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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惶惑(24)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33:24 1999), 转信
24
在冠家的历史中,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大赤包与尤桐芳联合起来反抗冠晓荷。六号住的
文若霞,小文的太太,是促成冠家西位太太合作的“祸首”。
小文是中华民国元年元月元日降生在一座有花园亭榭的大宅子中的。在幼年时期,他的
每一秒钟都是用许多金子换来的。在他的无数的玩具中,一两一个的小金锭与整块翡翠琢成
的小壶都并不算怎样的稀奇。假若他早生三二十年,他一定会承袭上一等侯爵,而坐着八人
大轿去见皇帝的。他有多少对美丽的家鸽,每天按着固定的时间,象一片流动的霞似的在青
天上飞舞。他有多少对能用自己的长尾包到自己的头的金鱼,在年深苔厚的缸中舞动。他有
多少罐儿入谱的蟋蟀,每逢竞斗一次,就须过手多少块白花花的洋钱。他有在冬天还会振翅
鸣叫的,和翡翠一般绿的蝈蝈,用雕刻得极玲珑细致的小葫芦装着,揣在他的怀里;葫芦的
盖子上镶着宝石。……他吃,喝,玩,笑,象一位太子那么舒适,而无须乎受太子所必须受
的拘束。在吃,喝,玩,笑之外,他也常常生病;在金子里生活着有时候是不大健康的。不
过,一生病,他便可以得到更多的怜爱,糟蹋更多的钱,而把病痛变成一种也颇有意思的消
遣;贵人的卧病往往是比穷人的健壮更可羡慕的。他极聪明,除了因与书籍不十分接近而识
字不多外,对什么游戏玩耍他都一看就成了专家。在八岁的时候,他已会唱好几出整本的老
生戏,而且腔调韵味极象谭叫天的。在十岁上,他已经会弹琵琶,拉胡琴——胡琴拉得特别
的好。
在满清的末几十年,旗人的生活好象除了吃汉人所供给的米,与花汉人供献的银子而
外,整天整年的都消磨在生活艺术中。上自王侯,下至旗兵,他们都会唱二簧,单弦,大
鼓,与时调。他们会养鱼,养鸟,养狗,种花,和斗蟋蟀。他们之中,甚至也有的写一笔顶
好的字,或画点山水,或作些诗词——至不济还会诌几套相当幽默的悦耳的鼓儿词。他们的
消遣变成了生活的艺术。他们没有力气保卫疆土和稳定政权,可是他们会使鸡鸟鱼虫都与文
化发生了最密切的关系。他们听到了革命的枪声便全把头藏在被窝里,可是他们的生活艺术
是值得写出多少部有价值与趣味的书来的。就是从我们现在还能在北平看到的一些小玩艺儿
中,象鸽铃,风筝,鼻烟壶儿,蟋蟀罐子,鸟儿笼子,兔儿爷,我们若是细心的去看,就还
能看出一点点旗人怎样在最细小的地方花费了最多的心血。
文侯爷不是旗人。但是,因为爵位的关系,他差不多自然而然的便承袭了旗人的那一部
文化。假若他不生在民国元年,说不定他会成为穿宫过府的最漂亮的人物,而且因能拉会唱
和斗鸡走狗得到最有油水的差事。不幸,他生在民国建国的第一天。他的思想——假若他也
有思想——趣味,生活习惯与本领,完全属于前朝,而只把两只脚立在民国的土地上。民国
的国民不再作奴隶,于是北平那些用楠木为柱,琉璃作瓦的王府,不到几年就因老米与银锭
的断绝而出卖,有的改为军阀的私宅,有的改为学校,有的甚至拆毁了而把砖瓦零卖出去,
换些米面。贵族的衰落多半是象雨后的鲜蘑的,今天还是庞大的东西,明天就变成一些粉
末,随风而逝!文侯爷的亭台阁榭与金鱼白鸽,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也随着那些王公的府
