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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惶惑(15)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30:01 1999), 转信

15            

    北平虽然作了几百年的“帝王之都”,它的四郊却并没有受过多少好处。一出城,都市
立刻变成了田野。城外几乎没有什么好的道路,更没有什么工厂,而只有些菜园与不十分肥
美的田;田亩中夹着许多没有树木的坟地。在平日,这里的农家,和其他的北方的农家一
样,时常受着狂风,干旱,蝗虫的欺侮,而一年倒有半年忍受着饥寒。一到打仗,北平的城
门紧闭起来,城外的治安便差不多完全交给农民们自行维持,而农民们便把生死存亡都交给
命运。他们,虽然有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进几次城的,可是在心理上都自居为北平人。他们都
很老实,讲礼貌,即使饿着肚子也不敢去为非作歹。他们只受别人的欺侮,而不敢去损害别
人。在他们实在没有法子维持生活的时候,才把子弟们送往城里去拉洋车,当巡警或作小生
意,得些工资,补充地亩生产的不足。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他们无可逃避的要受到最大的
苦难:屠杀,抢掠,奸污,都首先落在他们的身上。赶到大局已定,皇帝便会把他们的田墓
用御笔一圈,圈给那开国的元勋;于是,他们丢失了自家的坟墓与产业,而给别人作看守坟
陵的奴隶。

    祁老人的父母是葬在德胜门外土城西边的一块相当干燥的地里。据风水先生说,这块地
背枕土城——北平城的前身——前面西山,主家业兴旺。这块地将将的够三亩,祁老人由典
租而后又找补了点钱,慢慢的把它买过来。他并没有种几株树去纪念父母,而把地仍旧交给
原来的地主耕种,每年多少可以收纳一些杂粮。他觉得父母的坟头前后左右都有些青青的麦
苗或白薯秧子也就和树木的绿色相差无几,而死鬼们大概也可以满意了。

    在老人的生日的前一天,种着他的三亩地的常二爷——一个又干又倔,而心地极好的,
将近六十岁的,横粗的小老头儿——进城来看他。德胜门已经被敌人封闭,他是由西直门进
来的。背着一口袋新小米,他由家里一口气走到祁家。除了脸上和身上落了一层细黄土,简
直看不出来他是刚刚负着几十斤粮走了好几里路的。一进街门,他把米袋放下,先声势浩大
的跺了一阵脚,而后用粗硬的手使劲地搓了搓脸,又在身上拍打了一回;这样把黄土大概的
除掉,他才提起米袋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老声老气的叫:“祁大哥!祁大哥!”虽然他比祁
老人小着十好几岁,可是,当初不知怎么论的,他们彼此兄弟相称。

    常二爷每次来访,总是祁家全家人最兴奋的一天。久住在都市里,他们已经忘了大地的
真正颜色与功用;他们的“地”不是黑土的大道,便是石子垫成,铺着臭油的马路。及至他
们看到常二爷——满身黄土而拿着新小米或高粱的常二爷——他们才觉出人与大地的关系,
而感到亲切与兴奋。他们愿意听他讲些与政治,国际关系,衣装的式样,和电影明星,完全
无关,可是紧紧与生命相联,最实际,最迫切的问题。听他讲话,就好象吃腻了鸡鸭鱼肉,
而嚼一条刚从架上摘下来的,尖端上还顶着黄花的王瓜,那么清鲜可喜。他们完全以朋友对
待他,虽然他既是个乡下人,又给他们种着地——尽管只是三亩来的坟地。

    祁老人这两天心里正不高兴。自从给小顺儿们买了兔儿爷那天起,他就老不大痛快。对
于庆祝生日,他已经不再提起,表示出举行与否全没关系。对钱家,他打发瑞宣给送过十块
钱去,钱太太不收。他很想到冠家去说说情,可是他几次已经走到三号的门外,又退了回
来。他厌恶冠家象厌恶一群苍蝇似的。但是,不去吧,他又觉得对不起钱家的人。不错,在
这年月,人人都该少管别人的闲事;象猫管不着狗的事那样。可是,见死不救,究竟是与心
不安的。人到底是人哪,况且,钱先生是他的好友啊!他不便说出心中的不安,大家动问,
他只说有点想“小三儿”,遮掩过去。

    听到常二爷的声音,老人从心里笑了出来,急忙的迎到院里。院中的几盆石榴树上挂着
的“小罐儿”已经都红了,老人的眼看到那发光的红色,心中忽然一亮;紧跟着,他看到常
二爷的大腮帮,花白胡须的脸。他心中的亮光象探照灯照住了飞机那么得意。

    “常老二!你可好哇?”

