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hunter (无畏),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悲寺外 (上)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Oct 24 13:08:28 1999), 转信


   大悲寺外 (上)---老舍

大悲寺外
  黄先生已死去二十多年了。这些年中,只要我在北平,我总忘不了去祭他的墓。自
然我不能永远在北平;别处的秋风使我倍加悲苦:祭黄先生的时节是重阳的前后,他是
那时候死的。去祭他是我自己加在身上的责任;他是我最钦佩敬爱的一位老师,虽然他
待我未必与待别的同学有什么分别;他爱我们全体的学生。可是,我年年愿看看他的矮
墓,在一株红叶的枫树下,离大悲寺不远。
  
  已经三年没去了,生命不由自主的东奔西走,三年中的北平只在我的梦中!
  
  去年,也不记得为了什么事,我跑回去一次,只住了三天。虽然才过了中秋,可是
我不能不上西山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才再有机会回去呢。自然上西山是专为看黄先生的
墓。为这件事,旁的事都可以搁在一边;说真的,谁在北平三天能不想办一万样事呢。

  这种祭墓是极简单的:只是我自己到了那里而已,没有纸钱,也没有香与酒。黄先
生不是个迷信的人,我也没见他饮过酒。
  
  从城里到山上的途中,黄先生的一切显现在我的心上。在我有口气的时候,他是永
生的。真的;停在我心中,他是在死里活着。每逢遇上个穿灰布大褂,胖胖的人,我总
要细细看一眼。是的,胖胖的而穿灰布大衫,因黄先生而成了对我个人的一种什么象征

  甚至于有的时候与同学们聚餐,“黄先生呢?”常在我的舌尖上;我总以为他是还
活着。
  还不是这么说,我应当说:我总以为他不会死,不应该死,即使我知道他确是死了

  
  他为什么作学监呢?胖胖的,老穿着灰布大衫!他作什么不比当学监强呢?可是,
他竟自作了我们的学监;似乎是天命,不作学监他怎能在四十多岁便死了呢!
  
  胖胖的,脑后折着三道肉印;我常想,理发师一定要费不少的事,才能把那三道弯
上的短发推净。脸象个大肉葫芦,就是我这样敬爱他,也就没法否认他的脸不是招笑的

  可是,那双眼!上眼皮受着“胖”的影响,松松的下垂,把原是一对大眼睛变成了
俩螳螂卵包似的,留个极小的缝儿射出无限度的黑亮。好象这两道黑光,假如你单单的
看着它们,把“胖”的一切注脚全勾销了。那是一个胖人射给一个活动,灵敏,快乐的
世界的两道神光。他看着你的时候,这一点点黑珠就象是钉在你的心灵上,而后把你象
条上了钩的小白鱼,钓起在他自己发射出的慈祥宽厚光朗的空气中。然后他笑了,极天
真的一笑,你落在他的怀中,失去了你自己。那件松松裹着胖黄先生的灰布大衫,在这
时节,变成了一件仙衣。在你没看见这双眼之前,假如你看他从远处来了,他不过是团
蠕蠕而动的灰色什么东西。
  
  无论是哪个同学想出去玩玩,而造个不十二分有伤于诚实的谎,去到黄先生那里请
假,黄先生先那么一笑,不等你说完你的谎——好象唯恐你自己说漏了似的——便极用
心的用苏字给填好“准假证”。但是,你必须去请假。私自离校是绝对不行的。凡关乎
人情的,以人情的办法办;凡关乎校规的,校规是校规;这个胖胖的学监!
  
  他没有什么学问,虽然他每晚必和学生们一同在自修室读书;他读的都是大本的书
,他的笔记本也是庞大的,大概他的胖手指是不肯甘心伤损小巧精致的书页。他读起书
来,无论冬夏,头上永远冒着热汗,他决不是聪明人。有时我偷眼看看他,他的眉,眼
,嘴,好象都被书的神秘给迷住;看得出,他的牙是咬得很紧,因为他的腮上与太阳穴
全微微的动弹,微微的,可是紧张。忽然,他那么天真的一笑,叹一口气,用块象小床
单似的白手绢抹抹头上的汗。
  
  先不用说别的,就是这人情的不苟且与傻用功已足使我敬爱他——多数的同学也因
此爱他。稍有些心与脑的人,即使是个十五六岁的学生,象那时候的我与我的学友们,
还能看不出:他的温和诚恳是出于天性的纯厚,而同时又能丝毫不苟的负责是足以表示
他是温厚,不是懦弱?还觉不出他是“我们”中的一个,不是“先生”们中的一个;因
为他那种努力读书,为读书而着急,而出汗,而叹气,还不是正和我们一样?
  
