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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惶惑(33)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37:35 1999), 转信
33
瑞宣以为华北政府既费了那么多的日子才产生出来,它必定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人物,
好显出确有点改朝换代的样子。哪知道,其中的人物又是那一群他所熟知的,也是他所痛恨
的,军阀与官僚。由这一点上看,他已看清日本人是绝对没有丝毫诚心去履行那些好听的口
号与标语的。只有卑鄙无能的人才能合他们的脾味,因为他们把中国人看成只配教贪官污吏
统辖着的愚夫愚妇——或者猪狗!
看着报纸上的政府人员名单,他胸中直堵得慌。他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会有这么多甘心
作走狗的人!这错处在哪里呢?是的,历史,文化,时代,教育,环境,政治,社会,民族
性,个人的野心……都可以给一些解释,但是什么解释也解释不开这个媚外求荣的羞耻!他
们实际上不能,而在名义上确是,代表着华北的人民;他们几个人的行动教全华北的人民都
失去了“人”的光彩!
他恨这群人,他诅咒着他们的姓名与生存!
可是,紧跟着他就也想起瑞丰,东阳,与冠晓荷。这三个小鬼儿的地位比伪政府中的人
低多了,可是他们的心理与志愿却和大汉奸们是一模一样的。谁敢说,瑞丰不会作到教育督
办?谁敢说,冠晓荷不会作财政总长呢?这么一想,他想明白了:假若圣贤是道德修养的积
聚;汉奸却恰恰的相反——是道德修养的削减。圣贤是正,汉奸是负。浮浅,愚蠢,无聊,
象瑞丰与晓荷,才正是日本人所喜欢要的,因为他们是“负”数。日本人喜欢他们,正如同
日本人喜欢中国的鸦片烟鬼。
想到这里,他也就想出对待“负数”的办法来。杀!他们既是负数,就绝对没有廉耻。
他们绝不会受任何道德的,正义的,感动;他们只怕死。杀戮是对待他们的最简截的办法,
正如同要消灭蝗灾只有去赶尽杀绝了蝗虫。谁去杀他们呢?华北的每一个人,因为每一个人
都受了他们的连累,都随着他们丧失了人格。杀他们与杀日本人是每一个良善国民的无可推
诿的责任!
可是,他就管不了自己的弟弟!不要说去杀,他连打老二一顿都不肯!假若老二帮助日
本人,他却成全了老二!他和老二有一样的罪过:老二卖国,老大不干涉卖国的人!他不干
涉老二,全华北的人民也都不干涉伪政府的汉奸,华北便象一个一动也不动的死海,只会蒸
发臭气!想到这里,他无可如何的笑了。一切是负数——伪政府,瑞丰,晓荷,那些不敢诛
奸的老实人,和他自己!他只能“笑”自己,因为自己的存在已是负数的!
庆祝南京陷落的大会与游行,比前几次的庆祝都更热闹。瑞宣的脸一青一红的在屋中听
着街上的叫花子与鼓手们的喧呼与锣鼓。他难过。可是他已不再希望在天安门或在任何地方
有什么反抗的举动——一切都是负数!他既看到自己的无用与无能,也就不便再责备别人。
他的唯一的可以原谅自己的地方是家庭之累,那么,连汉奸当然也都有些“累”而都可以原
谅了!最会原谅自己的是最没出息的!
可是,不久他便放弃了这种轻蔑自己与一切人的态度,他听到蒋委员长的继续抗战的宣
言。这宣言,教那最好战的日本人吃了一惊,教汉奸们的心中冷了一冷,也教瑞宣又挺起胸
来。不!他不能自居为负数而自暴自弃。别人,因为中央继续抗战,必会逃出北平去为国效
忠。中央,他想,也必会派人来,抚慰民众和惩戒汉奸!一高兴,他的想象加倍的活动,他
甚至于想到老三会偷偷的回来,作那惩处汉奸或别的重要工作!那将是多么兴奋,多么象传
奇的事呀,假若他能再看见老三!
