非让他吃不行。
少平后来才知道,师傅也是三十岁上才成家的。当地找不下老婆,他只好回到老家河南
,在亲戚的带助下,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惠英。惠英尽管比师傅小八岁,结婚后一直实
心疼爱师傅。她出身农家,里外活都很麻利。虽然识字不多,可人很精明。至于漂亮,那在
整个黑户区都是很出名的。
孙少平感到庆幸的是,他来煤矿半年多,就结识了如此好的一家人。也许这是命里有缘
,使他不论走到何处,都会遇上对他特别关照的人家。在黄原时,有阳沟曹书记两口子,在
这里,又有王世才一家人。是啊,在他艰难的生活历程中,如果没有这些好人,他的日子将
会更加难过!
这一天他回宿舍,屋里其他几个人都挤眉弄眼对他说,昨夜他下井后,来个很俊的"娘
们",把他床头和搭在铁丝上的脏衣服都收拾走了。
和他同屋的这些家伙都开始下井劳动,因此现在敢用粗言俗语对他说话。
少平发现,他脱下的脏衣服就是不见了踪影。不过,他立刻明白,同屋人所说的"娘们
"就是惠英嫂。是的,是她拿走给他洗去了。
他心里不由一热。
"这个骚娘们是谁?"有人用脏话问他。
"少放臭屁!她是我们班长的老婆!"少平瞪了一眼那个问话的小子。
"噢......王世才那么个狗熊样,能找了这么个俊老婆,比他妈唱戏的都漂亮!"
少平无法阻止这些人用肮脏的粗话评说惠英嫂,说粗话是这个行道的家常便饭。他自己
尽管反感,有时嘴里也会不由冒出一句来......
转眼就到了六月。
山野里的绿色越来越深了。碧蓝的天空通常没有一丝云彩,人的视野可及十分遥远的地
平线。地面上,人们已经身着很单薄的衣衫了。
不过,井下一年四季都是潮湿阴冷的。即是二伏天,不干活还得披上棉袄。
这天因为发生了冒顶,少平他们直至上午十点钟才把活干完。尽管大家累得半死不活,
好在还没造成什么伤亡。
他们几十个人,象苦役犯一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井口下面,等待上罐。所有的
人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影,也不说任何话。身上都象墨汁泼过,只有从眼白辨认出这是一群活
物。
少平最后一罐上井。
当罐笼在井口停下以后,他一下子惊呆了。
他看见:晓霞正微笑着立在井口!
少平以为是强烈的阳光刺花了眼,使他产生了幻觉。
他赶忙眨巴了几下眼睛,却再一次看清这的确是晓霞啊!
她正脑袋转来转去,显然是在寻找他--在这群黑人中找个熟人是不太容易。
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大家拥挤出罐笼的。他这时才发现,连同先前上井的工人,大家都
没有离开井口周围,呆立在旁边有点震惊而诧异地观看晓霞。是呀,谁也反应不过来,在这
个女人从不涉足的地方,怎么突然会降落这么个仙女呢?晓霞是太引人注目了,尤其是这样
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她已经穿起了裙子,两条赤裸而修长的腿从天蓝色的裙摆中伸出,象刚
出水的藕。一根细细的黑色皮带将雪白的衬衫束在裙中。脸庞在六月的阳光下象鲜花般绚丽
。
现在,晓霞认出了他。
她立刻激动地走过来,立在他面前,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亲爱的人!你不会想到,你此刻看见的是这样一个孙少平吧?他又脏又黑,象刚从地狱
里爬出来的鬼魂。
泪水不知什么时间悄悄涌出了他的眼睛,在染满煤尘的脸颊上静静流淌。这热的河流淌
过黑色大地,淌过六月金黄的阳光,澎湃激荡地拍打她的胸膛,一直涌向她的心间......
她仍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前的山脉在起伏着。
他用黑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使得那张脸更肮脏不堪。
他说:"你先到外面等一等,我洗个澡就来了!"他不能忍受井口那一群粗鲁的伙伴这
样来"观赏"她。
晓霞笑着转身就走。她眼中也有泪花在闪烁。
孙少平匆匆忙忙而又糊里糊涂穿过暗道,把灯盒子"啪"地扔进矿灯房,就冲上了三楼
的浴池。
他十分钟就洗完澡,把干净衣服一换,急速地跑出了大楼。
她正在门口等他。
相视一笑。
无言中表达了双方万千心绪。
"我在招待所住......咱们走吧!"她轻轻对他说。
他点点头,两个人就肩并肩相跟着向半山坡的矿招待所走去。少平感到,一路上,所有
的人都对着他笑。怎么晓霞也对着他笑?笑什么?他都被人笑得走不成路了!
到招待所,进了晓霞住的房子,她第一件事就是从洗漱包里拿出一面小圆镜,笑着递到
他手里。
少平对着镜子一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的脸在忙乱中根本没洗净,两个眼圈周围全
是黑的,象熊猫一样可笑!
这期间,晓霞已经给他对好了半脸盆热水,拿出自己雪白的毛巾和一块圆圆的小香皂,
让他重新洗一下脸。
他对着那块白毛巾踌躇了一下,便开始再一次洗脸。那块小香皂小得太秀溜,在他的大
手里象一只小泥鳅,不知怎么一下子就从脖项滑进衣领中。
听见晓霞在身后"咯咯"地笑着,他立刻感到那只亲爱的小手从他脊背后面伸进来。
他的整个身子都僵直了。
她从他脊背后面抓出那块小香皂,递给他,笑得前伏后仰。
他两把洗完脸,然后猛地转过身,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问:"我还漂亮吗?"