  到了我们有了什么学生们的小困难——在我们看是大而不易解决的——黄先生是第
一个来安慰我们,假如他不帮助我们;自然,他能帮忙的地方便在来安慰之前已经自动
的作了。二十多年前的中学学监也不过是挣六十块钱,他每月是拿出三分之一来,预备
着帮助同学,即使我们都没有经济上的困难,他这三分之一的薪水也不会剩下。假如我
们生了病,黄先生不但是殷勤的看顾,而且必拿来些水果,点心,或是小说,几乎是偷
偷的放在病学生的床上。
  
  但是,这位困苦中的天使也是平安中的君王——他管束我们。宿舍不清洁,课后不
去运动……都要挨他的雷,虽然他的雷是伴着以泪作的雨点。
  
  世界上,不,就说一个学校吧,哪能都是明白人呢。我们的同学里很有些个厌恶黄
先生的。这并不因为他的爱心不普遍,也不是被谁看出他是不真诚,而是伟大与藐小的
相触,结果总是伟大的失败,好似不如此不足以成其伟大。这些同学们一样的受过他的
好处,知道他的伟大,但是他们不能爱他。他们受了他十样的好处后而被他申斥了一阵
,黄先生便变成顶可恶的。我一点也没有因此而轻视他们的意思,我不过是说世上确有
许多这样的人。他们并不是不晓得好歹,而是他们的爱只限于爱自己;爱自己是溺爱,
他们不肯受任何的责备。设若你救了他的命,而同时责劝了他几句,他从此便永远记着
你的责备——为是恨你——而忘了救命的恩惠。黄先生的大错处是根本不应来作学监,
不负责的学监是有的,可是黄先生与不负责永远不能联结在一处。不论他怎样真诚,怎
样厚道,管束。
  
  他初来到学校,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喜爱他,因为他与别位先生是那样的不同。别
位先生们至多不过是比书本多着张嘴的,我们佩服他们和佩服书籍差不多。即使他们是
活泼有趣的,在我们眼中也是另一种世界的活泼有趣,与我们并没有多么大的关系。黄
先生是个“人”,他与别位先生几乎完全不相同。他与我们在一处吃,一处睡,一处读
书。
  
  半年之后,已经有些同学对他不满意了,其中有的,受了他的规戒,有的是出于立
异——人家说好,自己就偏说坏,表示自己有头脑,别人是顺竿儿爬的笨货。
  
  经过一次小风潮,爱他的与厌恶他的已各一半了。风潮的起始,与他完全无关。学
生要在上课的时间开会了,他才出来劝止,而落了个无理的干涉。他是个天真的人——

  自信心居然使他要求投票表决,是否该在上课时间开会!幸而投与他意见相同的票
的多着三张!风潮虽然不久便平静无事了,可是他的威信已减了一半。
  
  因此,要顶他的人看出时机已到:再有一次风潮,他管保得滚。谋着以教师兼学监
的人至少有三位。其中最活动的是我们的手工教师,一个用嘴与舌活着的人,除了也是
胖子,他和黄先生是人中的南北极。在教室上他曾说过,有人给他每月八百圆,就是提
夜壶也是美差。有许多学生喜欢他,因为上他的课时就是睡觉也能得八十几分。他要是
作学监,大家岂不是入了天国!每天晚上,自从那次小风潮后,他的屋中有小的会议。

  不久,在这小会议中种的子粒便开了花。校长处有人控告黄先生,黑板上常见“胖
牛”,“老山药蛋”……同时,有的学生也向黄先生报告这些消息。忽然黄先生请了一
天的假。
  可是那天晚上自修的时候,校长来了,对大家训话,说黄先生向他辞职,但是没有
准他。
  末后,校长说,“有不喜欢这位好学监的,请退学;大家都不喜欢他呢,我与他一
同辞职。”大家谁也没说什么。可是校长前脚出去,后脚一群同学便到手工教员室中去
开紧急会议。
  
  第三天上黄先生又照常办事了,脸上可是好象瘦减了一圈。在下午课后他召集全体
学生训话,到会的也就是半数。他好象是要说许多许多的话似的,及至到了台上,他第
一个微笑就没笑出来,楞了半天,他极低细的说了一句:“咱们彼此原谅吧!”没说第
二句。
  
  暑假后,废除月考的运动一天扩大一天。在重阳前,炸弹爆发了。英文教员要考,
学生们不考;教员下了班,后面追随着极不好听的话。及至事情闹到校长那里去,问题
便由罢考改为撤换英文教员,因为校长无论如何也要维持月考的制度。虽然有几位主张
连校长一齐推倒的,可是多数人愿意先由撤换教员作起。既不向校长作战,自然罢考须
暂放在一边。这个时节,已经有人警告了黄先生:“别往自己身上拢!”
  可是谁叫黄先生是学监呢?他必得维持学校的秩序。况且,有人设法使风潮往他身
上转来呢。
  
  校长不答应撤换教员。有人传出来,在职教员会议时,黄先生主张严办学生,黄先
生劝告教员合作以便抵抗学生,黄学监……
  
  风潮及转了方向,黄学监,已经不是英文教员,是炮火的目标。
  
  黄先生还终日与学生们来往,劝告,解说,笑与泪交替的揭露着天真与诚意。有什
么用呢?
  
