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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icheal (平凡的世界),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Oct 25 16:43:27 1999), 转信

  第二次相遇

    那正是刚开始实行责任制的时候。当时,我因为母亲有病,请假回来看望她。正好
省报驻这个地区的记者也在到我们县了解一下责任制推广的情况,就和我一起来了。

  我陪他到县委宣传部说明了来意。宣传部的同志说:“你们城关公社正开大队书记
会,专门讨论落实责任制的问题。你们要是有兴趣,可先去听听。”

  我的同行当然很乐意去。他问我去不去?

  我本来没有采访任务,但我关心这访面的情况,也想去听一听。对于家在农村的干
部来说,别说农业政策要发生这么大变化,就是刮风下雨也是关心的。

  我们即刻就来到城关公社。书记、主任热情而惶恐地把我们领进会议室。会议室里
已经坐满了人。会还没有开始,大队书记们都在抽烟,喝水,拉闲话。当书记给大家介
绍了我们俩时,人们都立刻精神振作起来。

  我很快发现了我们村的支书老侯。他也看见了我,挤过来对我说,我母亲的病不要
紧,已经缓过来了。

  “哈呀!这不是君娃吗?”一个人在我背后喊叫说。我转过身,原来是五叔张志高。


  我转过身,原来是五叔张志高。

  他抽着黑棒卷烟,脸上虽有了不少皱纹,但看起来蛮有精神,他笑哈哈地握住了我
的手。

  “你这次又心录什么来啦?咱们公社工作做得实在好,各方面都比他们其它公社强!
咱公社赵书记,还有马主任,先进事迹可多哩,报纸上应该好该好好宣扬一下!”他转
过脸对赵书记和主任看了看,又笑了笑。

  那两个领导赶忙谦虚地对我们说:“工作没做好,请记者同南多批评!不要光说我
们的成绩……”

  这简直扯哪儿去了。我们并不是来采访他们的什么先进事迹,而只是想了解一下落
实责任制存在的问题。这本来已经给公社领导说明了的,但他们却固执地认为我们就是
来报道他们的“先进事迹”。会议开始后,公社赵书记简短说了几句,就让大家谈。他
说县委强调公社要尽快讨论实行责任制存在的问题。

  沉默了足有十来分钟。

  我们大队支书老侯终于先开了腔:“我看这政策是好政策。我们大队没麻达,我科
很快就搞呀。当然,这里面具体问题很多,搞起来得他细一些……没了。”

  赵书记点点头,说:“各种意见都可以往出倒。谁再说?”

  五叔咳嗽了一声,说:“我说!”

  他一对大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点燃黑棒烟吸了一口,说:“我看这政策有问题哩
……这样一来,不就单干了吗?这比刘少奇的三自一包还厉害!这明明是资本主义道路
嘛!我怎么也想不通,给地富子弟平反,这些人在翘尾巴,看不起咱贫下中农,现在又
要单干,分成一家一户,我们这些大队书记再领导谁!不是成了光杆司令了吗?反正我
们张家堡大队不实行责任制,我们要支持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这话!”他转过头对我
和我的同行说:“这记者同志也在场哩!你们记者权大,给中央反映一下我们贫下中农
的心声!”

  五叔说完,看了看赵书记和马主任。

  赵书记对他点点头,然后又望着大家说:“各种意见都可以往出倒。谁再说?”
“我说。”一个与五叔年龄差不多的汉子坐在小凳上,一边抽纸烟,一边开口说:“…
…也没什么新意见。我同意志高的看法。我们高家村也不准备分。最起码现在分不成。”


  我认出这是高家村的支书高明楼,绰号叫大能人”,和五叔一样大马川有点气。听
说他俩都是公社党委委员。

  这两位书记发完言,其它大队书记都不言语了。

  我现在多少看出点眉目:公社领导和五叔、明楼的意见差不多,对实行责任制有抵
触情绪,因此其他想实行责任制的大队书记也就不好发言了。

  会议开得相当沉闷。因为没人发言,只好散了会。

  散会后,我就和我的同行分了手。他要到另外的公社去了解情况,我准备回家看望
母亲!

  我走出公社大门后,五叔突然跟了出来,对我说;“今天城里有集,说不定你姑夫
到城里赶集来了。我领你到街道上转一转,看能不能碰见他。”

  我答应了五叔。因为这次没有时间去姑夫家,能在集上见见面也好。我跟五叔来到
了闹哄哄的街道上。一路走过去,五叔不断和他的熟人打招呼——这些人大部分是县上
的干部。我真惊讶一个不识字的农民竟然认识这么在县上有身分的人。

  在街上逛一圈,也没碰上我姑夫。

  五叔对我说:“咱干脆再到菜市上转一转。你姑夫跟集常不空手,说不定又拿把菜
卖哩,我哥这人私心重,整天谋光景。虽说是个党员,前多年连会都不常参加,还常瞅
空子砸我的洋炮哩!”看来他们弟兄之间关系不太好。但我不能同意五叔对我姑夫的攻
击。我姑夫是个务实的庄稼人,土改和合作化时,都是村里的积极分子。他一辈子反感
那些花里胡哨的事。至于谋光景,这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一个庄稼人谋光景这是天经
地义的事。我知道,姑夫尽管谋光景,但前多年的光景可实在不太好。粮没粮,钱没钱,
尽是熬煎。大儿子算是成了家,已经另开过日子了。还有一个儿子连媳妇都没订下。而
今农村娶个媳妇,少说也得七八百元钱。父子两上在他里拼命劳动一年,也分不了几个
钱。姑夫和姑姑的头发旧在前几年就愁白了。我真不理解五叔为什么不能体谅他哥的难
处。五叔的人口也不少,难道这几年他的光景就好过?

