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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惶惑(7)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27:04 1999), 转信
07
虽然孙七平日好和小崔闹别扭,及至小崔受了委屈,他可是真诚的同情小崔。
“怎么着?大赤包敢打人?”孙七——因为给人家剃过二十多年的头,眼睛稍微有点近
视——眯着点眼问。“他妈的,他们还没勾上日本鬼子呢,就这个样;赶明儿他们给小鬼子
咂上××,还有咱们活的份儿吗?”小崔的声音故意放高,为是教三号的人们听见。
“他们也得敢!”孙七的声音也不低。“咱们走着瞧,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
孙七和小崔的联合攻击,教全胡同的人都晓得了冠家的活动。大家全不晓得国家大事要
怎样演变,而一致的以为冠晓荷没有人味儿。
这点“舆论”不久便传到白巡长的耳中去。他把小崔调到个空僻的地方嘱咐了一番:
“你少说点话!这年月,谁也不准知道谁站在那儿呢,最好是别得罪人!听见没有?”
“听见了!”小崔,一个洋车夫,对巡警是向来没有什么好感的。白巡长可是个例外。
多少次,他因酒后发酒疯,或因穷而发邪脾气,人家白巡长总是嘴里厉害,而心中憨厚,不
肯把他带了走。因此,即使白巡长的话不能完全教他心平气和,他也勉强的遵从。“白巡
长,难道日本兵就这么永远占了北平吗?”
“那,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坏鬼们都快要抬头!”白巡长叹了口气。
“怎么?”
“怎么!你看哪,每打一次仗,小偷儿,私运烟土的,和嘎杂子们①,就都抖起来一
回。我知道的清楚,因为我是干警察的。我们明明知道,可是不能管他们,你看,连我们自
己还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儿呀!这次,就更不同了;来的是日本人,还有不包庇坏蛋琉璃球
儿的?你看着吧,赶明儿大街上要不公然的吆喝烟土,你把咱的眼珠子挖了去!”
“那么从今以后就没有咱们好人走的路儿了?”“好人?城全教人家给打下来了,好人
又值几个铜板一个?不过,话得往回说,坏人尽管摇头摆尾的得意,好人还得作好人!咱们
得忍着点,不必多得罪人,好鞋不踩臭狗屎,你明白我的话吧?”
小崔点了点头,而心中有点发胡涂。
事实上,连日本人也没把事情弄清楚。日本并不象英美那样以政治决定军事,也不象德
意那样以军事决定政治。她的民族的性格似乎替她决定了一切。她有天大的野心,而老自惭
腿短身量矮,所以尽管她有吞吃了地球的欲望,而不敢公然的提出什么主义,打起什么旗
号。她只能在军人闯出祸来以后,才去找合适的欺人的名词与说法。她的政治是给军事擦屁
股用的。
在攻陷北平以前,在北平,在天津,在保定,日本都埋伏下一些地痞流氓,替他们作那
些绝对无耻,连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的事情。及至北平攻陷,这些地痞流氓自然没有粉墨
登场的资格与本领,而日本也并未准备下多少官吏来马上发号施令。所以,北平只是军事的
占领,一切都莫名其妙的停顿下来。
小崔的腿,孙七的手,小文的嘴,都空闲起来。只有冠晓荷“马不停蹄”。可是,他并
没奔走出什么眉目来。和大赤包转了两天,他开始明白,政治与军事的本营都在天津。北平
是世界的城园,文物的宝库,而在政治与军事上,它却是天津的附属。策动侵华的日本人在
天津,最愿意最肯帮助日本人的华人也在那里。假若天津是唱着文武带打的大戏,北平只是
一出空城计。
可是,冠晓荷并不灰心。他十分相信他将要交好运,而大赤包的鼓励与协助,更教他欲
罢不能。自从娶了尤桐芳以后,他总是与小太太串通一气,夹攻大赤包。大赤包虽然气派很
大,敢说敢打敢闹,可是她的心地却相当的直爽,只要得到几句好话,她便信以为真的去原
谅人。冠晓荷常常一方面暗中援助小太太,一方面给大赤包甜蜜的话听,所以她深恨尤桐
芳,而总找出理由原谅她的丈夫。同时,她也知道在姿色上,在年龄上,没法与桐芳抗衡,
所以原谅丈夫仿佛倒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败中取胜的办法。她交际,她热心的帮助丈夫去活
动,也是想与桐芳争个各有千秋。这回在城亡国辱之际,除了凑不上手打牌,与不能出去看
戏,她并没感到有什么可痛心的,也没想到晓荷的好机会来到。及至听到他的言论,她立刻
兴奋起来。她看到了官职,金钱,酒饭,与华美的衣服。她应当拚命去帮助丈夫,好教这些
好东西快快到她的手中。她的热诚与努力,颇使晓荷感动,所以这两天他对太太特别的和蔼
客气,甚至于善意的批评她的头发还少烫着几个鬈儿!这,使她得到不少的温暖,而暂时的
与桐芳停了战。
第三天,她决定和晓荷分头出去。由前两天的经验,她晓得留在北平的朋友们都并没有
什么很大的势力,所以她一方面教晓荷去找他们,多有些联络反正是有益无损的;在另一方
面,她自己去另辟门路,专去拜访妇女们——那些在天津的阔人们的老太太,太太,姨太
太,或小姐,因为爱听戏或某种原因而留在北平的。她觉得这条路子比晓荷的有更多的把
握,因为她既自信自己的本领,又知道运动官职地位是须走内线的。把晓荷打发走,她嘱咐
桐芳看家,而教两个女儿也出去:
“你们也别老坐在家里白吃饭!出去给你爸爸活动活动!自从政府迁到南京,你爸爸就
教人家给刷下来了;虽然说咱们没有挨过饿,可是坐吃山空,日子还长着呢,将来怎么办?