    “好噢!大哥好?”常二爷把粮袋放下,作了个通天扯地的大揖。

    到了屋里,两位老人彼此端详了一番,口中不住的说“好”,而心中都暗道:“又老了
一些!”

    小顺儿的妈闻风而至,端来洗脸水与茶壶。常二爷一边用硬手搓着硬脸,一边对她说:
“泡点好叶子哟!”她的热诚劲儿使她的言语坦率而切于实际:“那没错!先告诉我吧,二
爷爷,吃了饭没有?”瑞宣正进来,脸上也带着笑容,把话接过去:“还用问吗,你作去就
是啦!”

    常二爷用力的用手巾钻着耳朵眼,胡子上的水珠一劲儿往下滴。“别费事!给我作碗片
儿汤就行了!”“片儿汤?”祁老人的小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一点。“你这是到了我家里啦!
顺儿的妈,赶紧去作,作四大碗炸酱面,煮硬一点!”

    她回到厨房去。小顺儿和妞子飞跑的进来。常二爷已洗完脸,把两个孩搂住,而后先举
妞子,后举小顺儿,把他们举得几乎够着了天——他们的天便是天花板。把他们放下,他从
怀里掏出五个大红皮油鸡蛋来,很抱歉的说:“简直找不出东西来!得啦,就这五个蛋吧!
真拿不出手去,哼!”

    这时候,连天佑太太也振作精神,慢慢的走进来。瑞丰也很想过来,可是被太太拦住:
“一个破种地的乡下脑壳,有什么可看的!”她撇着胖嘴说。

    大家团团围住,看常二爷喝茶,吃面,听他讲说今年的年成,和家中大小的困难,都感
到新颖有趣。最使他们兴奋的,是他把四大碗面条,一中碗炸酱,和两头大蒜,都吃了个干
净。吃完,他要了一大碗面汤,几口把它喝干,而后挺了挺腰,说了声:“原汤化原食!”

    大家的高兴,可惜,只是个很短的时间的。常二爷在打过几个长而响亮的饱嗝儿以后,
说出点使大家面面相觑的话来:

    “大哥!我来告诉你一声,城外头近来可很不安静!偷坟盗墓的很多!”

    “什么?”祁老人惊异的问。

    “偷坟盗墓的!大哥你看哪,城里头这些日子怎么样,我不大知道。城外头,干脆没人
管事儿啦!你说闹日本鬼子吧,我没看见一个,你说没闹日本鬼子吧,黑天白日的又一劲儿
咕咚大炮,打下点粮食来,不敢挑出去卖;不卖吧,又怎么买些针头线脑的呢;眼看着就到
冬天,难道不给孩子们身上添点东西吗?近来就更好了,王爷坟和张老公坟全教人家给扒
啦,我不晓得由哪儿来的这么一股儿无法无天的人,可是我心里直沉不住气!我自己的那几
亩旱也不收,涝也不收的冤孽地,和那几间东倒西歪痨病腔子的草房,都不算一回事!我就
是不放心你的那块坟地!大哥,你托我给照应着坟,我没拿过你一个小铜板,你也没拿我当
作看坟的对待。咱们是朋友。每年春秋两季,我老把坟头拍得圆圆的,多添几锹土;什么话
呢,咱们是朋友。那点地的出产,我打了五斗,不能告诉你四斗九升。心眼放正,老天爷看
得见!现在,王爷坟都教人家给扒了,万一……”常二爷一劲儿眨巴他的没有什么睫毛的
眼。

    大家全楞住了。小顺儿看出来屋里的空气有点不大对,扯了扯妞子:“走,咱们院子里
玩去!”

