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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zd (潇潇),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生活咏叹调(2)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9 19:10:48 1999), 转信


                                       杏树下  路遥

   四月,白粉粉的杏花已经谢了。躲藏在绿叶间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中
 年人。

   他立在这杏树下,静静地垂着两条胳膊,不言不语地看着这株粗壮的果树。故乡山野的
 风带头春天的温暖,轻轻扶摸他夹杂在几根白发的头,抚摸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心。

   杏树,你应该认识我。尽管我们分别有许多岁月,但我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当我夹
 关讲义,站在林业学院的讲台上讲述那些杨树、柳树、松树……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杏
 村;想起了她,小萍;想起了我们小时候。不过,那时你很小,我们也很小……

   是的,他那时才十一岁,在村里的小学校上三年级。她也只有十四岁,因为上学晚,念
 四年级。

   本来他们并不相识。一家在村乐,一家在村西,庄子太大,降过正月闹红火偶尔见一面
 ,平时谁也不见谁。虽说同住一村,可孩子们的世界总是那么小。就是上了学,两个年级不
 说,她比他大,还是个女生,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在这种年龄,男孩子和女孩的界限是
 很严格的,他们往往都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交往,互不侵犯。

   但是,我敢肯定地说,和小萍这样生疏,还不仅仅是这些原因。那时,学校也有全体一
 致的活动和游戏,不分年级,不分大小,不分男女……我和她的这种生疏是由两个家庭的生
 活状况所决定的。那时我们家五六口人,就父亲一个人劳动,日子过得叮当响。不用说,我
 是这学校穿戴最破烂的学生。可小萍呢?虽说她母亲也在农村,可她父亲是县城里的医生,
 家里就她一个宝贝蛋,经常穿戴得像一位小公主。她无疑是学校最尊贵的学生。

   他们是两个极端。他当时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经懂得为自己的寒酸而害臊了。因此专
 意躲避那些穿戴本面的同学,尤其是躲避小萍。在他看来,她大概时刻都在笑话他。另人也
 躲避他,就是那些家境不怎好的同学也尽量不和他为伍,以便证明比他高一等。他常常孤孤
 单单一个人……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孤独,特别是孩子的孤独。孤独的大人可以在自己的内心创造一个世
 界,以寻求安慰,而一个孤独的孩子,当外界和他隔膜的时候,心灵中就只有一片又苦又咸
 的硷水了。

   可是,就在那天,就在这棵杏树下,发生了那样的事……

   你清楚地记得,那同样是四月的一天,春风就像今天抚摸你的锁锁头,抚摸你的粗糙的
 小脸蛋,抚摸你忧伤的心。你靠在这棵杏树干上,看同学们在玩“找朋友”的游戏。这就算
 乡下学校一年一度的春游吧,老师带头全校的同学,来到山野里,尽情地玩呀,唱呀,跳呀
 ,喊呀……

 找呀找呀找呀找,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同学们玩得多快乐呀,可是当时我脊背靠在这树干上动也不敢动。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
 不去玩。我也无法说出我不去玩的原因。

   老师走过来,惊讶地问我:“你什么不玩呢?”

   “我……肚子疼。”

   “疼得厉害吗?”

   “不,不厉害……”

   “那你现在回家去。”

   “不,不,等一会再……”

   我此刻不能离开。我只是脊背紧贴树干站着。这棵杏树对我来说像救命的恩人一样。

   一直到大家要回学校的时候,我还就那样站着。

   集拿的哨声响了,同学们都排成了二路纵队。

   我仍然没动。

   老师又走过来,有点生气地说:“你要不走?”

   “我……”

   老师发火了:“你为什么还站着?”

   我无话可答。

   同学们都将目光投向我,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你回不回?”老师喊叫说。

   “我现在不回……”

   “为什么?”

   我“哇”一声哭了。

   我“哇”一声笑了。

   听见老师说:“王小萍,你留着,一会把他带回来……”

   小萍是大学生,又很体面,也懂事,老师常派她做一些在学生看来很重要的“工作”。

   老师带头同学们走了,而把小萍留下来。她的任务看来好像是收容一个掉队的伤兵。

   杏树下,只剩下我和她。

   “你怎啦?”她问。

   我不敢看她,也不回答。

   她走近我,大胆地用手在我汗淋淋的额头上摸了摸,大概是我发不发烧。

   我感动额头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我扭过头,不看她,说:“我没病。”

   “你不是说肚子疼?”

   “不疼。”

   “那怎啦?有什么你给我说,好吗?”她的口气像大姐姐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不能给别人说。”

   “我肯定不说。”

   “要是说了呢?”

   “那就是小狗。”

   “……我的裤子……破了。”

   “哪儿破了?”