乘着他还能蹦蹦跳跳的,乘着这个改朝换代的时机,咱们得众星捧月,把他抬出去!听明白
没有?”
高第和招弟并不象妈妈那么热心。虽然她们的家庭教育教她们喜欢热闹,奢侈,与玩
乐,可是她们究竟是年轻一代的人;她们多少也知道些亡国的可耻。
招弟先说了话。她是妈妈的“老”女儿,所以比姐姐得宠。今天,因为怕日本兵挨家来
检查,所以她只淡淡的敷了一点粉,而没有抹口红。“妈,听说路上遇见日本兵,就要受搜
查呢!他们专故意的摸女人的胸口!”
“教他们摸去吧!还能摸掉你一块肉!”大赤包一旦下了决心,是什么也不怕的。“你
呢?”她问高第。高第比妹妹高着一头,后影儿很好看,而面貌不甚美——嘴唇太厚,鼻子
太短,只有两只眼睛还有时候显着挺精神。她的身量与脾气都象妈妈,所以不得妈妈的喜
欢;两个硬的碰到一块儿,谁也不肯退让,就没法不碰出来火光。在全家中,她可以算作最
明白的人,有时候她敢说几句他们最不爱听的话。因此,大家都不敢招惹她,也就都有点讨
厌她。“我要是你呀,妈,我就不能让女儿在这种时候出去给爸爸找官儿作!丢人!”高第
把短鼻子纵成一条小硬棒子似的说。“好!你们都甭去!赶明儿你爸爸挣来钱,你们可别伸
手跟他要啊!”大赤包一手抓起刺绣的手提包,一手抓起小檀香骨的折扇,象战士冲锋似的
走出去。
“妈!”招弟把娘叫住。“别生气,我去!告诉我上哪儿?”
大赤包匆忙的由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小纸,和几块钱的钞票来。指着纸条,她说:“到这
几家去!别直入公堂的跟人家求事,明白吧?要顺口答音的探听有什么路子可走!你打听明
白了,明天我好再亲自去。我要是一个人跑得过来,决不劳动你们小姐们!真!我跑酸了
腿,决不为我自己一个人!”
交代完,大赤包口中还唧唧咕咕的叨唠着走出去。招弟手中拿着那张小纸和几张钞票,
向高第吐了吐舌头。“得!先骗过几块钱来再说!姐姐,咱们俩出去玩会儿好不好?等妈妈
回来,咱们就说把几家都拜访过了,可是都没有人在家,不就完啦。”
“上哪儿去玩。还有心情去玩?”高第皱着眉说。“没地方去玩倒是真的!都是臭日本
鬼子闹的!”招弟撅着小嘴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太平?”
“谁知道!招弟,假若咱们打不退日本兵,爸爸真去给鬼子作事,咱们怎办呢?”
“咱们?”招弟眨着眼想了一会儿。“我想不出来!你呢?”“那,我就不再吃家里的
饭!”
“哟!”招弟把脖儿一缩,“你净拣好听的说!你有挣饭吃的本事吗?”
“嗨!”高第长叹了一口气。
“我看哪,你是又想仲石了,没有别的!”