邸变成了换米面的东西。他并没感到怎样的难过,而只觉得生活上有些下方便。那些值钱的
东西本来不是他自己买来的,所以他并不恋恋不舍的,含着泪的,把它们卖出去。他不知道
那些物件该值多少钱,也不晓得米面卖多少钱一斤;他只感到那些东西能换来米面便很好
玩。经过多少次好玩,他发现了自己身边只剩下了一把胡琴。
他的太太,文若霞,是家中早就给他定下的。她的家庭没有他的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阔
绰,可是也忽然的衰落,和他落在同一的情形上。他与她什么也没有了,可是在十八岁上他
们俩有了个须由他们自己从一棵葱买到一张桌子的小家庭。他们为什么生在那用金子堆起来
的家庭,是个谜;他们为什么忽然变成连一块瓦都没有了的人,是个梦;他们只知道他们小
两口都象花一样的美,只要有个屋顶替他们遮住雨露,他们便会象一对春天的小鸟那么快
活。在他们心中,他们都不晓得什么叫国事,与世界上一共有几大洲。他们没有留恋过去的
伤感,也没有顾虑明天的忧惧,他们今天有了饭便把握住了今天的生活;吃完饭,他们会低
声的歌唱。他们的歌唱慢慢的也能供给他们一些米面,于是他们就无忧无虑的,天造地设
的,用歌唱去维持生活。他们经历了历史的极大的变动,而象婴儿那么无知无识的活着;他
们的天真给他们带来最大的幸福。
小文——现在,连他自己似乎也忘了他应当被称为侯爷——在结婚之后,身体反倒好了
一点,虽然还很瘦,可是并不再三天两头儿的闹病了。矮个子,小四方脸,两道很长很细的
眉,一对很知道好歹的眼睛,他有个令人喜爱的清秀模样与神气。在他到票房和走堂会去的
时候,他总穿起相当漂亮的衣裳,可是一点也不显着匪气。平时,他的衣服很不讲究,不但
使人看不出他是侯爷,而且也看不出他是票友。无论他是打扮着,还是随便的穿着旧衣裳,
他的风度是一致的:他没有骄气,也不自卑,而老是那么从容不迫的,自自然然的,眼睛平
视,走着他的不紧不慢的步子。对任何人,他都很客气;同时,他可是决不轻于去巴结人。
在街坊四邻遇到困难,而求他帮忙的时候,他决不摇头,而是手底下有什么便拿出什么来。
因此,邻居们即使看不起他的职业,可还都相当的尊敬他的为人。
在样子上,文若霞比她的丈夫更瘦弱一点。可是,在精力上,她实在比他强着好多。她
是本胡同中的林黛玉。长脸蛋,长脖儿,身量不高,而且微有一点水蛇腰,看起来,她的确
有些象林黛玉。她的皮肤很细很白,眉眼也很清秀。她走道儿很慢,而且老低着头,象怕踩
死一个虫儿似的。当她这么羞怯怯的低头缓步的时候,没人能相信她能登台唱戏。可是,在
她登台的时候,她的眉画得很长很黑,她的眼底下染上蓝晕,在台口一扬脸便博个满堂好
儿;她的眉眼本来清秀,到了台上便又添上英竦。她的长脸蛋揉上胭脂,淡淡的,极匀润
的,从腮上直到眼角,象两片有光的浅粉的桃瓣。她“有”脖子。她的水蛇腰恰好能使她能
伸能缩,能软能硬。她走得极稳,用轻移缓进控制着锣鼓。在必要时,她也会疾走;不是
走,而是在台上飞。她能唱青衣,但是拿手的是花旦;她的嗓不很大,可是甜蜜,带着膛音
儿。
论唱,论做,论扮相,她都有下海的资格。可是,她宁愿意作拿黑杵的票友,而不敢去
搭班儿。
她唱,小文给她拉琴。他的胡琴没有一个花招儿,而托腔托得极严。假若内行们对若霞
的唱作还有所指摘,他们可是一致的佩服他的胡琴。有他,她的不很大的嗓子就可以毫不费
力的得到预期的彩声。在维持生活上,小文的收入比她的多,因为他既无须乎象她那么置备
行头和头面,而且经常的有人来找他给托戏。
在他们小夫妇初迁来的时候,胡同里的青年们的头上都多加了些生发油——买不起油的
