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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惶惑(17)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30:47 1999), 转信

17            

    孙七,李四妈,瑞宣,李四爷,前后脚的来到钱家。事情很简单!钱孟石病故,他的母
亲与太太在哭。

    李四妈知道自己的责任是在劝慰两位妇人。可是,她自己已哭成了个泪人。“这可怎么
好噢!怎么好噢!”她双手拍着大腿说。

    孙七,泪在眼圈里,跺开了脚!“这是什么世界!抓去老的,逼死小的!我……”他想
破口大骂,而没敢骂出来。瑞宣,在李四爷身后,决定要和四爷学,把一就看成一,二看成
二;哀痛,愤怒,发急,都办不了事。尽管钱老人是他的朋友,孟石是他的老同学,他决定
不撒开他的感情去恸哭,而要极冷静的替钱太太办点事。可是,一眼看到死尸与哭着的两个
妇人,他的心中马上忘了棺材,装殓,埋葬,那些实际的事,而由孟石的身上看到一部分亡
国史。钱老人和孟石的学问,涵养,气节,与生命,就这么胡里胡涂的全结束了。还有千千
万万人的生命,恐怕也将要这么结束!人将要象长熟了的稻麦那样被镰刀割倒,连他自己也
必定受那一刀之苦。他并没为忧虑自己的死亡而难过,他是想死的原因与关系。孟石为什么
应当死?他自己为什么该当死?在一个人死了之后,他的长辈与晚辈应当受看什么样的苦难
与折磨?想到这里,他的泪,经过多少次的阻止,终于大串的落下来。

    孟石,还穿着平时的一身旧夹裤褂,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和睡熟了的样子没有多大区
别。他的脸瘦得剩了一条。在这瘦脸上,没有苦痛,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了病容,就那么不
言不语的,闭着眼安睡。瑞宣要过去拉起他的瘦,长,苍白的手,喊叫着问他:“你就这么
一声不响的走了吗?你不晓得仲石的壮烈吗?为什么脸上不挂起笑纹?你不知道父亲在狱中
吗?为什么不怒目?”可是,他并没有走过去拉死鬼的手。他知道在死前不抵抗的,只能老
老实实的闭上眼,而北平人倒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抵抗的,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他自己
也会有那么一天就这样闭上了眼,连脸上也不带出一点怒气。他哭出了声。多日来的羞愧,
忧郁,顾虑,因循,不得已,一股脑儿都哭了出来。他不是专为哭一位亡友,而是多一半哭
北平的灭亡与耻辱!

    四大妈拉住两个妇人的手,陪着她们哭。钱太太与媳妇已经都哭傻了,张着嘴,合着
眼,泪与鼻涕流湿了胸前,她们的哭声里并没有一个字,只是由心里往外倾倒眼泪,由喉中
激出悲声。哭一会儿,她们噎住,要闭过气去。四大妈急忙给她们捶背,泪和言语一齐放出
来:“不能都急死哟!钱太太!钱少奶奶!别哭喽!”她们缓过气来,哼唧着,抽搭着,生
命好象只剩了一根线那么细,而这一根线还要涌出无穷的泪来。气顺开,她们重新大哭起
来。冤屈,愤恨,与自己的无能,使她们愿意马上哭死。

    李四爷含着泪在一旁等着。他的年纪与领杠埋人的经验,教他能忍心的等待。等到她们
死去活来的有好几次了,他抹了一把鼻涕,高声的说:“死人是哭不活的哟!都住声!我们
得办事!不能教死人臭在家里!”

    孙七不忍再看,躲到院中去。院中的红黄鸡冠花开得正旺,他恨不能过去拔起两棵,好
解解心中的憋闷:“人都死啦,你们还开得这么有来有去的!他妈的!”

    瑞宣把泪收住,低声的叫:“钱伯母!钱伯母!”他想说两句有止恸收泪的作用的话,
可是说不出来;一个亡了国的人去安慰另一个亡了国的人,等于屠场中的两头牛相对哀鸣。

    钱太太哭得已经没有了声音,没有了泪,也差不多没有了气。她直着眼,楞起来。她的
手和脚已经冰冷,失去了知觉。她已经忘了为什么哭,和哭谁,除了心中还跳,她的全身都
已不会活动。她楞着,眼对着死去的儿子楞着,可是并没看见什么;死亡似乎已离她自己不
远,只要她一闭目,一垂头,她便可以很快的离开这苦痛的人世。

    钱少奶奶还连连的抽搭。四大妈拉着她的手,挤咕着两只哭红了的眼,劝说:“好孩
子!好孩子!要想开点呀!你要哭坏了,谁还管你的婆婆呢?”

