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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icheal (平凡的世界),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青松与小红花--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Oct 25 16:46:55 1999), 转信

  四

    冯国斌在训完吴月琴不久就倒了霉。不知这公社谁以“革命群众”的名义给地委
写了一封匿名信,告他抗拒地委的决定,竟然在南马河公社不学习“哈尔套经验”,不
搞“社会主义大集”;说这公社的自由市场不但依然如故,而且更加变本加厉;资本主
义活动现在到处泛滥。这封信断然下结论说,这个公社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
王国”了,而这个“王国”的“国王”就是冯国斌。

  地委在接信的第二天就派出了工作组,没给县委打招呼就驾临南马河公社。正好当
天南马河逢集,立即印证了匿名信所说的情况。工作组立即代表地委命令冯国斌停职检
查,然后才把这个决定通知了县委。

  “黑煞神”才不尿这一套哩!他的老脾气是错了也只在沉默中改正;何况他认为这
事并没有做错,凭什么要他在大会上作检查呢?在工作组召集的全公社干部大会上,他
既不检查,也不辩解;一言不发,只是一锅又一锅地抽他的旱烟。工作组对他实在没办
法,只好回地委汇报去了。

  停了他的职,他毫不在乎。饭量比以往更大了,睡觉照样咎声如雷。他每天打着工
具,去参加南马河大队的劳动。对于公社的事他一样也不少管。他还是这里的当家人!


  就在这个当口,他又听说了关于吴月琴的一件事,还是杨立孝告诉他的。杨立孝说,
吴月琴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和南马河三队的队长运生搞不正当关系;现在全公社
到处都在风一股雨一股地议论,影响坏极了。

  冯国斌听了这话感到非常震惊。本来,通过上次谈话,这个女孩子的形象在他的脑
子里已经有所改变,尤其是她的那种不屈服的性格给他留下了满不错的印象。尽管他没
明说,但他喜欢她的这一点。想不到现在又发生了这等歪事!

  现在,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以前对这个女孩子关心不够。何止是关心不够!他实
际上从来就没关心过她。他现在才认真地考虑到,生活在他所领导的土地上的这个女青
年,遭遇和处境是多么不幸啊!她什么依靠也没有;有那么多的本事和特长,又哪里也
去不了,多少年来就屈在这个乡山圪劳里;二十大几的人,根本没法考虑较满意的婚烟。
如此险恶的遭遇和鸽运,难道不能逼得一个人堕落吗?他想,如果这个女孩子真的堕落
了,实际上他也有责任。他以前是有可能帮助她一点什么的,但他没有这样做。想到自
己对一个不幸的人这样不关心,他难受极了。所以,尽管他目前的处境也不佳,但还是
准备和她谈一次话。这次他不准备叫她到公社来,他要亲自找上她的门去谈,这也包含
了一种对不种她的意思。这一天,他在南马河打坝工地上带着—身土腥味回来,匆匆扒
了炊事员留下的一老碗红豆角角干米饭,脸也没擦一把,就向南马河小学走去了。已经
是掌灯的时分了,秋夜晴朗的天空,星星一批跟着一批出现。他背抄着手,迈着因劳累
而松松垮垮的脚步,一声不吭地走着。就是在这村道上,他也能嗅到田野里成熟的秋庄
稼的气息。这位“停职”的公社书记心里暗自快慰,因为秋田要丰收了。为了这,那些
弯腰弓背的老百姓,受了多少熬苦!而他呢,汗珠子也没少掉,而且还得用肩胛扛住多
少政治压力啊!不管怎说,只要老百姓囤里有了粮,他受死受活也心甘情愿。他一路走
一路盘算:再一关就是顶住“高征购”了。应给国家交的粮食他一颗也不会少,但要挖
农民饭碗里的粮,头打烂也弄不成!

  “弄不成!”他想着,嘴里竟对夜空下的一片枣林嚷了一句。他根本忘了自己现在
是“停职干部”,说不定到时还要撤职的,要和人家吵还轮不上他呢!

