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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122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7:36:28 1998), 转信

第十四章


几天之后,卖瓦盆的河南人不失前约,如期地来到了少安门上。

河南师傅一到,少安的砖场就重新开张了。他一下子雇用了村中三十几号人马,开始另
建四个大烧砖窑;同时开动新买回的大型制砖机,打制砖坯。

自实行责任制以来,双水村还没有过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劳动。村子南头这个小山湾里,
机器的吼叫和喧腾的人声不免叫人想起当年农业学大寨的场面。但今非昔比,这里不再有红
旗和高音喇叭,而是主要的是,这砖场属于孙少安个人,其他人都是来赚他的"工资"--
男劳一天三元,女劳一天一元五角。少安的媳妇贺秀莲,脸上带着出人头地的满足,既是她
丈夫的"副统帅",又是给众人记工的会计。

所有来这里干活的人,都是双水村目前的"穷人";有田家圪崂的,也有金家湾的。孙
少安尽量满足了村里所有想来他这里赚几个紧用钱的村民。有些家户的男劳还要忙自家地里
的农活,他就让他们的婆姨和子女来上他的工。他的行为大得人心,双水村有许多人为他歌
功颂德。

他二妈贺凤英也来了。她还当着村里的妇女主任,只不过这职务早成了个名义。几年来
,她和她丈夫在村里都没什么"工作"可做。那光景依旧过得没楞没沿,她不得不屈驾来侄
儿这里赚几个买化肥的钱。少安夫妻不好意思叫二妈也和众人一样去刨土挖泥,只好让她帮
秀莲在家里做饭。

孙少安搞起这么大摊场,又雇用了村里这么多人,在东拉河前后村庄马上传扬开来,有
些邻近村庄没办法的庄稼人,也跑来想上他的工。他赶快婉言谢绝了。现在这么多人就够他
心惊胆颤的--一月下来光工钱就得开两三千块!实际上,他最多用二十几个人就够了,只
是因为同村人抹不开面子,才用了如此多的人--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人情和道义感,
而不是他有多大经济实力。

众人在这时当然不能象在自己地里干活,可以随便晚出早归,得象以前的生产队一样,
天明出工,天黑收工。

后半晌,那些从自己地里早归的村民,都不由纷纷串到这里来,蹲在砖场周围,观看少
安的红火场面,在这些旁观者中间,有时也能看见我们的孙玉亭同志。

热爱集体场面似乎是玉亭的天性。尽管他也知道,这场面和当年的农田基建大会战屁不
相干,但几年来他终归又看见了一群人凑到一块劳动的场面,不能不使他触景生情,唏嘘感
叹。有时候,在这纷乱的人头上空,他恍惚看见一面面红旗在风中招展......别了,往日那火
红的岁月!

孙玉亭蹲在侄儿的砖场边,吸着从他哥烟布袋里挖来的旱烟,心绪烦乱地思前想后,不
时用手指头把流在嘴唇的清鼻涕抹在他的破鞋帮子上。世事变了,他还是一副穷酸相,一身
破烂衣服,胸前的钮扣还是缺三掉四,旱烟照样由他哥供应。要不是大女儿卫红已长成个懂
事姑娘,相帮这对"革命夫妻"种地,一家五口人恐怕连口也糊不住。这不,凤英现在也只
好投在"资本主义"门下,赚几个"下眼"钱。

玉亭不仅光景没变,其它"爱好"也没变。他一直不间断地到小学教师金成那里取来报
纸,抢着赶天黑看完(晚上他点不起灯),如此关心"政治"的人,至少在东拉河一带的农
村实属罕见!

由于玉亭经常看报,因此在任何时候都很了解"目前形势"。

当侄儿扩建后的砖场装起第一窑砖坯的时候,对"目前形势"很了解的孙玉亭,忍不住
给侄儿出了个"点子"。他对少安说:"目前报纸上正宣传帮穷扶贫的万元户哩!你比他们
报纸上宣扬的那些人都突出!因此,你要叫人知道你的光荣事迹哩!"

