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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luling),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平凡的世界159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May 22 18:21:50 1998), 转信

第五十一章


生活的大轮在铿锵地前行,时间却在无声地流逝--一九八四年就要结束了。

在这个将要成为历史的年份里,中国和世界都有过一些重要的事件。世人瞩目的第二十
三届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七八月间在美国洛杉矶举行。如果古希腊的圣贤们转世再生,一定
会对现代人类道德水准如此之低而摇头叹息:在神圣的奥运会期间,全球各地的战争和杀戳
依然如火如荼地进行......

对中国来说,本年度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是中英两国政府签订了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
英国人保持了体面,中国人获得了尊严。

结束了,一九八四年!人们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将要和这个年头永远地告别了......

一九八四年的最后一天,铜城地区落了一层鸡爪子荒雪。

中午前后出了太阳,那层薄雪顷刻间就融化了。因为刚开始数九,天气还未大冻;地上
甚至有种潮润润的气息。

在大牙湾煤矿各个黑户区的窝棚土窑里,到处都在炒、炸、蒸、煮......空气中弥漫着混
杂的香味。矿区虽没有显出象大城市那样的过年气氛,但也不象农村那样轻视这个"洋"年
:他们起码要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来打发这一年。明天就到了明年,那顿传统的饺子当然也
不能不吃。

矿区的许多公共场所,也有了一些过年的热闹景象。矿部楼门口已经贴了一副对联;楼
顶临马路的一边,插起十几面彩旗,在寒风中哗哗招展。两个职工食堂的大餐厅里,俱乐部
的干部们正忙着布置灯谜晚会。沟底平台上的体育场,职工们的新年篮球比赛进入了决赛高
潮。体育场旁边影剧院的大门前,旋转着两颗大红宫灯,并贴出海报,晚上免费放映两部电
影。有些地方传来锣鼓乐器声和男女声歌唱--这是俱乐部为灯谜晚会后准备的小节目......

在地面上节日气氛越来越浓的时候,井下成千上万的矿工依然在掌子面上汗水淋漓地劳
动着。不管什么节日,井下的工作不会停止。矿工们已经习惯了在节日里照常下井。虽然大
家知道这是个什么日子,但都很平静--该做什么照样得做!

孙少平的班是早晨八点下井的。

他们在井下整整干了九个小时,直到下午五点才陆续上井。象往常一样,这些满身污黑
、累得半死不活的人,沉默地把矿灯盒从小窗洞里扔进去,就进了浴池。衣服一扒拉,先顾
不上洗澡,赶忙把两支烟接在一起,光身子横七竖八仰躺在衣柜或水池边的磁砖楞上,香得
咝咝价一口跟不上一口地抽。外面,已经有模糊的热闹声息和零星的鞭炮声传来。

过足了烟瘾,这些人才先后跳入黑泥汤一样的热水池里,舒服地呻吟着,泡上半个钟头
。不过,今天人们从黑水池里爬出来,还在水笼头下接点清水,再冲冲身子;因为今天大家
都带来了自己最好的换洗衣服。

当这些人换掉那身污黑酸臭的工作衣,穿上里外簇新的过节服装,脸上抹点面霜,足蹬
锃亮的皮鞋走出区队办公大楼,就好象换了另外一个人,潇洒得连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尽管明天早晨八点他们又得换上那身污黑酸臭的衣服下井,但这是过年,哪怕是几个钟头,
他们也要让自己漂漂亮亮地度过这一段短暂的时光。

孙少平同样是这种心理。今天他洗完澡,换上了雪白的衬衣和一件深蓝夹克衫,牛仔裤
,旅游鞋,还把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显得格外英俊。穿着这身衣服走过区队办公楼的水磨
石地板,他感到脚步比平时轻快了许多。他准备直接去惠英家--这顿不比平常的晚餐早就
说好了。

"叔叔!"

少平刚走出区队办公楼,就见明明喊叫着和小黑子一块向他跑过来。明明也穿上了不久
前他给他买的那身漂亮的童装,脖子上结着鲜艳的红领巾。

少平迎上去抱起他,问:"你刚到这儿?"

"我和小黑子来好一会了!妈妈叫我们来接你!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

少平脖项里架着明明,引着那条欢蹦乱跳的小狗,沿着铁路向惠英家走去。薄云中模糊
的太阳正在西边的远山中坠落。矿区增添了节日的喧闹,沉浸在沸沸扬扬的气氛里。阴凉潮
湿的空气中不时传来炮仗热辣辣的爆炸声......