“我倒真愿去问问他,到底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仲石是钱家那个以驶汽车为业的二少爷。他长得相当的英俊,在驶着车子的时候,他的
脸蛋红红的,头发蓬松着,显出顶随便,而又顶活泼的样子,及至把蓝布的工人服脱掉,换
上便装,头发也梳拢整齐,他便又象个干净利落的小机械师。虽然他与冠家是紧邻,他可是
向来没注意过冠家的人们,因为第一他不大常回家来,第二他很喜爱机械,一天到晚他不是
耍弄汽车上的机件,(他已学会修理汽车),便是拆开再安好一个破表,或是一架收音机;
他的心里几乎没想过女人。他的未婚妻是他嫂子的叔伯妹妹,而由妈妈硬给他定下的。他看
嫂子为人老实规矩,所以也就相信她的叔伯妹妹也必定错不了。他没反对家中给他定婚,也
没怎样热心的要结婚。赶到妈妈问他“多咱办喜事啊”的时候,他总是回答:“不忙!等我
开了一座修理汽车行再说!”他的志愿是开这么一个小铺,自东自伙,能够装配一切零件。
他愿意躺在车底下去摆弄那些小东西;弄完,看着一部已经不动的车又能飞快的跑起来,他
就感到最大的欣悦。
有一个时期,他给一家公司开车,专走汤山。高第,有一次,参加了一个小团体,到汤
山旅行,正坐的是仲石的车。她有点晕车,所以坐在了司机台上。她认识仲石,仲石可没大
理会她。及至说起话来,他才晓得她是冠家的姑娘,而对她相当的客气。在他,这不过是情
理中当然的举动,丝毫没有别的意思。可是,高第,因为他的模样的可爱,却认为这是一件
罗曼司的开始。
高第有过不少的男友,但是每逢他们一看到招弟,便马上象蜂儿看到另一朵更香蜜的花
似的,而放弃了她。她为这个和妹妹吵嘴,妹妹便理直气壮的反攻:“我并不要抢你的朋
友,可是他们要和我相好,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是你的鼻子不大讨人喜欢吧?”这种无情的
攻击,已足教高第把眼哭肿,而妈妈又在一旁敲打着:“是呀,你要是体面点,有个人缘
儿,能早嫁个人,也教我省点心啊!”妈妈的本意,高第也知道,是假若她能象妹妹一样漂
亮,嫁个阔人,对冠家岂不有很大的好处么?
因此,高第渐渐的学会以幻想作安慰。她老想有朝一日,她会忽然的遇到一个很漂亮的
青年男子,在最静僻的地方一见倾心,直到结婚的时候才教家中看看他是多么体面,使他们
都大吃一惊。她需要爱;那么,既得不到,她便在脑中给自己制造。
遇见了仲石,她以为心里所想的果然可以成为事实!她的耳朵几乎是钉在了西墙上,西
院里的一咳一响,都使她心惊。她耐心的,不怕费事的,去设尽心机打听钱家的一切,而钱
家的事恰好又没多少人晓得。她从电话簿子上找到公司的地址,而常常绕着道儿到公司门外
走来走去,希望能看到仲石,可是始终也见不到。越是这样无可捉摸,她越感到一种可爱的
苦痛。她会用幻想去补充她所缺乏的事实,而把仲石的身世,性格,能力等等都填满,把他
制造成个最理想的青年。
她开始爱读小说,而且自己偷偷的也写一些故事。哪一个故事也没能写得齐全,只是她
的白字与错字却非常的丰富。故事中的男主角永远是仲石,女主角可有时候是她自己,有时
候是招弟。遇到以招弟为女主角的时候,那必定是个悲剧。
招弟偷看了这些不成篇的故事。她是世界上第一个知道高第有这个秘密的。为报复姐姐
使她作悲剧的主角,她时常以仲石为工具去嘲弄姐姐。在她看,钱家全家的人都有些古怪;
仲石虽然的确是个漂亮青年,可是职业与身分又都太低。尽管姐姐的模样不秀美,可还犯不
上嫁个汽车司机的。在高第心中呢,仲石必是个能作一切,知道一切的人,而暂时的以开车
为好玩,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脱颖而出,变成个英雄,或什么承受巨大遗产的财主,象小说
中常见到的那样的人物。每逢招弟嘲讽她,她就必定很严肃的回答:“我真愿意和他谈谈,
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今天,招弟又提起仲石来,高第依然是那么严肃的回答,而且又补充上:
“就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汽车夫吧,也比跪下向日本人求官作的强,强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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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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