"怎?咱自己给报纸上写稿子表扬自己?"少安笑着对一本正经的二爸说。

"还要咱自己写?只要你闹腾一番,他上面的人抢着报道哩!"孙玉亭嘴一撇,惊奇办
大事业的侄儿竟然如此缺乏"政治头脑"。

"你说怎闹腾哩?"少安仍不明白他二爸的意思。

"嗨!这有什么难的?你干脆弄个隆重的点火仪式,给乡上和县上的机关发出请贴,让
他们都来参加。你破费一点钱,办几桌酒席,晚上再包一场电影,把气氛造得轰轰烈烈。你
现在又不是出不起这两个钱?再说,钱是小事,关键是个政治影响!你既然要刮风下雨,为
什么不先来个吼雷打闪?你连光荣都不会光荣!"孙玉亭说到兴头上,竟然居高临下指教开
了侄儿。

二爸的一番话倒使少安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破败的"革命老前辈"现在还保持着这么
高昂的"政治"激情。

吃惊之余,少安才细细思量,他二爸这个提示说不定还有些"意思"哩。说老实话,在
此之前,他可从没往这方面想。因为村中许多人缺钱花而求到他门上。他也诚心想帮助这些
人,这才促使他扩建了砖场。既然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按二爸说的,宣扬一下又有什么不
好?孙家已经晦气了几辈子,利用这机会冲冲晦气也值得!另外,那年他冒充了一回冒尖户
,心里很不美气,总想堂堂正正在世人面前"光荣"一回......好,现在这也许正是个机会!

不过,他又盘算,人家上面的干部会不会接受他一个老百姓的邀请,来参加这样一个仪
式呢?

当他吱唔着对二爸提出这个疑问后,孙玉亭立刻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上面正打着
灯笼寻找这号先进典型哩!出了这号典型,也是他们的成绩。不怕!这事如果你情愿,就交
给我来办!准保落不了空!"

孙少安被他二爸煽得心火缭乱。他即刻去征求"内当家"的意见。秀莲满心支持,说:
"二爸这主意好!过了事情,你还能认识上面的干部,以后也好办事!"秀莲把孙玉亭策划
的"政治活动"说成了"过事情"--就象农村办婚嫁喜事一样,尽管说法不同,基本也就
是那么一回事!

少安放话以后,孙玉亭立刻紧张地行动起来,他就象当年帮助田福堂"闹革命"一样,
拖拉着一双缀麻绳的破鞋,兴奋地前后村乱跑,连自家地里的活都不干了,撂给了他的大女
儿卫红。

孙玉亭先张罗着在自家土炕的破席片下,找出了几张春节写对联剩下的红纸,让凤英剪
了一叠"请柬",由他亲自用毛笔填写好邀请的单位和人名;接着就火烧屁股一般蹿到了乡
上。因为乡长刘根民是少安的同学,少安自己不好意思去,就把这些事全权交给二爸去执行


我们真没有想到,玉亭在新形势下仍然可以发挥自己的"特长"。我们更想不到,他这
次竟然利用这特长为"资本主义"鸣锣击鼓!无论如何,这孙玉亭还是孙玉亭,虽说"政治
"不同以往,但革命热情未减半分!

当孙玉亭给乡长送上请柬,并眉飞色舞描绘了他将为侄儿设计的"点火仪式"后,刘根
民也有点激动了。乡长恍然大悟地说:"是呀,少安的确是咱们石圪节乡的好典型!这样,
玉亭你把给县上的请柬放下,我现在就给周县长打个电话,争取让县上最少来个乡镇企业局
的副局长参加这个点火仪式!"

孙玉亭眼巴巴地看着刘乡长给周县长打完电话。

刘根民放下话筒,咧开嘴笑着说:"你回去给少安传话,到时周县长要亲自来参加他砖
场的点火仪式哩!"

孙玉亭惊得目瞪口呆,兴奋得使他浑身冒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拖拉起破鞋就往回跑,一
路上绊了好几个马趴......

