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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icheal (平凡的世界),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Oct 25 16:26:17 1999), 转信

  第四章

  

  

  兵兵走后,高广厚的心情反而很激动。

  不论怎样,丽英还没有忘了兵兵。兵兵啊,他可以乐两天了!在体察孩子的心理方
面,高广厚有一种特殊的敏感。

  尤其对兵兵,孩子失去母亲后,内心那荒漠、痛苦、悲苦、他全能体察到。他实际
上承负着两颗心的痛苦。

  他知道兵兵的快乐是短暂的,甚至会因此而增加孩子往后的伤心。但他还是为兵兵
能在他母亲身边呆两天而高兴。

  国庆节早晨,他突然接到乡邮员送来的一封信。他一看,是省出版社来的。他感到
莫名其妙:恐怕是弄错了吧?出版社给他来信干什么?

  他打开信,不免大吃一惊!

  原来是出版社通知他,他的那篇《谈谈小学教育中如何注意儿童心理因素》的文章,
将要收入该社出版的一本书中。出版社在信中还和他商量,他是不是能为此专门写一本
小册子呢?他们说如果他同意,就请他很快动手写这本书,争取能在今年年底交稿……
高广厚看完信,心跳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他想不到有这样大的事出现在自己的面
前!

  他的那篇文章实际上是他在县上一个小学教学座谈会上的发言,后来应县教研室的
要求,整理成文章,登在他们油印的《教学通讯》上。现在想不到让出版社看见了,还
要发表,甚至还让他写一本专门的书呢!

  我的天!还有这样的事!高广厚拿信的手嗦嗦地发着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
很想赶快找个人谈谈。但学校已经放假,一个人也没有。就是没放假,他能和学生娃谈
吗?他实际上是想很快和卢若琴谈这件事,但卢若琴已经回了县城。

  他拿着这封信,反复地看,心中如同潮水似地翻腾着。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个可以
干点事的人!他的眼睛为此而被泪水模糊了。生活中偶然的一件事,常常能使人的精神
突然为之升华。

  高广厚一下变得庄严起来。他很快压下去内心的激动,开始思索他自己,认识他自
己,反省他自己。过去由于沉重的生活压弯了他的腰,使他变成了一个自卑而窝囊的人。
他认识到自己过去那种畏畏缩缩的精神状态,已经多少丧失了一些男子汉的品质。他现
在似乎有点想得开丽英为什么离开他。

  现他在醒悟到,他应该做许多事,他也可以做许多事,他已经掌握了一些知识,并
且过去也萌生过做点在他看来不平常的事——只不过从没敢肯定这些想法,常常很快就
把自己的想法扼杀了。好,现在接到这封信,他的勇气来了。

  他很快决定,出版社要出他的小册子,书稿工作得马上着手进行。当然,问题是缺
乏一些资料,但他想是可以想办法搞到的。这张十六开的纸片像闪电一样耀眼夺目!

  他像勇士一般迈开脚步,急速地回到自己的窑里,手脚麻利地开始做饭。他觉得地
面像有了弹性,觉得窑里也不再是空荡荡的了。他一边叮叮当当地切菜,一边竟然张开
嘴巴唱起歌来。正好学校一个人也没有,他可以放开声唱!

  他的雄浑的男中音深沉而高亢,震荡着这个寂静的校园。如果高广厚此刻在镜子里
看看自己,恐怕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来了:高挺的身板顿时显得魁悟而雄壮;棱角分明的
脸盘透露出一般精干劲;两只平时忧郁的大眼睛也闪闪发光了……

  他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饭,很有气魄地大嚼大咽起来。

  吃完饭后,他坐在桌前,很快给出版社写了回信。他告诉他们,他将很快投入他们
要求的工作……

  然后,他出了门,去两个村召集演节目的孩子们来学校,准备晚上开晚会。卢若琴
会不会按时回来呢?他一边在简易公路上走着,一边低头想。“高老师!哈,这可碰巧
了!”一个人大声说。

  他抬起头来,见是后村子里的一个年轻社员。他看见他背着一架手风琴!“卢老师
捎的!她说她一会就回来!”