瑞宣,既是个中国的知识分子,不会求神或上帝来帮助他自己和他的国家。他只觉得继
续抗战是中国的唯一的希望。他并不晓得中国与日本的武力相差有多少,也几乎不想去知
道。爱国心现在成了他的宗教信仰,他相信中国必有希望,只要我们肯去抵抗侵略。
他去看钱先生,他愿一股脑儿的把心中所有话都说净。南京的陷落好象舞台上落下幕
来,一场争斗告一段落。战争可是并没停止,正象幕落下来还要再拉起去。那继续抗战的政
府,与为国效忠的军民,将要受多少苦难,都将要作些什么,他无从猜到。他可是愿在这将
要再开幕的时候把他自己交代清楚:他的未来的苦难也不比别人的少和小,虽然他不能扛着
枪到前线去杀敌,或到后方作义民。他决定了:在沦陷的城内,他一定不能因作孝子而向敌
人屈膝;他宁可丢了脑袋,也不放弃了膝磕。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象掉在海里而拒绝喝水
那么不容易。可是,他很坚决,无论受多大的苦处,他要挣扎过去,一直到北平城再看到国
旗的时候!老三既不在家,他只好去把这个决定说给钱先生;只有对一位看得起他的,相信
他的朋友,交代清楚,他才能开始照计而行去作事,去挣钱;不然的话,他就觉得去作事挣
钱是与投降一样可耻的。
在南京陷落的消息来到的那一天,钱先生正决定下床试着走几步。身上的伤已差不多都
平复了,他的脸上也长了一点肉,虽然嘴还瘪瘪着,腮上的坑儿可是小得多了。多日未刮
脸,长起一部柔软而黑润的胡须,使他更象了诗人。他很不放心他的腿。两腿腕时常肿起
来,酸痛。这一天,他觉得精神特别的好,腿腕也没发肿,所以决定下床试一试。他很怕两
腿是受了内伤,永远不能行走!他没告诉儿媳妇,怕她拦阻。轻轻的坐起来,他把腿放下
去;一低头,他才发现地上没有鞋。是不是应当喊少奶奶来给找鞋呢?正在犹豫不定之间,
他听到四大妈的大棉鞋塌拉塌拉的响。
“来啦?四大妈?”他极和气的问。
“来喽!”四大妈在院中答应。“甭提啦,又跟那个老东西闹了一肚子气!”
“都七十多了,还闹什么气哟!”钱先生精神特别的好,故意找话说。
“你看哪,”她还在窗外,不肯进来,大概为是教少奶奶也听得见:“他刚由外边回
来,就撅着大嘴,说什么南京丢了,气横横的不张罗吃,也不张罗喝!我又不是看守南京
的,跟我发什么脾气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
钱先生只听到“南京丢了,”就没再往下听。光着袜底,他的脚碰着了地。他急于要立
起来,好象听到南京陷落,他必须立起来似的。他的脚刚有一部分碰着地,他的脚腕就象一
根折了的秫秸棍似的那么一软,他整个的摔倒在地上。这一下几乎把他摔昏了过去。在冰凉
的地上趴伏了好大半天,他才缓过气来。他的腿腕由没有感觉而发麻,而发酸,而钻心的
疼。他咬上了嘴唇,不哼哼出来。疼得他头上出了黄豆大的汗珠,他还是咬住了残余的几个
牙,不肯叫出来。他挣扎着坐起来,抱住他的脚。他疼,可是他更注意他的脚是日久没用而
发了麻,还是被日本人打伤不会再走路。他急于要知道这点区别,因为他必须有两条会活动
的腿,才能去和日本人拚命。扶着床沿,一狠心,他又立起来了,象有百万个细针一齐刺着
他的腿腕。他的汗出得更多了。可是他立住了。他挣扎着,想多立一会儿,眼前一黑,他趴
在了床上。这样卧了许久许久,他才慢慢爬上床去,躺好。他的脚还疼,可是他相信只要慢
慢的活动,他一定还能走路,因为他刚才已能站立了那么一会儿。他闭上了眼。来往于他的
心中的事只有两件,南京陷落与他的脚疼。
慢慢的,他的脚似乎又失去知觉,不疼也不麻了。他觉得好象没有了脚。他赶紧蜷起腿
来,用手去摸;他的确还有脚,一双完整的脚。他自己笑了一下。只要有脚能走路,他便还
