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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icheal (平凡的世界),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Oct 25 16:43:46 1999), 转信
第三次相遇
同年冬天,在一件公事办完后,我顺路又回一趟家。
此时,我们村和整个黄土高原的任何村庄一样,都正处于一种纷纭的变革之中。在
全省范围内,山区比平原早地开始实行责任制。党以巨大的魄力检讨了我们几十年的农
业政策,开始了一种新鲜而鼓舞人心的改革。山区的农民首先热烈地响应了这个个改革。
这是因为,多年群蚁式生产方式给他们所带来的贫困生活状况,比之平原地区来说,也
许更要严重。所以改变这种大锅饭状况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当然,他
们在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生活会发生如此重大的变化。一切都是新鲜而陌生的。正因为
这个原因,一开始的各种问题或者干脆说某种程度的的混乱的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样的
时候,党在农村的基层组织和的负责人,对这个历史性的变化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行动,
就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我回到村到后,看到我们村的党支部和老书记一直是认真而细心地进行这项庄严的
工作的。土地的分配和其它生产资料的分配,每个劳力和每个家庭将要获得的收益与化
们所要对国家、集体以及社会其它方面承担的义务、责任,都是明确而合理的。一切都
在原则中进行。分而不乱,有条不紊。我去问了支书老候一些情况。他不识字,也谈不
出什么高论,只是对我说:“责任制嘛,那就要负责任!”
不用说,我父母和弟弟都极其兴奋。他们谋算明年将要在自己耕种的土地上进行怎
样一种创举了。
我父亲甚至对我说:“前几年,我一直发愁,你弟弟要是结婚成家,非你帮扶不可,
指望我父子俩在队里那点红利钱是不顶事的。现在好了,我们明年拼一年命,说不定就
能把你弟弟结婚的彩礼打闹好,这就用不着连累你了。你的工资也不高,要养家糊口的
……”
父亲的话使我深受感动。这不只是说我被他那种深厚的爱我的感情所感动,而是感
到,生活约父亲这样的人带来了一种希望:在土地上自由创造的希望;想用劳动换来巨
大收获而满足自己劳动尊严的希望!我意识到,我现在虽然是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干部,
但这穷乡僻壤生活变化的光芒,也投在了我的身上。这次回家来,我想得一定去看看姑
姑和姑夫。他们听说我回来了,已经捎了几次话让我来。父母亲也一再催促我到张家堡
走一趟。他们说姑夫和姑姑人都老了,也说不准我什么时候再回来,就不一定能见到他
们了。
我于是拿着我自己的礼物和妈妈按乡俗为我准备的礼物,起身去姑姑家。我没有走
简易公路,而选择了大马河边的那一条崎岖不平的石头小路,向张家堡走去。小时候,
我就是跟母亲从这条路上去姑姑家的,而且每一次都曾那样激动过我的心。那时候,对
于一个乡村的孩子来说,生活大大部分都局限于自己的村子和自己的村子和自己家。到
外村去走亲戚,那简直就像要出国一样新鲜而有趣……这一切离开我已经是那么遥远了。
山路崎岖,山路蜿蜒,大地古老而宁静,一切依然和过去差不多。现在,我知道,在这
古老而宁静的土地上,生活将要发生一些前所未有的变化……
姑姑和姑夫含着喜悦的泪水迎接我的到来。我看见,岁月已经使他们的脸刻满了皱
纹,显得非常苍老了。
“啊呀,要实行责任制了。这真是一件大事!做梦也没想到!”姑夫一见面就和我
谈这件事。他的心情看来兴奋而不安。“你是公家人,你知道这是一时的政策,还是?
……”他问我。
“我想不会是一时的。”我肯定地说。
“我不信你的话!”姑姑说。
“高是的!”姑夫附和姑姑的意见。
这种疑虑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村的人见面也是首先和我讨论这个问题。我尽量将自
己所了解和理解的中央政策给他们讲,让他们放心。但他们还是将信将疑。
这是多年来不正常的社会生活所造成的。眼前这些人的疑虑需要时间和实际生产的
发展来打消。目前只能让他们在欣喜中保持他们的某种疑虑吧,党会用实际来证明自己
改革的决心,并以此取得千百万劳动者真挚的信任。
“你们村现在怎样了?”姑夫问我。
我把我们村的情况给他说了说。
姑夫立刻感慨地说:“老侯那人我知道,是个老党员,人可靠,是个好把式!他能
领导好哩!”