  不说他也知道是若琴捎回来的。他高兴地接过手风琴,对这个年轻人说:“你能不
能替我跑几步路,到前村把学生们喊一下,叫到学校来,晚上咱们学校要开晚会哩!”


  “演戏?啊呀,这太好了!我给你去叫!”他说完就掉转头走了。高广厚提着手风
琴,兴致勃勃地送回到学校里,就又去叫后村的学生娃了……当高广厚再回到学校时,
刚进院子,就看见卢若琴和兵兵正站在那里等着他呢!他看见兵兵穿戴得那么漂亮,便
知道那个人是怎样亲过这孩子了。

  “兵兵!”他兴奋地叫了一声,就撒开两条腿跑过去,一把抱起他,在空中急速地
转了一圈。父子俩都张开嘴巴,朝蔚蓝的天空哈哈地大笑起来。

  声若琴惊讶地望着高广厚洋溢着光彩的脸盘,说:“高老师,你今天怎一下子变成
了另外一个人?有什么高兴事哩?”

  高广厚把兵兵放在地上,不好意思地冲她嘿嘿一笑,说:“过一会我再告诉你……”
    夜晚,高庙小学笼罩在非凡的热闹气氛中。

  有关的两个村都抽了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下午就来到了学校里,搭起了一个
“戏台子”——实际上就是在学校院子的空场地上栽了一些棍,四周蒙了床单、门帘一
类的东西。农村经常没有文娱活动,尤其现在生产责任制了,一家一户种庄稼,除过赶
集上会,众人很少有相聚一起的机会。

  现在学校竟然要“唱戏”了!

  庄稼人们一整天都在山里兴奋地谈论这件事。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演员”又都是
他们自己的子弟,因此又给庄稼人平添了几分兴致。大家无不夸赞高老师和新来的卢老
师,说他们真格是些好先生!一吃过午饭,天还没黑,不光高庙和舍科村,连另外村的
庄稼人和婆姨女子,也都纷纷向坐落在小山湾的学校涌去了。通往学校的一条条小路上,
到处都有笑语喧哗,连村里的狗也撵着人来了。把个寂静的山乡田野搅得乱纷纷的。

  夜幕扑落下来后,庄稼人就点起了几盏马灯,挂在了“戏台上。整个学校的院子里,
都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

  晚会开得相当热烈,有合唱,有舞蹈,也有儿童剧。唯一的一件伴奏乐器就是手风
琴。卢若琴尽管是业余水平,但拉得相当熟练。加上她今晚上精神很好,琴声充满了一
种激荡的热情。她是伴奏,又是总导演。高广厚是“舞台监督”,在后台忙成一团,帮
卢若琴安排出场,准备道具。他不知兵兵在哪里——大概是那些不演出的学生娃抱在台
子下看演出哩。

  这时候,听见人群里有人喊:“叫高老师和卢老师也来个节目!”众人立刻一迭声
起哄了。

  卢若琴很快答应了,慷概激昂地唱了一段她家乡关是中秦腔。高广厚在台子后面头
上汗水直淌。

  卢若琴唱完后,从人就喊:“轮上高老师了!”

  卢若琴到幕后来,对他说:“怎样?你唱个歌吧,不唱看来不行了……”高广厚只
好用手掌揩了脸上的汗水,笨拙地跟卢若琴来到台前。马灯刺得他眯住了眼睛。

  他听见众人“哄”一声笑了,而且笑声越来越猛烈,像山洪咆哮一般停不下来!高
广厚不知自己出啥洋相了,两只手互相搓着,脸通红,头别扭地拐到一边,不敢看台下
哄笑的人群。

  卢若琴也不知大家笑什么。她赶忙看了看高广厚,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原来
高广厚胸脯的扣子上挂了一根面条!卢若琴笑着,过来把那根面条拿掉——这下高广厚
自己也笑了。这个插曲在庄稼人看来比一个节目都精彩!