    妞子看了看大家,也低声说了声:“肘!”——“走”字,她还不大说得上来。

    大家都感到问题的严重,而都想不出办法来。瑞宣只说出一个“亡”字来,就又闭上
嘴。他本来要说“亡了国连死人也得受刑!”可是,说出来既无补于事,又足以增加老人们
的忧虑,何苦呢,所以他闭上了嘴。

    天佑太太说了话:“二叔你就多分点心吧,谁教咱们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呢!”她明
知道这样的话说不说都没关系,可是她必须说出来;老太太们大概都会说这种与事无益,而
暂时能教大家缓一口气的话。

    “就是啊,老二!”祁老人马上也想起话来。“你还得多分分心!”

    “那用不着大哥你嘱咐!”常二爷拍着胸膛说:“我能尽心的地方,决不能耍滑!说假
话是狗养的!我要交代清楚,到我不能尽心的时候,大哥你可别一口咬定,说我不够朋友!
哼,这才叫做天下大乱,大变人心呢!”

    “老二!你只管放心!看事做事;你尽到了心,我们全家感恩不尽!我们也不能抱怨
你!那是我们祁家的坟地!”祁老人一气说完,小眼睛里窝着两颗泪。他真的动了心。假如
不幸父母的棺材真叫人家给掘出来,他一辈子的苦心与劳力岂不全都落了空?父母的骨头若
随便被野狗叼了走,他岂不是白活了七十多岁,还有什么脸再见人呢?

    常二爷看见祁老人眼中的泪,不敢再说别的,而只好横打鼻梁负起责任:“得啦,大
哥!什么也甭再说了,就盼着老天爷不亏负咱们这些老实人吧!”说完,他背着手慢慢往院
中走。(每逢他来到这里,他必定要把屋里院里全参观一遍,倒好象是游览故宫博物院
呢。)来到院中,他故意的夸奖那些石榴,好使祁老人把眼泪收回去。祁老人也跟着来到院
中,立刻喊瑞丰拿剪子来,给二爷剪下两个石榴,给孩子们带回去。瑞丰这才出来,向常二
爷行礼打招呼。

    “老二,不要动!”常二爷拦阻瑞丰去剪折石榴。“长在树上是个玩艺儿!我带回家
去,还不够孩子们吃三口的呢!乡下孩子,老象饿疯了似的!”

    “瑞丰你剪哪!”祁老人坚决的说。“剪几个大的!”这时候,天佑太太在屋里低声的
叫瑞宣:“老大,你搀我一把儿,我站不起来啦!”

    瑞宣赶紧过去搀住了她。“妈!怎么啦?”

    “老大!咱们作了什么孽,至于要掘咱们的坟哪!”

    瑞宣的手碰着了她的,冰凉!他没有话可说,但是没法子不说些什么:“妈!不要紧!
不要紧!哪能可巧就轮到咱们身上呢!不至于!不至于!”一边说着,他一边搀着她走,慢
慢走到南屋去。“妈!喝口糖水吧?”

    “不喝!我躺会儿吧!”

    扶她卧倒,他呆呆的看着她的瘦小的身躯。他不由的想到: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
而死后还不知哪会儿就被人家掘出来!他是应当在这里守着她呢?还是应当象老三那样去和
敌人决斗呢?他决定不了什么。

    “老大,你去吧!”妈妈闭着眼说,声音极微细。他轻轻的走出来。

    常二爷参观到厨房,看小顺儿的妈那份忙劲儿,和青菜与猪肉之多,他忽然的想起来:
“哟!明天是大哥的生日!你看我的记性有多好!”说完,他跑到院中,就在石榴盆的附近
给祁老人跪下了:“大哥,你受我三个头吧!盼你再活十年二十年的,硬硬朗朗的!”

    “不敢当噢!”祁老人喜欢得手足无措。“老哥儿们啦,不敢当!”

    “就是这三个头!”二爷一边磕头一边说。“你跟我‘要’礼物,我也拿不出来!”叩
罢了头,他立起来,用手掸了掸磕膝上的尘土。

    瑞宣赶紧跑过来,给常二爷作揖致谢。

    小顺儿以为这很好玩,小青蛙似的,爬在地上,给他的小妹磕了不止三个头。小妞子笑
得哏哏的,也忙着跪下给哥哥磕头。磕着磕着,两个头顶在一处,改为顶老羊。

    大人们,心里忧虑着坟墓的安全,而眼中看到儿童的天真,都无可如何的笑了笑。

    “老二!”祁老人叫常二爷。“今天不要走,明天吃碗寿面再出城!”