可以作许多的事。那与南京陷落,与孟石仲石和他的老伴儿的死亡都有关系的事。
他开始从头儿想。他应当快快的决定明天的计划,但是好象成了习惯似的,他必须把过
去的那件事再想一遍,心里才能觉得痛快,才能有条有理的去思想明天的事。他记得被捕的
那天的光景。一闭眼,白巡长,冠晓荷,宪兵,太太,孟石,就都能照那天的地位站在他的
眼前。他连墙根的那一朵大秋葵也还记得。跟着宪兵,他走到西单商场附近的一条胡同里。
他应当晓得那是什么胡同,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想起来。在胡同里的一条小死巷里,有个小
门。他被带进去。一个不小的院子,一排北房有十多间,象兵营,一排南房有七八间,象是
马棚改造的。院中是三合土砸的地,很平,象个小操场。刚一进门,他就听到有人在南屋里
惨叫。他本走得满头大汗,一听见那惨叫,马上全身都觉得一凉。他本能的立住了象快走近
屠场的牛羊似的那样本能的感到危险。宪兵推了他一把,他再往前走。他横了心,抬起头
来。“至多不过是一死!”他口中念道着。
到尽东头的一间北屋里,有个日本宪兵搜检他的身上。他只穿着那么一身裤褂,一件大
衫,和一只鞋,没有别的东西。检查完,他又被带到由东数第二间北屋去。在这里,一个会
说中国话的日本人问他的姓名籍贯年岁职业等等,登记在卡片上。当他回答没有职业的时
候,那个人把笔咬在口中,细细的端详了他一会儿。这是个,瘦硬的脸色青白的人。他觉得
这个瘦人也许不会很凶,所以大大方方的教他端详。那个人把笔从口中拿下来,眼还紧盯着
他,又问:“犯什么罪?”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象平日对好友发笑似的,他很天
真的笑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他的头还没有停住,那个瘦子就好象一条饥狼似的极快的立
起来,极快的给了他一个嘴巴。他啐出一个牙来。瘦子,还立着,青白的脸上起了一层霜似
的,又问一声:“犯什么罪?”
他的怒气撑住了疼痛,很安详的,傲慢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知道!”
又是一个嘴巴,打得他一歪身。他想高声的叱责那个人,他想质问他有没有打人的权,
和凭什么打人。可是他想起来,面前的是日本人。日本人要是有理性就不会来打中国。因
此,他什么也不愿说;对一个禽兽,何必多费话呢。他至少应当说:“你们捕了我来,我还
不晓得为了什么。我应当问你们,我犯了什么罪!”可是,连这个他也懒得说了。看了看襟
上的血,他闭了闭眼,心里说:“打吧!你打得碎我的脸,而打不碎我的心!”
瘦硬的日本人咽了一口气,改了口:“你犯罪不犯?”随着这句话,他的手又调动好了
距离;假若他得到的是一声“不”,或是一摇头。他会再打出个最有力的嘴巴。
他看明白了对方的恶意,可是他反倒横了心。咽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把脚分开一些,
好站得更稳。他决定不再开口,而准备挨打。他看清:对方的本事只是打人,而自己自幼儿
便以打人为不合理的事,那么,他除了准备挨打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再说,他一
辈子作梦也没梦到,自己会因为国事军事而受刑;今天,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感到极大的痛
苦,可是在痛苦之中也感到忽然来到的光荣。他咬上了牙,准备忍受更多的痛苦,为是多得
到一些光荣!