  手风琴的旋律急剧地响起来了。

  高广厚雄壮的男中音在夜空中发出了强大的震荡。这个士包了竟然是一种“西样式”
唱法!一开始由于紧张,音调有点不太自然,后来便逐渐正常了。他的声音如风暴掠过
松林一般,浑厚的共鸣使人感到他那宽阔的胸膛下面似乎有一个澎湃的大水潭……全场
的老百姓都一下子静下来了。他们虽然不能全部听懂他唱些什么,但都说他“比文工团
都行!”

  卢若琴也是第一次听高广厚唱歌。她震惊得张开嘴半开合不扰,伴奏的手风琴竟然
在中间连过门也忘拉了!

  高广厚唱完后,是一群女孩子的小合唱。这个节目一完,老百姓又把一个“民歌手”
——庄稼人老汉轰上了台。这老汉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显一下能,竟然用他那豁牙露气
的嘴巴接连唱了十几个“信天游”,其中有些歌酸得不堪入耳,卢若琴想阻止,被高广
厚挡住了;他说老百姓爱听这些歌,就让老汉唱去吧……一直闹了大半夜,晚会才散场。
可以肯定,这个热闹的夜晚,将会长久地保持在人们的记忆中;周围村庄的老百姓,会
在家里和山里议论好多日子……

  不用说,高广厚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了。过去的苦闷自然被推开了一些。他带着连
他自己也感到新鲜的激情,开始了他的新的生活。在教学上,他野心勃勃,想在明年全
县升初中的考试中,他的学生要全部考上,并且要垄断前五名!

  他和卢基琴除了精心备课、讲课、批改作业外,还抽出时间另外辅导一些学习成绩
不太空出的学生。勤工俭学烧的第一窑石灰就卖了三百元钱。他们拿这钱又买了许多儿
童读物来充实卢若琴办的那个图书室,并且还买了许多体育器材和大玩具。夜晚,等兵
兵熟睡后,高广厚先改作业后备课。等这些干完了,就进入到他那本书的写作中去。卢
若琴把他所需要的资料大部分都找齐了。他有时在桌子上一趴就是五六个钟头,一直到
身体僵硬,手累得握不住笔的时候,才到院子里活动一下。

  夜,静悄悄的。只有学校下面的小河永不停歇地唱着歌。他深深地呼吸着秋夜纯净
的空气,感到这个世界不论有多少痛苦,但它总归着美好的。

  有时,夜半更深时,他正在埋头工作,听见响起了敲门声。卢若琴来了。他端着一
缸子加了白糖的麦乳精和几块点心,给他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还来不及说句感谢话,
他就悄然地退出去,轻轻带上了他的门……21今年的第一次寒流,又从西伯利亚通过
毛乌素大沙漠,向广阔无边的黄土高原袭来了。

  风立刻变得生冷。田野里碧绿的红薯叶被冷风寒霜打得黑蔫蔫的,没有了一点生气。


  早晨出山的庄稼人,已经穿上了棉袄。阳光时有时无,天气欲晴又阴。高广厚和卢
若琴忙着给各教室都生起了火。为了让孩子们早点回家去,下午的课外活动也取消了。


  晚上,兵兵有点咳嗽。高广厚也没在意,给孩子脱了衣服,让他钻到被窝里去。他
点亮桌子上的灯,准备像往常那样,投入到一种比白天还要紧张的工作中去。

  兵兵躺下后,咳嗽越来越急骤了。高广厚这才意识到,孩子病了。他赶忙在抽屉里
找了一点感冒药,倒了一杯水,用被子包住孩子,让他坐起来吃药。

  兵兵哭闹了半天,刚把药咽下去,一声咳嗽,便“哇”一声全吐了。接着,咳嗽一
阵紧似一阵,把饭也全吐出来了。

  高广厚慌了,把吐脏了的被子掀到一边,赶边给兵兵穿衣服。他手在孩子头上摸了
一下,烫得像炭火一样!