  到了小学门口的时候,他才记起今晚上是干啥来了——

  他要对吴月琴做一次真心关怀她的谈话。他要对她说:“要争气!不论在什么厄运
中,都不要堕落!都要保持高风亮节!

  他进了学校的院门,看见中间有唯一亮着灯火的窗户,便认定是吴月琴住的地方,
因为本村的教师都在家里住。

  当他走到院中央的时候,站住了,因为他听见屋里正有两个人拉话,声音很高,是
吴月琴和运生。

  他的心一沉。他本想转身就走,但听见这两个人似乎说到了自己,就站下听他们谈
话。

  “……准保又是杨立孝造的谣言!现在全公社都在谈论咱们两个哩。冯书记说不定
也知道了。要不是他最近也枉受人家的整,肯定要把你叫到公社训一顿。”

  这是运生的声音。吴月琴马上开腔了:“我不怕!他冯书记要是干涉人家的正当恋
爱,他就太不像话了!我想他不会的!至于杨立孝造谣咱长短,咱行得端,立得正,不
怕半夜鬼敲门……运生呀,你就说句话嘛!你看我现在无诊无靠的。我再能指靠什么人
来解救我呢?只有你和你妈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不爱你别的。就爱你的好心肠。你就答应
我吧!咱俩死死活活就在一起生活吧!我不会给你做针线,但我能吃下苦!我情愿跟你
受苦受罪一辈子……”

  院子里的冯国斌听到这些话,受到极大的震动。他猛然感到,以前并不了解这个女
孩子!想起以前曾那么粗暴地对待她,星光下,羞愧地垂下了毛碴碴的脑袋。

  房子里的谈话又开始了。他克制住乱纷纷的心情,继续听下去。运生的声音:“小
吴!你一片好心我都领了。可是我不能这样嘛!我是个土包子老百姓,只念过三天两后
晌的书。我的开展就在这土疙瘩林里呢!你是个知识人,你应该做更大的事,你不应该
一辈子屈在咱南马河的乡山圪劳里!国家总有一天会叫你去办更适合你干的事!你要是
和我结了婚,也就等于我把你害了。现在全公社都在传你和我的谣言,我和我妈急得哭
了几回鼻子。前几天我们母子俩商量了一下,托我大舅在他们村给我介绍了个媳妇,昨
天女方已经来了我家,我们已经订了婚了。我们还备办了一点酒菜。准备明天请公社和
村里的一些人吃喝一下,把这事明了,也就等于堵那些造谣人的嘴。你受气已经受得太
多了,怎能因为我再叫你受气哩!”

  接下来,就听到吴月琴像孩子般没有任何节制地呜咽……

  冯国斌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来。他猛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跌跌撞撞地来到院当中一
棵老槐树下,把那黑苍苍的脸靠在冰凉粗糙的权杆上。两颗如此年轻而纯真的心,感动
得全鼻根一阵又一阵发酸。屋里,吴月琴的哭声停止了。她呢呢喃喃地说:“运生,你
真好。你太好了,运生!我要像亲哥哥一样看待你;你妈就是我的亲妈妈,我就是她的
亲闺女,也是你的亲妹妹……亲的……”这时候,运生却哭开了。小伙子的哭声尽管有
节制,但听得出那粗壮的男音一声声都是从肺腑里涌出来的。

  冯国斌急骤地迈动着粗而短的双腿,走出小学校的院子。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那道伤疤也变成紫红色。他的神态就像护犊的老牛那般愤怒。他觉得社会上有一些坏蛋
在坑害这些娃娃!如果现在一伸手就能抓住这些坏蛋的话,他马上就会用那握过老镢头
的手,把他们的脖子卡断!同时也想到,在这些娃娃受磨难的时候,他却没有帮扶地们
一把,心像刀扎一般难受!“他妈的!”他走到河湾里,对着月光下的大山狠狠地咒骂
了一句。接着像一个神经失常的人,双手从路边举起一块大石头,“咚”一声,扔进了
路下边的一个深水潭里。

  他用袖口擦了擦溅在黑脸上的水珠子,扯开大步向公社走去。冯国斌在自己的桌子
上留了一张纸条子,门也没锁,就蹬上自行车向县城奔去。两小时后,他出现在县委书
记张华的办公室里。

  县委书记正在铺床,看来准备要睡觉。冯国斌此刻的到来,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
愣了一下,很快笑着迎上去,叫道:“哎呀!你这个家伙!黑天半夜像一头狗熊一样闯
进来,把人吓一跳!怎搞的,忙得连头发都顾不得理一下吗?”

