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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140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7:59:17 1998), 转信
第三十二章
雨唰唰地下着。大牙湾煤矿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地面上很少有人活动。就连矿部大楼
前那个平时很热闹的小广场周围,也变得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从乡下来的零星小贩,拿着一
点土特产,躲在职工食堂的屋檐下,筒着手,也不吃喝,听天由命地等待着买主。
各种机器所发出的声音,在雨中听起来格外清脆而响亮。
到处都是淙淙的流水声,水流都象泥浆一般又稠又黑。
黑水河涨宽了。河上那棵根梢分别倒在两岸的柳树,躯干已全被黑水淹没,只露出一些
嫩枝绿叶在水面上摇曳。这座有生命的"桥"已不再起作用;人们要过河到对岸,得绕着走
上游的石拱桥。
连日的大雨一扫长期积下的煤尘污垢,使得整个矿区变得清爽了许多。主井下面小山一
样的大煤堆,被雨水洗得油黑发亮,通过矿区的铁轨蒙上了一层水珠,明晃晃地失去了那种
有色金属的质感。铁道两旁青草的鲜绿和远山云缠雾绕地混沌,都叫人不由生出一缕愁情和
伤感来。从山坡黑户区低短的窝棚中,不时发出男人们粗野的哄笑和吆五喝六的猜拳声......
从井下上来的矿工,吃完饭就在雨声均匀的催眠曲中倒头就大睡。即是无雨的日子,劳
累过度的人们上井后主要的愿望也就是睡觉。
天气的好坏不会影响井下的生产。那里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井下的矿工通常难
以想象地面上阴雨日晴的变化。只有当他们升上地面,泡过热水澡,穿着干燥清爽的衣服走
出区队办公楼的大门,才使自己切实地置身于地面上的生活中。
煤矿工人并不喜欢阴雨天气,因为井下常年四季都潮湿阴凉,到处滴嗒着水;他们希望
上井后看见灿烂的太阳照耀着一个明亮温暖的世界--没有什么人比他们更能感到太阳的亲
切和可爱了。
是的,倒霉的阴雨天气使得矿区这么冷冷清清!这么死气沉沉!人们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睡!不睡再干啥?孙少平倒在自己的床铺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几天来,他一直沉浸在一种异常的激动之中,因为再过几天,就到了晓霞和他约定的那
个充满浪漫意味的日子。他们将在黄原古塔山后面那棵杜梨树下相会,以不负他们两年前那
地方定下的爱的契约。呀!什么样的人生幸福能比得上如此美妙的时刻?年轻的朋友,只有
你们才有这样的激情和想象力......
上个月,亲爱的晓霞又到大牙湾来过一次。她那次来是专门向他解释她和高朗的关系的
。因为他流露出的痛苦使她感到不安,便亲自跑来和他谈这件事--他为此好长时间都没给
她写信。
她告诉他,她已经和高朗谈过,他们之间除过友谊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她和高
朗说明了她和他的感情,说她只爱他。高朗表示自己完全尊重他们的关系。她解释了这件事
后,他们紧紧拥抱着哭了。
一个小小的插曲,使他们觉得犹如久别重逢,经历了一次生死般的离别。感情因误解的
冰释而更加深切。两颗心完全交融在一起。他们甚至谈到了结婚;谈到了将来是要儿子还是
要女儿;谈到了他们未来的许许多多事情。当然,他们都没忘记两年前古塔山上的那个约会
--这将是他们一生中最有纪念意义的一天。他们再一次约定,各自在那天回到黄原,然后
在那个老地方见面。
晓霞并告诉他,两年前他们在杜梨树下拥抱的时候,她当时还瞅了瞅手表,时间是下午
一点四十五分。她建议他们就在那个时间准时赶到杜梨树下......
其实,晓霞走后一个多月时间里,孙少平每一天都在激动地、焦躁不安地等待着那个日
子的到来。那一天对他来说,犹如生命一般重要。他觉得,如果没有那一天,他一生都会黯
然失色。青春啊!你深藏着多少令人叹喟的童话般迷人的故事呢?
一个多月来,孙少平天天不误下井。他要给自己积攒足够的假日;因为他和晓霞约定,
古塔山相会之后,两个人还要一同相跟着回一次双水村。她说,这次回村不是以田福堂侄女
的名义,而是以孙少平未婚妻的名义!少平能想得出,双水村会为此事而怎样惊讶地议论纷
纷;他父母亲又会怎样高兴得合不扰嘴巴......
