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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125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7:40:36 1998), 转信
第十七章
远在另一块蓝天下的孙少平,根本不会想到,他少年时期的恋人,经历那么多磨难后,
最终投身于他同村同学田润生的怀抱。
生活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就他而言,往日那些令人断肠的情思,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
不留任何痕迹消失了。而谁能想到,如今命运又把他和另一个同村人纽结在一起?
青青年华如同晨曦与晚霞,绚丽多彩而又变幻莫测。
就说他和田晓霞吧,目前的关系也许仍然是一种云雾难辨的境况。
不久前,光彩照人的田晓霞突然出现在大牙湾,着实使孙少平感到难以言状的幸福和激
动。
本来,他成了一名正式工人,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够满足了;在他内心深处,对他和晓霞
未来的结局,并没有奇托十分的期望,他的社会地位和生活道路决定了他对这件事的悲观论
断。他永远是这样一种人:既不懈地追求生活,又不敢侈望生活过多的酬报和宠爱,理智而
清醒地面对着现实。这也许是所有从农村走出来的知识阶层所共有的一种心态。
可是,无论他怎样想,亲爱的晓霞却风尘仆仆到这黑色王国看他来了。
她来了,象一股清风,一缕阳光,一时驱散了他心头缭乱的云雾。在那短暂而美好的日
子里,他再一次饱饮了爱情的甘露,时间在那一刻不再流动。忘记了过去,也不想象未来。
他真愿那一瞬间变为人生的永恒......
现在,随着晓霞的离去,那种缭乱的云雾又渐渐开始在他心头凝聚。唉,一旦她在他眼
前消失,她就变得象故事中的人物一样虚幻--他又看不清她的真实存在了。
在孙少平的想象中,身处都市的田晓霞生活一定是满地鲜花,一片流彩飞霞;转而想想
自己,现在仍然是满脸煤黑,一身臭汗,在阴暗的井下牛马般干苦力活。如果没有晓霞的存
在,他在他的环境中就会心平气静,用煤矿工人一天中的喜怒哀乐来组成自己的全部生活。
可现在,他却不能不从自己心灵的湖水中一次次腾升起浪漫的彩虹,企图搜寻和连结一个飘
渺的世界。是的,浪漫的彩虹!飘渺的世界!而实际上,他自己的生活天地永远只是这单调
肮脏的井上井下和无休无止的流血淌汗!
唉唉!你可不能沉醉于一种现在还说不来的幻想之中;你必须凝视着你双脚踩踏的土地
。大牙湾的一切对你才是真实可信的。无论这里有多么艰苦,但这里的生活是真正属于你的
。你只能在这黑色世界里,寻找你生存的价值。别难过,想想看,当初你漂泊黄原,在那样
的境况中,你都从没失去昂扬的意志;而现在,正如你已经感受到的那样,生活才真正算走
上了大路。你应该感谢命运给予你的机遇。你有了工作;你不再为吃饭和睡觉而熬煎;你还
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话说回来,就是你和她的爱情,也许还不全是你所想象的一道稍现
即逝的彩虹......那么,你,又有什么可伤感的呢?
自从晓霞离开煤矿后,孙少平就一直纠缠在一团纷乱的思绪中。他对自己和晓霞关系的
疑虑是自然的,也不是始于今天。想想他所处的地位和境况,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我们也不必过份担心。少平向来具有说服和开导自己的本领;他不会因此就使自己的精神陷
于困顿--直接的结果有时却恰恰相反,他反而奇妙地对生活更加激发起了热情!
是的,少平每当抬头望见巨塔般雄伟的选煤楼和小山一般的煤堆,或耳听火车和煤溜子
隆隆不息的喧吼声,他便会忘记焦虚和痛苦,周身的血液由不得沸扬激荡起来。有时候,在
黑暗的井下,他和同伴们在死亡的威胁中完成了一天的任务,然后拖着疲惫的双腿摇摇晃晃
走出巷道,升上阳光灿烂的地面,他竟忍不住两眼泪水蒙蒙。是啊,他们有理由为自己的劳
动自豪。尽管外面的世界很少有人想到他们的存在,但他们给这世界带来的是力量和光明。
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来默默无闻,喧哗不止的永远是自视高贵的一群。只不过,这些满脸黑
汗的人,从来不这样想自己,也不这样想别人。劳动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惯常的事:他们不挖
煤叫谁挖呢?而这个世界又离不开这些黑东西......
拼命挣扎八九个小时上了地面,有家室的工人马马虎虎洗个澡,连那可爱的太阳都不多
瞧几眼,就纷纷走向各个黑户区,钻进了那些低矮的窝棚土窑中--那里有属于他们自己的
太阳。他们会安然地坐在小饭桌前,抚摸着孩子,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菜,那些腰里束着围裙
的婆姨们,就象和丈夫久别重逢似地温柔亲热,殷勤地侍候他们吃好、喝好、休息好;然后
暖好被窝,周到地给他们性的体贴和关怀。作为一个没有户口、没有工作的煤矿工人的妻子
,这就是她们的天职。矿工们正是在妻子温暖的怀抱中,重新恢复了力量和勇气,再一次唤
起庄严的生活责任感,几个小时后,又穿上冰凉肮脏的工作衣,从那个"黑口口"里钻入到
地层深处......