  兵兵不停歇地咳嗽着,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袖搐成一团,并且一边哭喊,一边骂着脏
话。

  高广厚急得满头大汗,不知该怎办。家里没什么药。天这么晚了,到哪儿去给孩子
看病呢?

  兵兵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中间几乎隔不了一两分钟,而且每一次咳嗽半天都停不
下来。

  孩子在高广厚怀里喘成一团!

  高广厚看见儿子病成这个样子,神经都要错乱了。他咒骂该死的病偏偏发生在这半
夜三更!要是在白天,他就能即刻安排好学校的事,抱着兵兵往城里跑。他现在搂着孩
子,嘴里不停地给他说乖哄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嘟囔些什么!卢若琴破门而入!
她三脚两步走到炕拦石前,手在孩子的额头上摸了一把,着急地对高广厚喊:“孩子都
烧成这个样子了,你还坐着干什么!赶快往城里抱!”高广厚一下子惊醒了,也感到身
上有了点劲,赶忙把兵兵放下,一纵身跳下炕来。跳下来后,他又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手在这里一抓,又在那里一抓,抓起这件,又丢了那件!

  卢若琴让他冷静一些,并指出他应该拿什么,不拿什么。她说完后,又跑着回了自
己的窑洞。

  她很快就又跑过来了。拿着她的一件短棉大衣把兵兵囊了起来。她把孩子塞到高广
厚怀里,又从他手里夺过提包。两个人匆匆地出了门,寒风呼啸着迎面打来,使得这两
个夜行的人走路很困难,加上天又黑,他们在简易公路上不时被绊磕得趔趔趄趄。

  兵兵在高广厚的怀里不住气地咳嗽着,呻吟着,骂着人(实际上是骂咳嗽)。高广
厚不时小声喊着儿子的名字,撒开长腿只顾跑。

  卢若琴提着一包东西撵在后面,尽量追着他。

  快到城里时,高广厚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把怀里的兵兵都摔在了一边!兵兵恐怖
地喊了一声,接着连哭带咳嗽喘成了一团。高广厚一闪身爬起来,拳头狠狠擂了一下自
己的脑袋,赶快摸索着抱起了儿子。卢若琴跑上前来,从高广厚手里夺过孩子,说:
“让我抱一会!你太累了!”卢若琴自己也累得东倒西歪的,但她仍然抱着兵兵在跑。


  高广厚一个脚腕扭伤了,一瘸一拐跟在后面跑。他听见前面的卢若琴喘得喉咙里
“啊啊”地叫着,发出几乎像呕吐那样的声音。泪水和着汗水一起涌到了他的嘴巴里,
又苦又咸。

  等到了城边的大桥上时,卢若琴累得一下靠在了桥栏杆上。高广厚撵上来,从她怀
里接过了兵兵。

  卢若琴看来似乎都要休克了——她的力量已经用到了极限。在桥头那盏路灯的微光
下,高广厚看见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闭着眼,张着嘴,像鱼被搁在了沙滩上。

  她一下子连话也说不成了,只是用手无力地摆了摆,让他先走。兵兵在高广厚怀里
不停地咳嗽着,喘息着,呻吟着。

  孩子也已经耗尽了他那小牛犊一样的精力,现在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怀里……直等到
卢若琴又艰难地挣扎着站起来,他们于是就稍微放慢了一点脚步,进入了万般寂静的县
城,穿过街道,向坐落在南关的县医院走去。22县医院静得没有一点声响。病人和治
病的人都进入了睡梦中。院子里照明的类在寒风里发出惨白的光芒。