  冯国斌牙一龇,算是对这个玩笑的回答。他提起暖水瓶,在书记喝剩的半缸子茶里
倒满水,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嘴角上还粘了一片茶叶。

  张华端出糖盒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抓了两块,笨拙地剥掉纸,把两块糖都扔进嘴里,
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嚼起来,看来他十分疲倦,暂时不想开口说什么。

  张华微笑着盯着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圈椅里。县委书记个头高大,穿一套松松垮
垮的衣。大背头黑油油的;开阔的前额在灯下闪着光泽。他神态安详,给人一种学者印
象。只有那张被太阳黑了的脸,说明这是一个长期搞农村工作的人。

  他亲热地盯了一会冯国斌,才开口说:“大概是为停职的事来的吧?好一个‘黑煞
神’!地委的通知十七个公社都不敢顶,你这个灰汉给顶住了!怎么,现在吃不消了吗
?”书记从圈椅里站起来,点了一根纸烟,慢慢踱了两步,站定,表情很严肃地说:
“其实,这根本没啥了不起!当然,地委发了文件,我不能再发个文件和他们唱对台戏,
这是组织原则问题。不过,我心里倒希望全县十八个公社书记都像你那样给顶住!啥弄
法嘛!农民的胳膊腿已经绑得够死了,连赶集也要限制、干涉,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不
要紧张,我给地委记已经撒了谎,说当时考虑你们那里情况特殊,是我点头让你们维持
原状的,要停先停我的职!”

  冯国斌的嘴巴停止了嚼动。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县委书记,随后干脆把嘴里的糖
块一下子咽了。他摸出旱烟锅点着,狠狠喷了一口,才说:

  “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找你的。停职我不怕!最多把‘乌纱帽’抹了,老镢把大概
夺不走!我今天主要是为吴月琴的事来找你的。”张华好像没听过这个陌生的名字,想
了一想,才说:“噢,就是你们公社那个调皮捣蛋的女知青吗?很有点名气。她又怎啦。”
冯国斌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都不了解她。这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我佩服你,你的下级出了事,你就一下
子关心到他的命运了。我缺乏的正是这点。粗手大脚地只顾工作,对同志、对同志的命
运关心得太少了……关于吴月琴的详细情况我就不说了,今年的大学招生已经完毕,但
地区师范学校的招生刚开始,你能不能给文教局写个条子,你不要去,我拿着去找他们,
让他们无论如何照顾一下,把吴月琴推荐去。她多才多艺,品行端正,在我们的土圪劳
里窝了六年……唉,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糟践人才的!”张华一直认真地听他说话。他从
来没有见过这位’黑煞神”说话这么温情。县委书记也不再追问事情的原委。他略微思
索了一下,很快拿起笔,写了一个便函递给冯国斌。

  冯国斌拿起这页纸就起身,张华让他再坐一会也不肯。书记深刻了解他的这位脾气
古怪的下级,也不强留,便用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他的肩头,送他到大门口。一路上,
书记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话对他说。冯国斌抬起头,严厉地盯着他,说:“最重
要的是上地区给咱把‘高征购’顶住!上面那几位老爷头昏了,好像不是农民养的,把
农民往死路上逼哩!”

  他的秀粗鲁的话引得县委书记仰头大笑了。书记用手捏了一下他那生铁疙瘩般的肩
头,说:’看你呆头呆脑的,可总是一下就提到壶系上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不过,
老冯啊!你可不敢什么事都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话啊!这可是你的老毛病!不要忘了你
是个共产党员!”

  冯国斌在县委书记的臂弯里咧开嘴嘿嘿地笑了,笑得像孩子一般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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