手掌又打到他的脸上,而且是一连串十几掌。他一声不响,只想用身体的稳定不动作精
神的抵抗。打人的微微的笑着,似乎是笑他的愚蠢。慢慢的,他的脖子没有力气;慢慢的,
他的腿软起来;他动了。左右开弓的嘴巴使他象一个不倒翁似的向两边摆动。打人的笑出了
声——打人不是他的职务,而是一种宗教的与教育的表现;他欣赏自己的能打,会打,肯
打,与胜利。被打的低下头去,打人的变了招数,忽然给囚犯右肋上一拳,被打的倒在了地
上。打人的停止了笑,定睛看地上的那五十多岁一堆没有了力气的肉。
在灯光之中,他记得,他被塞进一辆大汽车里去。因为脸肿得很高,他已不易睁开眼。
同时,他也顾不得睁眼看什么。汽车动了,他的身子随着动,心中一阵清醒,一阵昏迷,可
是总知道自己是在什么东西中动摇——他觉得那不是车,而是一条在风浪中的船。慢慢的,
凉风把他完全吹醒。从眼皮的隙缝中,他看到车外的灯光,一串串的往后跑。他感到眩晕,
闭上了眼。他不愿思索什么。他的妻儿,诗画,花草,与茵陈酒,都已象从来就不是他的。
在平日,当他读陶诗,或自己想写一首诗的时节,他就常常的感到妻室儿女与破坛子烂罐子
都是些障碍,累赘,而诗是在清风明月与高山大川之间的。一想诗,他的心灵便化在一种什
么抽象的宇宙里;在那里,连最美的山川花月也不过是暂时的,粗糙的,足以限制住思想的
东西。他所追求的不只是美丽的现象,而是宇宙中一点什么气息与律动。他要把一切阻障都
去掉,而把自己化在那气息与律动之间,使自己变为无言的音乐。真的,他从来没能把这个
感觉写出来。文字不够他用的;一找到文字,他便登时限制住了自己的心灵!文字不能随着
他的心飞腾,荡漾在宇宙的无形的大乐里,而只能落在纸上。可是,当他一这么思索的时
候,尽管写不出诗来,他却也能得到一些快乐。这个快乐不寄存在任何物质的,可捉摸的事
物上,而是一片空灵,象绿波那么活动可爱,而多着一点自由与美丽。绿波只会流入大海,
他的心却要飞入每一个星星里去。在这种时候,他完全忘了他的肉体;假若无意中摸到衣服
或身体,他会忽然的颤抖一下,象受了惊似的。
现在,他闭上了眼,不愿思索一切。真的,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大概拉去枪毙!”可
是,刚想到这个,他便把眼闭得更紧一点,问自己:“怕吗?怕吗?”紧跟着,他便阻止住
乱想,而愿和作诗的时候似的忘了自己,忘了一切。“死算什么呢!”他口中咀嚼着这一
句。待了一会儿,他又换了一句:“死就是化了!化了!”他心中微微的感到一点愉快。他
的脸上身上还都疼痛,可是心中的一点愉快教他轻视疼痛,教他忘了自己。又待了一会儿,
在一阵迷糊之后,他忽然想起来:现在教他“化了”的不是诗,而是人世间的一点抽象的什
么;不是把自己融化在什么山川的精灵里,使自己得到最高的和平与安恬,而是把自己化入
一股刚强之气,去抵抗那恶的力量。他不能只求“化了”,而是须去抵抗,争斗。假若从前
他要化入宇宙的甘泉里去,现在他须化成了血,化成忠义之气;从前的是可期而不可得的,
现在是求仁得仁,马上可以得到的;从前的是天上的,现在的是人间的。是的,他须把血肉
掷给敌人,用勇敢和正义结束了这个身躯!一股热气充满了他的胸膛,他笑出了声。
车停住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不屑于细看。殉国是用不着选择地点的。他只记
得那是一座大楼,仿佛象学校的样子。他走得很慢,因为脚腕上砸着镣。他不晓得为什么敌
人是那么不放心他,一定给他带镣,除非是故意的给他多增加点痛苦。是的,敌人是敌人,
假若敌人能稍微有点人心人性,他们怎会制作战争呢?他走得慢,就又挨了打。胡里胡涂
的,辨不清是镣子磕的痛,还是身上被打的痛,他被扔进一间没有灯亮的屋子去。他倒了下
去,正砸在一个人的身上。底下的人骂了一声。他挣扎着,下面的人推搡着,不久,他的身
子着了地。那个人没再骂,他也一声不出;地上是光光的,连一根草也没有,他就那么昏昏
的睡去。
第二天一整天没事,除了屋里又添加了两个人。他顾不得看同屋里的人都是谁,也不顾
得看屋子是什么样。他的脸肿得发涨,牙没有刷,面没有洗,浑身上下没有地方不难过。约