  高广厚和卢若琴抱着病重的兵兵,心急如火地来到这个希望的所在地。他们找了半
天,才找见挂着“急诊室”牌子的房门。

  里面没有灯光。大夫显然睡觉了。

  卢若琴敲了敲门。没有声响。

  等了一下,高广厚又敲了一下门。兵兵在他怀里急促地咳嗽喘息着。还是不见动静。


  高广厚急得用拳头狠狠在门板上擂了起来。

  “谁?”里面传来一声不乐意的发问。

  “有个急病人!”卢若琴在门外喊。

  “这天都快明了……明早上再来!”里面那人似乎翻了个身……又睡了。“哎呀,
好大夫哩,娃娃病得不行了,求求你起来看一下……”高广厚几乎是央告着对里面说。


  “我们是从乡下来的,黑天半夜已经跑了十里路了!麻烦你起来给看一下。”卢若
琴补充说。

  过了一会,里面的灯才拉亮了。听见里面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听见开始穿
衣服。

  半天,门才打开了。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大夫冷冰冰地说:“进来。”他们赶忙把
孩子抱进去。

  医生尽管对人态度冷淡,但检查病还很认真。他用听诊器在兵兵的前胸后背听了半
天。兵兵吓得没命地哭。

  大夫听完后,慢吞吞地说:“急性肺炎。需要住院。”他站起走到另一张桌子前,
开了个单子,说:“先交费去。”

  高广厚突然对卢若琴叫了一声:“哎呀!你看我这死人!忘了带钱了!”卢若琴立
刻到自己口袋里摸了摸,沮丧地说:“哎呀,我也没带……”“这可怎办呀?”高广厚
转过头,对大夫说:’能不能先住下,明天我就想办法交钱?”

  大夫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那你们和收费处商量去……”他脱下白大褂,去洗手。
他俩只好很快抱起孩子来到门口的收费处。

  仍然是打了半天门,才把人叫起来。

  当高广厚向收费处这个半老头说了情况后,那人说:“预交住院费,这是医院的规
定!”

  “好你哩,你看孩子病成这个样子,先救人要紧,你就行行好吧!我明天就交钱,
肯定不会误!”高广厚又央求说。

  “哼!以前好些老百姓就是这样。可病一好,偷着就跑了,医院帐面上挂几千块这
样的钱,一个也收不回来!”

  “我们是教师,不会这样的。”卢若琴说。

  “反正不行!不交钱住不成!这是院长交待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兵兵在剧烈地
咳嗽着,呼吸异常地急促起来。

  那位收费的人看见这情况,似乎也有了点怜悯之情,过来看了看孩子,说:“病得
确实不轻!鼻子都有点扇了!”

  他转过头对高广厚说:“娃娃叫你爱人抱着,你去给院长说说,他同意就行了。”
卢若琴脸“唰”地红了。

  高广厚懊丧地对这人说:“她是我一个学校的同志……”

  “噢,对不起!”他惊奇地打量了一下卢若琴和高广厚。

  卢若琴也顾不了多少,对高广厚说:“你和兵兵先在这儿呆一下,让我去!”她调
转身就跑了。

  卢若琴按收费处那人说的地方,找到了院长的宿舍。

  她敲了一阵门后,听见里面一个妇女问:“什么事!”

  “有个急病人,叫高院长起来一下!”卢若琴顾不得详说情况。“你找大夫去!我
又不会治病!”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大概是院长了。“有个事,大夫管不了,想和
你商量一下。”

  里面竟然长时间没有声音了。

  在有些医院里,患者经常就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当你急得要命时,他们好像世界上
什么事也没。

  卢若琴一看这情景,觉得毫无办法了。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她听哥哥和另外一个人拉话,似乎提到过医院院长的老婆是
农村户口,说他的孩子想在城里的县立中学上学,但按县上规定,他们家离城远,应该
在就近的公社中学读书,因此来不了。院长想让儿子上“高质量”中学,几次来找他,
他很快就给办妥了。记得那个人还对哥哥开玩笑说:“你以后如果得病……”

  聪敏的姑娘顿时有了主意。

  她于是又一次敲了敲门,说:“我是教育局户局长的妹妹……”里面的灯“啪”地
拉亮了,立刻听见紧张地穿衣服和拖拉鞋的声音。这下灵了!门很快打开了,光头院长
披着棉袄出来,问她:“卢局长怎啦?我昨天还和他一块在齐主任家喝酒哩!……”

  卢若琴几乎要笑了,说:“不是卢局长病了!”

