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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icheal (平凡的世界), 信区: cnLiterate
标  题: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Oct 25 16:44:23 1999), 转信

  第五次相遇

    又是一个夏天了。
  我搭上西去的列车,去F市采访。火一般的太阳照耀着车窗外无边的原野,大地已
经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车厢里极其闷热,旅客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按节气,已经到
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了。社会生活同时也处在一种热烈的气氛中。尤其是幅员辽阔的农
村,显出了历史上少有的激动。山区的生产责任制已经搞了两年了,实际成果说服了怀
疑论者。那里大规模生产力工式的改变,极大地刺激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初步改善了
极度贫困的生产状况,使他们有吃有穿了。当然,冒尖户是少数,眼下并不像某些文艺
作品所宣扬的那样,农民个个都已经进了天堂,动不动就把高校对商品买回了家。我们
的农民难道还不清楚吗?他们过去在某种程度上已穷到了骨头里,新政策的优越性不可
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都变成大富翁。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解决了温饱问题,这就是
一个了不起的胜利。另外,一切都还在刚刚开头,许许多多的新问题和新矛盾接踵而来,
需要迅速而有力地给予解决。但党的某些基层给织和它的负责人本身在认识方面都不同
程度地存在着一些严重的问题,因而,使得许多新矛盾无法得到妥巾的解决。毫无疑问,
我国整个农村的进步有待于一个长期不断改革的过程。但是,最初的这一步已经显示了
一种令人鼓舞景象。这是任何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得见的。

  平原地区也在仿效山区的榜样,开始大规模地实行生产责任制。省委第一书记已经
在省报记者问中,号召平原地区迅速落实生产责任制。但是,F市所在地区地这方面一
直抵抗着,长期按兵不动。为此,省委已经把那里的主要领导人调离了。新建不久的新
市委班子坚决执行省委的指示,F市和全地区的农村已经处于一种急骤变革的状态中。
我正是赶去采访和调查这一地区的农村形势的。

  我坐在飞驰的列车上,听着铿锵的车轮声,感奋着一种强烈的时代变革的气息。我
记起了一本长篇小说的名字:《在田野上,前进!》那是写另一个时期中国农村的大变
化的。现在,我们也可以奋地呼喊说:在田野上,前进!

  我在F市下了火车,通过检票口,来到了候车室。

  已经是晚上了,我想很快先找个住处,于是就小心地通过睡在地上的横七竖八的旅
客,向街道外面走去。

  到候车室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子呆住了。我看见一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不是张志
高吗?是的,这的确是五叔,他现在赤膊露体躺在候车室大门口的一个角落里,头枕着
自己的两只鞋。打着很响的呼噜在睡觉。他看来疲惫不堪,头沉重地歪在一边,身上和
头上布满了汗水珠子,身子下面的水泥地板似乎都湿了一片。他的长裤管挽在大腿以上,
上身只穿我们家乡农村的那种红裹肚,两条腿摞在一起,侧身倒地,就像家乡农人们在
山野里睡觉一样。五叔,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为什么你一个人流落在这陌生的异乡,
受这份洋罪呢?

  我犹豫地站在这个酣睡在乡亲面前,不知该叫醒他。

  我想叫醒他,问明他的一切。我又不忍心叫醒他,他看来太疲倦了,睡得那么死沉,
说不定好长时间没睡一个好觉了。我躬下身,看见他抽动的嘴角和紧蹩的眉头间,似乎
隐约地流露出心灵深处某种阴郁的迹象。此刻,他也许在梦中回到了我们亲爱的大马河
川,回到了那个鸡叫狗吠的村落……不论怎样,我眼下无法想象五叔为什么睡在这里。


  我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先出了候车室。我想还是让他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再睡一
会,等我找好住处再来叫他吧。今晚,我要让他和我住在一起。他大概是不想掏住宿费
才在那里凑合的。我在F市委招待所包了一个两张床位的房间,把东西放好,连脸也没
擦一把,就又急匆匆地来到了火车站。

  五叔仍然睡在候车室的门口,似乎连动没动一下。

  我在他旁边蹲下,轻声唤他:“五叔!五叔!”

  他一动也不动。我又一边叫他,一边用手掀他汗淋淋的身体。

  他慢慢地睁开眼,似乎竭力要弄清楚他在什么地方?而眼前又发生了什么事?在一
刹那间,他认出了我。

  五叔一下坐起来,叫了一声:“君娃?”

  我对他点点头。他先害臊地两把将衣服裹在赤身裸体上,把枕在头下的两只鞋穿在
脚上,说:“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他的眼里似乎闪动着泪水,亲热地用汗
涔涔的手抓住了我的手。他显然相当激动,像在外国碰见我一样。

  我在他身边的一块半截砖头上坐下来,部他:’你在这儿干啥哩?”他不知为什么,
脸一下子通红,说:“唉,跑一点小生意……”“给集体还是给你?”“集体?还有集
体吗?集体早散伙了!单干了!资本主义了!”他顷刻间变得恼怒了。

  这个顽固的人,他仍然是他那老一套!