  学生中不反对月考的不敢发言。依违两可的是与其说和平的话不如说激烈的,以便
得同学的欢心与赞扬。这样,就是敬爱黄先生的连暗中警告他也不敢了:风潮象个魔咒
捆住了全校。
  
  我在街上遇见了他。
  
  “黄先生,请你小心点,”我说。
  
  “当然的,”他那么一笑。
  
  “你知道风潮已转了方向?”
  他点了点头,又那么一笑,“我是学监!”
  “今天晚上大概又开全体大会,先生最好不用去。”“可是,我是学监!”
  “他们也许动武呢!”
  “打‘我’?”他的颜色变了。
  
  我看得出,他没想到学生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可是同时他并不是不怕危险。

  他是个“人”,不是铁石作的英雄——因此我爱他。
  
  “为什么呢?”他好似是诘问着他自己的良心呢。“有人在后面指挥。”
  “呕!”可是他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据我看;他紧跟着问:“假如我去劝告他们
,也打我?”
  我的泪几乎落下来。他问得那么天真,几乎是儿气的;始终以为善意待人是不会错
的。他想不到世界上会有手工教员那样的人。
  
  “顶好是不到会场去,无论怎样!”
  “可是,我是学监!我去劝告他们就是了;劝告是惹不出事来的。谢谢你!”
  我楞在那儿了。眼看着一个人因责任而牺牲,可是一点也没觉到他是去牺牲——一
听见“打”字便变了颜色,而仍然不退缩!我看得出,此刻他决不想辞职了,因为他不
能在学校正极紊乱时候抽身一走。“我是学监!”我至今忘不了这一句话,和那四个字
的声调。
  
  果然晚间开了大会。我与四五个最敬爱黄先生的同学,故意坐在离讲台最近的地方
,我们计议好:真要是打起来,我们可以设法保护他。
  
  开会五分钟后,黄先生推门进来了。屋中连个大气也听不见了。主席正在报告由手
工教员传来的消息——就是宣布学监的罪案——学监进来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
一会儿。
  
  黄先生的眼好似被灯光照得一时不能睁开了,他低着头,象盲人似的轻轻关好了门

  他的眼睁开了,用那对慈善与宽厚作成的黑眼珠看着大众。他的面色是,也许因为
灯光太强,有些灰白。他向讲台那边挪了两步,一脚登着台沿,微笑了一下。
  
  “诸位同学,我是以一个朋友,不是学监的地位,来和大家说几句话!”
  “假冒为善!”
  “汉奸!”
  后边有人喊。
  
  黄先生的头低下去,他万也想不到被人这样骂他。他决不是恨这样骂他的人,而是
怀疑了自己,自己到底是不真诚,不然……
  
  这一低头要了他的命。
  
  他一进来的时候,大家居然能那样静寂,我心里说,到底大家还是敬畏他;他没危
险了。这一低头,完了,大家以为他是被骂对了,羞愧了。
  
  “打他!”这是一个与手工教员最亲近的学友喊的,我记得。跟着,“打!”“打

  ”后面的全立起来。我们四五个人彼此按了按膝,“不要动”的暗号;我们一动,
可就全乱了。我喊了一句。
  
  “出去!”故意的喊得很难听,其实是个善意的暗示。他要是出去——他离门只有
两三步远——管保没有事了,因为我们四五个人至少可以把后面的人堵住一会儿。可是
黄先生没动!好象蓄足了力量,他猛然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极可怕了。可是不到半分钟
,他又低下头去,似乎用极大的忏悔,矫正他的要发脾气。他是个“人”,可是要拿人
力把自己提到超人的地步。我明白他那心中的变动:冷不防的被人骂了,自己怀疑自己
是否正道;他的心告诉他——无愧;在这个时节,后面喊“打!”:他怒了;不应发怒
,他们是些青年的学生——又低下头去。
  
  随着说第二次低头,“打!”成了一片暴雨。
  
  假如他真怒起来,谁也不敢先下手;可是他又低下头去——就是这么着,也还只听
见喊打,而并没有人向前。这倒不是大家不勇敢,实在是因为多数——大多数——人心
中有一句:“凭什么打这个老实人呢?”自然,主席的报告是足以使些人相信的,可是
究竟大家不能忘了黄先生以前的一切;况且还有些人知道报告是由一派人造出来的。


--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44.81]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12.885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