    “那——”常二爷想了想:“我不大放心家里呀!我并没多大用处,究竟是在家可以给
他们仗点胆!嘿!这个年月,简直的没法儿混!”

    “我看,二爷爷还是回去的好!”瑞宣低声的说。“省得两下里心都不安!”

    “这话对!”常二爷点着头说。“我还是说走就走!抓早儿出城,路上好走一点!大
哥,我再来看你!我还有点荞麦呢,等打下来,我送给你点!那么,大哥,我走啦!”“不
准你走!”小顺儿过来抱住常二爷的腿。

    “不肘!”妞子永远摹仿着哥哥,也过来拉住老人的手。“好乖!真乖!”常二爷一手
拍着一个头,口中赞叹着。

    “我还来呢!再来,我给你们扛个大南瓜来!”正这么说着,门外李四爷的清脆嗓音在
喊:“城门又关上了,先别出门啊!”

    祁老人与常二爷都是饱经患难的人,只知道谨慎,而不知道害怕。可是听到李四爷的喊
声,他们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一些,胡子微微的立起来。小顺儿和妞子,不知道为什么,赶
紧撒开手,不再缠磨常二爷了。

    “怎么?”小顺儿的妈从厨房探出头来问:“又关了城?我还忘了买黄花和木耳,非买
去不可呢!”

    大家都觉得这不是买木耳的好时候,而都想责备她一半句。可是,大家又都知道她是一
片忠心,所以谁也没肯出声。

    见没人搭话,她叹了口气,象蜗牛似的把头缩回去。“老二!咱们屋里坐吧!”祁老人
往屋中让常二爷,好象屋中比院里更安全似的。

    常二爷没说什么,心中七上八下的非常的不安。晚饭,他到厨房去帮着烙饼,本想和祁
少奶奶说些家长里短;可是,一提起家中,他就更不放心,所以并没能说得很痛快。晚间,
刚点灯不久,他就睡了,准备次日一清早就出城。

    天刚一亮,他就起来了,可是不能不辞而别——怕大门不锁好,万一再有“扫亮子”的
小贼。等到小顺儿的妈起来升火,他用凉水漱了漱口,告诉她他要赶早儿出城。她一定要给
他弄点东西吃,他一定不肯;最后,她塞给他一张昨天晚上剩下的大饼,又倒了一大碗暖瓶
里的开水,勒令教他吃下去。吃完,他拿着祁老人给的几个石榴,告辞。她把他送出去。

    城门还是没有开。他向巡警打听,巡警说不上来什么时候才能开城,而嘱咐他别紧在那
里晃来晃去。他又回到祁家来。

    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小顺儿的妈独力做好了够三桌人吃的“炒菜面”。工作使她疲劳,
可也使她自傲。看常二爷回来,她更高点兴,因为她知道即使她的烹调不能尽满人意,她可
是必能由常二爷的口中得到最好的称赞。

    祁老人也颇高兴常二爷的没能走脱,而凑着趣说:“这是城门替我留客,老二!”

    眼看就十点多钟了,客人没有来一个!祁老人虽然还陪着常二爷闲谈,可是脸上的颜色
越来越暗了。常二爷看出来老人的神色不对,颇想用些可笑的言语教他开心,但是自己心中
正挂念着家里,实在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两位老人就对坐着发楞。楞得实在难堪了,就交
替着咳嗽一声,而后以咳嗽为题,找到一两句话——只是一两句,再往下说,就势必说到年
岁与健康,而无从不悲观。假若不幸而提到日本鬼子,那就更糟,因为日本人是来毁灭一切
的,不管谁的年纪多么大,和品行怎样好。