   “在后边……”

   “唉,倒说你不玩呢!让我看看。”

   “不。”

   “怕什么哩!我带头针线。我给你缝。”

   “不”。

   她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开始笨拙地往针眼里穿线。
 我立刻紧张得像医生要给我打针一样。

   “转过来!”她命令我说。

   我不动。

   她过来。用手使劲把我掀转身。我一下子伏在杏树干上哭了。

   小萍一句话也不说,开始给缝屁股后面破了的裤子,针时不时扎在我的屁股蛋上,我疼
 得喊叫起来,她却在后面咯咯地笑着,说:“快完了……”

   鼓弄了很长时间,她才说她缝完了。我用在后面摸了摸,已经不露肉。

   她像没事似的抬头望了望树上的青杏说:“毛杏子最好吃了,酸酸的……现在咱们回吧
 ?”她对我说。

   “我先不回去,你走……”

   她冲我笑了笑,就走了。走出不远,她又回过头叮咛:

   “你快回来!”

   她走了,消失在山下的小土路上。

   我抬起头,望了望绿叶间那颗颗毛茸茸的青杏子。

   尽管我不太会上树,但我还是挣扎着往这棵杏树上爬去。

   我勉强上去,刚摘了一颗杏子,由于脚没站稳,一下子从村对上摔下来了。

   我跌倒在地上,听见屁股后面“嘶”的一声。天啊,刚刚缝住的裤子又一次破了!

   泪水再一次盈满了我的双眼。这次使我伤心的是,我无法是手中的这颗杏子送到小萍手
 里了。正是为了报答她,我才冒险上树的。现在总摘了一颗杏子,但付出了裤再一次被扯破
 了代价……

   我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决定非把这颗杏子送给她不可。

   我于是硬着头皮从山里下来,磨蹭着来到学校下边的小河边。

   我看见同学们正在院子里大扫除。我不敢上去。

   我突然看见小萍到院畔上来倒垃圾。她也看见了我,喊:

   “你快回来!”

   我没动。

   她站了一会,看我这样子,就从小路上转下来了。

   她站在我面前,问:“你怎不回去?”

   “给!”我把那颗杏子递到她面前。尽管这杏子已被我的汗手弄得又脏又黑,小萍还是
 惊喜地一把夺过去,扔在自己的嘴巴里。她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酸酸的……咱们回
 ……”

   “我回家呀……”

   “现在还没放学呢!”

   “我的裤子又扯烂了……”我说完,掉转头就跑,并且没忘了用一只手过去遮住我的不
 幸的屁股蛋……

   从那以后,我和小萍之间就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协调的友谊——一个富足人家的女儿和一
 个穷人家孩子的友谊。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这一切,只是感动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宝贵。

   她以后在学校经常找我玩,使旁的学生感到“眼红”。她甚至带我去过他们的家。我当
 时没学过更多的形容词,只学过一个“金碧辉辉煌”,我就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家。她母
 亲是个非常厚道的人,曾经给我缝过一身崭新的卡叽布衣服。

   当我把这身新衣服穿回家以后,我父母都以为我是在外面偷的,一个开口就骂,一个出
 手就打。当我掉着眼泪说明实情后,我父母亲也大受感动,嘴里喃喃地念叼说:老王一家人
 真是些善人。可就是没生养下男娃。他们这样修行积德,老天你一定会让这家人添个男丁。
 当时我也曾祈告过老天爷,就像我父母亲说的那样,让小萍她妈再给她生个弟弟。可后来也
 没有生。现在想起来这有多么可笑……

   一年以后,小萍突然离开了村子。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全家都搬走了。听说她父亲报名
 去支援西藏,到一个叫日喀则的地方去工作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后来上高中二年级时,听说考上了北京医学院。在这以后
 ,我也考上了西北农学院,专攻麻业专业,后来又留了校,当了讲师;以后又当上了副教授
 ……

   副教授立在这杏树下,望着绿叶间那毛茸茸的青杏,两颗泪珠不知不觉从眼角里滑了出
 来。为了那逝去的愉快和忧伤,为了那又酸又甜的回忆,他微笑着哭了。此刻,他似乎又听
 见了那欢乐的、稚气的歌唱:

 找呀找呀找呀找,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再见,小萍。实际上,我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但我永远记着你——我少年时期的伙
 伴!你知道吧?我现在就立在这棵我们曾共同喜爱的杏树下——我为我补过破裤子的地方,
 向你致遥远的祝福。我相信,不论我们走向何方,我们生命的根和这杏树一样,都深扎在这
 块亲爱的黄土地上。这里使我们懂得生活是多么美好,从而也使我们对生活抱有永不衰竭的
 热情,永远朝气蓬勃地迈步在人生的旅途上……

   他用手绢沾了沾眼睛,然后像小时候一样,笨拙地攀上了这棵杏树。他摘了一颗青杏,
 又从树上溜下来。

   他把这杏子扔嘴里,细细地品尝那股酸酸的滋味,然后便告别了这杏树,走下山来。四
 月的风轻轻抚摸他夹杂几根白发的头,抚摸他留着泪迹的脸颊,抚摸他那颗孩子一样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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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灵魂安静以后,血液还会流过许多年代. 

※ 修改:.sczd 于 May 19 19:21:00 修改本文.[FROM: vilab.hi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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