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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惶惑(31)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36:55 1999), 转信
31
一次游行,又一次游行,学生们,叫花子们都“游”惯了,小崔与孙七们也看惯了。他
们俩不再责骂学生,学生也不再深深的低着头。大家都无可如何的,马马虎虎的活着。苦
闷,忧虑,惶惑,寒冷,耻辱,使大家都感到生活是一种“吃累”,没有什么趣味与希望。
虽然如此,可是还没法不活下去。
只有一个希望,希望各战场我们胜利。北平已是下过了雨的云,没有作用的飘浮着;它
只能希望别处的云会下好雨。在各战场中,大家特别注意上海;上海是他们的一大半希望。
他们时时刻刻打听上海的消息,即使一个假消息也是好的。只有上海的胜利能医救他们的亡
国病。他们甚至于到庙中烧香,到教堂去祷告,祈求胜利。他们喜爱街上的卖报的小儿们,
因为他们的尖锐的声音总是喊着好消息——恰恰和报纸上说的相反。他们宁可相信报童的
“预言”,而不相信日本人办的报纸。
可是我们在上海失利!
南京怎样呢?上海丢掉,南京还能守吗?还继续作战吗?恐怕要和吧?怎么和呢?华北
恐怕是要割让的吧?那样,北平将永远是日本人的了!
孙七正在一家小杂货铺里给店伙剃头。门外有卖“号外”的。按照过去的两三个月的经
验说,“号外”就是“讣文”!报童喊号外,一向是用不愉快的低声;他们不高兴给敌人喊
胜利。一个鼻子冻红了的小儿向铺内探探头,纯粹为作生意,而不为给敌人作宣传,轻轻的
问:“看号外?掌柜的!”“什么事?”孙七问,剃刀不动地方的刮着。
报童揉了揉鼻子:“上海——”
“上海怎样?”
“——撤退!”
孙七的剃刀撒了手。刀子从店伙的肩头滚到腿上,才落了地。幸亏店伙穿着棉袄棉裤,
没有受伤。
“这是闹着玩的吗?七爷!”店伙责备孙七。
“上海完了!”孙七慢慢的将刀子拾起,楞着出神。“噢!”店伙不再生气,他晓得
“上海完了”是什么意思。报童也楞住了。
孙七递过去一个铜板。报童叹了口气,留下一张小小的号外,走开。
剃头的和被剃头的争着看:“上海皇军总胜利!”店伙把纸抢过去,团成一团,扔在地
上,用脚去搓。孙七继续刮脸,近视眼挤咕挤咕的更不得力了!
小崔红着倭瓜脸,程长顺囔着鼻子,二人辩论得很激烈。长顺说:尽管我们在上海打
败,南京可必能守住!只要南京能守半年,敌兵来一阵败一阵,日本就算败了!想想看,日
本是那么小的国,有多少人好来送死呢!
小崔十分满意南京能守住,但是上海的败退给他的打击太大,他已不敢再乐观了。他是
整天际在街面上的人,他晓得打架和打仗都必有胜有败,“只要敢打,就是输了也不算丢
人。”根据这点道理,他怀疑南京是否还继续作战。他顶盼望继续作战,而且能在败中取
胜;可是,盼望是盼望,事实是事实。一二八那次,不是上海一败就讲和了吗?他对长顺说
出他的疑虑。
长顺把小学教科书找出来,指给小崔看:“看看这张南京图吧!你看看!这是雨花台,
这是大江!哼,我们要是守好了,连个鸟儿也飞不进去!”
“南口,娘子关,倒都是险要呢,怎么……”
长顺不等小崔说完,抢过来:“南京是南京!娘子关是娘子关!”他的脸红起来,急得
眼中含着点泪。他本来是低着声,怕教外婆听见,可是越说声音越大。他轻易不和人家争
吵,所以一争吵便非常的认真;一认真,他就忘记了外婆。“长顺!”外婆的声音。
他晓得外婆的下一句的是什么,所以没等她说出来便回到屋中去,等有机会再和小崔争
辩。
六号的刘师傅差点儿和丁约翰打起来。在平日,他们俩只点点头,不大过话;丁约翰以
为自己是属于英国府与耶稣的,所以看不起老刘;刘师傅晓得丁约翰是属于英国府与耶稣
的,所以更看不起他。今天,丁约翰刚由英国府回来,带回一点黄油,打算给冠家送了去—
—他已看见冠家门外的红报子。在院中,他遇到刘师傅。虽然已有五六天没见面,他可是没
准备和老刘过话。他只冷淡的——也必定是傲慢的——点了一下头。
刘师傅决定不理会假洋人的傲慢,而想打听打听消息;他以为英国府的消息必然很多而
可靠。他递了个和气,笑脸相迎的问:
“刚回来?怎么样啊?”