啊啊!县长也要来?孙少安一听事情闹了这么大,心里又高兴又焦急。高兴的是,他似
乎真的成了个人物,连县长也要来上他的门。焦急的是,他怎样才能把这个"仪式"搞好,
千万不敢闹出什么笑话来!

少安和妻子一商量,便把在他这里做工的婆姨女子都抽出来,在他二妈和秀莲共同指挥
下,碾米磨面,紧急准备待客的茶饭。与此同时,玉亭马不停蹄地跑着乡上联系好一场电影
,准备"点火仪式"结束后的当天晚上放映。

临近点火的头一天,秀莲喂肥的那头猪也在他们新家的院畔上被宰倒了......

这消息一时三刻就传遍了全村。几天来,双水村大人娃娃都早就议论着孙少安的点火仪
式,热心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双水村又一次沉浸在节目般的气氛中。许多庄稼人今天都不再出山
,纷纷赶到村子南头孙少安新建的院落及其新建的砖场,准备观看这新时代的新把戏。

孙玉亭凭借丰富的想象力,用一把破扫帚做好了一个火把,并且浇了一瓶煤油,以便在
那个庄严的时刻点燃炉火。

中午前后,石圪节原武装专干、现任副乡长杨高虎,率领乡上所有在机关的干部,先一
步赶到了双水村。高虎不是生人,当年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时,他就是副总指挥;并且
曾协助公社主任徐治功镇压过孙玉亭和王彩娥"麻糊事件"引起的那场大动乱。两年前还来
这里搞过生产责任制。

高虎一到,撇下其他人,自己先抓紧时间上庙坪山打了一会山鸡--这是他永远的爱好
。与杨副乡长一起到来的还有乡上的电影放映队,他们已经动手在砖场的空地上撑起一面雪
白的幕帐。

乡长刘根民还没有到,他此刻正在石圪节对面的公路上等候从原西县来的周县长。根民
刚给县政府办公室挂了电话,说周县长和几个部局长以及县委的通讯干事,已经坐面包车出
发了。

下午两三点钟,孙少安的砖场周围聚起了黑鸦鸦一片人群。村中大部分人都赶到了这里
,加上过路的外地村民和乡下干部,足有二三百人。

四点钟左右,从南面开来的一辆面包车,停在少安家院子下面的公路上。刘根民先从车
里跳出来;紧跟着,一些提黑人造革皮包的"大干部"一个接一个出了车门。

孙少安一直撵到车门口去迎接乡县领导。

当刘根民把少安介绍给周文龙时,县长握住他的手,先大大赞扬了一番他帮扶贫困户的
可贵精神。

相隔几年,周文龙的变化也让我们大为惊讶。想起几年前,他在柳岔公社搞那一套极左
做法,至今还令人不寒而栗。

生活和时代的浪涛渐渐冲刷掉他身上的那些"革命"火药味,使他看起来成熟多了。省
党校学习两年毕业后,他先是任原西县革委会的常务副主任--我们记得,为此,田福军曾
和张有智有过一次艰难的谈话。党政分开后,文龙就担任了县长职务。

外界并不知道,县委书记一直和周文龙闹矛盾。凭过去对这两个人的印象,人们一般会
认为有智同志肯定是正确的,可是,说实话,原西县这几年的工作主要是周文龙在扑腾着搞
。他有文化,有专业知识,接受新思想快,又能吃下苦,经常在全县各个地方跑。而令人费
解的是,有智这两年精神状态越来越消沉,动不动就跑到老中医顾健翎那里开一大包补药。
工作能推就推,权力不该抓的也抓住不放。而文龙由于自己过去犯过错误,只能忍受和迁就
县委书记这一切所作所为。这两个人先后发生的变化,应该提醒我们不能老是用一种眼光来
看待人。不要以为一个人一时正确,就认为他永远正确。也不要因为一个人犯过错误,就断
定他永远不可再加入优秀者的队伍。道理是如此简单,事实又不断在佐证,可是生活中用不
变的眼光看待人的现象却是常常存在的。幸亏田福军不是这种人,因此才不抱偏见,甚至不
计个人恩怨而重用了这个曾经竭力反对过他的人......