    少奶奶横着心,忍住了悲恸。楞了一会儿,她忽然的跪下了,给大家磕了报丧的头。大
家都楞住了;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四大妈的泪又重新落下来:“起来吧!苦命的孩
子!”可是,少奶奶起不来了。这点控制最大的悲哀的努力,使她筋疲力尽。手脚激颤着,
她瘫在了地上。

    这时候,钱太太吐出一口白沫子来,哼哼了两声。“想开一点呀,钱太太!”李四爷劝
慰:“有我们这群人呢,什么事都好办!”

    “钱伯母!我也在这儿呢!”瑞宣对她低声的说。孙七轻轻的进来:“钱太太!咱们的
胡同里有害人的,也有帮助人的,我姓孙的是来帮忙的,有什么事!请你说就是了!”

    钱太太如梦方醒的看了大家一眼,点了点头。

    桐芳和高第已在门洞里立了好半天。听院内的哭声止住了,她们才试着步往院里走。

    孙七看见了她们,赶紧迎上来,要细看看她们是谁。及至看清楚了,他头上与脖子上的
青筋立刻凸起来。他久想发作一番,现在他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小姐太太们,这儿没唱
戏,也不耍猴子,没有什么好看的!请出!”

    桐芳把外场劲儿拿出来:“七爷,你也在这儿帮忙哪?有什么我可以作的事没有?”

    孙七听小崔说过,桐芳的为人不错。他是错怪了人,于是弄得很僵。

    桐芳和高第搭讪着往屋里走。瑞宣认识她们,可是向来没和她们说过话。李四妈的眼神
既不好,又忙着劝慰钱家婆媳,根本不晓得屋里又添了两个人。钱家婆媳不大认识她们;就
是相识,也没心思打招呼。她们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中极不得劲儿。李四爷常给冠家
作事,当然认识她们,他可是故意的不打招呼。

    桐芳无可奈何的过去拉了李四爷一下,把他叫到院中来。高第也跟了出来。

    “四爷!”桐芳低声而亲热的叫。“我知道咱们的胡同里都怎么恨我们一家子人!可是
我和高第并没过错。我们俩没出过坏主意,陷害别人!我和高第想把这点意思告诉给钱老太
太,可是看她哭得死去活来的,实在没法子张嘴。得啦,我求求你吧,你老人家得便替我们
说一声吧!”

    四爷不敢相信她的话,也不敢不信。最初,他以为她俩是冠家派来的“侦探”。听桐芳
说得那么恳切,他又觉得不应当过度的怀疑她们。他不好说什么,只不着边际的点了点头。
“四爷!”高第的短鼻子上纵起许多带着感情的碎纹。“钱太太是不是很穷呢?”

    李四爷对高第比对桐芳更轻视一些,因为高第是大赤包的女儿。他又倔又硬的回答出一
句:“穷算什么呢?钱家这一下子断了根,绝了后!”

    “仲石是真死啦?钱老先生也……”高第说不下去了。她一心只盼仲石的死是个谣言,
而钱先生也会不久被释放出来,好能实现她自己的那个神秘的小梦。可是,看到钱家妇女的
悲伤,和孟石的死,她知道自己的梦将永远是个梦了。她觉得她应当和钱家婆媳一同大哭一
场,因为她也变成了寡妇——一个梦中的寡妇。

    李四爷有点不耐烦,很不容气的说:“你们二位要是没别的事,就请便吧!我还得—
—”

    桐芳把话抢过来:“四爷,我和高第有一点小意思!”她把手中握了半天的一个小纸包
——纸已被手心上的汗沤得皱起了纹——递过来:“你不必告诉钱家的婆媳,也不必告诉别
人,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给死鬼买点纸烧也好,给……也好,都随你的便!这并不是谁教
给我们这么作的,我们只表一表我们自己的心意;为这个,回头大概我们还得和家中打一架
呢!”

    李四爷的心中暖和了一点,把小纸包接了过来。他晓得钱家过的是苦日子,而丧事有它
的必须花钱的地方。当着她俩,他把小包儿打开,以便心明眼亮;里面是桐芳的一个小金戒
指,和高第的二十五块钞票。

    “我先替你们收着吧!”老人说。“用不着,我原物交还;用得着,我有笔清账!我不
告诉她们,好在她们一家子都不懂得算账!”