“什么怎样?”丁约翰的脸刮得很光,背挺得很直,颇象个机械化的人似的。
“上海!”刘师傅挪动了一下,挡住了丁约翰的去路;他的确为上海的事着急。
“噢,上海呀!”约翰偷偷的一笑。“完啦!”说罢他似乎觉得已尽到责任,而想走
开。
老刘可是又发了问:“南京怎样呢?”
丁约翰皱了皱眉,不高兴起来。“南京?我管南京的事干吗?”他说的确是实话,他是
属于英国府的,管南京干吗。老刘发了火。冲口而出的,他问:“难道南京不是咱们的国
都?难道你不是中国人?”
丁约翰的脸沉了下来。他知道老刘的质问是等于叫他洋奴。他不怕被呼为洋奴,刘师傅
——一个臭棚匠——可是没有叫他的资格!“噢!我不是中国人,你是,又怎么样?我并没
有看见尊家打倒一个日本人呀!”
老刘的脸马上红过了耳朵。丁约翰戳住了他的伤口。他有点武艺,有许多的爱国心与傲
气,可是并没有去打日本人!假若丁约翰是英国府的奴才,他——刘棚匠——便是日本人的
奴才,因为北平是被日本人占据住。他和约翰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还不出话来了!
丁约翰往旁边挪了一步,想走开。
老刘也挪了一步,还挡着路。他想教约翰明白,他们两个根本不同,可是一时找不到
话,所以只好暂不放走约翰。
约翰见老刘答不出话来,知道自己占了上风;于是,虽然明知老刘有武艺而仍愿意多说
两句带棱刺的话:“挡着我干什么?有本事去挡日本人的坦克车呀!”
刘师傅本不愿打架,他知道自己的手脚厉害,很容易打伤了人。现在,羞恼成怒,他瞪
了眼。
丁约翰不上当,急忙走开。他知道在言语上占了上风,而又躲开老刘的拳脚,才是完全
胜利。
刘师傅气得什么似的,可是没追上前去;丁约翰既不敢打架,何必紧紧的逼迫呢。
小文揣着手,一动也不动的立在屋檐下。他嘴中叼着根香烟;烟灰结成个长穗,一点点
的往胸前落。他正给太太计划一个新腔。他没注意丁刘二人为什么吵嘴,正如同他没注意上
海战事的谁胜谁败。他专心一志的要给若霞创造个新腔儿。这新腔将使北平的戏园茶社与票
房都起一些波动,给若霞招致更多的荣誉,也给他自己的脸上添增几次微笑。他的心中没有
中国,也没有日本。他只知道宇宙中须有美妙的琴音与婉转的歌调。
若霞有点伤风,没敢起床。
小文,在丁刘二人都走开之后,忽然灵机一动,他急忙走进屋去,拿起胡琴来。
若霞虽然不大舒服,可是还极关心那个新腔。“怎样?有了吗?”她问。
“先别打岔!快成了!”
丁约翰拿着黄油。到冠宅去道喜。
大赤包计算了一番,自己已是“所长”,是不是和一个摆台的平起平坐呢?及至看到黄
油,她毫不迟疑的和约翰握了手。她崇拜黄油。她不会外国语,不大知道外国事,可是她常
用黄油作形容词——“那个姑娘的脸象黄油那么润!”这样的形容使她觉得自己颇知道外国
事,而且仿佛是说着外国话!
约翰,在英国府住惯了,晓得怎样称呼人。他一口一个“所长”,把大赤包叫得心中直
发痒。
晓荷见太太照旧喜欢约翰,便也拿出接待外宾的客气与礼貌,倒好象约翰是国际联盟派
来的。见过礼以后,他开始以探听的口气问:
“英国府那方面对上海战事怎样看呢?”
