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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惶惑(29)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36:08 1999), 转信
29
天越来越冷了。在往年,祁家总是在阴历五六月里叫来一两大车煤末子,再卸两小车子
黄土,而后从街上喊两位“煤黑子”来摇煤球,摇够了一冬天用的。今年,从七七起,城门
就时开时闭,没法子雇车去拉煤末子。而且,在日本人的横行霸道之下,大家好象已不顾得
注意这件事,虽然由北平的冬寒来说这确是件很重要的事。连小顺儿的妈和天佑太太都忘记
了这件事。只有祁老人在天未明就已不能再睡的时候,还盘算到这个问题,可是当长孙娘妇
告诉他种种的困难以后,他也只好抱怨大家都不关心家事,没能在七七以前就把煤拉到,而
想不出高明的办法来。
煤一天天的涨价。北风紧吹,煤紧加价。唐山的煤大部分已被日本人截了去,不再往北
平来,而西山的煤矿已因日本人与我们的游击队的混战而停了工。北平的煤断了来源!
祁家只有祁老人和天佑的屋里还保留着炕,其余的各屋里都早已随着“改良”与“进
步”而拆去,换上了木床或铁床。祁老人喜欢炕,正如同他喜欢狗皮袜头,一方面可以表示
出一点自己不喜新厌故的人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老东西确实有它们的好处,不应当一笔抹
杀。在北平的三九天,尽管祁老人住的是向阳的北房,而且墙很厚,窗子糊得很严,到了后
半夜,老人还是感到一根针一根针似的小细寒风,向脑门子,向肩头,继续不断的刺来。尽
管老人把身子蜷成一团,象只大猫,并且盖上厚被与皮袍,他还是觉不到温暖。只有炕洞里
升起一小炉火,他才能舒舒服服的躺一夜。
天佑太太并不喜欢睡热炕,她之所以保留着它是她准知道孙子们一到三四岁就必被派到
祖母屋里来睡,而有一铺炕是非常方便的。炕的面积大,孩子们不容易滚了下去;半夜里也
容易照管,不至于受了热或着了凉。可是,她的南屋是全院中最潮湿的,最冷的;到三九
天,夜里能把有水的瓶子冻炸。因此,她虽不喜欢热炕,可也得偶尔的烧它一回,赶赶湿
寒。
没有煤!祁老人感到一种恐怖!日本人无须给他任何损害与干涉,只须使他在凉炕上过
一冬天,便是极难熬的苦刑!天佑太太虽然没有这么惶恐,可也知道冬天没有火的罪过是多
么大!
瑞宣不敢正眼看这件事。假若他有钱,他可以马上出高价,乘着城里存煤未卖净的时
候,囤起一冬或一年的煤球与煤块。但是,他与老二都几个月没拿薪水了,而父亲的收入是
很有限的。
小顺儿的妈以家主妇的资格已向丈夫提起好几次:“冬天要是没有火,怎么活着呢?
那,北平的人得冻死一半!”
瑞宣几次都没正式的答复她,有时候他惨笑一下,有时候假装耳聋。有一次,小顺儿代
替爸爸发了言:“妈,没煤,顺儿去拣煤核儿!”又待了一会儿,他不知怎么想起来:
“妈!也会没米,没白面吧?”
“别胡说啦!”小顺儿的妈半恼的说:“你愿意饿死!混小子!”
瑞宣楞了半天,心里说:“怎见得不会不绝粮呢!”他一向没想到过这样的问题。经小
顺儿这么一说,他的眼忽然看出老远老远去。今天缺煤,怎见得明天就不缺粮呢?以前,他
以为亡城之苦是干脆的受一刀或一枪;今天,他才悟过来,那可能的不是脆快的一刀,而是
慢慢的,不见血的,冻死与饿死!想到此处,他否认了自己不逃走的一切理由。冻,饿,大
家都得死,谁也救不了谁;难道因为他在家里,全家就可以没煤也不冷,没米也不饿吗?他
算错了账!