  “他的孩子?”“也不是。”“你?”“不是。”“那谁病了?”他的态度又有点
不太好了。

  卢若琴很快把实情给他说了。

  高院长既然已经起来了,又见是卢局长的妹妹求情,只好跟着她来到收费处,对那
个人说:“给办了……”

  办了!一切很快就办妥当了!

  他们忙了一阵,就在住院部的病房里被安顿了下来。

  值班的护士立刻过来给兵兵打了针,并且把各种药也拿了过来。卢若琴和高广厚哄
着让兵兵吃完药,护士接着又打了一支镇静剂,孩子就困乏地睡着了……23第二天早
晨,兵兵的病情还没有减轻下来,仍然咳嗽得很厉害,几乎不能吃什么东西,一咳嗽就
全吐了。不过,体温已经下降了一点。高广厚坚决要卢若琴回来校去。

  卢若琴对他说:“让我再帮你照料一天。”

  “那学校就停课了。”他说。

  “停一天就停一天!”“哎呀!这怎行呢?咱们半夜走了,什么人也没给说,今早
上学生来了,找不见咱们,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肯定会一烂包!你无论如何要回去!
你回去上午先休息一下,下午再上课。”“那你一个人……”“不要紧。到了医院里,
人就放心了。反正有医生哩!……”卢若琴看得出来,现在孩子进了医院,老高的心就
又惦记上学校的事了。她知道老高希望她回到学校去,尽管他这里也很需要她的帮助。
她再没说什么,就准备起身了。高广厚难受地说:“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把你熬累成
这个样子……”

  卢若琴安慰他说:“我根本没什么,马上就缓过来了。我走后,就你一个人,可要
操心你的身体,别也病了,就麻烦了……”高广厚说:“你放心走你的。我是一头牛,
三天不吃不睡也不要紧!”卢若琴过去亲了亲兵兵,拉起他的小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了摸,
就离开病房,回学校了。

  高广厚一个人守护在兵兵的身边,设法给他喂点吃喝。尽管喂进去就吐了,但他仍
然给兵兵说好话乖哄着让他吃。他记起他小时候病了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强迫让他吃
饭的。她老人家说,饭比什么药都强!

  一个晚上的焦虑就这把空上垃实的人变了模样:眼睛深隐在眼窝里,头发乱糟糟的
;脸色灰暗,没有一点生气。他尽管克制着,但每一分钟都痛苦难熬!兵兵每咳嗽一声,
他的心就一阵抽搐。他生怕兵兵有个三长两短。他不能没有他。这孩子是他活下去的一
个重要依托,也是他全部生命的根芽!

  为了使孩子舒服一点,他就像农村老太婆一样,盘腿坐在病床上,怀里抱着儿子。
脖子僵直了,但他还是一动不动,生怕他动一下,给孩子曾加痛苦。

  每当孩子咳嗽得喘成一团的时候,他急得浑身发抖,都有点迷信了:他在心里褥告
那个万能的上苍,让它把孩子的灾难都给他吧!正在他痛苦万状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呆
住了:他看见丽英从门里进来了!他以前的妻子,兵兵的亲妈妈,一进得门,就不顾一
切向床边扑来,她沙哑地喊了一声“兵兵”,泪水就在脸上唰唰地淌下来了。她从高广
厚手里接过兵兵,脸贴住孩子的脸,硬咽着说:“兵娃!妈妈来了!你认得妈妈认不得
?你叫一声妈妈……”她说着,泪水在上淌个不停。

  兵兵无力地伸出两条小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他干裂的小嘴蠕动了几下,喘息着
喊了一声:“妈妈……”

  孩子由于过分激动,立即猛烈地咳嗽起来。

  丽英已经呜咽着哭出声来了。她一边哭,一国轻轻地给孩子捶背。等兵兵的咳嗽暂
时平息下来,高广厚问丽英:“你怎知道的?”“若琴跑来给我说的……”她续续流着
泪,低头看看兵兵,回答他说。他们俩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可是,他们大概都在心里对话——

  丽英:你在恨我!恨我无情天义!