“中国是不会胜的!”约翰极沉稳的,客观的,象英国的贵族那么冷静高傲的回答。
“噢,不会胜?”晓荷眯着眼问,为是把心中的快乐掩藏起一些去。
丁约翰点了点头。
晓荷送给太太一个媚眼,表示:“咱们放胆干吧,日本人不会一时半会儿离开北平!”
“哼!他买了我,可卖了女儿!什么玩艺儿!”桐芳低声而激烈的说。
“我不能嫁那个人!不能!”高第哭丧着脸说。那个人就是李空山。大赤包的所长拿到
手,李空山索要高第。“可是,光发愁没用呀!得想主意!”桐芳自己也并没想起主意,而
只因为这样一说才觉到“想”是比“说”重要着许多的。
“我没主意!”高第坦白的说。“前些天,我以为上海一打胜,象李空山那样的玩艺儿
就都得滚回天津去,所以我不慌不忙。现在,听说上海丢了,南京也守不住……”她用不着
费力气往下说了,桐芳会猜得出下面的话。
桐芳是冠家里最正面的注意国事的人。她注意国事,因为她自居为东北人。虽然她不知
道家乡到底是东北的哪里,可是她总想回到说她的言语的人们里去。她还清楚的记得沈阳的
“小河沿”,至少她希望能再看看“小河沿”的光景。因此,她注意国事;她知道,只有中
国强胜了,才能收复东北,而她自己也才能回到老家去。
可是,当她知道一时还没有回老家的可能,而感到绝望的时候,她反倒有时候无可如何
的笑自己:“一国的大事难道就是为你这个小娘们预备着的吗?”
现在,听到高第的话,她惊异的悟出来:“原来每个人的私事都和国家有关!是的,高
第的婚事就和国家有关!”悟出这点道理来,她害了怕。假若南京不能取胜,而北平长久的
被日本人占着,高第就非被那个拿妇女当玩艺儿的李空山抓去不可!高第是她的好朋友。假
若她自己已是家庭里的一个只管陪男人睡觉的玩具,社会中的一个会吃会喝的废物,她不愿
意任何别的女人和她一样,更不用说她的好朋友了。“高第!你得走!”桐芳放开胆子说。
“走?”高第楞住了。假若有象钱仲石那样的一个青年在她身旁,她是不怕出走的。为
了爱情,哪一个年轻的姑娘都希望自己能飞起去一次。可是,她身旁既没有个可爱的青年男
子,又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她怎么走呢?平日,和妈妈或妹妹吵嘴的时节,她总觉得自己十
分勇敢。现在,她觉得自己连一点儿胆子也没有。从她所知道一点史事中去找可资摹仿的事
实,她只能找到花木兰。可是木兰从军的一切详细办法与经验,她都无从找到。中国历史上
可以给妇女行动作参考的记载是那么贫乏,她觉到自己是自古以来最寂寞的一个人!
“我可以跟你走!”桐芳看出来,高第没有独自逃走的胆量。
“你,你为什么要走呢?”高第假若觉得自己还是个“无家之鬼”,她可是把桐芳看成
为关在笼中的鸟——有食有水有固定的地方睡觉,一切都定好,不能再动。
“我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呢?”桐芳笑了笑。她本想告诉高第:光是你妈妈,我已经受
不了,况且你妈妈又作了所长呢!可是,话都到嘴边上了,她把它截住。她的人情世故使她
留了点心——大赤包无论怎么不好,恐怕高第也不高兴听别人攻击自己的妈妈吧。
高第没再说什么,她心中很乱。她决定不了自己该走不该,更不能替桐芳决定什么。她
觉得她须赶紧打好了主意,可是越急就越打不定主意。她长叹了一口气。
天佑在胡同口上遇见了李四爷。两个人说话答礼儿的怪亲热,不知不觉的就一齐来到五
号。
祁老人这两天极不高兴,连白胡子都不大爱梳弄了。对二孙与三孙的离开家里,他有许
多理由责备他们,也有许多理由可以原谅他们。但是,他既不责备,也不原谅,他们。他只
觉得心中堵得慌。他所引以自傲的四世同堂的生活眼看就快破碎了;孙子已走了两个!他所
盼望的三个月准保平安无事,并没有实现;上海也丢了!虽他不大明白国事,他可是也看得
出:上海丢了,北平就更没有了恢复自由的希望,而北平在日本人手里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
——三孙子走后,二孙子不是也走了么?看见瑞丰瑞全住过的空屋子,他具体的明白了什么
是战争与离乱!