掏出老三的那封信,他读了再读的读了不知多少遍。他渴望能和老三谈一谈。只有老三
能明白他,能替他决定个主意。
他真的憋闷极了,晚间竟自和韵梅谈起这回事。平日,对家务事,他向来不但不专制,
而且多少多少糖豆酸枣儿的事都完全由太太决定,他连问也不问。现在,他不能再闭着口,
他的脑中已涨得要裂。
韵梅不肯把她的水灵的眼睛看到山后边去,也不愿丈夫那么办。“孩子的话,干吗记在
心上呢?我看,慢慢的就会有了煤!反正着急也没用!挨饿?我不信一个活人就那么容易饿
死!你也走?老二反正不肯养活这一家人!我倒肯,可又没挣钱的本事!算了吧,别胡思乱
想啦,过一天是一天,何必绕着弯去发愁呢!”
她的话没有任何理想与想象,可是每一句都那么有分量,使瑞宣无从反驳。是的,他无
论怎样,也不能把全家都带出北平去。那么,一家老幼在北平,他自己就也必定不能走。这
和二加二是四一样的明显。
他只能盼望国军胜利,快快打回北平!
太原失陷!广播电台上又升起大气球,“庆祝太原陷落!”学生们又须大游行。
他已经从老二不敢再到学校里去的以后就照常去上课。他教老人们看着他们哥儿俩都在
家中闲着。
庆祝太原陷落的大游行,他是不是去参加呢?既是学校中的教师,他理应去照料着学
生。另一方面,从一种好奇心的催促,他也愿意去参加——他要看看学生与市民是不是还象
庆祝保定陷落时那么严肃沉默。会继续的严肃,就会不忘了复仇。
可是,他又不敢去,假若学生们已经因无可奈何而变成麻木呢?他晓得人的面皮只有那
么厚,一揭开就完了!他记得学校里有一次闹风潮,有一全班的学生都退了学。可是,校长
和教员们都坚不让步,而学生们的家长又逼着孩子们回校。他们只好含羞带愧的回来。当瑞
宣在风潮后第一次上课的时候,这一班的学生全低着头,连大气都不出一声,一直呆坐了一
堂;他们失败了,他们羞愧!他们是血气方刚的孩子!可是,第二天再上课,他们已经又恢
复了常态,有说有笑的若无其事了。他们不过是孩子!他们的面皮只有那么厚,一揭开就完
了!一次游行,两次游行,三次五次游行,既不敢反抗,又不便老拧着眉毛,学生们就会以
嬉皮笑脸去接受耻辱,而慢慢的变成了没有知觉的人。学生如是,市民们就必更容易撕去脸
皮,苟安一时。
他不知怎样才好,他恨自己没出息,没有抛妻弃子,去奔赴国难的狠心与决心!