也多抿上一点水。他们有事无事的都多在胡同里走两趟,希望看到“她”。她并不常出来。
就是出来,她也老那么低着头,使他们无法接近。住过几个月,他们大家开始明白这小夫妇
的为人,也就停止了给头发上加油。大家还感到她的秀美,可是不再怀着什么恶意了。
为她而出来次数最多的是冠晓荷。他不只在胡同里遇见过她,而且看过她的戏。假若她
是住在别处,倒也罢了;既是近邻,他觉得要对她冷淡,便差不多是疏忽了自己该尽的义
务。再说,论年纪,模样,技艺,她又远胜尤桐芳;他要是漠不关心她,岂不是有眼而不识
货么。他知道附近的年轻人都在头发上加了油,可是他也知道只要他一往前迈步,他们就没
有丝毫的希望;他的服装,气度,身分,和对妇女的经验,都应当作他们的老师。从另一方
面看呢,小文夫妇虽然没有挨饿的危险,可是说不上富裕来;那么,他要是常能送过去一两
双丝袜子什么的,他想他必能讨过一些便宜来的;有这么“经济”的事儿,他要是不向前进
攻,也有些不大对得住自己。他决定往前伸腿。
在胡同中与大街上,他遇上若霞几次。他靠近她走,他娇声的咳嗽,他飞过去几个媚
眼,都没有效果。他改了主意。
拿着点简单的礼物,他直接的去拜访新街坊了。小文夫妇住的是两间东房,外间是客
厅,内间是卧室;卧室的门上挂着张很干净的白布帘子。客厅里除了一张茶几,两三个小凳
之外,差不多没有什么东西。墙上的银花纸已有好几张脱落下来的。墙角上放着两三根藤子
棍。这末一项东西说明了屋中为什么这样简单——便于练武把子。
小文陪着冠先生在客厅内闲扯。冠先生懂得“一点”二簧戏,将将够在交际场中用的那
么一点。他决定和小文谈戏。敢在专家面前拿出自己的一知半解的人不是皇帝,便是比皇帝
也许更胡涂的傻蛋。冠先生不傻。他是没皮没脸。
“你看,是高庆奎好,还是马连良好呢?”冠先生问。小文极自然的反问:
“你看呢?”小文的态度是那么自然,使冠晓荷绝不会怀疑他是有意的不回答问题,或
是故意的要考验考验客人的知识。不,没人会怀疑他。他是那么自然,天真。他是贵族。在
幼年时,他有意无意的学会这种既不忙着发表意见,而还能以极天真自然的态度使人不至于
因他的滑头而起反感。
冠晓荷不知道怎样回答好了。对那两位名伶,他并不知道长在哪里,短在何处。“哪—
—”他微一皱眉,“恐怕还是高庆奎好一点!”唯恐说错,赶紧又补上:“一点——点!”
小文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干脆的把这一页揭过去,而另提出问题。假若他摇头,也许
使冠先生心中不悦;假若点头,自己又不大甘心。所以,他硬把问题摆在当地,而去另谈别
的。幼年时,他的侯府便是一个小的社会;在那里,他见过那每一条皱纹都是用博得“天颜
有喜”的狡猾与聪明铸成的大人物——男的和女的。见识多了,他自然的学会几招。
脸上一点没露出来,他的心中可实在没看起冠先生。又谈了一会儿,小文见客人的眼不
住的看那个白布门帘,他叫了声:“若霞!冠先生来啦!”倒好象冠先生是多年的老友似
的。
冠先生的眼盯在了布帘上,心中不由的突突乱跳。很慢很慢的,若霞把帘子掀起,而后
象在戏台上似的,一闪身出了场。她穿着件蓝布半大的褂子,一双白缎子鞋;脸上只淡淡的
拍了一点粉。从帘内一闪出来,她的脸就正对着客人,她的眼极大方的天真的看着他。她的
随便的装束教她好象比在舞台上矮小了好多,她的脸上下似在舞台上那么艳丽,可是肉皮的
细润与眉眼的自然教她更年轻一些,更可爱一些。可是,她的声音好象是为她示威。一种很
结实,很清楚,教无论什么人都能听明白这是一个大方的,见过世面的,好听而不好招惹的
声音。这个声音给她的小长脸上忽然的增加了十岁。
“冠先生,请坐!”