  广厚:现在不。你不知道,兵兵现在多么需要你。那一切都另当别论!这时候你来
了,这就好。我在心里是感激你的。丽英:不论我们这怎样,兵兵总是我们生的。我们
两个可以离开,但我们两个的心都离不开这孩子。你和你一样爱他——你应该相信这一
点!

  广厚:我相信。是的,这个亲爱的小生命是我们两个共同创造的。你是否还记得,
我们曾经夫妻了一场?不管我们怎样不和,我们曾经是“三位一体”,有过一个家。

  丽英:现在不要去想那些事了……

  广厚:是的,不要去想那些事了……

  丽英:眼下最要紧的是,让我们的兵兵赶快好起来。

  广厚: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也许他们各自的心里根本没说这些话!

  也许他们心里说的比这还多!

  但是,从他们嘴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些东西。

  高广厚从床上下来,穿上鞋,对丽英说:“你先看一会兵兵,让我出去借一点,住
院费还没交哩。昨晚走得急,忘记带钱了……”丽英抬起头对他说:“你别去了,我已
经交了。”

  高广厚怔住了。他想:大概是若琴告诉她的。

  丽英指着她进门时放在桌子上的一个挂包,说:“那里面有吃的,你吃一点。你大
概还没吃东西哩。”

  高广厚为难地站着没动。

  丽英愠怒地说:“你还是那个样子!”

  高广厚也不再说什么,走过去,从挂包里掏出一个大瓷缸子。他打开一看,原来是
半缸子炒鸡蛋和几张白面烙饼。另外一个小瓷缸里是鸡蛋拌汤,香喷喷的——这是给兵
兵带的。

  丽英说:“挂包里有筷子……”

  他拿出了筷子,沉默地吃起来。吃几口,就用拳头抵住胸袋,静静地闭住眼停一会,
然后再吃。

  丽英脱了鞋,像刚才高广厚那样,盘腿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紧紧地把兵兵楼在
她的怀抱里……24两个离异的男女,现在为他们共同的孩子而共同操心着。

  他们轮流盘腿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抱着们得了急性肺炎的儿子。没有争吵,没有抱
怨,相互间处得很和睦。这现象在他们这去的生活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共同面临的灾
难使双方的怨恨都消融在一片温情中。此刻,除了共同都关心着孩子外,他们甚至互相
也关心着对方。

  不过,他们现在都知道在他们之间横着一道墙——那是一道森严的墙。他们都小心
翼翼,在那道“墙”两边很有分寸地相互表达对对方的关心。

  中午,广厚从病号灶上打回来了饭,一式两份。

  丽英也就不说什么,从他手里接过饭碗就吃。

  孩子睡着后,丽英抽空出去给兵兵洗吐脏了的衣服。临走时,她对高广厚说:“把
你的衫子脱下来,让我一块洗一洗,背上尽是泥。”

  高广厚知道背上有泥——那是昨晚摔跤弄脏的。他有些犹豫,但看见丽英执意等着,
就脱下给了她。

  晚上,丽英把干了的衣服收回来,摊在床上,用手摩挲平展,递给他。他一边穿衣
服,一边说:“天晚了,你快回家去。兵兵现时好一点了,有我哩——”

  “我不回去了。”丽英说,“我不放心兵兵。家里也没什么事。老卢到地区开会去
了,那个孩子我已经给邻居安顿好了,让他们招呼一下……”高广厚心里既愿意让她走,
又不愿意让她走。他怕有闲言闲语,这对他们都不好。