这几天,老二的眉毛要拧下水珠来。胖太太已经有三四天没跟他说话。他不去办公的头
两天,她还相信他的乱吹,以为他已另有高就。及至他们俩从冠宅回来,她就不再开口说
话,而把怒目与撇嘴当作见面礼。他俩到冠宅去的目的是为把蓝东阳的不近人情报告明白,
而求冠先生与冠太太想主意,给瑞丰找事。找到了事,他们旧事重提的说:“我们就搬过来
住,省得被老三连累上!”瑞丰以为冠氏夫妇必肯帮他的忙,因为他与东阳的吵架根本是因
为冠家赢了钱。
冠先生相当的客气,可是没确定的说什么。他把这一幕戏让给了大赤包。
大赤包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绸棉袍,唇上抹着有四两血似的口红,头发是刚刚烫的,很象
一条绵羊的尾巴。她的气派之大差不多是空前的,脸上的每一个雀斑似乎都表现着傲慢与得
意。
那次,金三爷在冠家发威的那次,不是有一位带着个妓女的退职军官在座吗?他已运动
成功,不久就可以发表——警察局特高科的科长。他叫李空山。他有过许多太太,多半是妓
女出身。现在,既然又有了官职,他决定把她们都遣散了,而正经娶个好人家的小姐,而且
是读过书的小姐。他看中了招弟。可是大赤包不肯把那么美的招弟贱卖了。她愿放手高第。
李空山点了头。虽然高第不很美,可的确是位小姐,作过女学生的小姐。再说,遇必要时,
他还可以再弄两个妓女来,而以高第为正宫娘娘,她们作妃子,大概也不至于有多少问题。
大赤包的女儿不能白给了人。李空山答应给大赤包运动妓女检查所的所长。这是从国都南迁
以后,北平的妓馆日见冷落,而成为似有若无的一个小机关。现在,为慰劳日本军队,同时
还得防范花柳病的传播,这个小机关又要复兴起来。李空山看大赤包有作所长的本领。同
时,这个机关必定增加经费,而且一加紧检查就又必能来不少的“外钱”。别人还不大知
道,李空山已确实的打听明白,这将成为一个小肥缺。假若他能把这小肥缺弄到将来的丈母
娘手里,他将来便可以随时给高第一点气受,而把丈母娘的钱挤了过来——大赤包一给他
钱,他便对高第和气两天。他把这些都盘算好以后,才认真的给大赤包去运动。据最近的消
息:他很有把握把事情弄成功。
起床,睡倒,走路,上茅房,大赤包的嘴里都轻轻的叫自己:“所长!所长!”这两个
字象块糖似的贴在了她的舌头上,每一咂就满口是水儿!她高兴,骄傲,恨不能一个箭步跳
上房顶去,高声喊出:“我是所长!”她对丈夫只哼儿哈儿的带理不理,对大女儿反倒拿出
好脸,以便诱她答应婚事,别犯牛脾气。对桐芳,她也居然停止挑战,她的理由是:“大人
不和小人争!”她是所长,也就是大人!
她也想到她将来的实权,而自己叨唠:“动不动我就检查!动不动我就检查!怕疼,怕
麻烦,给老太太拿钱来!拿钱来!拿钱来!”她一边说,一边点头,把头上的发夹子都震落
下两三个来。她毫不客气的告诉了瑞丰:“我们快有喜事了,那间小屋得留着自己用!谁教
你早不搬来呢?至于蓝东阳呀,我看他还不错吗!怎么?你是为了我们才和他闹翻了的?真
对不起!可是,我们也没有赔偿你的损失的责任!我们有吗?”她老气横秋的问冠晓荷。
晓荷眯了眯眼,轻轻一点头,又一摇头;没说什么。
瑞丰和胖太太急忙立起来,象两条挨了打的狗似的跑回家去。
更使他们夫妇难过的是蓝东阳还到冠家来,并且照旧受欢迎,因为他到底是作着新民会
的干事,冠家不便得罪他。大赤包福至心灵的退还了东阳四十元钱:“我们玩牌向来是打对
折给钱的;那天一忙,就实价实收了你的;真对不起!”东阳也大方一下,给高第姐妹买了
半斤花生米。大赤包对这点礼物也发了一套议论:
“东阳!你作的对!这个年月,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得知道钱是好的,应当节省,好积攒
下结婚费!礼轻人物重,不怕你给她们半个花生米,总是你的人心!你要是花一大堆钱,给
她们买好些又贵又没用的东西,我倒未必看得起你啦!”东阳听完这一套,笑得把黄牙板全
露出来,几乎岔了气。他自居为高第姐妹俩的爱人,因为她们俩都吃了他的几粒花生米。这
些,是桐芳在门外遇见胖太太,嘁嘁喳喳的报告出来的。胖太太气得发昏,浑身的肥肉都打
战!