冠先生还没有站好,便又坐下了。他的心里很乱。她真好看,可是他不敢多看。她的语
音儿好听,可是他不愿多听——那语声不但不象在舞台上那么迷人,反而带着点令人清醒的
冷气儿。
冠晓荷,在进到这小夫妇的屋里以前,以为他必受他们俩的欢迎,因为他十分相信自己
的地位身分是比他们俩高得很多的。因此,他所预备下的话,差不多都属于“下行”的:他
会照应他们,他们理应感激与感谢他。他万没想到他们俩的气度会是这么自自然然的不卑不
亢!他有点发慌!预备好的话已经拿不出来,而临时找话说总容易显出傻气。
他扯什么,他们夫妇俩就随着扯什么。但是,无论扯什么,他们俩的言语与神气都老有
个一定的限度。他们自己不越这个限度,也不容冠晓荷越过去。他最长于装疯卖傻的“急
进”。想当初,他第一次约尤桐芳吃饭的时候,便假装疯魔的吻了她的嘴。今天,他施展不
开这套本事。
来看小文夫妇的人相当的多。有的是来约帮忙,有的是来给若露说戏,或来跟她学戏,
有的是来和小文学琴,有的……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象是毫无用处的人,
可是社会要打算成个社会,又非有他们不可。他们有一种没有用处的用处。他们似乎都晓得
这一点,所以他们只在进来的时候微向冠先生一点头,表示出他们自己的尊傲。到临走的时
候,他们都会说一声“再见”或“您坐着”,而并没有更亲密的表示。冠先生一直坐了四个
钟头。他们说戏,练武把,或是学琴,绝对不因他在那里而感到不方便。他们既象极坦然,
又象没把冠先生放在眼里。他们说唱便唱,说比画刀枪架儿便抄起墙角立着的藤子棍儿。他
们在学本事或吊嗓子之外,也有说有笑。他们所说的事情与人物,十之八九是冠先生不知道
的。他们另有个社会。他们口中也带着脏字,可是这些字用得都恰当,因恰当而健康。他们
的行动并没有象冠先生所想象的那么卑贱,随便,与乱七八糟!他觉得大家对他太冷淡。他
几次想告辞而又不忍得走。又坐了会儿,他想明白:大家并没冷淡他,而是他自视太高,以
为大家应当分外的向他献殷勤;那么,大家一不“分外”的表示亲热,自然就显着冷淡了。
他看明白这一点,也就决定不仅呆呆的坐在那里,而要参加他们的活动。在一个适当的机
会,他向小文说,他也会哼哼两句二簧。他的意思是教小文给他拉琴。小文又没点头,也没
摇头,而把冠先生的请求撂在了一旁。冠先生虽然没皮没脸,也不能不觉得发僵。他又想告
辞。
正在这时候,因为屋里人太多了,小文把白布帘折卷起来。冠晓荷的眼花了一下。
里间的顶棚与墙壁是新糊的四白落地,象洞房似的那么干净温暖。床是钢丝的。不多的
几件木器都是红木的。墙上挂着四五个名伶监制的泥花脸,一张谭叫天的戏装照片,和一张
相当值钱的山水画。在小文夫妇到须睡木板与草垫子的时候,他们并不因没有钢丝床而啼
哭。可是,一旦手中有了钱,他们认识什么是舒服的,文雅的;他们自幼就认识钢丝床,红
木桌椅,与名贵的字画。
冠晓荷看楞了。这间卧室比他自己的既更阔气,又文雅。最初,他立在屋门口往里看。
过了一会儿,假装为细看那张山水画,而在屋中巡阅了一遭。巡阅完,他坐在了床沿上,细
看枕头上的绣花。他又坐了一个钟头。在这最后的六十分钟里,他有了新的发现。他以为文
若霞必定兼营副业,否则怎能置备得起这样的桌椅摆设呢?他决定要在这张床上躺那么几
次!