  她现在有她的家。另外,他又愿意她留在兵兵的身边,这样孩子的情绪就能安稳下
来,他自己的精神也能松弛一些。不过,他不是说:’你回去,明天早上再来……”

  “我不回去。我回去也睡不着。我就坐在这床上抱着兵兵……”高广厚只好说:
“我到水房去躺一会,那里有火。有什么紧事,你就叫我……”说着就转身出去了。

  丽英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的黑暗中。

  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心里有点难过。不论怎样。他们曾夫妻了几年,而且共同生育
了一个儿子。他现在是不幸的。而他的不幸也正是她造成的。

  是的,他曾忠心地爱过她,并且尽了一个小人物的全部力量来让她满意。沉重的生
活压弯了腰,但仍然没有能让他逃脱命运的打击。

  这也不能全怨她。她不能一辈子跟着他受栖惶。如果生活中没有个卢若华出现,她
也许会死心塌地跟他过一辈子的。可是在他们的生活中偏偏就出现了个卢若华……

  他高广厚大概认为她现在一切都心满意足了。可是,他怎能知道,她同样付出了惨
重的代价!他尽管没有了她,但他还有兵兵!可她呢?其它方面倒满足了,也荣耀了,
可是心尖上的一块肉却被剜掉了!亲爱的兵兵啊,那是她心尖上的一块肉……丽英坐在
床上,这样那样地想着,顿时感到有点凄凉。她认识到,归根结底,她和高广厚现在都
各有各的不幸(这好像是哪本小说上的话)。她隐约地觉得,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
若恼很多,但还没有现在这样一种叫人刻骨的痛苦……

  后半夜的时候,她把睡着的兵兵轻轻放在床上。她给他盖好被子,把枕头往高垫了
垫,就忍不住拿了那条毯子出了房门。她来到医院的水房里,看见那个可怜的人坐着,
脊背靠着锅炉的墙壁,睡着了;头沉重地耷拉在一边,方方正正的大脸盘,即是在睡觉
的时候,也笼罩着一片愁云。

  她匆匆地把那条毛毯展开,轻轻盖在他身上,然后就退出了这个弥漫着炭烟味的房
子。

  她又返回到病房里,见兵兵正平静地睡着。

  她俯下身子,耳朵贴着孩子的胸脯听了听,感到呼吸比较正常了。她并且惊喜地想
到,兵兵两次咳嗽之间的间隔时间也变得长了,不像早上她刚来时,一阵接一阵地停歇
不了。

  她一点也睡不着,又轻轻地走出了病房,在门外面的地上慢慢地来回走动着。不知
为什么,她觉得她今夜心里格外地烦乱——这倒不全是因为孩子的病……

  两天以后,兵兵的病完全好转了。当主任医生查完病房,宣告这孩子一切恢复了正
常时,高广厚和刘丽英都忍不住咧开嘴巴笑了。兵兵恢复了健康,也恢复了他的顽皮劲
儿。他在房子里大喊大叫,一刻也不停。丽英在街上给他买了一个会跑着转圈的大甲虫
玩具,三个人立刻都蹲在地上玩了起来。高广厚和刘丽英轮流上足发条,让甲虫在地上
爬;兵兵拍着小手,一边喊叫,一边撵着甲虫跑。两个大人也在高兴地喊着、笑着,好
像他们也都成了娃娃。正在他们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一个护士进来叫丽英接电话。
丽英出去不一会就回来了。她脸一下子变得很苍白。她对高广厚说:“老卢回来了,我
得回去一下……”

  高广厚也不笑了,说:“那你回去。你也不要再来了,医生说让我们明天就出院…
…”

  丽英走过去,抱起兵兵,在他的脸蛋上拼命地亲吻了长久的一阵,然后把他放在地
上,对他说:“妈妈出去一下,一会就回来呀……”她转过身子,低着头匆匆往外走,
并且用一只手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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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cf 于 Oct 27 10:14:05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27.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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