    天佑一清早就回来了,很惭愧的给父亲磕了头。他本想给父亲买些鲜果和螃蟹什么的,
可是城门关着,连西单牌楼与西四牌楼的肉市与菜市上都没有一个摊子,他只好空着手回
来。他知道,老父亲并不争嘴;不过,能带些东西回来,多少足以表示一点孝心。再说,街
上还能买到东西,就是“天下太平”的证据,也好教老人高兴一点。可是,他空着手回来!
他简直不敢多在父亲面前立着或坐着,恐怕父亲问到市面如何,而增加老人的忧虑。他也不
敢完全藏到自己的屋中去,深恐父亲挑了眼,说他并没有祝寿的诚心。他始终没敢进南屋
去,而一会儿进到北屋给父亲和常二爷添添茶,一会儿到院中用和悦的声音对小顺儿说:
“看!太爷爷的石榴有多么红呀!”或对小妞子说:“哟!太爷爷给买的兔儿爷?真好看!
好好拿着,别摔了噢!”他的语声不但和悦,而且相当的高,好教屋里的老人能听见。口中
这么说道着,他的心里可正在盘算:每年在这个时节,城里的人多少要添置一些衣服;而城
外的人,收了庄稼以后,必定进城来买布匹;只要价钱公道,尺码儿大,就不怕城外的人不
成群搭伙的来照顾的。他的小布铺,一向是言无二价,而且是尺码加一。他永不仗着“大减
价”去招生意,他的尺就是最好的广告。可是,今年,他没看见一个乡下的主顾;城门还关
着啊!至于城里的人,有钱的不敢花用,没钱的连饭都吃不上,谁还买布!他看准,日本人
不必用真刀真枪的乱杀人,只要他们老这么占据着北平,就可以杀人不见血的消灭多少万
人!他想和家里的人谈谈这个,但是今天是老太爷的生日,他张不开口。他须把委屈放在肚
子里,而把孝心,象一件新袍子似的,露在外面。天佑太太扎挣着,很早的就起来,穿起新
的竹布大衫,给老公公行礼。在她低下头行礼的时候,她的泪偷偷的在眼中转了几转。她觉
得她必死在老公公的前头,而也许刚刚埋在地里就被匪徒们给掘出来!

    最着急的是小顺儿的妈。酒饭都已预备好,而没有一个人来!劳力是她自己的,不算什
么。钱可是大家的呢;假若把菜面都剩下,别人还好办,老二瑞丰会首先责难她的!即使瑞
丰不开口,东西都是钱买来的,她也不忍随便扔掉啊!她很想溜出去,把李四爷请来,可是
人家能空着手来吗?她急得在厨房里乱转,实在憋不住了,她到上屋去请示:“你们二位老
人家先喝点酒吧?”

    常二爷纯粹出于客气的说:“不忙!天还早呢!”其实,他早已饿了。

    祁老人楞了一小会儿,低声的说:“再等一等!”她笑得极不自然的又走回厨房。

    瑞丰也相当的失望,他平日最喜欢串门子,访亲友,好有机会把东家的事说给西家,再
把西家的事说给东家,而在姑姑老姨之间充分的表现他的无聊与重要。亲友们家中有婚丧事
儿,他必定到场,去说,去吃,去展览他的新衣帽,象只格外讨好的狗似的,总在人多的地
方摇摆尾巴。自从结婚以后,他的太太扯住了他的腿,不许他随便出去。在她看,中山公园
的来今雨轩,北海的五龙亭,东安市场与剧院才是谈心,吃饭,和展览装饰的好地方。她讨
厌那些连“嘉宝”与“阮玲玉”都不晓得的三姑姑与六姨儿。因此,他切盼今天能来些位亲
友,他好由北屋串到南屋的跟平辈的开些小玩笑,和长辈们说些陈谷子烂芝麻;到吃饭的时
候,还要扯着他的干而尖锐的嗓子,和男人们拚酒猜拳。吃饱,喝足,把谈话也都扯尽,他
会去告诉大嫂:“你的菜作得并不怎样,全仗着我的招待好,算是没垮台;你说是不是?大
嫂?”等到十一点多钟了,还是没有人来。瑞丰的心凉了半截。他的话,他的酒量,他的酬
应天才,今天全没法施展了!“真奇怪!人们因为关城就不来往了吗?北平人太泄气!太泄
气!”

    他叼着根烟卷儿在屋中来回的走,口中嘟囔着。“哼!不来人才好呢!我就讨厌那群连
牙也不刷的老婆子老头子们!”二太太撇着嘴说。“我告诉你,丰,赶到明儿个老三的事犯
了,连条狗也甭想进这个院子来!看看钱家,你就明白了!”

    瑞丰恍然大悟:“对呀!不都是关城的缘故,倒恐怕是老三逃走的事已然吵嚷动了
呢!”