第二天,他很早的就来报到。小文夫妇没有热烈的欢迎他,也没有故意的冷淡他,还是
那么不即不离的,和昨天差不多。到快吃饭的时候,他约他们去吃个小馆,他们恰巧因有堂
会不能相陪。
第三天,冠先生来的更早。小文夫妇还是那样不卑不亢的对待他。他不能否认事情并没
什么发展,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放松一步。在这里,即使大家都没话可说,相对着
发楞,他也感到舒服。
在这三五天之内,大赤包已经与尤桐芳联了盟。大赤包的娘家很有钱。在当初,假若不
是她家中的银钱时常在冠晓荷的心中一闪一闪的发光,他绝不会跟她结婚;在结婚之前,她
的脸上就有那么多的雀斑。结婚之后,大赤包很爱冠晓荷——他的确是个可爱的风流少年。
同时,她也很害怕,她感觉到他并没把风流不折不扣的都拿了出来给她——假若他是给另一
个妇人保存着可怎么好呢!因此,她的耳目给冠晓荷撒下了天罗地网。在他老老实实的随在
她身后的时候,她知道怎样怜爱他,打扮他,服侍他,好象一个老姐姐心疼小弟弟那样。赶
到她看出来,或是猜想到,他有冲出天罗地网的企图,她会毫不留情的管教他,象继母打儿
子那么下狠手。可惜,她始终没给冠家生个男娃娃。无论她怎样厉害,她没法子很响亮的告
诉世界上:没有儿子是应当的呀!所有的妇科医院,她都去访问过;所有的司管生娃娃的神
仙,她都去烧过香;可是她拦不住冠晓荷要娶小——他的宗旨非常的光明正大,为生儿子接
续香烟!她翻滚的闹,整桶的流泪,一会儿声言自杀,一会儿又过来哀求……把方法用尽,
她并没能拦住他娶了尤桐芳。
在作这件事上,冠晓荷表现了相当的胆气与聪明。三天的工夫,他把一切都办好;给朋
友们摆上了酒席,他告诉他们他是为要儿子而娶姨太太。他在南城租了一间小北屋,作为第
二洞房。
大赤包在洞房中人还未睡熟,便带领着人马来偷营劫寨。洞房里没有多少东西,但所有
的那一点,都被打得粉碎。她给尤桐芳个下马威。然后,她雇了辆汽车,把桐芳与晓荷押解
回家。她没法否认桐芳的存在,但是她须教桐芳在她的眼皮底下作小老婆。假若可能,她会
把小老婆折磨死!
幸而桐芳建稳了阵地,对大赤包的每一进攻都予以有力的还击。这样,大赤包与尤桐芳
虽然有机会就吵,可是暗中彼此伸了大指,而桐芳的生命与生活都相当的有了保障。
冠晓荷天天往文家跑,使大赤包与尤桐芳两位仇敌变成了盟友。大赤包决定不容丈夫再
弄一个野娘们来。桐芳呢,既没能给晓荷生儿子,而年岁又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假若晓荷真
的再来一份儿外家,她的前途便十分暗淡了。她们俩联了盟。桐芳决定不出一声,而请大赤
包作全权代表。大赤包一张口就说到了家:“晓荷!请你不要再到六号去!你要非去不可
呢,我和桐芳已商量好,会打折你的腿。把你打残废了,我们俩情愿养活着你,伺候着
你!”