见儿子回来,还跟着李四爷,老人的小眼睛里又有了笑光。
天佑的思想使他比父亲要心宽一些。三儿的逃走与二儿的搬出去,都没给他什么苦痛。
他愿意一家大小都和和气气的住在一处,但是他也知道近些年来年轻人是长了许多价钱,而
老年人不再象从前那么贵重了。他看明白:儿子们自有儿子们的思想与办法,老人们最好是
睁一眼闭一眼的别太认真了。因此,他并没怎样替瑞全担忧,也不愿多管瑞丰的事。
可是,近两个月来,他的头发忽然的白了许多根!假若对父子家庭之间,他比父亲心
宽,对国事他可比父亲更关心更发愁。祁老人的年月大一半属于清朝的皇帝,而天佑在壮年
就遇见了革命。从忧国,他一直的忧虑到他的生意;国和他的小小的生意是象皮与肉那样的
不可分开。他不反对发财。他可更注重“规矩”。他的财须是规规矩矩发的。他永远没想到
过“趁火打劫”,和“浑水摸鱼”。他从来没想象过,他可以在天下大乱的时际去走几步小
道儿,走到金山里去。因此,他准知道,只要国家一乱,他的生意就必然的萧条,而他的按
部就班的老实的计划与期望便全都完事!他的头发没法不白起来。
三位老者之中,李四爷当然的是最健壮的,可是他的背比两三月前也更弯曲了一些。他
不愁吃穿,不大忧虑国事,但是日本人直接的间接的所给他的苦痛,已足够教他感到背上好
象压着一块石头。无论是领杠还是搬家,他常常在城门上遭受检查,对着敌兵的刺刀,他须
费多少话,赔多少礼,才能把事办妥;可是,在埋藏了死人,或把东西搬运到城外之后,城
门关上了。他须在城外蹲小店儿。七十岁的人了,劳累了一天之后,他需要回家去休息,吃
口热饭,喝口热茶,和用热水烫烫脚。可是,他被关在城外。他须在小店儿里与叫花子们挤
在一处过夜。有时候,城门一连三五天不开;他须把一件衣服什么的押在摊子上或小铺里,
才能使自己不挨饿。他的时间就那么平白无故的空空耗费了!他恨日本人!日本人随便把城
关上,和他开玩笑!日本人白白的抢去了他的时间与自由。
祁老人眼中的笑光并没能保留好久。他本想和李四爷与天佑痛痛快快的谈上一两小时,
把心中的积郁全一下子吐尽。可是,他找不到话。他的每次都灵验的预言:“北平的灾难过
不去三个月”,显然的在这一次已不灵验了。假若他这次又说对了,他便很容易把过去的多
少灾难与困苦象说鼓儿词似的一段接着一段的述说。不幸,他这次没能猜对。他须再猜一
回。对国事,他猜不到。他觉得自己是落在什么迷魂阵里,看不清东西南北。他失去了自
信。
天佑呢,见老人不开口,他自己便也不好意思发牢骚。假若他说出心中的忧虑,他就必
然的惹起父亲的注意——注意到他新生的许多根白发。那会使父子都很难过的!
李四爷要说的话比祁家父子的都更多。一天到晚在街面上,他听的多,见的广,自然也
就有了丰富的话料。可是,他打不起精神来作报告——近来所见所闻的都是使人心中堵得慌
的事,说出来只是添愁!