孙少平的心情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好。是呀,他有了一个虽然艰苦但很稳定的工作;又
有了完满而幸福的爱情生活。
他将要不负生活的厚爱,好好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
上井之后,他通常都是先到惠英嫂家里,帮她担水劈柴,或到矸石山上为她捡回一些煤
块。
当然,他也得陪明明和那只被明明命名为"小黑子"的小狗玩半天。这个白耳朵的小黑
狗已经长大了许多,和明明形影不离,连晚上睡觉都很难分开。
明明也快满七岁,再过一个月开学时,就该入学了。
惠英嫂已从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渐渐恢复过来,每天在矿灯房照常上班。他帮助她把家庭
院落收拾得仍象师傅活着时一样清爽。三个人加上一条活泼的小狗,使得这个院落又充满了
纷扰的生活气息。墙角下,天暖时他们种下的向日葵已经冒过了墙头;缠绕向日葵杆的菜豆
蔓子,吊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角。
土窑上面的崖崖畔畔,野菊花开得霜雪般白粉粉一片。很多时候,少平上井以后都是在
嫂子家吃饭。惠英象当年侍候师傅那样侍候他喝几杯白酒,以驱散井下带上来的满身彻骨般
的寒冷和潮湿。
有时候,孙少平一旦进了惠英嫂的院落,不知为什么,就会情不自禁对生活产生另外一
种感觉。总之,青春的激情和罗曼谛克的东西会减掉许多。
他感到,作为一个煤矿工人,未来的家庭也许正应该是这个样子--一切都安安稳稳,
周而复始......
但是,当他回到自己的宿舍,躺进蚊帐中一人独处时,便又完全沉浸在他和晓霞所共同
幻想的他们未来生活的憧憬之中。远的不说,仅就很快要来临的古塔山的那次相会,就会使
他抛开一切最"现实"的想法。
这一天是越来越临近了。屈指一算,就只剩了三四天时间!
孙少平已经请了假,不再去下井。他要留两天时间,为回家而置办一些东西。
在临近回黄原的前一天,他准备先到铜城为两个老人买点衣料。
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应该给家里所有的人都带礼物,包括罐子村的大姐和两
个外甥。吃过早点,他背了个大挂包,带了那把新买的黑色自动伞,带了足够的钱,走出单
身宿舍,踏入了茫茫雨雾中。他准备搭乘东面返回的第一趟火车下铜城,便径直向矿区那头
的火车站走去。
当路过矿部大楼前的阅报栏时,不由驻足而立,想浏览一下报纸上的消息。
火车到本矿还得一个钟头,有的是时间;现在去那个破烂不堪的候车室,得呆坐很长一
段时光,不妨在这里消磨掉。
孙少平自高中认识田晓霞以来,在她的影响下,一直保持着每天看报纸的习惯。不过,
到煤矿后,区队的报纸常常被矿工们拿去包猪头肉,七零八落从未齐全,他一般都在矿部前
的这个阅报栏前立着看。至于《参考消息》,过几天他才设法找齐,躺在床铺上作为一种"
高级享受"来阅读。
现在,少平撑着雨伞立在这报栏前,按通常的习惯,先前后转着浏览了八版《人民日报
》。
当然,国际版稍微多费了一点时间。
接下来他才看办的很糟的省报。在少平看来,省报在内容方面连《黄原报》都赶不上。
不过,省报今天倒让他一惊。
他突然被头版头条的黑体字标题所吸引--南部那座著名的城市被洪水淹没了!
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电头"记者田晓霞"几个字迅速跳入他的眼帘。啊?她已经在那
里了?那么,她还能按时如约赶到黄原吗?
孙少平一边看田晓霞的这条惊人的消息,一边在想她能不能赶回黄原的问题,他用这双
重思维读完了这条简短的消息--他知道以后的几天才会有大量详细的背景新闻......
但是,对孙少平来说,真正爆炸性的新闻是紧接着这条
消息的另外几行字--
洪第一线为抢救群众的生命英勇牺牲......
牺牲?我的晓霞......
孙少平一下把右手的四个指头塞进嘴巴,用牙齿狠狠咬着,脸可怕地抽搐成一种怪模样
。洪水扑灭了那几行字,巨浪排山倒海般向眼前涌来......
他收起自动伞,在大雨中奔向二级平台的铁道。他疯狂地越过选煤楼,沿着铁路向东面
奔跑。他任凭雨水在头上脸上身上漫流,两条腿一直狂奔不已。他奔过了东边的火车站。
他奔出了矿区。
他一直奔跑到心力衰竭,然后倒在了铁道旁的一个泥水洼里。东面驶来的一辆运煤车在
风雨中喷吐着白雾,车头如小山一般急速奔涌而过--他几乎和汽笛的喧呜同时发出了一声
长嚎......