晓荷想辩驳几句,说他到文家去不过是为学几句戏,并无他意。
大赤包不准他开口。
“现在,你的腿还好好的,愿意去,只管去!不过,去过以后,你的腿……我说到哪
里,作到哪里!”她的语声相当的低细,可是脸煞白煞白的,十足的表明出可以马上去杀人
的决心与胆气。
晓荷本想斗一斗她,可是几次要抬腿出去,都想到太太的满脸煞气,而把腿收回来。
桐芳拜访了若霞一次。她想:她自己的,与文若霞的,身分,可以说是不分上下。那
么,她就可以利用这个职业相同的关系——一个唱鼓书的与一个女票友——说几句坦白而发
生作用的话。
桐芳相当痛苦的把话都说了。若霞没有什么表示,而只淡淡的说了句:“他来,我没法
撵出他去;他不来,我永远不会下帖请他去。”说完,她很可爱的笑了一小声。
桐芳不甚满意若霞的回答。她原想,若霞会痛痛快快的一口答应下不准冠晓荷再进来
的。若霞既没这样的坚决的表示,桐芳反倒以为若霞真和晓荷有点感情了。她没敢登时对若
霞发作,可是回到家中,她决定与大赤包轮流在大门洞内站岗,监视晓荷的出入。
晓荷没法逃出监视哨的眼睛。他只好留神打听若霞在何时何地清唱或彩唱,好去捧场,
并且希望能到后台去看她,约她吃回饭什么的。他看到了她的戏,可是她并没从戏台上向他
递个眼神。他到后台约她,也不知道怎么一转动,她已不见了!
不久,这点只为“心到神知”的秘密工作,又被大赤包们看破。于是,冠先生刚刚的在
戏院中坐下,两位太太也紧跟着坐下;冠先生刚刚拚着命喊了一声好,欢迎若霞出场,不知
道他的两只耳朵怎么就一齐被揪住,也说不清是谁把他脚不擦地的拖出戏院外。胡里胡涂的
走了好几十步,他才看清,他是作了两位太太的俘虏。
从这以后,晓荷虽然还不死心,可是表面上服从了太太的话,连向六号看一看都不敢
了。
在日本兵入了城以后,他很“关切”小文夫妇。不错,小文夫妇屋中摆着的是红木桌
椅,可是戏园与清唱的地方都关起门来,而又绝对不会有堂会,他们大概就得马上挨饿!他
很想给他们送过一点米或几块钱去。可是,偷偷的去吧,必惹起口舌;向太太说明吧,她一
定不会相信他还能有什么“好”意。他越关切文家,就越可怜自己在家庭中竟自这样失去信
用与尊严!
现在,他注意到了新民会,也打听明白庆祝保定陷落的大游行是由新民会主持,和新民
会已去发动各行各会参加游行。所谓各会者,就是民众团体的,到金顶妙峰山或南顶娘娘庙
等香火大会去朝香献技的开路,狮子,五虎棍,耍花坛,杠箱官儿①,秧歌等等单位。近些
年来,因民生的凋敝,迷信的破除,与娱乐习尚的改变,这些“会”好象已要在北京城内绝
迹了。在抗战前的四五年中,这些几乎被忘掉的民间技艺才又被军队发现而重新习练起来—
—它们表演的地方可不必再是香火大会,表演的目的也往往由敬神而改为竞技。许多老人们
看见这些档子玩艺儿,就想起太平年月的光景而不住的感叹。许多浮浅的青年以为这又是一
个复古的现象,开始诅咒它们。
新民会想起它们来,一来因为这种会都是各行业组织起来的;那么,有了它们就差不多
是有了民意;二来因为这不是田径赛或搏击那些西洋玩艺,而是地道的中国东西,必能取悦
于想以中国办法灭亡中国的日本人。