没有家室的光棍们,只好到职工灶上狼吞虎咽吃喝一顿,然后大部分人都回到集体宿舍
,倒在自己的床铺上蒙头大睡了。也有一些心神不安的人,出去在矿区无所事事地乱串一通
。他们有时会蹲在二级平台食堂外的墙楞边,永不厌烦地观看下面小广场上的人来人往。特
别是碰巧从矿部大楼里走出一位女干部,那这一天就算是交了好运。看女人不犯法。看!
直要把你看得连路也走不成;最好再看得你跌一个马趴!
在煤矿这个大世界里,什么人也有,什么事也出。在某些方面,它象军队一般严格,在
另外一些方面,它又散乱得无边无沿。有人勇敢地流血牺牲,有人却在偷鸡摸狗;有人栽花
种草,有人却看哪里干净便故意把哪里弄脏;有人学英语,有人说脏话,即是同一个人,有
时候会把事干得叫你肃然起敬,有时却又叫你哭笑不得,甚至使你讨厌和憎恶。
这是一个奇特的生存部落。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高尚与粗俗,新的与旧的,全都
混杂并存,并织在一起。
当然,煤矿看起来似乎比任何一个地方都乱,但实际上任何生产单位都又很难和它严密
的秩序相比。矿务局总调度室对全局二十几个矿井下面成千上万人的劳动,每时每刻都了如
指掌。局长本人的电话任何时候都能直接和某个掌子面上的班长通话。这是一张联络紧密的
大网,即是某个最小环节的失误,也会引起全局的震动。
别以为乱就会失去秩序--你去看看蜂房里的情况就明白了。
但煤矿终究是煤矿。对于一个生活在其间的人来说,除过在生产岗位上按章作业,生活
中就大都得靠自己管自己了。
人是这么多,劳动又这么沉重,谁告诉你应该怎样生活或不应该怎样生活?当然,要是
你犯了法,公安局会来找你的。
对于大部分矿工来说,劳动,赚钱,睡觉,把自己的小窝尽量弄合适一些,有精力的话
,再去看一场电影,这就够满足了。
但孙少平无法长期忍受这种生活,他慢慢开始为自己找点另外的事,以弥补他精神上的
空缺。
他首先想到的是学习。前不久,他曾经对晓霞谈起过他的抱负--准备将来报考煤炭技
术学校。
晓霞走后不久,他就满怀着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激情,四处奔波着,终于找全了过去高中
时的数、理、化课本和一些参考书。
尽管这是复习过去的功课,但和从头学没什么区别。我们知道,他们上学的时候,基本
没有学什么文化,大部分时间都搞了"革命"。
整整一代人知识素质的低落,也许是文化革命最为严重的后果。教育的断层造成当今国
家中生代人才的断层。其消极痕迹,到处斑驳可见。而迅猛发展的生活进程又对人的知识提
出了严厉的要求。被贻误了的一代只能痛苦地在以下二者中选择:要么被生活淘汰;要么走
"在职进修"的道路。好在国家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到处在开办"电大"、"业大"
和"自修大学",为这些人创造学习条件。
少平上井后,尽量抓紧时间演习功课。这是一件相当沉重吃力的事,甚至比挖煤都要艰
难。不过,这种艰难带给人的是心灵的充实。人处在这种默默奋斗的状态,精神就会从琐碎
生活中得到升华。
正当孙少平沉缅于各种公式、定理和化学分子的时候,晓霞的一封信却把这一切打断了。
这封信看起来和往常的信没有什么不同,信中除过海阔天空,谈东论西,也同往日一样
表达了她对他的炽热感情和无尽的思念。只是在信的后面,她隐约地提到和她一块工作的一
个男人似乎在追求她。而最使他震惊的是,她竟然没有"攻击"这个人。她并且坦率地告诉
他,这个人的名字叫高朗,也是原西籍人,还是什么中央某个"老"的后人等等......
一刹那间,少平感到就象一块矸石砸在了他的脑袋上,眼里火星乱飞!
他随手把信扔进箱子,一个人脚步趔趄地走出宿舍。
他糊里糊涂穿过矿区,而又不知道他该去哪里,眼前一切都是朦胧迷茫的;矿区各种建
筑物象顽皮的儿童胡乱堆垒的积木。高耸的井架倾斜了;不是天轮在旋转,而是整个天空在
旋转。
"天啊......"他嘴里喃喃地叫道。他自己并不清楚,他正沿着铁道的枕木,一直走出了
矿区,已经来到了东头的山野里。
他呆立在一块收割过小麦的地边上,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山峦和模糊的地平线。他牙齿咬
着嘴唇,眼里旋转着泪水,喉咙上堵塞着哽咽。此刻,他又想起了早年间的那个傍晚,他从
原西中学的篮球场上走出去,恍惚地立在原西河边的情景。
现在,他再一次为了爱情的伤痛,而难过地立在这里。生活使他重新扮演了往日的角色
。生活,生活,这就是生活!