晓霞不笑了,嘴里喃喃地说:"是的,还和原来一样漂亮......"她说着,欣喜的泪水涌
出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少平大步向她走去。两个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切都静下来了。只有两颗年轻而火热的心脏在骤烈地搏动。外面火车汽笛的鸣叫以及
各种机器的嘈杂声,都好象来自遥远的天边......
"想我了吗?"她问。
回答她的是拼命的吻。
这也是她所需要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手拉着手坐到床边上。
"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来。"
"为什么想不到呢?我早就准备着这次会面了,只是一直没有到铜城出差的机会。"
"刚到吗?"
"刚刚到。"
"矿上知道你来吗?"
"已经和你们矿宣传部打了招呼。"
"来采访我们矿?"
"采访你!"
"真的......别误你的事。"
"我这次到铜城,主要了解矿务局和铁路部门的矛盾。为车皮的事,他们一直在扯皮!
我已经写了个公开报道的稿子,同时还写了个内参。到这里来主要是看你。公私兼顾嘛!"
少平再一次抱住她,拼命在她脸上和头发上亲吻着。所有关于他和她关系的悲观想法,
此刻都随着她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了。或者说,他根本不想他们以后的事,只是拥抱着这个并
非梦幻中的亲爱的姑娘,一味地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
有人敲门。
他们赶忙松开了互相缠绕在一起的臂膀。两个人的脸都通红。
稍稍平静了一下,晓霞便前去打开门。
进来的是大牙湾煤矿的宣传部长,他来叫"田记者"吃饭。
少平并不认识他们矿的这位部长。部长当然更不会认识他。
"这是我的同学。我们还是......亲戚哩!"晓霞有点结巴地给宣传部长编织了她和少平
的关系。
"你是那个区队的?"宣传部长客气地问。平时,一个象他这个的普通矿工根本不会放
在部长的眼里。
"采五的。"少平说。
"那一块去吃饭!"宣传部长殷勤地邀请田记者的"亲戚"。
少平当然不会客气。矿上看重的是省报记者(矿务局领导已经打电话让大牙湾好好接待
),但这位女记者是他的女朋友!这并不是说他想依仗她的威势去跟她吃这顿官饭,而恰恰
是一种男人的尊严感促使他这样做--尽管他是个卑微的挖煤工人!
部长陪着他们来到西边家属区旁边的小食堂。这里是专门招待上级领导和重要来宾吃饭
的地方。少平第一次涉足这种高雅餐厅。
这里确实很讲究。在中国,不论怎穷的地方,总会有一处招待上级领导的尽量讲究的小
天地。
这小餐厅的大圆桌上还有一个能转动的小圆盘,象高级宾馆的餐桌一样。饭菜当然也不
会象矿工食堂那么简单粗糙。
各种炒菜,啤酒,果子露;碟子,杯子,勺子;挤得海海漫漫。每个人手边还有叠得整
整齐齐的餐巾纸......
由于职业的关系,晓霞在饭桌上说话很有气魄。宣传部长和另外两个陪餐的人,都恭敬
地附合她说话。少平沉默地喝啤酒,晓霞在和别人说话时,却用筷子不断给他往小碟里夹菜
。在这样的场合,少平心中涌上许多难言的滋味。骄傲?
自卑?高兴?屈辱?也许这些心绪都有一点......
吃完饭后,晓霞用三言两语客套话打发走了宣传部长和另外的人,然后立刻就回到了他
们两个人的甜蜜情意里。
她要去看他的宿舍。
少平只好把她领进了那孔黑窑洞。好在另外的人都去上班了,不会引起什么"骚乱"。
晓霞来到他的床前,然后撩开蚊帐,就忘情地躺在了他的床铺上。
他立在床边,隔着那层薄纱,看见她翻他枕头旁边的书。
"你......不进来吗?"她在里面轻声问。
少平嗫嚅着说:"宿舍里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咱们干脆到对面山上去......你什么时候离
开大牙湾?"
晓霞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说:"明天上午八点的飞机票。明早七点
矿上的车送我到铜城机场。"
"唉......那明早我可送不成你了。我们八点以后才能上井。"
"你们今晚什么时候下井?"
"晚上十二点。"
"我也跟你去下一回井!"
少平慌忙说:"你不要下去!那里可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听你这样一说,那我倒非要下去不行。"她的老脾气又来了。
少平知道,他不可能再挡住她。只好为难地说:"那你先给矿上打个招呼,让他们再派
个安检员,咱们一块下。"
"这完全可以。咱们现在就走。我给他们打个招呼,然后咱们到对面山上玩去。"
这样,他们在其他人未回来之前,就离开宿舍,径直向矿部那里走去。
到小广场上后,少平在外面等着,晓霞进楼去给宣传部的人打招呼,说她晚上要跟采五
区十二点班的工人一同去下井。
等晓霞走出矿部大楼,他就和少平肩并肩相跟着,下了小坡,通过黑水河的树桥,向对
面山上爬去。少平知道,此刻,在他们的背后,在小广场那边,会有许多人在指划着他们,
惊奇而不解地议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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