    桐芳和高第的脸上都光润了一点,觉得她们是作了一件最有意义的事。

    她们走后,李老人把瑞宣叫到院中商议:“事情应该快办哪,钱少爷的身上还没换一换
衣服呢!要老这么耽搁着,什么时候能抬出去呢?入土为安;又赶上这年月,更得快快的办
啦!”

    瑞宣连连点头。“四爷,要依着我,连寿衣都不必去买,有什么穿什么;这年月不能再
讲体面。棺材呢,买口结实点的,弄十六个人赶快抬出去,你老人家看是不是?”李老人抓
了抓脖子上的大肉包。“我也这么想。恐怕还得请几位——至少是五众儿——和尚,超渡超
渡吧?别的都可以省,这两钱儿非花不可!”

    孙七凑了过来:“四大爷!难道不报丧吗?钱家有本家没有,我不晓得;老太太和少奶
奶的娘家反正非赶紧去告诉一声不可呀!别的我尽不了力,这点跑腿的事,我办得了!我一
个人不行,还有小崔呢!”

    “四爷爷!”瑞宣亲热的叫着:“现在我们去和钱太太商议,管保是毫无结果,她已经
哭昏了。”

    李老人猜到瑞宣的心意:“咱们可作不了主,祁大爷!事情我都能办,棺材铺,杠房,
我都熟,都能替钱太太省钱。可是,没有她的话,我可不敢去办。”

    “对!”瑞宣没说别的,赶快跑回屋中,把四大妈叫出来:“老太太,你先去问她们有
什么至亲,请了来,好商议商议怎办事呀!”

    李四妈的大近视眼已哭成了一对小的红桃,净顾了难受,什么主意也没有,而且耳朵似
乎也发聋,听不清任何人的话。瑞宣急忙又改了主意:“四爷爷!孙师傅!你们先家去歇一
会儿,教四祖母在这里照应着她们婆媳。”

    “可怜的少奶奶!一朵花儿似的就守了寡!”四大妈的双手又拍起大腿来。

    没人注意她的话。瑞宣接着说:“我家去把小顺儿的妈找来,叫她一边劝一边问钱太
太。等问明白了,我通知你们两位,好不好?”

    孙七忙接过话来:“四大爷,你先回家吃饭,我在这儿守着点门!祁大爷,你也请
吧!”说完,他象个放哨的兵似的,很勇敢的到门洞里去站岗。

    李四爷同瑞宣走出来。

    瑞宣忘了亡国的耻辱与钱家的冤屈,箭头儿似的跑回家中。他的眼还红着,而心中痛快
了许多。现在,他似乎只求自己能和李四爷与孙七一样的帮钱家的忙;心中的委屈仿佛已经
都被泪冲洗干净,象一阵大雨把胡同里的树叶与渣滓洗净了那样。找到了韵梅,他把刚才吵
嘴的事已经忘净,很简单而扼要的把事情告诉明白了她。她还没忘了心中的委屈,可是一听
到钱家的事,她马上挺了挺腰,忙而不慌的擦了把手,奔了钱家去。

    祁老人把瑞宣叫了去。瑞宣明知道说及死亡必定招老人心中不快,可是他没法作善意的
欺哄,因为钱家的哭声是随时可以送到老人的耳中的。

    听到孙子的报告,老人好大半天没说上话来。患难打不倒他的乐观,死亡可使他不能再
固执己见。说真的,城池的失守并没使他怎样过度的惶惑不安;他有他自己的老主意;主意
拿定,他觉得就是老天爷也没法难倒他。及至“小三儿”不辞而别,钱默吟被捕,生日没有
过成,坟墓有被发掘的危险,最后,钱少爷在中秋节日死去,一件一件象毒箭似的射到他心
中,他只好闭口无言了!假若他爽直的说出他已经不应当再乐观,他就只好马上断了气。他
还希望再活几年!可是,钱少爷年轻轻的就会已经死了!哼,谁知道老天要怎样收拾人呢!
他的惯于切合实际的心本想拿出许多计划:钱家的丧事应当怎样办,钱家婆媳应当取什么态
度,和祁家应该怎样帮钱家的忙……可是,他一句没说出来。他已不大相信自己的智慧与经
验了!