老二的耳朵,这几天了,老抿着。对谁,他都非常的客气。这一程子的饭食本来很苦,
有时候因城门关闭,连大白菜都吃不到,而只用香油炒一点麻豆腐;老二这两天再也不怨大
嫂不会过日子。饭食太苦,而端起碗来,不管有菜没有,便扒搂干净,嘴中嚼得很响,象鸭
子吃东西那样。他不但不怨饭食太苦,而且反倒夸奖大嫂在这么困难的时候还能教大家吃上
饭,好不容易!这么一来,瑞宣和韵梅就更为了难,因老二的客气原是为向兄嫂要点零钱,
好买烟卷儿什么的。老大只好因此而多跑一两趟当铺!
胖太太一声没出,偷偷的提了个小包就回娘家了。这使老二终日象失了群的鸡,东瞧
瞧,西看看的在满院子打转,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不想把失业这事实报告给老人们,现在他
不能再闭着嘴,因为他需要老人们的怜爱——和太太吵了架之后,人们往往想起来父母。他
可并没实话实说。他另编了一个故事。他晓得祁家的文化与好莱坞的恰恰相反:好莱坞的以
打了人为英雄,祁家以挨了打为贤孝。所以,他不敢说他打了蓝东阳,而说蓝东阳打了他,
并且要继续的打他。祖父与妈妈都十分同情他。祖父说:“好!他打咱们,是他没理,我们
绝不可以还手!”妈妈也说:“他还要打,我们就躲开他!”
“是呀!”老二很爱听妈妈的话:“所以我不上学校去啦!我赶紧另找点事作,不便再
受他的欺侮,也不便还手打他!是不是?”
他也没敢提出老三来,怕一提起来就涉及分家的问题。他正赋闲,必须吃家中的饭,似
乎不便提到分家。即使在这两天内,宪兵真为老三的事来捉他,他也只好认命;反正他不愿
意先出去挨饿。瑞宣本来有点怕到学校去,现在又很愿意去了,为是躲开老二。老二的胆小
如鼠并不是使老大看不起他的原因。老大知道,从一个意义来讲,凡是在北平作顺民的都是
胆小的,老二并不是特例。老二的暂时失业也没使老大怎样的难过;大家庭本来就是今天我
吃你,明天你吃我的一种算不清账目的组织,他不嫌老二白吃几天饭。可是,他讨厌老二的
毫不悔悟,而仍旧是那么无聊。老大以为经过这点挫折,老二应该明白过来:东阳那样的人
是真正汉奸坯子,早就不该和他亲近;在吃亏以后,就该立志永远不再和这类的人来往。老
二应该稍微关心点国事,即使没有舍身救国的决心,也该有一点国荣民荣,国辱民辱的感
觉,知道一点羞耻。老二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悟。因祖父,父母,兄嫂,都没好意思责备他,
他倒觉得颇安逸,仿佛失业是一种什么新的消遣,他享受大家的怜悯。假若连胖太太也没申
斥他,他或者还许留下胡子,和祖父一样的退休养老呢!瑞宣最不喜欢在新年的时候,看到
有些孩子戴起瓜皮帽头儿,穿上小马褂。他管他们叫做“无花果秧儿”。瑞丰就是,他以
为,这种秧苗的长大起来最好的代表——生出来就老声老气的,永远不开花。
为躲避老二,在庆祝太原陷落的这一天,他还上了学。他没决定去参加游行,也没决定
不去;他只是要到学校里看看。到了学校,他自然而然的希望学生们来问他战事的消息,与
中日战争的前途。他也希望大家都愁眉苦眼的觉到游行的耻辱。
可是,没人来问他什么。他很失望。过了一会儿,他明白过来:人类是好争胜的动物,
没人喜欢谈论自己的败阵;青年们恐怕特别是如此。有好几个他平日最喜欢的少年,一见面
都想过来跟他说话,可是又都那么象心中有点鬼病似的,撩了他一眼,便一低头的躲开。他