  “那你跑出来,地怎种呀?”我问他。

  “我没心思走资本主义道路!地让我那个二流子小胡弄着,我出来跑点生意。新政
策不是号召让做生意吗?”他有点嘲弄地说。“你做什么生意哩?”“零七碎八…”他
显然不想说他干什么。我不愿再打问了。这是属于别人的私事,再问也许不合适。可是
我隐约地觉得,这个“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他的“生意”有点非社会主义的味
道。但我不是公安局的,无权追究这些,何况他地我的五叔。“你又到什么地方记录去
呀?”了问我。

  我告诉他我就到这个地方来的,再不走了。

  我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说他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去省城呀。我马上对他说,我已经
包好了一间房子,也有床位,让他今晚跟我去住。“我怕误了火车的钟头。”他说。

  “不怕,招待所离火车站不远,几分钟就到了,误下了车。咱们住在一块,还可以
拉拉家常话。”

  他同意了,拿起了身边那个落满尘土的黑人造革皮包,和我一同出了候车室。我把
他先领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食堂里,要了些菜、馍、啤酒和汽水。五叔喝不惯啤酒,说
像些马尿。我就又给他买民几两白酒。几杯酒下肚,他就有点醉意了。瞪着一双微微发
红的眼睛,对我说:’你是个记者,好好把咱农村的情况记录下来,给中央和胡耀邦总
书反映上去!就说资本主义完全复辟了!”

  我又记起了上次在我们县车站附近食堂里的情景,那时他在饭桌上就说这些话,现
在还在说。我同时也想丐了多年前在学校院子里的赛诗会,想起了他在公社会议室的发
言和菜市场的表演,也想起了大队饲院里那次骚乱……我又看看此刻桌子对面那又醉意
朦胧的眼睛,感到心情帝重而痛苦。不正常的时代造就了这样一种不正常的人,而且还
是党的一个基层组织的领导干部。这样的人本应该早被撤换下来了,可他仍然占据着领
导地位。我们的改革首先正是应该针对这样一些人的,而不幸的是,眼下有些地方往往
正是由这样一些人在领导着我们的改革。比如说F市吧,前几年正是由几个对抗中央政
策的人在领导着一个几百人口的地区。这些人当然要比五叔高明多了。他们采取的是在
口头上拥护新政策,而在实际工作中顽固对抗的方法,他们在会议上一口一个要坚决贯
彻中央精神,而在私下里,在和老婆睡觉的时候,在和心腹们下棋打扑克牌的时候,却
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讥讽所有的改革。我国新时期社会改革的最大困难就在这里。

  吃罢饭,我搀扶着五叔,来到市招待所的房间里。

  五叔脱掉外衣,躺在凉席上,一口一口地长叹气,对我说:“唉,君娃,你五叔现
在活得不像个人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直瞪瞪地望着房顶的天花板,叹着气说:’以前,我张志高是
个什么世事?常是站在人面前的人嘛!工作常是先进,给张家堡挣了一墙的奖状和锦旗。
公社和县上的领导谁不看重我张志高?参观大寨,到地区和省里开先进会,哪一回能少
了我张志高?想当年,常是坐‘主席台’的人嘛!可是而今呢?却像一个要饭吃的一样,
流落到了这等地步!……哎,你不知道,以前我参观开会路过这些地方,都像上宾一样
住在带澡堂子的宾馆里,可如今躺在候车室的地板上,连条狗都不如……”他说完,一
下子翻身趴在凉席上,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我慌忙劝解他,但他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呜咽着。

  这哭声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我无法安慰他,也说不出来什么同情话,于是就从房间里走出来。让五叔一个人在
房子里静静地哭一会吧!我无法同情他,但我怜悯他。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他的悲剧。
是的,这不仅是他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正是一个悲剧的时代造成了这样一个
悲剧性的人物。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个五叔一样的人物啊!历史往往就是
这样:一个悲剧性的时代结束了,但那些悲剧性的人物并没有结束自己的悲剧。我在招
待所的院子里长久地徘徊着

  此刻,沸腾了一天的F市安静了下来。城市的灯火先后熄灭了一些,夜空中的星星
却更繁密,更明亮了。晚风习习地从远方的山峡中吹过来,驱散了城市上空的热气,使
人感到一种说出的爽快。等我回到房间后,看见五叔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我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熟睡的五叔。我固执地在他的留有
泪迹的脸上,寻找我在童年时所熟悉的一些特征。我长久地看着睡梦中的五叔,两滴泪
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涌出了我的眼睛,从烫的脸颊上滑落了下来,耳边似乎隐约地又传
来了那久远年间的叮叮咣咣的土三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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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华南网木棉站 bbs.gznet.edu.cn.[FROM: 202.38.212.18]
※ 修改:.cf 于 Oct 27 10:14:36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27.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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