    瑞丰在窗外偷偷的听话儿呢。他们夫妇的“游历”冠家,据胖太太看,并没有多大的成
功。她的判断完全根据着牌没有打好这一点上。她相信,假若继续打下去,她必定能够大
捷,而赢了钱买点能给自己再增加些脂肪的吃食,在她想,是最足以使她的心灵得到慰藉的
事。可是,牌局无结果而散!她有点看不起大赤包!

    瑞丰可并不这么看。学着冠先生的和悦而潇洒的神气与语声,他说:“在今天的情形之
下,我们很难怪她。我们必须客观的,客观的,去判断一件事!说真的,她的咖啡,点心,
和招待的殷勤,到底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在咱们这条胡同里!”他很满意自己的词令,
只可惜嗓音还少着一点汁水,不十分象冠先生——冠先生的声音里老象有个刚咬破的蜜桃。

    胖太太,出乎瑞丰意料之外,居然没有反驳,大概是因为除了牌局的未能圆满结束,她
实在无法否认冠家的一切确是合乎她的理想的。看到太太同意,瑞丰马上建议:“我们应当
多跟他们来往!别人不了解他们,我们必须独具只眼!我想我和冠晓荷一定可以成为莫逆之
交的!”说完,他的眼珠很快的转了好几个圈;他满意运用了“独具只眼”与“莫逆之
交”,象诗人用恰当了两个典故似的那么得意。

    他去偷听瑞宣对老祖父说些什么,以便报告给冠家。他须得到晓荷与大赤包的欢心,他
的前途才能有希望。退一步讲,冠家即使不能给他实利,那么常能弄到一杯咖啡,两块洋点
心,和白瞧瞧桐芳与招弟,也不算冤枉!

    瑞宣走出来,弟兄两个打了个照面。瑞丰见大哥的眼圈红着,猜到他必是极同情钱太
太。他把大哥叫到枣树下面。枣树本来就不甚体面,偏又爱早早的落叶,象个没有模样而头
发又稀少的人似的那么难看。幸而枝子的最高处还挂着几个未被小顺儿的砖头照顾到的红透
了的枣子,算是稍微遮了一点丑。瑞丰和小顺儿一样,看到枣子总想马上放到口中。现在,
他可是没顾得去打那几个红枣,因为有心腹话要对哥哥说。

    “大哥!”他的声音很低,神气恳切而诡秘:“钱家的孟石也死啦!”“也”字说得特
别的用力,倒好象孟石的死是为凑热闹似的。

    “啊!”瑞宣的声音也很低,可是不十分好听。“他也是你的同学!”他的“也”字几
乎与二弟的那个同样的有力。瑞丰仰脸看了看树上的红枣,然后很勉强的笑了笑。“尽管是
同学!我对大哥你不说泛泛的话,因为你闯出祸来,也跑不了我!我看哪,咱们都少到钱家
去!钱老人的生死不明,你怎知道没有日本侦探在暗中监视着钱家的人呢?再说,冠家的人
都怪好的,咱们似乎也不必因为帮忙一家邻居,而得罪另一家邻居,是不是?”

    瑞宣舔了舔嘴唇,没说什么。

    “钱家,”瑞丰决定要把大哥说服,“现在是家破人亡,我们无论怎样帮忙,也不会得
到丝毫的报酬。冠家呢——”说到这里,他忽然改了话:“大哥,你没看报吗?”

    瑞宣摇了摇头。真的,自从敌人进了北平,报纸都被奸污了以后,他就停止了看报。在
平日,看报纸是他的消遣之一。报纸不但告诉他许多事,而且还可以掩护他,教他把脸遮盖
起来,在他心中不很高兴的时候。停止看报,对于他,是个相当大的折磨,几乎等于戒烟或
戒酒那么难过。可是,他决定不破戒。他不愿教那些带着血的谎话欺哄他,不教那些为自己
开脱罪名的汉奸理论染脏了他的眼睛。

    “我天天看一眼报纸上的大字标题!”瑞丰说。“尽管日本人说话不尽可靠,可是我们
的仗打得不好是真的!山西,山东,河北,都打得不好,南京还保得住吗?所以,我就想:
人家冠先生的办法并不算错!本来吗,比如说南京真要也丢了,全国还不都得属东洋管;就
是说南京守得住,也不老容易的打回来呀!咱们北平还不是得教日本人管着?胳臂拧不过大
腿去,咱们一家子还能造反,打败日本人吗?大哥,你想开着点,少帮钱家的忙,多跟冠家
递个和气,不必紧自往死牛犄角里钻!”