冠晓荷这次的到六号去是取得了太太的同意的。他是去找棚匠刘师傅。耍太狮少狮是棚
匠们的业余的技艺。当几档子“会”在一路走的时候,遇见桥梁,太狮少狮便须表演“吸
水”等极危险,最见工夫的玩艺。只有登梯爬高惯了的棚匠,才能练狮子。刘师傅是耍狮子
的名手。
冠晓荷不是替别人来约刘师傅去献技,而是打算由他自己“送给”新民会一两档儿玩
艺。不管新民会发动得怎样,只要他能送上一两组人去,就必能引起会中对他的注意。他已
和一位新闻记者接洽好,替他作点宣传。
刚到六号的门外,他的心已有点发跳。进到院中,他愿象一枝火箭似的射入东屋去。可
是,他用力刹住心里的闸,而把脚走向北小屋去。
“刘师傅在家?”他轻轻的问了声。
刘师傅的身量并不高,可是因为浑身到处都有力气,所以显着个子很大似的。他已快四
十岁,脸上可还没有什么皱纹。脸色相当的黑,所以白眼珠与一口很整齐的牙就显着特别的
白。有一口白而发光的牙的人,象刘师傅,最容易显出精神,健壮来。圆脸,没有什么肉,
处处都有棱有角的发着光。
听见屋外有人叫,他象一条豹子那么矫健轻快的迎出来。他已预备好了一点笑容,脸上
的棱角和光亮都因此而软化了一些。及至看清楚,门外站着的是冠晓荷,他的那点笑容突然
收回去,脸上立刻显着很黑很硬了。
“呕,冠先生!”他在阶下挡住客人,表示出有话当面讲来,不必到屋中去。他的屋子
确是很窄别,不好招待贵客,但是假若客人不是冠晓荷,他也决不会逃避让座献茶的义务
的。冠先生没有接受刘师傅的暗示,大模大样的想往屋里走。对比他地位高的人,他把人家
的屁也看成暗示;对比他低下的人,暗示便等于屁。
“有事吗?冠先生!”刘师傅还用身子挡着客人。“要是——我们茶馆坐坐去好不好?
屋里太不象样儿!”他觉得冠先生不会还听不出他的意思来,而闪开了一点身子——老挡着
客人象什么话呢。
冠先生似乎根本没听见刘师傅的话。“无聊”,假若详细一点来解释,便是既不怕白费
了自己的精神,又不怕讨别人的厌。冠先生一生的特长便是无聊。见刘师傅闪开了点,他伸
手去拉门。刘师傅的脸沉下来了。“我说,冠先生,屋里不大方便,有什么话咱们在这里
说!”
见刘师傅的神气不对了,冠先生才想起来:他今天是来约请人家帮忙的,似乎不该太不
客气了。他笑了一下,表示并不恼刘师傅的没有礼貌。然后,很甜蜜的叫了声“刘师傅”,
音调颇象戏台上小旦的。“我求你帮点忙!”“说吧,冠先生!”
“不!”晓荷作了个媚眼。“不!你得先答应我!”“你不告诉我明白了,我不能点
头!”刘师傅说得很坚决。“不过,一说起来,话就很长,咱们又没个地方——”晓荷看了
四围一眼,觉得此地实在不是讲话的所在。“没关系!我们粗卤人办事,三言两语,脆快了
当,并不挑地方!”刘师傅的白牙一闪一闪的说,脸上很难看。“刘师傅,你知道,”冠先
生又向四外看了一眼,把声音放得很低,“保定……不是要大游行吗?”
“呕!”刘师傅忽然笑了,笑得很不好看。“你是来约我耍狮子去?”
“小点声!”冠先生开始有点急切。“你怎么猜着的?”“他们已经来约过我啦!”
“谁?”
“什么民会呀!”
“呕!”
“我告诉了他们,我不能给日本人耍!我的老家在保定,祖坟在保定!我不能庆祝保定
陷落!”