三位老人虽然没有完全楞起来,可是话语都来得极不顺溜。他们勉强的笑,故意的咳
嗽,也都无济于事。小顺儿的妈进来倒茶,觉出屋中的沉闷来。为招老人们的喜欢,她建议
留四爷爷吃羊肉热汤儿面。建议被接受了,可是宾主的心情都并没因此而好转。
天佑太太扶着小顺儿,过来和四大爷打招呼。她这几天因为天冷,又犯了气喘,可是还
扎挣着过来,为是听一听消息。她从来没有象近来这样关心国事过。她第一不放心“小三
儿”,第二怕自己死在日本人管着的北平——也许棺材出不了城,也许埋了又被贼盗把她掘
出来。为这两件时刻惦记着,忧虑着的事,她切盼我们能打胜。只有我们打胜,“小三儿”
——她的“老”儿子——才能回来,她自己也可以放心的死去了。
为是表示亲热,她对四爷说出她的顾虑。她的话使三位老者的心立刻都缩紧。他们的岁
数都比她大呀!乐观了一辈子的祁老人说了丧气话:“四爷!受一辈子苦倒不算什么,老了
老了的教日本人收拾死,才,才,才,……”他说不下去了。
李四大妈差不多成了钱家的人了。钱少奶奶,和钱家的别人一样,是刚强而不愿多受帮
助的。可是,在和李四妈处熟了以后,她不再那么固执了。公公病着,父亲近来也不常来,
她需要一个朋友。尽管她不大喜欢说话,她心中可是有许多要说的——这些要说的话,在一
个好友面前,就仿佛可以不说而心中也能感到痛快的。李四妈虽然代替不了她的丈夫,可是
确乎能代替她的婆婆,而且比婆婆好,因为李四妈是朋友,而婆婆,无论怎样,总是婆婆。
她思念丈夫;因为思念他,她才特别注意她腹中的小孩。她永远不会再看见丈夫,可是她知
道她将会由自己身中产出一条新的生命,有了这新生命,她的丈夫便会一部分的还活在世
上。在这一方面,她也需要一个年岁大的妇人告诉她一些经验。这是她头一胎,也是最后的
一胎。她必须使他顺利的产下来,而后由她自己把他养大。假若他能是个男的——她切盼他
是个男的——他便是第二个孟石。她将照着孟石的样子把他教养大,使他成为有孟石的一切
好处,而没有一点孟石的坏处的人!这样一想,她便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越想得
远,心中就越渺茫而也就越害怕。她不是怀着一个小孩,而是怀着一个“永生”的期望与责
任!李四妈能告诉她许多使她不至于心慌得过度的话。李四妈的话使她明白:生产就是生
产,而不是什么见神见鬼的事。李四妈的爽直与诚恳减少了钱少奶奶的惶惑不安。
钱老人已经能坐起一会儿来了。坐起来,他觉得比躺着更寂寞。躺着的时候,他可以闭
上眼乱想;坐起来,他需要个和他说几句话的人。听到西屋里四大妈对少奶奶咯啦咯啦的乱
说,他就设法把她调过来。他与四大妈的谈话几乎永远结束在将来的娃娃身上,而这样的结
束并不老是愉快的。四大妈不知道为什么钱先生有时候是那么喜欢,甚至于给这有四五个月
才能降生的娃娃起了名字。“四大妈,你说是钱勇好,还是钱仇好?仇字似乎更厉害一
些!”她回答不出什么来。平日,她就有点怕钱先生,因为钱先生的言语是那么难懂;现
在,他问她哪个字好,她就更茫然的答不出了。不过,只要他欢喜,四大妈就受点憋闷也无
所不可。可是,老人有时候一听到将来的娃娃,便忽然动了怒。这简直教四大妈手足无措
了。他为什么发怒呢?她去问钱少奶奶,才晓得老人不愿意生个小亡国奴。虽然近来她已稍
微懂了点“亡国奴”的意思,可是到底不明白为什么它会招钱先生那么生气。她以为“亡国
奴”至多也不过象“他妈的”那样不受听而已。她弄不明白,只好挤咕着老近视眼发楞,或
傻笑。
虽然如此,钱先生可是还很喜欢四大妈。假若她有半日没来,他便不知要问多少次。等
她来到,他还要很诚恳的,甚至于近乎罗嗦的,向她道歉;使她更莫名其妙。他以为也许言
语之间得罪了她,而她以为即使有一星半点的顶撞也犯不着这么客气。
瑞宣把上海的坏消息告诉了钱先生。他走后,四大妈来到。老人整天的一语未发,也不
张罗吃东西。四大妈急得直打转儿,几次想去和他谈会儿话,可是又不敢进去。她时时的到
窗外听一听屋里的动静,只有一次她听到屋里说:“一定是小亡国奴了!”
瑞宣把消息告诉了钱先生以后,独自在“酒缸”上喝了六两白干。摇摇晃晃的走回家
来,他倒头便睡。再一睁眼,已是掌灯的时分;喝了两杯茶,他继续睡下去。他愿意一睡不
再醒,永远不再听到坏消息!他永远没这样“荒唐”过;今天,他没了别的办法!
--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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