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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偷生(37)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40:46 1999), 转信
大赤包变成全城的妓女的总干娘。高亦陀是她的最得力的“太监”。高先生原是卖草药
出身,也不知怎的到过日本一趟,由东洋回来,他便挂牌行医了。他很谨慎的保守他的出身
的秘密,可是一遇到病人,他还没忘了卖草药时候的胡吹乱*纾凰幕氨人囊*道高明着许
多。嘴以外,他仗着“行头”鲜明,他永远在出门的时候穿起过分漂亮的衣服鞋袜,为是十
足的卖弄“卖像儿”;在江湖上,“卖像儿”是非常重要的。
一个古老的文化本来就很复杂,再加上一些外来的新文化,便更复杂得有点莫名其妙,
于是生活的道路上,就象下过大雨以后出来许多小径那样,随便那个小径都通到吃饭的处
所。在我们老的文化里,我们有很多医治病痛的经验,这些经验的保留者与实行者便可以算
作医生。赶到科学的医术由西方传来,我们又知道了以阿司匹灵代替万应锭,以兜安氏药膏
代替冻疮膏子药;中国人是喜欢保留古方而又不肯轻易拒绝新玩艺儿的。因此,在这种时候
要行医,顶好是说中西兼用,旧药新方,正如同中菜西吃,外加叫条子与高声猜拳那样。高
亦陀先生便是这种可新可旧,不新不旧,在文化交界的三不管地带,找饭吃的代表。
他的生意可惜并不甚好。他不便去省察自己的本事与学问,因为那样一来,他便会完全
失去自信,而必不可免的摘下“学贯中西”的牌匾。他只能怨自己的运气不大好,同时又因
嫉妒而轻视别的医生;他会批评西医不明白中国医道,中医又不懂科学,而一概是杀人的庸
医。
大赤包约他帮忙,他不能不感激知遇之恩。假若他的术贯中西的医道使他感到抓住了时
代的需要,去作妓女检查所的秘书就更是天造地设的机遇。他会说几句眼前的日本语,他知
道如何去逢迎日本人,他的服装打扮足以“唬”得住妓女,他有一张善于词令的嘴。从各方
面看,他都觉得胜任愉快,而可以大展经纶。他本来有一口儿大烟瘾,可是因为收入不怎么
丰,所以不便天天有规律的吸食。现在,他看出来他的正规收入虽然还不算很多,可是为大
赤包设法从妓女身上榨取油水的时候,他会,也应当,从中得些好处的。于是,他也就马上
决定天天吸两口儿烟,一来是日本人喜欢中国的瘾士,二来是常和妓女们来往,会抽口儿烟
自然是极得体的。
对大赤包,在表面上,他无微不至的去逢迎。他几乎“长”在了冠家。大家打牌,他非
到手儿不够的时候,决不参加。他的牌打得很好,可是他知道“喝酒喝厚了,赌钱赌薄了”
的格言,不便于天天下场。不下场的时候,他总是立在大赤包身后,偶尔的出个主意,备她
参考。他给她倒茶,点烟,拿点心,并且有时候还轻轻的把松散了的头发替她整理一下。他
的相貌,风度,姿态,动作,都象陪阔少爷冶游,帮吃帮喝的“篾片儿”。大赤包完全信任
他,因为他把她伺候得极舒服。每当大赤包上车或下车,他总过去搀扶。每当她要“创造”
一种头式,或衣样,他总从旁供献一点意见。她的丈夫从来对她没有这样殷勤过。他是西太
后的李莲英。可是,在他的心里,他另有打算。他须稳住了大赤包,得到她的完全的信任,
以便先弄几个钱。等到手里充实了以后,他应当去直接的运动日本人,把大赤包顶下去,或
者更好一点把卫生局拿到手里。他若真的作了卫生局局长,哼,大赤包便须立在他的身后,