孙少平伏在泥水中,绝望地呻吟着。大雨在头顶哗哗浇泼,满天黑色的云朵,潮水般向
北涌去。铁道那面的黑水河,发出呜咽似的声响。远处,矸石山那里,矸石噼噼啪啪在向深
沟中滚落。滚落!整个大地都在向深渊滚落......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当孙少平满身泥浆返回宿舍,那神态已经完全象一个疯子或纯粹的
白痴。同宿舍的人看他这副样子,都吓住了,谁也没敢问他个长短。
他换了身衣服,便倒在床铺中,两眼呆呆地望着雪白的蚊帐顶。他无法相信一切是真实
的,这是报纸的失实报道--这张报纸经常干这种事!
下午,同宿舍的人给他捎回一份电报。他从床上跳起来,手抖得象筛糠一般,打开了这
份电报--他希望这是田晓霞打来的!他相信会有奇迹出现!
可是,电报竟是她父亲的--铜城大牙湾煤矿采五区孙少平请速来我处田福军。
孙少平两眼一阵发黑,把电报纸丢在床铺上。是的,晓霞的死是真实的。
可是,谁让她父亲给他拍电报呢?他根本不知道他和晓霞的事,他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他为什么给他拍电报?速来?
孙少平神神魔魔,赤手空拳走出了宿舍。他很快赶到矿部前的小广场。每隔一小时发往
铜城的公共车正在往上挤人。
他扑进车门,夹在人缝里,胸膛象压了一块大矸石。呼吸困难而急促,一个多钟头后,
他在铜城下了汽车,上了当天开往省城的最后一趟火车。火车在茫茫大雨中驶过绿色的中部
平原。
孙少平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也不看车窗外流逝的原野。
他伏在茶几上,闭住眼睛。巨浪在心头一排排掀起,又猝然间落下,波浪中浮现出她美
丽的脸庞。你不可能死,晓霞!你会活着的--这也许只是一场恶作剧。
你会发出那银铃般的笑声,不知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那么鲜活而蓬勃的
生命,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呢?
不,你绝不会死!也许你已经在什么地方上岸了!是你让父亲给我打了这封电报。你或
许只受了点伤,正躺在某个医院的病床上。你一定在等着我的到来......
孙少平内心紧张地作各种设想。所有这些设想的前提都是晓霞还活着。是的,她怎么能
死呢?她怎么会死呢?活着,是的,活着!亲爱的人,你只不过受了点伤,受了点惊吓,说
不定我们还会明天从省城出发,赶到黄原去--因为后天,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我们还要在
古塔山后面的杜梨树下相会......
孙少平双手蒙面伏在茶几上。泪水糊满了手掌。他浑身酸疼,疲惫不堪;似乎不是火车
载着他,而是他拖着火车在向省城飞奔......
紧密的灯火在雨中大放光华。积水的街道被灯光映照成了一条条流金泻银的长河。
电车甩着长辫子,在夜空中碰击出蔚蓝色的火花。透过雨帘,街道两旁五光十色的大橱
窗看起来象德加的印象画。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眩晕。这世界现在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干!他在
这世界上唯一要寻找的,要看见的,是那张甜蜜的笑脸。难道她真的不存在了吗?她仍然还
活着吗?对他来说,答案还都不是最后的!他同时又执拗地相信,过一会,他就能看见她-
-活着的她;并且会紧紧地拥抱她......
尽管他这样的昏乱,有一点还是清醒的--他先在旅馆为自己找了个住宿的地方,然后
才搭上了去市中心的公共汽车。
他先并没有去找晓霞的父亲--他从晓霞不久前的信中知道,她父亲已经是这个城市的
市委书记了。
他先来到了报社--只有这里才能证实他亲爱的人倒究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的心狂跳着,走进报社大门。
"你找谁?"门房老头在窗户上探出头问他。老头当然不知他是谁。但他已经来过一次
,认出这老头还是原来的老头。
"我找田晓霞。"他声音沙哑着说,眼睛盯着老头的脸色。
老头两眼瞪住他看了半天,才说:"这娃娃已经......死了。
唉,实在是个好娃娃!连个尸首也没找见......你是她的什么人?"老头在自言自语中突
然象梦中惊醒一般问他。
孙少平两眼一黑,腿软得如同抽了筋骨。他感到有热辣辣的东西从腿上淌下来--他禁
不住小便在了裤子里......
他没有回答老头的话,就转身走出报社大门。
大街上灯火辉煌,人头在伞下攒动;车辆飞溅着水花急驰而过。然而,他面对的却是一
片沙漠--人生的沙漠啊......
孙少平强忍着悲痛来到市委,打听了田福军的住处。
当他走到二楼那个房间的门口时,牙齿咬着嘴唇,停留片刻。
过了一会,他才抬起软绵绵的胳膊,在门上敲了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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