    “你说完了?”瑞宣很冷静的问。

    老二点了点头。他的小干脸上要把智慧,忠诚,机警,严肃,全一下子拿出来,教老大
承认他的才气的优越与心地的良善。可是,他只表现了一点掩饰不住的急切与不安。眉头皱
着一点,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上的一堆小白沫儿。“老二!”瑞宣想说的话象刚倒满了杯的
啤酒,都要往外流了。可是,看了老二一眼,他决定节省下气力。他很冷淡的笑了笑,象冰
上炸开一点纹儿似的。“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老二的小干脸僵巴起来。“大哥!我很愿意
把话说明白了,你知道,她——”他向自己的屋中很恭敬的指了指,倒象屋中坐着的是位女
神。“她常劝我分家,我总念其手足的情义,不忍说出口来!你要是不顾一切的乱来,把老
三放走,又帮钱家的忙,我可是真不甘心受连累!”他的语声提高了许多。

    天佑太太在南屋里发问:“你们俩嘀咕什么呢?”老大极快的回答:“说闲话呢,
妈!”

    老二打算多给哥哥一点压力:“你要是不能决定,我跟妈商议去!”

    “妈和祖父都病着呢!”瑞宣的声音还是很低。“等他们病好了再说不行吗?”

    “你跟她说说去吧!”老二又指了指自己的屋子。“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瑞宣,一个受过新教育的人,晓得什么叫小家庭制度。他没有一点反对老二要分出去的
意思。不过,祖父,父亲,和母亲,都绝对不喜欢分家,他必得替老人们设想,而敷衍老
二。老二在家里,与分出去,对瑞宣在家务上的,经济上的,伦理上的,负担并没什么差
别。可是,老二若是分出去,三位老人就必定一齐把最严重的谴责加在他的身上。所以,他
宁可多忍受老二夫妇一些冤枉气,而不肯叫老人们心中都不舒服。他受过新教育,可是须替
旧伦理尽义务。他没有一时一刻忘了他的理想,可是整天,整月,整年的,他须为人情与一
家大小的饱暖去工作操劳。每逢想到这种矛盾,他的心中就失去平静,而呆呆的发楞。现
在,他又楞起来。“怎样?”老二紧催了一板。

    “啊?”瑞宣眨巴了几下眼,才想起刚才的话来。想起老二的话来,正象一位在思索着
宇宙之谜的哲学家忽然想起缸里没有了米那样,他忽然的发了气。他的脸突然的红了,紧跟
着又白起来。“你到底要干吗?”他忘了祖父与母亲的病,忘了一切,声音很低,可是很
宽,象憋着大雨的沉雷。“分家吗?你马上滚!”

    南屋的老太太忘了病痛,急忙坐起来,隔着窗户玻璃往外看:“怎么啦?怎么啦?”

    老大上了当。老二凑近窗前:“妈!这你可听见了?大哥叫我滚蛋!”

    幸而,母亲的心是平均的拴在儿女身上的。她不愿意审判他们,因为审判必须决定屈直
胜负。她只用她的地位与慈爱的威权压服他们:“大节下的呀!不准吵嘴!”

    老二再向窗前凑了凑,好象是他受了很大的委屈,而要求母亲格外爱护他。

    老大又楞起来。他很后悔自己的卤莽,失去控制,而惹得带病的妈妈又来操心!

    瑞丰太太肉滚子似的扭了出来。“丰!你进来!有人叫咱们滚,咱们还不忙着收拾收拾
就走吗?等着叫人家踢出去,不是白饶一面儿吗?”

    瑞丰放弃了妈妈,小箭头似的奔了太太去。

    “瑞宣——”祁老人在屋里扯着长声儿叫:“瑞宣——”并没等瑞宣答应,他发开了纯
为舒散肝气的议论:“不能这样子呀!小三儿还没有消息,怎能再把二的赶出去呢!今天是
八月节,家家讲究团圆,怎么单单咱们说分家呢?要分,等我死了再说;我还能活几天?你
们就等不得呀!”

    瑞宣没答理祖父,也没安慰妈妈,低着头往院外走。在大门外,他碰上了韵梅。她红着
眼圈报告:“快去吧!钱太太不哭啦!孙七爷已经去给她和少奶奶的娘家送信,你赶紧约上
李四爷,去商议怎么办事吧!”

    瑞宣的怒气还没消,可是决定尽全力去帮钱家的忙。他觉得只有尽力帮助别人,或者可
以减轻他的忧虑,与不能象老三那样去赴国难的罪过。

    他在钱家守了一整夜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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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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