摸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有人送来一个饭团,一碗开水。他把水喝下去,没有动那团饭。他
闭着眼,两腿伸直,背倚着墙,等死。他只求快快的死,没心去看屋子的同伴。
第三天还没事。他生了气。他开始明白:一个亡了国的人连求死都不可得。敌人愿费一
个枪弹,才费一个枪弹;否则他们会教你活活的腐烂在那里。他睁开了眼。屋子很小,什么
也没有,只在一面墙上有个小窗,透进一点很亮的光。窗栏是几根铁条。屋子当中躺着一个
四十多岁的人,大概就是他曾摔在他身上的那个人。这个人的脸上满是凝定了的血条,象一
道道的爆了皮的油漆;他蜷着腿,而伸着两臂,脸朝天仰卧,闭着眼。在他的对面,坐着一
对青年男女,紧紧的挤在一块儿;男的不很俊秀,女的可是长得很好看;男的扬着头看顶
棚,好久也不动一动;女的一手抓着男的臂,一手按着自己的膝盖,眼睛——很美的一对眼
睛——一劲儿眨巴,象受了最大的惊恐似的。看见他们,他忘了自己求死的决心。他张开
口,想和他们说话。可是,口张开而忘了话,他感到一阵迷乱。他的脑后抽着疼。他闭上眼
定了定神。再睁开眼,他的唇会动了。低声而真挚的,他问那两个青年:“你们是为了什么
呢?”
男青年吓了一跳似的,把眼从顶棚上收回。女的开始用她的秀美的眼向四面找,倒好象
找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我们——”男的拍了女的一下。女的把身子更靠紧他一些。
“你们找打!别说话!”躺着的人说。说了这句话,他似乎忘了他的手;手动了动,他
疼得把眼鼻都拧在一处,头向左右乱摆:“哎哟!哎哟!”他从牙缝里放出点再也拦不住的
哀叫。“哎哟!他们吊了我三个钟头,腕子断了!断了!”
女的把脸全部的藏在男子的怀里。男青年咽下一大口唾沫去。
屋外似乎有走动,很重的皮鞋声在走廊中响。中年人忽然的坐起来,眼中发出怒的光,
“我……”他想高声的喊。
他的手极快的捂住中年人的嘴。中年人的嘴还在动,热气喷着他的手心。“我喊,把走
兽们喊来!”中年人挣扎着说。
他把中年人按倒。屋中没了声音,走廊中皮鞋还在响。
用最低的声音,他问明白:那个中年人不晓得自己犯了什么罪,只是因为他的相貌长得
很象另一个人。日本人没有捉住那另一个人,而捉住了他,教他替另一个人承当罪名;他不
肯,日本人吊了他三点钟,把手腕吊断。
那对青年也不晓得犯了什么罪,而被日本人从电车上把他们捉下来。他们是同学,也是
爱人。他们还没受过审,所以更害怕;他们知道受审必定受刑。
听明白了他们的“犯罪”经过,第一个来到他心中的事就是想援救他们。可是,看了看
脚上的镣,他哑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呆呆的看着那一对青年,他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从模
样上说,那个男学生一点也不象孟石和仲石,但是从一点抽象的什么上说,他越看,那个青
年就越象自己的儿子。他很想安慰他的儿子几句。待了一会儿,他又觉得那一点也不象他的
儿子。他的儿子,仲石,会把自己的身体和日本人的身体摔碎在一处,摔成一团肉酱。他的
儿子将永远活在民族的心里,永远活在赞美的诗歌里;这个青年呢?这个青年大概只会和爱
人在一处享受温柔乡的生活吧?他马上开了口:“你挺起胸来!不要怕!我们都得死,但须
死得硬梆!你听见了吗?”
他的声音很低,好象是对自己说呢。那个青年只对他翻了翻白眼。
当天晚上,门开了,进来一个敌兵,拿着手电筒。用电筒一扫,他把那位姑娘一把拉起
来。她尖叫了一声。男学生猛的立起来,被敌兵一拳打歪,窝在墙角上。敌兵往外扯她。她
挣扎。又进来一个敌兵。将她抱了走。
青年往外追,门关在他的脸上。倚着门,他呆呆的立着。
远远的,女人尖锐的啼叫,象针尖似的刺进来,好似带着一点亮光。
女人不叫了。青年低声的哭起来。
他想立起来,握住青年的手。可是他的脚腕已经麻木,立不起来。他想安慰青年几句,
他的舌头好象也麻木了。他瞪着黑暗。他忽然的想到:“不能死!不能死!我须活着,离开
这里,他们怎样杀我们,我要怎样杀他们!我要为仇杀而活着!”