冠晓荷楞了一小会儿,忽然的一媚笑:“刘师傅,你不帮忙他们,可否给我个脸呢?咱
们是老朋友了!”说罢,他皱上点眉看着刘师傅,以便增补上一些感动力。
“就是我爸爸来叫我,我也不能去给日本人耍狮子!”说完,刘师傅拉开屋门,很高
傲,威严的走进去。
冠先生的气不打一处来!他恨不能追进屋去,把刘棚匠饱打一顿!可是,他不敢发作;
论力气,刘师傅能打他这样的四五个人;论道理,尽管他恨刘师傅,可是他不能派给合适的
罪名。他呆呆的立在那里,非常的僵得慌!小文从外面走来,非常的安详,自然。
冠先生急中生智,忙向刘师傅的屋门推了两下子,“不送!不送!”他的声音带出那么
多的诚恳与着急,刘师傅似乎非服从不可了。
小文看见了冠先生的动作,仿佛也听见了刘师傅在屋里说:“那么,就真不送了!”他
的小四方脸上泛起一层笑意,准备和冠先生搭话。
“文先生!干吗去啦?”冠先生亲热的打招呼。小文大大方方的一笑,把左手抬了起
来,教冠先生看:“刚由当铺回来!”
冠先生看清他的手里攥着一张当票儿。他想顺着这张当票子说出他对文宅的关切与愿意
帮忙。可是,小文的神气既不以当当为耻,也似乎没感到生活有什么可怕的压迫。他把当票
子给冠先生看,似乎完全出于天真好玩,而一点也没有向他求怜的意思。看着小文,冠先生
一时不能决定怎样张嘴好。他微一楞住,小文可就不知怎的笑了笑,点了头,躲开了。他第
二次独自立在了院中。
他的气更大了!他本想搭讪着和小文一同走进东屋,看看若霞——能多亲近她一次,就
是回家多挨几句骂也值得!小文这样的溜开,教他不好意思迈大步赶上前去——人的行动和
在舞台上的差不多,丢了一板,便全盘错乱了。他低着头往外走。
看!谁在大槐树下立着呢?祁瑞丰!
冠先生的眼刚刚看清瑞丰的小干脸,他的心就象*暗南炝艘簧频哪敲赐纯欤咝恕*在
这张小干脸上,他看到了一点他自己;象小儿看见亲娘似的,他扑了过来。
瑞丰看着小妞子玩耍呢——他自己还没有儿女,所以对侄男侄女倒确乎很爱护。在小顺
儿与妞子之间,他又特别的喜爱妞子;一个男孩子不知怎的就容易惹起什么“后代香烟”之
感,而难免有点嫉妒;女孩子似乎就没有这点作用。为将要有领队游行的荣耀,他今天特别
的高兴,所以把妞子带到门外来玩耍;假若遇到卖糖果的,他已决定要给妞子五分钱,教她
自己挑选几块糖。
没有等冠先生问,他把蓝东阳与游行等等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他非常的得意,说话的时
候直往起欠脚,好象表示自己的身量和身分都高起一块似的。
冠先生有点嫉妒。一个象针尖那么小的心眼,要是连嫉妒也不会了,便也就不会跳动
了。可是,他不便表示出他的妒意。他勉强的笑,笑得很用力,而没有多少笑意。他拉住了
瑞丰的手:
“我能不能见见这位蓝东阳先生呢?呕,干脆我请他来吃晚饭好不好?你夫妇作陪!”
瑞丰的心开开一朵很大的花。请吃饭便是他的真,善,美!可是,他不敢替东阳先生答
应什么。论实际的情形,他不能替东阳作主;论作戏,他也须思索一下,好显出自己的重
要。“一定这么办了!”冠先生不许瑞丰再迟疑。“你劳驾跑一趟吧,我马上就去备一份儿
帖子!好在,就是他今天不能来,你和他商定一个时间好啦!”
瑞丰受了感动。他也想由心的最深处掏出一点什么来,还敬给冠先生。想了一会儿,他
心里冒出来一串“呕!呕!呕!”他想起来了:
“冠先生!东阳先生还没结过婚!你不是嘱托过我,给大小姐留点心?”
“是呀!那就更好啦!他是学——”
“文学的!手底下很硬!啊——硬得很!”
“好极了!高第看过好多本小说!我想,她既喜爱文学,就必也喜爱文学家!这件事么
——好得很!”
大槐树下两张最快活的脸,在一块儿笑了好几分钟,而后依依不舍的分开——一个进了
三号,一个进到五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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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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