现在,周文龙进了少安家。他开始热诚地详细询问少安的砖场情况,并不时和县上有关
的部局长商讨全县范围内怎样发展蓬勃兴起的乡镇企业......

半个钟头以后,这一群上面来的领导人就在孙少安的陪同下,向他的砖场走去。孙玉亭
拖着烂鞋,脸上带着消失了几年的狂热,手忙脚乱地在前面引路。

同一个时刻,在少安家的两个边窑里。妇女们正忙乱地准备饭菜,菜刀在案板上叮叮咣
咣直响--一旦点火仪式结束,就要开始吃庆贺饭。这顿饭招待的可不是一般人!做饭的妇
女们脸上都带着某种紧张神色。象是在操持敬神的祭品。

为了使领导们吃饭时凉快些,田五和几个人把村里借来的几张饭桌,支架在了院子背阴
的凉崖根下。

现在,以周县长为首的一群领导,已经来到砖场上。

人群立刻拥挤着包围了这些领导,纷纷观看"大干部"究竟是个什么样--老百姓能这
么近看一回县长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这将是他们一生中的重大经历。

双水村我们所熟悉的那些人物,大部分都在这里露了脸。

即是象金俊武这样矜持自尊的人,也经不住如此场面的诱惑,站在人群中张着惊愕的嘴
巴观看这气势非凡的一幕。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我们在人群中没有发现孙玉厚老汉。

少安他爸到哪里去了?他儿子这样体面排场的大喜事,他怎么能不来跟着荣耀一回呢?

孙玉厚老汉现在就在东拉河对面山上他的玉米地里。此刻老汉一个人心不在焉地锄庄稼
,似乎和河这面的事毫不相干。

玉厚老汉今天一早就出山了。他只让少安妈过去帮儿媳妇去操劳。他自己不想参与儿子
红火热闹。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为儿子的壮举而感到高兴和荣耀。相反,他心中一直有
种莫名的惧怕和担忧。他说不清楚他惧怕和担忧的倒底是什么。总之,即使全中国的人都为
他的儿子欢呼,孙玉厚老汉也永远心怀这种惧怕和担忧啊!

当然,他今天实际上也无心做活,只是到这里来躲避某种在他看来类似灾祸一般的事件
。他不时把锄撂到地里,蹲在地畔上的玉米林中,忧心忡忡地看着对面那片乱得象马蜂窝似
的人群和那块高悬在人头上的"耍电影"的白布帐。在这全村欢腾喜庆的日子里,蹲在这里
的他简直就象个不吉祥的怪物。而老汉自己瞅着对面人群头上的那块白布,也奇怪地联想起
丧事上的孝布。

他嘴里吸了一口凉气,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这时,在东拉河这面人头攒动的场地上,孙玉亭一脸庄严点燃了他那把破扫帚,交给了
侄儿。一股呛人的煤油味弥漫在空气之中。孙少安尊敬地将火把又传递给周县长。县长满面
笑容走到烧砖窑口,点燃了炉火。人群中立刻掀起了一片喧哗声。干部们举起胳膊使劲鼓掌
。整个点火过程的形式,倒象是召开奥林匹克运动会!

接下来,村、乡、县各级领导先后都即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当然都是表彰孙少
安和贺秀莲的。

等最后讲话的周县长话音一落,孙玉亭就指挥人放开了炮。一霎时,噼噼叭叭的炮声,
人群的喧闹声,加上熊熊的炉火、飘飞的硝烟和乱脚淌起的黄尘,把这个"点火仪式"的热
闹气氛推向了高潮......

我们发现,刚才代表双水村"致词"的是羊奶喝得红光满面的金俊山(他已成了奶羊专
业户)。

那么,有这么多"上级领导"光临的大好场面,而且就在双水村,村里的党支书田福堂
岂能不在这里露脸呢?当然,我们也知道,他一直和孙少安有隔阂。但是,福堂向来是个精
明的政治家,他不会因脸皮就连"大场面"都不顾--他终归还是双水村的"一把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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