    “你这才明白!木头脑袋!我没早告诉你吗,咱们得分出去另过吗?你老不听我的,倒
好象我的话都有毒似的!赶明儿老三的案子犯了,尊家也得教宪兵捆了走!”“依你之见
呢?”瑞丰拉住她的胖手,轻轻的拍了两下。“过了节,你跟大哥说:分家!”

    “咱们月间的收入太少哇!”他的小干脸上皱起许多细纹来,象个半熟了的花仔儿似
的。“在这里,大嫂是咱们的义务老妈子;分出去,你又不会作饭。”

    “什么不会?我会,就是不作!”

    “不管怎样吧,反正得雇女仆,开销不是更大了吗?”“你是死人,不会去活动活
动?”二太太仿佛感到疲乏,打了个肥大款式的哈欠;大红嘴张开,象个小火山口似的。
“哟!你不是说话太多了,有点累的慌?”瑞丰很关切的问。

    “在舞场,公园,电影园,我永远不觉得疲倦;就是在这里我才老没有精神;这里就是
地狱,地狱也许比这儿还热闹点儿!”

    “咱们找什么路子呢?”他不能承认这里是地狱,可是也不敢顶撞太太,所以只好发
问。

    她的胖食指指着西南:“冠家!”

    “冠家?”瑞丰的小干脸上登时发了光。他久想和冠家的人多有来往,一来是他羡慕晓
荷的吃喝穿戴,二来是他想跟两位小姐勾搭勾搭,开开心。可是,全家的反对冠家,使他不
敢特立独行,而太太的管束又教他不敢正眼看高第与招弟。

    今天,听到太太的话,他高兴得象饿狗得到一块骨头。“冠先生和冠太太都是顶有本事
的人,跟他们学,你才能有起色!可是,”胖太太说到这里,她的永远缩缩着的脖子居然挺
了起来,“你要去,必得跟我一道!要是偷偷的独自去和她们耍骨头,我砸烂了你的腿!”

    “也不至有那么大的罪过呀!”他扯着脸不害羞的说。他们决定明天去给冠家送点节
礼。

    瑞宣的忧虑是很多的,可是不便露在外面。为目前之计,他须招老太爷和妈妈欢喜。假
若他们因忧郁而闹点病,他马上就会感到更多的困难。他暗中去关照了瑞丰,建议给父亲,
嘱托了常二爷:“吃饭的时候,多喝几杯!拚命的闹哄,不给老人家发牢骚的机会!”对二
弟妹,他也投递了降表:“老太爷今天可不高兴,二妹,你也得帮忙,招他笑一笑!办到了
我过了节,请你看电影。”

    二奶奶得到这个贿赂,这才答应出来和大家一同吃饭;她本想独自吃点什么,故意给大
家下不来台的。

    把大家都运动好,瑞宣用最欢悦的声音叫:“顺儿的妈!

    开饭哟!”然后又叫瑞丰:“老二!帮着拿菜!”

    老二“啊”了一声,看着自己的蓝缎子夹袍,实在不愿到厨房去。待了一会儿,看常二
爷自动的下了厨房,他只好跟了过去,拿了几双筷子。

    小顺儿,妞子,和他们的兔儿爷——小顺儿的那个已短了一个犄角——也都上了桌子,
为是招祁老太爷欢喜。只有大奶奶不肯坐下,因为她须炒菜去。天佑和瑞宣爷儿俩把所能集
合起来的笑容都摆在脸上。常二爷轻易不喝酒,但是喝起来,因为身体好,很有个量儿;他
今天决定放量的喝。瑞丰心里并没有象父亲与哥哥的那些忧虑,而纯以享受的态度把筷子老
往好一点的菜里伸。

    祁老人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很勉强的,他喝了半盅儿酒,吃了一箸子菜。大家无论如
何努力制造空气,空气中总是湿潮的,象有一片儿雾。雾气越来越重,在老人的眼皮上结成
两个水珠。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在今天他要是还能快乐,他就不是神经错乱,也必
定是有了别的毛病。

    面上来了,他只喝了一口卤。擦了擦胡子,他问天佑:“小三儿没信哪?”

    天佑看瑞宣,瑞宣没回答出来什么。

    吃过面,李四爷在大槐树下报告,城门开了,常二爷赶紧告辞。常二爷走后,祁老人躺
下了,晚饭也没有起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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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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