们这点行动表示了青年人在无可如何之中还要争强的心理。他走到操场去。那里正有几个学
生踢着一个破皮球。看见他,他们都忽然的楞住好象是觉到自己作了不应作的事情而惭愧。
可是,紧跟着,他们就又踢起球来,只从眼角撩着他。他赶紧走开。
他没再回教员休息室,而一直走出校门,心中非常的难受。他晓得学生们并未忘了羞
耻,可是假若这样接二连三的被强迫着去在最公开的地方受污辱,他们一定会把面皮涂上漆
的。想到这里,他心中觉得一刺一刺的疼。
在大街上,他遇到十几部大卡车,满满的拉着叫花子——都穿着由喜轿铺赁来的彩衣。
每一部车上,还有一份出丧的鼓手。汽车缓缓的驶行,锣鼓无精打彩的敲打着,车上的叫花
子都缩着脖子把手中的纸旗插在衣领上,以便揣起手来——天相当的冷。他们的脸上几乎没
有任何表情,就那么缩着脖,揣着手,在车上立着或坐着。他们好象什么都知道,又好象什
么都不知道。他们仿佛是因习惯了无可如何,因习惯了冷淡与侮辱,而完全心不在焉的活
着,满不在乎的立在汽车上,或断头台上。
当汽车走过他的眼前,一个象蓝东阳那样的人,把手中提着的扩音喇叭放在嘴上,喊起
来:“孙子们,随着我喊!中日亲善!庆祝太原陷落!”花子们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不
高不低的,懒洋洋的,随着喊,连头也不抬起来。他们好象已经亡过多少次国了,绝对不再
为亡国浪费什么感情。他们毫不动情几乎使他们有一些尊严,象城隍庙中塑的泥鬼那样的尊
严。这点尊严甚至于冷淡了战争与兴亡。瑞宣浑身都颤起来。远处来了一队小学生。他闭上
了眼。他不忍把叫花子与小学生连到一处去思索!假若那些活泼的,纯洁的,天真的,学生
也象了叫花子……他不敢往下想!可是,学生的队伍就离叫花子的卡车不很远啊!
迷迷糊糊的他不晓得怎么走回了小羊圈。在胡同口上,他碰见了棚匠刘师傅。是刘师傅
先招呼的他,他吓了一跳。定了一定神,他才看明白是刘师傅,也看明白了胡同。
二人进了那永远没有多少行人的小胡同口,刘师傅才说话:
“祁先生,你看怎样呀?我们要完吧?保定,太原,都丢啦!太原也这么快?不是有—
—”他说不上“天险”来。“谁知道!”瑞宣微笑着说,眼中发了湿。
“南京怎样?”
瑞宣不能,不肯,也不敢再说“谁知道!”“盼着南京一定能打胜仗!”
“哼!”刘师傅把声音放低,而极恳切的说:“你也许笑我,我昨天夜里向东南烧了一
股高香!祷告上海打胜仗!”“非胜不可!”
“可是,你看,上海还没分胜负,怎么人们就好象断定了一定亡国呢?”
“谁?”
“谁?你看,上次保定丢了,就有人约我去耍狮子,我没去;别人也没去。昨天,又有
人来约了,我还是不去,别人可据说是答应下了。约我的人说:别人去,你不去,你可提防
着点!我说,杀剐我都等着!我就想,人们怎那么稀松没骨头呢?”瑞宣没再说什么。
“今天的游行,起码也有几档子‘会’!”刘师傅把“会”字说的很重。“哼!走会是
为朝山敬神的,今天会给日本人去当玩艺儿看!真没骨头!”
“刘师傅!”瑞宣已走到家门外的槐树下面,站住了说:“象你这样的全身武艺,为什
么不走呢?”
刘师傅怪不是味儿的笑了。“我早就想走!可是,老婆交给谁呢?再说,往哪儿走?腰
中一个大钱没有,怎么走?真要是南京偷偷的派人来招兵,有路费,知道一定到哪里去,我
必定会跟着走!我只会搭棚这点手艺,我的拳脚不过是二把刀,可是我愿意去和日本小鬼子
碰一碰!”