伺候着他打牌了。
对冠晓荷,他只看成为所长的丈夫,没放在眼里。他非常的实际,冠晓荷既还赋闲,他
就不必分外的客气。对常到冠家来的人,象李空山,蓝东阳,瑞丰夫妇,他都尽量的巴结,
把主任,科长叫得山响,而且愿意教大家知道他是有意的巴结他们。他以为只有被大家看出
他可怜,大家才肯提拔他;到他和他们的地位或金钱可以肩膀齐为兄弟的时候,他再拿出他
的气派与高傲来。他的气派与高傲都在心中储存着呢!把主任与科长响亮的叫过之后,他会
冰凉的叫一声冠“先生”,叫晓荷脸上起一层小白疙疸。
冠晓荷和东阳,瑞丰拜了盟兄弟。虽然他少报了五岁,依然是“大哥”。他羡慕东阳与
瑞丰的官运,同时也羡慕他们的年轻有为。当初一结拜的时候,他颇高兴能作他们的老大
哥。及至转过年来,他依然得不到一官半职,他开始感觉到一点威胁。虽然他的白发还是有
一根便拔一根,可是他感到自己或者真是老得不中用了;要不然,凭他的本事,经验,风
度,怎么会干不过了那个又臭又丑的蓝东阳,和傻蛋祁瑞丰呢?他心中暗暗的着急。高亦陀
给他的刺激更大,那声冰凉的“先生”简直是无情的匕首,刺着他的心!他想回敬出来一两
句俏皮的,教高亦陀也颤抖一下的话,可是又不便因快意一时而把太太也得罪了;高亦陀是
太太的红人啊。他只好忍着,心中虽然象开水一样翻滚,脸上可不露一点痕迹。他要证明自
己是有涵养的人。他须对太太特别的亲热,好在她高兴的时候,给高亦陀说几句坏话,使太
太疏远他。反正她是他的太太,尽管高亦陀一天到晚长在这里,也无碍于他和太太在枕畔说
话儿呀。为了这个,他已经不大到桐芳屋里去睡。
大赤包无论怎样象男人,到底是女子,女子需要男人的爱,连西太后恐怕也非例外。她
不但看出高亦陀的办事的本领,也感到他的殷勤。凭她的岁数与志愿,她已经不再想作十八
九岁的姑娘们的春梦。可是,她平日的好打扮似乎也不是偶然的。她的心爱的红色大概是为
补救心中的灰暗。她从许多年前,就知道丈夫并不真心爱她。现在呢,她又常和妓女们来
往,她满意自己的权威,可是也羡慕她们的放浪不拘。她没有工夫去替她们设身处地的去想
她们的苦痛;她只理会自己的存在,永远不替别人想什么。她只觉得她们给她带来一股象春
风的什么,使她渴想从心中放出一朵鲜美的花来。她并没看得起高亦陀,可是高亦陀的殷勤
到底是殷勤。想想看,这二三十年来,谁给过她一点殷勤呢?她没有过青春。不管她怎样会
修饰打扮,人们仿佛总以为她象一条大狗熊,尽管是一条漂亮的大狗熊。她知道客人们的眼
睛不是看高第与招弟,便是看桐芳,谁也不看她。他们若是看她,她就得给他们预备茶水或
饭食,在他们眼中,她只是主妇,而且是个不大象女人的主妇!
在初一作所长的时节,她的确觉得高兴,而想拿出最大的度量,宽容一切的人,连桐芳
也在内。赶到所长的滋味已失去新鲜,她开始想用一点什么来充实自己,使自己还能象初上
任时那么得意。第一个她就想到了桐芳。不错,以一个妇女而能作到所长,她不能不承认自
己是个女中的豪杰。但是,还没得到一切。她的丈夫并不完全是她的。她应当把这件事也马
上解决了。平日,她的丈夫往往偏向着桐芳;今天她已是所长,她必须用所长的威力压迫丈
夫,把那个眼中钉拔了去。
赶到晓荷因为抵制高亦陀而特别和她表示亲密,她并没想出他的本意来;她的所作所为
是无可批评的。她以为他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意,而要既承认君臣之兴,又恢复夫妻之爱;她
开始向桐芳总攻。
这次的对桐芳攻击,与从前的那些次大不相同。从前,她的武器只是叫骂吵闹。这样的