  我这样盘算着,便跟五叔来到了菜市场。

  眼下正是夏末初秋,市场上的蔬菜看来还不少。集体的菜都是架子车拉着。私人的
就可怜了,只是筐子里担一点——

  这是自留地的收获。乡下人就靠这点菜卖几个钱,才能把油盐酱醋买回去。五叔领
着我在菜市上串了一阵,也没找见我姑失,却碰见了他们村卖菜的。菜是大队集体的,
由一个我太熟悉的老汉在卖。五叔问那老汉见没见我姑夫赶集,那老汉了说不清楚。
“干脆,”五叔对那老汉说:“你到其它处再给我看看去,菜让我照料着卖一阵。你如
果见了我哥,就说侯家坪他侄子君娃在这里等他,让他来见一面。”

  那老汉惊讶地对我说:“啊呀,你就是侯家坪那后生?常听你五叔说,你在省里坐
大官着哩!”

  我只好对他笑了笑。那老汉走后,我就在菜车旁和五叔闲聊了起来。

  这时,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来买菜。五叔对那人热情地招呼道:“刘主任,你要甚菜
?”

  “想买几个茄子。”那人说。

  五叔从菜车里捡了七八个好点的茄子,扔在了刘主任的菜篮里。“秤一秤……”那
人不认真地说。

  “秤甚哩!你拿去吃就是了。几个烂茄子值几个钱!”五叔慷慨地说。“……最近
门市部进了一批山西柳林瓷器,质量实在好。你要的话,来……”刘主任没掏钱,撂下
几句话就扬长而去了。这把戏实在叫人看着不顺眼。我假装去看别的菜摊,稍稍躲开了
点五叔。但是我不时看见有干部家属去五叔那里“买菜”。干部们一般都不掏钱,家属
们一般象征性掏点钱。这些人看来都和五叔惯熟了,以前明显都已经吃过他的甜头,他
们也都给他吃过甜头。我才想起五叔从大街上走过时,为什么有那么干部给他打招呼。
我同时也想到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他很少出山,却比他哥——我的姑夫光景好。这就是秘
诀。当大家在一块吃锅饭的时候,有些人是可以从锅底捞稠的吃,而另一些人只能喝清
汤。不一会,那个寻我姑夫的老汉转回来了。但我姑夫没来——他显然没来赶集。我于
是过去对五叔说:“我去买些点心,给我姑和夫捎回去。你给他们说,这回我时间紧,
不能去看望他们,下回回来一定去。”五叔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带你去买。我大儿
子就在副食门市上,你可以认认他。我那儿子是个窝囊货,以后说不定还要麻烦你帮扶
哩!”五叔很快领我来到副食门市部,他儿子一口一个哥地称呼我。我买了几斤点心,
还想买两包好点烟,但门市上没有。五叔的儿子很快跑到后面的库房里,给我拿了整整
一条“牡丹”牌香烟。我把点心和烟交给五叔,就向他道了别,然后去县委宣传部借自
行车,准备回家。

  当我从县委宣传部推着自行车来到街口的时候,突然看见五叔正站在前面的一个街
角上,手里提一大包菜,笑嘻嘻地招呼我。他走过来,对我说:“这包菜你带回去吃。
你们大城市人爱吃菜。我知道你们村菜缺!”

  我怎样推让都不行。五叔打架一般推开我,把那包菜绑在了我的自行车后架上。我
看不行了,就掏出钱给他。他一下子生气了,说:“哈呀,你这娃娃怎这么见外!”

  我说:“菜是队里的……”

  “我把钱出了。这是我送你的!”他大声喊着说。

  我只好苦笑着接受了他的馈赠,并且按世俗的一套对他说:“五叔,以后有什么要
我帮助的,你就言传一声。”

  “没什么……听说副食公司的胡经理是你中学的同学?”

  “是。”我说。“方便的话,你以后见了胡经理露个话,如果公司有转正指标,让
他考虑一下我那小子,他已经当了三年合同工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顿时漫上了我
的心头。

  我现在才明白,五叔从公社里出来缠上我,一直绕了这么大个弯,在最后一刹那才
把圈套套在了我的脖子上。他的手腕之高明,多么叫人惊叹——这就是年不正常的社会
生活所培养出来一些农村的政治家!

  五叔又一次和我热烈而长久地握了手,这才告别了。

  我环着难以名状的心情离开了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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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cf 于 Oct 27 10:14:26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27.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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