惠英已经把酒、菜和各种吃食摆满了饭桌,正立在门口,用围裙搓着被水浸泡得红红的
手,笑眯眯地迎接他们回家来。

在暖融融的房间里,三个人一块坐下,围着小桌,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看电视。小黑子
蹲在明明身旁,也在破脸盆里吃惠英嫂为它准备的"年食"。

一种无比温暖的气息包裹了孙少平疲惫不堪的身心。他感觉僵直的四肢象冰块溶化了似
的软弱无力。内心是这样充满温馨和欢愉。感谢你,惠英!感谢你,明明!感谢你,小黑子
!感谢你,生活......

他不由含着泪水,抬头望了一眼惠英。她脸红扑扑地,亲切地对他一笑,便用筷子给他
小碟里夹菜。

"我......敬你一杯酒。"少平提起小香槟瓶子倒满了一杯,双手举到惠英面前。

她无声地一饮而尽。

接着,她倒起一杯白酒,敬到他面前。

他也一饮而尽。

孙少平第一次放开了酒量。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个不停。不知为什么,今夜他真想喝醉-
-他还没有体验过醉酒是一种什么滋味。

他竟然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省人事......

......当孙少平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一片微白的光亮。

后来,他又看见糊着花格纸的天花板。

怎么?蚊帐呢?他惊异地问自己。

他猛地调过脸,见惠英嫂正在旁边包饺子。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晚上?早晨?他为什么躺在惠英嫂的床上?

他一下坐起来,惊慌地问包饺子的惠英:"怎?天还没黑?"

惠英嫂低着头没看他,说:"你问的是哪一天?"

"不是过年吗?"

"年已经过了。"惠英嫂转过身,牙轻轻咬着嘴唇望了他一眼,"好些了吗?"

"这是早晨?"他惊骇地问。

"天刚明,你从去年睡到了今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呀......这!"

孙少平这才反应过来,他昨晚上喝醉了酒,竟然在惠英的床上过了一夜!

这该死的酒啊......

一种说不出的羞愧使他一只手按住额头,在被窝里呆坐了片刻。

你这是怎么搞的!他谴责自己说。

但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他已经在这里睡过了,而且睡得十分舒服,十分酣畅,十分温
暖!

温暖......真想哭鼻子。想哭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干了一件荒唐的事。

当他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后,惠英却过来伸手在他额头上按了按,说:"头不疼吧?昨
晚好象有点发烧,我还怕你病了呢!"

不知为什么,那种羞愧和懊悔的情绪渐渐在他心中消退。

他反倒觉得,他在一刹那间,似乎踏过了那条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痛苦的界线,精神与心
灵获得了一种最大的自由和坦然。

这或许是他生命和生活的转折点。

他立刻用成熟了的男子汉的正常心里,接受了这无意间造成的错误事实。

他赶忙穿起外衣。现在他推断,他昨夜是醉倒在外间饭桌旁沙发上的。

那么,他难以想象,惠英嫂是怎样把他一百多斤死沉沉的躯体搬运到这个床上的,抱过
来的?拉过来的?背过来的?

他当然不好意思问惠英。但他能想来,她是费了一番周折的。说不定明明也帮了忙。明
明呢?他大概到外面玩去了......

他下了床,沉默地来到外间。

他从地上的残痕判断,他曾呕吐过。真该死!他一定让惠英嫂忙乱了半晚上。唉,她昨
夜睡觉了吗?在什么地方睡的?就在他旁边?

或许她一整夜都没有睡......

少平有点颓丧地坐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烟。他现在重新又难受起来。不是因为醉酒-
-这已经过去了。他难受的是,这一夜他睡在惠英家,周围那些爱管闲事的邻居肯定会知道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明明都会出去说孙叔叔在他们家睡了。又不能给孩子安
咐说不能这样说!那他会在给别人说后再补充一句:叔叔不准你们说!

如果旁人知道了这事,惠英嫂肯定要受到讽言俗语的攻击。他真不该耍二杆子喝那么多
酒!

在他这样思量这件事的时候,惠英已经把煮好的饺子给他端上来了,说:"你赶快吃!
八点钟还要下井。你是班长,不去也不行;要不然过个节,你也能歇息上一天......"

惠英嫂看起来和平时一样,象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他感激她的这种看来平静如常的态度。

当她又把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笑着挪到一边,说:

"还敢喝?"

惠英也抿嘴笑了。她不再勉强他,只招呼让他赶快趁热吃饺子......