武器,桐芳也有一份儿,而且比她的或者更锐利一点。现在,她是所长,她能指挥窑子里的
鱼兵虾将作战。有权的才会狠毒,而狠毒也就是威风。她本来想把桐芳赶出门去就算了,可
是越来越狠,她决定把桐芳赶到窑子里去。一旦桐芳到了那里,大赤包会指派鱼兵虾将监视
着她,教她永远困在那里。把仇敌随便的打倒,还不如把仇敌按着计划用在自己指定的地方
那么痛快;她看准了窑子是桐芳的最好的牢狱。
大赤包不常到办公处去,因为有一次她刚到妓女检查所的门口,就有两三个十五六岁的
男孩子大声的叫她老鸨子。她追过去要打他们,他们跑得很快,而且一边跑一边又补上好几
声老鸨子。她很想把门外的牌子换一换,把“妓女”改成更文雅的字眼儿。可是,机关的名
称是不能随便改变的。她只好以不常去保持自己的尊严。有什么公文,都由高亦陀拿到家来
请她过目;至于经常的事务,她可以放心的由职员们代办,因为职员们都清一色的换上了她
的娘家的人;他们既是她的亲戚,向来知道她的厉害,现在又作了她的属员,就更不敢不好
好的效力。
决定了在家里办公,她命令桐芳搬到瑞丰曾经要住的小屋里去,而把桐芳的屋子改为第
三号客厅。北屋的客厅是第一号,高第的卧室是第二号。凡是贵客,与头等妓女,都在第一
号客厅由她自己接见。这么一来,冠家便每天都贵客盈门,因为贵客们顺便的就打了茶围。
第二号客厅是给中等的亲友,与二等妓女预备着的,由高第代为招待。穷的亲友与三等妓女
都到第三号客厅去,桐芳代为张罗茶水什么的。一号和二号客厅里,永远摆着牌桌。麻雀,
扑克,押宝,牌九,都随客人的便;玩的时间与赌的大小,也全无限制。无论玩什么,一律
抽头儿。头儿抽得很大,因为高贵的香烟一开就是十来筒,在屋中的每一角落,客人都可以
伸手就拿到香烟;开水是昼夜不断,高等的香片与龙井随客人招呼,马上就沏好。“便饭”
每天要开四五桌,客人虽多,可是酒饭依然保持着冠家的水准。热毛巾每隔三五分钟由漂亮
的小老妈递送一次;毛巾都消过毒——这是高亦陀的建议。
只有特号的客人才能到大赤包的卧室里去。这里有由英国府来的红茶,白兰地酒,和大
炮台烟。这里还有一价儿很精美的鸦片烟烟具。
大赤包近来更发了福,连脸上的雀斑都一个个发亮,好象抹上了英国府来的黄油似的。
她手指上的戒指都被肉包起来,因而手指好象刚灌好的腊肠。随着肌肉的发福,她的气派也
更扩大。每天她必细细的搽粉抹口红,而后穿上她心爱的红色马甲或长袍,坐在堂屋里办公
和见客。她的眼和耳控制着全个院子,她的咳嗽与哈欠都是一种信号——二号与三号客厅的
客人们若吵闹得太凶了,她便象放炮似的咳嗽一两声,教他们肃静下来;她若感到疲倦便放
一声象空袭警报器似的哈欠,教客人们鞠躬告退。
在堂屋坐腻了,她才到各屋里象战舰的舰长似的检阅一番,而二三等的客人才得到机会
向她报告他们的来意。她点头,就是“行”;她皱眉,便是“也许行”;她没任何的表示,
便是“不行”。假若有不知趣的客人,死气白赖的请求什么,她便责骂尤桐芳。
午饭后,她要睡一会儿午觉。只要她的卧室的帘子一放下来,全院的人都立刻闭上了
气,用脚尖儿走路。假若有特号的客人,她可以牺牲了午睡,而精神也不见得疲倦。她是天
生的政客。
遇到好的天气,她不是带着招弟,便是瑞丰太太,偶尔的也带一两个她最宠爱的“姑
娘”,到中山公园或北海去散散步,顺便展览她的头式和衣裳的新样子——有许多“新贵”
的家眷都特意的等候着她,好模仿她的头发与衣服的式样。在这一方面,她的创造力是惊人
的:她的灵感的来源最显著的有两个,一个是妓女,一个是公园里的图画展览会。妓女是非