“你们村高得怎样了?”我问姑夫。
“我产村?唉……”他叹了一口气,“共产党的好经叫你五叔给念歪了。可那些歪
经他倒念得蛮顺口!”“怎么回事?”“快分烂包了!完全像土改一样。不过,地主不
是过去的刘国璋,是生产队了!”姑夫痛心地摇了摇他雪白的头。
“政策不是委明确吗?”
“你五叔有你五叔的政策!他常制定土政策哩!”姑夫忧郁地一笑。姑姑已经把饭
端上来了,这方面的谈话就此中断。
我一边吃香喷喷的臊子面,一边想起我和五叔的上次相遇。他曾那么强烈地反对责
任制,但现在他也挡不住了。他在张家堡可以一手遮天,但他的巴掌毕竟太小了。遮不
住中国的天,在社会变革的巨大潮流中,他和高家村的高明楼那些人是渺小的。好,他
们现在也搞责任制了。不过,从姑夫的话中可以感到,他们有他们的一套。
吃完饭,来了一个青年人。
这位青年人愁眉苦脸地对姑夫说:“张大叔!你看这怎么办呀?我志高叔全给我分
了些三等地!”
“为什么?”姑夫瞪着眼问。
“他说不为什么,就给我分坏地,还骂我富农的孙子翘狗尾巴哩……”小伙子的眼
泪都涌出来了。
姑夫气得白胡子直颤,说:“而今党的政策明明的嘛!志高怎能这样胡来哩!”
“大叔,你能不能给他说说?”
“你回去,我说!”小伙子说了一串相谢话,走了。
五叔的“土政策”我立刻领略了一件,这的确太不像话了。姑夫对我苦笑了一下,
说让我先自己呆一会,他要去喂猪了——姑姑这两天胳膊疼,提不起猪食桶。
已经是傍晚了。我一个人在窑里转看了一看,摆设还和我以前来时一样,没有增添
任何一点什么。岁月除去使老两口渐渐衰老外,没有带来什么特别的大喜大福而且,我
的表弟已经和我亲弟弟一般大小,已经到娶媳妇的年龄了,这又给两个老人增添了许多
忧愁。他们怎么能拿得出上千元彩礼呢?按说,大表哥另家后,姑夫家三口人,两个出
众的庄稼人,加上姑姑的勤劳,这个家庭完全可以富裕而殷实。可是结果每年都几乎连
肚子都吃不饱。如果他们是些二流子,那活该,可他们是怎样的庄稼人啊!一年四季,
恨不得用脑袋去耕耘土地。为了多挣点工分,两个男劳力,两个男劳力连个集都不敢去
上,量盐买油,都是姑姑颠着小脚到城里去的。
我想,只要实行责任制,姑姑家和我们家一样,他们的劳动完全可以创造出比现在
多好多倍的价值来。
就在我这样乱算的时候,门被掀开了。
我以不最姑夫。一看,原来是五叔!
“哈呀,我中午就听说你来了,当时忙得没顾上来看你。这回你可要多住几天!”
五叔进门后就嚷嚷着说。
“不能多住,明天就走。”我给五叔弟上一根纸烟。
他接过烟,在煤油灯上吸着,然后感叹地说:“世事变化可真大呀!上次咱们见面
到现在刚刚半年,就一下乱套了!我那时听说要单干,就像听故事一样,以为那是胡扯
哩,可现在就实行开了!”“这是责任制,不叫单干。”我纠正他说。
“名词不一样了,可还不是单干哩!”五叔不以为然地把嘴一撇。这时我想起上次
见面,五叔曾要我给副食公司我的那个同学“做点工作”,让他儿子转正哩。可我却一
直没有“做工作”。现在赶忙先对他说:“五叔,你上次吩咐的那件事,我还没给我的
同学说哩……”
“不麻烦你了,你看屁事了不顶!现在这政策硬了,恐怕迟早都得回来。”五叔先
知先觉地预言了儿子的的结局。“不过,混了几天公家饭,娶了个没出钱的媳妇,这也
划得来了!”了又补充说。“你们村也开始实行责任制了吗?”我问五叔。
“不开始行吗?上面口了很硬,咱个平头老百姓怎顶得住?君娃,你好好在咱农村
记录一下,你是记者,权大!好好给上面反映一下,农村烂包了,资本主义完全复辟了!
他痛心疾首地说。他仍然是他的老认识。对于这个“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人”,我觉得
他现在已经相当可笑了。
还没等我说什么,姑夫进来了。
姑夫把猪食桶往脚地上一放,开口就问五叔:“你怎给前村的治亮光分三等地?”