少平匆匆忙忙吃了一盘羊肉饺子,七点半准时赶到了区队学习室。

尽管一夜荒唐使他情绪复杂,但一进入工作状态就不能马虎了--他是班长,今天又是
一九八五年的第一天,他要格外操心。这不,他在学习室布置生产的时候,发现有好几个人
还醉意十足。按规定,醉成这个样子的人是不能让下井的;如果发现带班的班长就要受处分
。但少平不忍心卡住他们,因为今天是元旦,赚双倍的工资,还有很可观的节日入坑额外奖
金。只要他们能挣扎着下去就行了。不过,掌子面上可得要留心关照这几个家伙哩!

八点钟下井以后不久,头茬炮就放完。

少平一声喊叫,人们立刻从机尾的回风巷扑进了烂碴碴的掌子面。载柱、挂梁、棚顶,
无比紧张繁忙的时刻来临了。

溜子隆隆的响声和地压造成的惊心动魄的"叭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样的时刻,
即使是一个历尽艰险的老矿工也会感到心悸。

孙少平一边熟练而飞快地挂茬,一边低声吼喊叫骂动作迟缓的助手;同时还用眼睛留心
观察另外的挂梁棚顶的情况。

作为一个班长,最重要的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头脑和手脚高度灵敏,视野宽广,
总观全局,于分秒之间闪电般处理随时都可能出现的突发性事故。

少平刚把自己负责的一荐梁挂完,猛然发现不远处末棚的碎顶上有一块大矸石摇摇欲坠
,眼看就要砸在一个协议工的头上--而这家伙却带着醉意独个儿在傻笑!他立刻箭一般蹿
过去,连喊一声都来不及,便一掌把那个协议工打在了老坑里。在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
时候,那块矸石就哗啦一声掉了下来!他只感到脸一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大家一看班长倒在血泊中,都惊叫着围过来。安锁子一把抱起师弟,还没忘记腾出一只
手,把老坑里爬起来的那个协议工扇了一记耳光。

安锁子抱着满脸糊血的少平,牛嚎一般喊叫着让几个人跟他上井,另外人赶快棚剩下的
碎顶,以防大冒顶!

有人提醒要上井的安锁子:他还光着屁股哩。

"我造你个亲妈!不会把裤子给老子围到腰里?"

众人赶快七手八脚把他的裤子、衫子、胡乱束在他腰里,勉强算遮住了羞丑。

安锁子背起少平,和四五个人急速地爬出掌子面,跑出巷道,大撒腿奔向井口。他赤膊
露体,腰里只缠着几块布,简直象个土著生蕃。

受伤的孙少平立刻被送进了矿医院。

伤势显然是严重的。大矸石的一角从右额扫过,伤口的某些地方都露出了头骨。最严重
的是右眼积满淤血--至于眼睛内部的损伤情况,这个医院的水平无法搞清楚。

需要立即转院治疗!最好是转入省上的医院!

闻讯赶来的矿领导马上用电话和铜城机场联系。

正好!有一班飞机一个钟头以后要飞往省城。

于是,少平被抬进了救护车。救护车鸣叫着尖锐的警报器开出了矿区。而刚刚得知消息
的惠英和明明晚来了一步;他们没有能见上受伤的少平,哭叫着在救护车扬起的灰尘中绝望
地撵了好一段路......

一个钟头以后,飞机载着昏迷中的少平从铜城起飞。又一个钟头以后,他就被送进了省
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

第二天凌晨五点左右,孙少平慢慢恢复了知觉。

他脑子吃力地想着发生了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他受伤了!

那么,我如今在哪里?

接着,他朦胧地回忆起,他好象在惠英家的床上睡过。

那么,我现在还睡在惠英家里?

眼睛!眼睛为什么看不见......噢,是蒙着什么东西。眼睛很疼。头很疼。怎么没听见惠
英的声音?明明呢?耳朵不疼!应该听见些什么......怎么这样静啊?人呢?世界上为什么突
然没有了声音?

他并不知道这是在深深的夜晚。

他挣扎着动了一下,并且叫了一声:"惠英嫂......"

"哥哥!"

他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哥哥?这是兰香?

"兰香!"他叫道,并且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她的手。

一只小巧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哥哥,我是金秀!"

"秀?"

"噢!"

"我......在哪儿?"

"你在省附属医院......"

"我......要紧吗?"

"不要紧!哥哥,你放心!"

他亲切地握了握金秀的手,同时感到有两颗烫热的泪珠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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