打扮得漂亮不可的。可是,从历史上看,在民国以前,名妓多来自上海与苏州,她们给北平
带来服装打扮的新式样,使北平的妇女们因羡慕而偷偷的模仿。民国以后,妓女的地位提高
了一些,而女子教育也渐渐的发达,于是女子首先在梳什么头,作什么样的衣服上有了一点
自由,她们也就在这个上面表现出创造力来。这样,妓女身上的俗艳就被妇女们的雅致给压
倒。在这一方面,妓女们失去了领导的地位。大赤包有眼睛,从她的“干女儿”的脸上,头
上,身上,脚上,她看到了前几年的风格与式样,而加上一番揣摩。出人意料的,她恢复了
前几年曾经时行的头式,而配以最新式样的服装。她非常的大胆,硬使不调和的变成调和。
假若不幸而无论如何也不调谐,她会用她的气派压迫人们的眼睛,承认她的敢于故作惊人之
笔,象万里长城似的,虽然不美,而惊心动魄。在她这样打扮了的时节,她多半是带着招弟
去游逛。招弟是彻底的摩登姑娘,不肯模仿妈妈的出奇制胜。于是,一老一少,一常一奇,
就更显出妈妈的奇特,而女儿反倒平平常常了。当她不是这样怪里怪气的时候,她就宁教瑞
丰太太陪着她,也不要招弟,因为女儿的年轻貌美天然的给她不少威胁。
每逢公园里有画展,她必定进去看一眼。她不喜欢山水花卉与翎毛,而专看古装的美
人。遇到她喜爱的美人,她必定购一张。她愿意教“冠所长”三个字长期的显现在大家眼
前,所以定画的时节,她必嘱咐把这三个字写在特别长的红纸条上,而且字也要特别的大。
画儿定好,等到“取件”的时节,她不和画家商议,而自己给打个八折。她觉得若不这样
办,就显不出所长的威风,好象妓女检查所所长也是画家们的上司似的。画儿取到家中之
后,她到夜静没人的时候,才命令晓荷给她展开,她详细的观赏。古装美人衣服上的边缘如
何配色,头发怎样梳,额上或眉间怎样点“花子”,和拿着什么样的扇子,她都要细心的观
摩。看过两三次,她发明了宽袖宽边的衣服,或象唐代的长髻垂发,或眉间也点起“花
子”,或拿一把绢制的团扇。她的每一件发明,都马上成为风气。
假若招弟专由电影上取得装饰的模范,大赤包便是温故知新,从古旧的本位的文化中去
发掘,而后重新改造。她并不懂得什么是美,可是她的文化太远太深了,使她没法不利用文
化中的色彩与形式。假若文化是一条溪流,她便是溪水的泡沫,而泡沫在遇上相当合适的所
在,也会显出它的好看。她不懂得什么叫文化,正象鱼不知道水是什么化合的一样。但是,
鱼若是会浮水,她便也会戏弄文化。
在她的心里,她只知道出风头,与活得舒服。事实上,她却表现着一部分在日本辖制下
的北平人的精神状态。这一部分人是投降给日本人的。在投降之后,他们不好意思愧悔,而
心中又总有点不安,所以他们只好鬼混,混到哪里是哪里,混到几时是几时。这样,物质的
享受与肉欲的放纵成了他们发泄感情的唯一的出路。假若“气节”令他们害怕,他们会以享
受与纵欲自取灭亡,作个风流鬼。他们吸鸦片,喝药酒,捧戏子,玩女人;他们也讲究服装
打扮。在这种心理下,大赤包就成了他们的女人的模范。大赤包的成功是她误投误撞的碰到
了汉奸们的心理状态。在她,她始终连什么亡国不亡国都根本没有思索过。她只觉得自己有
天才,有时运,有本领,该享受,该作大家的表率。她使大家有了事作,有了出风头的机会
与启示。她看不起那模仿她的女人们,因为她们缺乏着创造的才智。况且,她们只能模仿她
的头发,衣装,与团扇,而模仿不了她作所长。她是女英雄,能抓住时机自己升官发财,而
不手背朝下去向男人要钱买口红与钻石。站在公园或屋里,她觉得她的每一个脚指头都嘎噔
嘎噔的直响!