他们正谈到这里,瑞丰从院中跑出来,小顺儿在后面追着喊:“我也去!二叔!我也
去!”
看见哥哥与刘师傅,瑞丰收住了脚。小顺儿赶上,揪住二叔的衣裳:“带我去!不带我
去,不行!”
“干吗呀?小顺儿!放开二叔的衣裳!”瑞宣沉着点脸,而并没生气的说。
“二叔,去听戏,不带着我!”小顺儿还不肯撒手二叔的衣裳,撅着嘴说。
瑞丰笑了。“哪儿呀!听说中山公园唱戏,净是名角名票,我去问问小文。他们要也参
加的话,我同他们一道去;我还没有看过小文太太彩唱呢。”
刘师傅看了他们哥儿俩一眼,没说什么。
瑞宣很难过。他可是不便当着别人申斥弟弟,而且也准知道,假若他指摘老二,老二必
会说:“我不去看,人家也还是唱戏!我不去看戏,北平也不会就退还给中国人!”他木在
了槐树下面。
从树上落下一个半干了的,象个黑虫儿似的,槐豆角来。小顺儿急忙去拾它。他这一
动,才把僵局打开,刘师傅说了声“回头见!”便走开。瑞宣拉住了小顺儿。瑞丰跟着刘师
傅进了六号。
小顺儿拿着豆角还不肯放弃了看戏,瑞宣耐着烦说:“二叔去打听唱戏不唱!不是六号
现在就唱戏!”
很勉强的,小顺儿随着爸爸进了街门。到院内,他把爸爸拉到了祖母屋中去。
南屋里很凉,老太太今天精神不错,正围着被子在炕上给小顺儿补袜子呢。做几针,她
就得把小破袜子放下,手伸到被子里去取暖。
瑞宣的脸上本来就怪难过的样子,一看到母亲屋里还没升火,就更难看了。
老太太看出儿子的脸色与神气的不对。母亲的心是儿女们感情的温度表。“又怎么了?
老大!”
瑞宣虽是个感情相当丰富的人,可是很不喜欢中国人的动不动就流泪。自从北平陷落,
他特别的注意控制自己,虽然有多少多少次他都想痛哭。他不大爱看旧剧。许多原因中之一
是:旧剧中往往在悲的时候忽然瞎闹打趣,和悲的本身因哭得太凶太容易而使人很难过的要
发笑。可是,他看过一回《宁武关》;他受了极大的感动。他觉得一个壮烈英武的战士,在
殉国之前去别母,是人世间悲惨的极度,只有最大的责任心才能胜过母子永别的苦痛,才不
至于马上碎了心断了肠!假若宁武关不是别母而是别父,瑞宣想,它便不能成为最悲的悲
剧。这出戏使他当时落了泪,而且在每一想起来的时候心中还很难过——一想到这出戏,他
不由的便想起自己的母亲!
现在,听母亲叫他,他忽然的又想起那出戏。他的泪要落出来。他晓得自己不是周遇
吉,但是,现在失陷的是太原——情形的危急很象明末!
他忍住了泪,可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老大!”母亲从炕席下摸出三五个栗子来,给了小顺儿,叫他出去玩。“老二到底是
怎回事?”
瑞宣依实的报告给母亲,而后说:“他根本不该和那样的人来往,更不应该把家中的秘
密告诉那样的人!蓝东阳是个无聊的人,老二也是个无聊的人;可是蓝东阳无聊而有野心,
老二无聊而没心没肺;所以老二吃了亏。假若老二不是那么无聊,不是那么无心少肺,蓝东
阳就根本不敢欺侮他。假若老二不是那么无聊,他满可以不必怕东阳而不敢再上学去。他好
事,又胆小,所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失了业!”“可是,老二藏在家里就准保平安没事吗?
万一姓蓝的还没有忘了这回事,不是还可以去报告吗?”