快到天亮,铁栏上象蛛网颤动似的有了些光儿。看着小窗,他心中发噤,晓风很凉。他
盼望天快明,倒好象天一明他就可以出去似的。他往四处找那个青年,看不见。他愿把心中
的话告诉给青年:“我常在基督教教堂外面看见‘信,望,爱’。我不大懂那三个字的意
思。今天,我明白了:相信你自己的力量,盼望你不会死,爱你的国家!”
他正这么思索,门开了,象扔进一条死狗似的,那个姑娘被扔了进来。
小窗上一阵发红,光颤抖着透进来。
女的光着下身,上身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小白坎肩。她已不会动。血道子已干在她的大腿
上。
男青年脱下自己的褂子,给她盖上了腿,而后,低声的叫:“翠英!翠英!”她不动,
不出声。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已经冰凉!他把嘴堵在她的耳朵上叫:“翠英!翠英!”她
不动。她已经死了一个多钟头。
男青年不再叫,也不再动她。把手插在裤袋里,他向小窗呆立着。太阳已经上来,小窗
上的铁栏都发着光——新近才安上的。男青年一动不动的站着,仰着点头,看那三四根发亮
的铁条。他足足的这么立了半个多钟头。忽然的他往起一蹿,手扒住窗沿,头要往铁条上
撞。他的头没能够到铁条。他极失望的跳下来。
他——钱先生——呆呆的看着,猜不透青年是要逃跑,还是想自杀。
青年转过身来,看着姑娘的身体。看着看着,热泪一串串的落下来。一边流泪,他一边
往后退;退到了相当的距离,他又要往前蹿,大概是要把头碰在墙上。
“干什么?”他——钱老人——喝了一句。
青年楞住了。
“她死,你也死吗?谁报仇?年轻的人,长点骨头!报仇!报仇!”
青年又把手插到裤袋中去楞着。楞了半天,他向死尸点了点头。而后,他轻轻的,温柔
的,把她抱起来,对着她的耳朵低声的说了几句话。把她放在墙角,他向钱先生又点了点
头,仿佛是接受了老人的劝告。
这时候,门开开,一个敌兵同着一个大概是医生的走进来。医生看了看死尸,掏出张印
有表格的纸单来,教青年签字。“传染病!”医生用中国话说:“你签字!”他递给青年一
支头号的派克笔。青年咬上了嘴唇,不肯接那支笔。钱先生嗽了一声,送过一个眼神。青年
签了字。
医生把纸单很小心的放在袋中,又去看那个一夜也没出一声的中年人。中年人的喉中响
了两声,并没有睁一睁眼;他是个老实人,仿佛在最后的呼吸中还不肯多哼哼两声,在没了
知觉的时候还吞咽着冤屈痛苦,不肯发泄出来;他是世界上最讲和平的一个中国人。医生好
象很得意的眨巴了两下眼睛,而后很客气的对敌兵说:“消毒!”敌兵把还没有死的中年人
拖了出去。
屋中剩下医生和两个活人,医生仿佛不知怎么办好了;搓着手,他吸了两口气;然后深
深的一鞠躬,走出去,把门倒锁好。
青年全身都颤起来,腿一软,他蹲在了地上。
“这是传染病!”老人低声的说。“日本人就是病菌!你要不受传染,设法出去;最没
出息的才想自杀!”门又开了,一个日本兵拿来姑娘的衣服,扔给青年。“你,她,走!”
青年把衣服扔在地上,象条饥狼扑食似的立起来。钱先生又咳嗽了一声,说了声
“走!”
青年无可如何的把衣服给死尸穿上,抱起她来。敌兵说了话:“外边有车!对别人说,
杀头的!杀头的!”青年抱着死尸,立在钱先生旁边,仿佛要说点什么。老人把头低了下
去。
青年慢慢的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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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淡
静 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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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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