随着一声汽笛的长嚎,一辆自东而西的运煤专列隆隆地驶过旁边的铁道。气势磅礴的火
车头喷出一团白雾淹没了他。
淹没!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时时都会感到被生活的狂涛巨浪所淹没......
你会被淹没吗?除非你甘心就此而沉沦!
不,你仍应该挣扎着前行,你对这件事本来就忧心忡忡,并且早已做过悲剧结局的判断
。那么,这幕残酷的戏剧早点收场有什么不好?你仍然应该是你!你说呢?他伤感地问自己
。
是这样!他悲壮地回答自己。
孙少平没有想到,他一直惴惴不安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来得这么快。既然或早或迟总
有这么一天,也许的确越早越好。
可是,他的思路从这方面走入极端以后,又不由回过头来惦量她在信中所说的另外的话
。是呀,她还说她在爱他,想念他。
也许这话依然是真诚的。
应该相信她吗?
他立刻冷笑了一声。
这冷笑不是对晓霞,而是对他自己。
你,一个掏炭小子,怎么能和那个叫高朗的记者相匹敌?
别再做梦了,你这可笑的家伙!
当然,你......也是可怜的。他有点哽咽地对自己说。
太阳的最后一线光辉在地平线那边完全消失了。满天红霞变为沉沉暮云,如同火焰熄灭
后剩下了一堆灰烬。
孙少平在苍茫的暮色中转过身来,怀着痛苦的失落感,沿着铁道旁空荡荡的小土路,向
矿区走去。大脑里的生物钟提醒他,不久就该下井了。他一边走,一边抬起肿胀的眼皮,看
见前面又亮起了那一片熟悉的灯光。
他过了冷清清的小火车站,不由从旁边拐上山坡,向师傅王世才家走去。现在,也许只
有那个亲切的院落,才能给他一些抚慰。
真的,走进师傅家,就象回到了自己的家。他立刻被一种温暖的气息所包裹。惠英一边
责怪他好长时间不来吃饭,一边麻利地为他斟酒端菜,明明拉着他的手,竟然给他讲起了故
事。师傅催促让他趁热吃菜,多喝一点酒。他破例喝了一大玻璃杯白酒,直喝得头晕晕乎乎
,两条腿象离开了地面......
晚上,他和师傅相跟着从家里走出来,准时来到井下。多大的痛苦也不能打乱日常生活
的节拍--这就是他精神强大的根本所在!
这一个晚班,孙少平几乎发疯似地干活。为了心中的痛苦,为了使这痛苦变为麻木,他
借着酒劲,百斤重的钢梁铁柱在手中抡得象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攉煤的时候,他把上衣也
脱光撂在了回风巷中。铁锹雨点般在煤堆中起落。在他旁边不远处,安锁子背对着他,身上
一条线不挂,撅着光屁股一边攉煤,一边嘴里还骂着什么--他就是不骂人,也要骂骂煤溜
子或铁锹什么的。
孙少平突然在一片纷乱中,看见溜子拉出来一根钢梁,几乎象闪电一般朝安锁子的光屁
股上戳去。在他还来不及发出惊叫的时候,就见从老坑里蹿出一条黑影,把那根长矛似的钢
梁拼命往自己那边一扳,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悲惨的喊叫!
这分明是师傅的声音!
少平丢下铁锹,几步就奔到了他身边。
所有干活的人都跑过来了。有人立刻用灯光晃动着,让机头那边停下了溜子。带班的副
区长雷汉义也从机头那边跑过来。
那根钢梁无情地从王世才的肚子里戳进去,一直从后背上穿出来。
他死了!
少平把师傅抱在怀里,在黑暗中闭住了眼睛。
不息的热血在涓涓地流淌。这是矿工的血,血渗进煤中;血成为黑色--这染血的煤将
变为熊熊炉火。难道我们还不能明白,为什么炉火总是那样鲜红......
雷汉义双膝跪下,用自己的嘴对着那张没有气息的嘴,做人工呼吸。虽然毫无指望,但
矿工们一个接一个对着王世才的嘴,希望用自己的气息让班长复活。
雷汉义沉默地摆了摆手,人们停止了这徒劳的努力。副区长再一次双膝跪地,在老战友
的额头上亲了亲。
黑暗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什么地方,梁柱在大地的压力下,发出"叭、叭"的声响。
少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把师傅背起来,离开掌子面,所有的人都跟在两边,沉寂地
爬出了回风巷。
下绞车坡了。安锁子和其他人分别捉着师傅的胳膊腿,生怕被岩壁碰嗑着--他身上的
伤已经够多了......
在风门口,雷汉义自己背起了王世才,他叫几个人跟他上井,然后打发少平和其余的人
都回掌子面继续干活。
区长的话就是不容违抗的命令。
是的,生产不能停--这就是煤矿!
安锁子不服从区长的决定,非要护送师傅上井不行。
雷汉义对安锁子说:"你它妈的吊着锤子怎上去?"
这时,大家和安锁子本人都才发现,他连裤子也没穿,还光着屁股。
当师傅的尸体在井口的报警铃声中升上地面的时候,他刚刚淌过血的掌子面上,煤溜子
又隆隆价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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