“那——”瑞宣楞住了。他太注意老二的无聊了,而始终以为老二的不敢到学校去是白
天见鬼。他忽略了蓝东阳是可以认真的去卖友求荣的。“那——老二是不会逃走的,我问过
他!”
“那个姓蓝的要真的去报告,你和老二恐怕都得教日本人抓去吧?钱先生受了那么大的
苦处,不是因为有人给他报告了吗?”
瑞宣心中打开了鼓。他看到了危险。可是,为使老母安心,他笑着说:“我看不要
紧!”他可是说不出“不要紧”的道理来。
离开了母亲,瑞宣开始发起愁来。他是那种善于检查自己的心理状态的人,他纳闷为什
么他只看到老二的无聊而忘了事情可能的变成很严重——老二和他要真被捕了去,这一家人
可怎么办呢?在危乱中,他看明白,无聊是可以丧命的!隔着院墙,他喊老二。老二不大高
兴的走回来。在平日,要不是祖父,父母与太太管束的严,老二是可以一天到晚长在文家
的;他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愿意在那里凑热闹,并且觉得能够多看小文太太几眼也颇舒服。
碍于大家的眼目,他不敢常去;不过,偶尔去到那里,他必坐很大的工夫——和别的无聊的
人一样,他的屁股沉,永远讨厌,不自觉。“干什么?”老二很不高兴的问。
老大没管弟弟的神色如何,开始说出心中的忧虑:“老二!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没想到我
刚刚想起来的这点事!你看,我刚刚想起来,假若蓝东阳真要去报告,宪兵真要把你,或
我,或咱们俩,捕了去,咱们怎办呢?”
老二的脸转了颜色。当初,他的确很怕东阳去告密;及至在家中忍了这么三五天,而并
没有动静,他又放了心,觉得只要老老实实的在家中避着便不会有危险。家便是他的堡垒,
父母兄弟便是他的护卫。他的家便是老鼠的洞,有危险便藏起去,危险过去再跑出来;他只
会逃避,而不会争斗与抵抗。现在,他害了怕——随便就被逗笑了的人也最容易害怕,一个
糖豆可以使他欢喜,一个死鼠也可以吓他一跳。“那怎么办呢?”他舐了舐嘴唇才这样问。
“老二!”瑞宣极恳切的说:“战事很不利,在北平恐怕一时绝不会有出路!象蓝东阳
那样的人,将来我们打胜的时候,必会治他的罪——他是汉奸!不幸我们失败了,我们能殉
国自然顶好,不能呢,也不许自动的,象蓝东阳与冠晓荷那样的,去给敌人作事。作一个国
民至少应该明白这一点道理!你以前的错误,咱们无须提起。今天,我希望你能挺起腰板,
放弃了北平的一切享受与无聊,而赶快逃出去,给国家作些事。即使你没有多大本领,作不
出有益于大家的事,至少你可以作个自由的中国人,不是奴隶或汉奸!不要以为我要赶走
你!我是要把弟弟们放出去,而独自奉养着祖父与父母。这个责任与困苦并不小,有朝一日
被屠杀或被饿死,我陪侍着老人们一块儿死;我有两个弟弟在外面抗日,死我也可以瞑目
了!你应当走!况且,蓝东阳真要去报告老三的事,你我马上就有被捕的危险;你应该快
走!”
老大的真诚,恳切,与急迫,使瑞丰受了感动。感情不深厚的人更容易受感动;假若老
二对亡国的大事不甚关心,他在听文明戏的时候可真爱落泪。现在,他也被感动得要落下泪
来,用力压制着泪,他嗓音发颤的说:“好!我赶紧找二奶奶去,跟她商议一下!”
瑞宣明知道老二与胖太太商议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因为她比丈夫更浮浅更糊涂。可是他
没有拦阻老二,也没嘱咐老二不要听太太的话;他永远不肯赶尽杀绝的逼迫任何人。老二匆
匆的走出去。
瑞宣虽然很怀疑他的一片话到底有多少用处,可是看老二这样匆匆的出去,心中不由的
痛快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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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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