“怎?”五叔瞪起眼。“富农的孙子他跳啥哩?现时虽说不让进成分了,但他就要和贫
下中农平起坐了吗?”“现在共产党哪一条说要给富农出身的人分三等地?他爷是富农,
他也是富农吗?”姑夫也瞪起了眼。
“好哥哩!你向来是个没立场的人!按你这样说,把原来他家的地都再分给他家!
那都是一等地!你旧社会给治亮他爷揽工,你现在再给治亮揽工去!”五叔挖苦地说。
“放你的臭屁!”姑夫以当哥和身分对五叔破口了,?你再这样胡弄,快倒霉了!
不信你等着看!”姑夫吼叫着说。
五叔因为姑夫当着我的面骂他,气得脸通红。但他可不能对他哥破口,只好悻悻地
站起来,准备告辞了。
“你明天就把属于治亮的一等地给人家分了!你现在不给人家,将来也不得过去,
你屙下的要你吃!”姑夫毫不客气地对准备起来身的五叔说。五叔看了看我,脸更红了,
他转过头对他哥求饶似地说:“我就是错了,你好好说嘛,我改就是了。动不动就骂我,
我成你的儿了!”他说完,匆匆和握了握手,就怏怏不快地走了。
五叔一走,我就忍不住笑了。
姑夫也笑了,说:“对这种人,就得骂!这几年,不是我时不时敲打一下他张家堡
早叫弄成个赤土滩坪了……”
这时候,我姑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饲养院里打开架了!”“为什么?”姑
夫说。“为分东西……”姑姑说。
“咱看看去。”姑夫对我说。
我于是跟着姑夫来到了张家堡前村的饲养院里。
一进院子,我们就看见了一个极其混乱的场面。
人们纷纷拥挤在棚圈里拉牲口——听说是按抓纸蛋分开的。因此,运气好的在笑,
运气不好的在叫,大骂骂。有一个老汉竟然蹲在一角落里放开声哭着。
另外的地方,集体的东西都按五叔制定的土政策在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
就吵、就骂、就架打。甚至一根牛缰绳都要剁成几截……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
农民的自私性立刻就表现出来。有些东西哪怕变成废物,也要砸烂,一个均等地分上那
么一块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
我作为一个国家干部,对这种状况已经不能熟无睹了。因为我看见有些有竟然把队
里的手扶拖拉机都大卸八块,像分猪肉一样,一人一块扛走了。他们说拖拉机上的钢好,
拿回去能打造老镢头。我立刻让姑夫去叫五叔。我自己开始规劝打架的人和破坏东西的
人。但这些人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说书记让这样分,你管得吗?姑夫气急败坏
地回来了。他说没找见我五叔。
正好我表弟赶来了,他匆匆地问候了我一声,然后着急地对我姑夫说:“爸!我爸
队里的公窑都平价卖给私人了……”“那你是干啥的?亏你还是个团书记哩!你羞先人
哩!明天等着看吧,半村人都会叫公安局用法绳捆了去!”姑夫气愤地指教儿子说。
“我五爸说单干了,还要公窑干什么!他现在正领着队干部分公路边的树哩!”“天老
子呀!这家伙不要命了!他现边上的树怎敢分嘛!虽说是队里栽的,可公路是公家的嘛!
你等着看吧,树一分开,一两天就被连根刨了!这还了得!是这,你腿快、赶快去公社
叫个干部来,最好是来个领导!”姑夫命令我表弟说。
“我的面子怎能把公社领导请来……”表弟嘟囔着说了一句。“你说,张家堡分东
西打死了几个人,看他们来不来!快去!到你五叔家把他的自行车骑上,叫公社的人连
夜上来!”
表弟撒开腿跑了……两个钟头以后,公社书记就亲自跑来了。他也显然对张家堡这
个局面生气极了,把五叔狠狠批评了一顿。公社书记让社员都把东西交回来,破坏了的
生产工具,谁破坏了谁赔钱。他宣布:张家堡大队的责任制先缓后搞,公社要专门派工
作组来苏助进行……五叔当时给公社书记作了检讨,说他水平低,没把事情弄好;说他
也是“为了执行党的路线”,想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这个骚乱的夜晚就这样平
息了下来。
我躺在姑夫家的土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如果我是公社书记的话,今晚上我
就会把五叔的书记职务撤了。可是……他将仍然是张家堡的领导人。
我想起他说的“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的话,他把什么事都看成了运动。他实
际上也就是前多年各种各样的“轰轰烈烈的运动”培养的一种干部,他患了一种“运动”
病。
于是,我又想起了上一回我和五叔相遇的情景——那是我自童年见罢他后第二次遇
见他,又是在那么一个特殊的场所,因此留下的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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