在她的客厅里,她什么都喜欢谈,只是不谈国事。南京的陷落与武汉的成为首都,已使
她相信她可以高枕无忧的作她的事情了。她并不替日本人思索什么,她觉得日本人的占据北
平实在是为她打开一个天下。她以为若没有她,日本驻北平的军队便无从得到花姑娘,便无
法防止花柳病的传播,而连冠家带她娘家的人便不会得到一切享受。她觉得她比日本人还更
重要。她与日本人的关系,她以为,不是主与仆的,而是英雄遇见了好汉,相得益彰。因
此,北平全城只要有集会她必参加,而且在需要锦标与奖品的时候,她必送去一份。这样,
她感到她是与日本人平行的,并不分什么高低。
赶到她宴请日本人的时候,她也无所不尽其极的把好的东西拿出来,使日本人不住的吸
气。她要用北平文化中的精华,教日本人承认她的伟大。她不是汉奸,不是亡国奴,而是日
本人在吃喝穿戴等等上的导师。日本人,正如同那些妓女,都是她的宝贝儿,她须给他们好
的吃喝,好的娱乐。她是北平的皇后,而他们不过是些乡下孩子。
假如大赤包象吃了顺气丸似的那么痛快,冠晓荷的胸中可时时觉得憋闷。他以为日本人
进了北平,他必定要走一步好运。可是,他什么也没得到。他奔走得比谁都卖力气,而成绩
比谁都坏。他急躁,他不平。他的过去的经历与资格不但不足以帮助他,反倒象是一种障
碍。高不成,低不就,他落了空。他几乎要失去自信,而怀疑自己已经控制不住环境与时代
了。他不晓得自己是时代的渣滓,而以为自己是最会随机应变抓住时机的人。照着镜子,他
问自己:“你有什么缺点呢?怎么会落在人家后头了呢?”他不明白,他觉得日本人的攻占
北平一定有点错误,要不然,怎会没有他的事作呢?对于大赤包的得到职位,他起初是从心
里真的感觉快活。他以为连女人还可以作官,他自己就更不成问题了。可是,官职老落不到
他的头上来,而太太的气焰一天高似一天,他有点受不住了。他又不能不承认事实,太太作
官是千真万确的,而凡是官就必有官的气派,太太也非例外。他只好忍气吞声的忍耐着。他
知道,太太已经是不好随便得罪的,况且是有官职的太太呢。他不便自讨无趣的和她表示什
么。反之,他倒应该特别的讨太太的喜欢,表示对她的忠诚与合作。因此,他心里明明喜爱
桐芳,可也没法不冷淡她。假若他还照以前那样宠爱桐芳,他知道必定会惹起大赤包的反
感,而自己也许碰一鼻子灰。他狠心的牺牲了桐芳,希望在他得到官职以后,再恢复旧日的
生活秩序。他听到太太有把桐芳送到窑子去的毒计,也不敢公开的反对;他绝对不能得罪太
太,太太是代表着一种好运与势力。鸡蛋是不便和石头相碰的;他很自傲,但是时运强迫他
自认为鸡蛋。
他可是仍然不灰心。他还见机会就往前钻;时运可以对不起他,他可不能对不起自己。
在钻营而外,他对于一些小的事情也都留着心,表现出自己的才智。租下钱家的房子是他的
主意。这主意深得太太的嘉奖。把房子租下来,转租给日本人,的确是个妙计。自从他出卖
了钱先生,他知道,全胡同的人都对他有些不敬。他不愿意承认作错了事,而以为大家对他
的不敬纯粹出于他的势力不足以威镇一方的。当大赤包得了所长的时候,他以为大家一定要
巴结他了。可是他们依旧很冷淡,连个来道喜的也没有。现在,他将要作二房东,日本人,
连日本人,都要由他手里租房住!二房东虽然不是什么官衔,可是房客是日本人,这个威风
可就不小。他已经板着面孔训示了白巡长:“我说,白巡长,”他的眼皮眨巴的很灵动,
“你晓得一号的房归了我,不久就有日本人来住。咱们的胡同里可是脏得很,你晓得日本人
是爱干净的。你得想想办法呀!”
白巡长心中十分讨厌冠晓荷,可是脸上不便露出来,微笑着说:“冠先生,胡同里的穷
朋友多,拿不出清洁费呀!”“那是你的事,我没法管!”冠先生的脸板得有棱有角的说。
“你设法办呢,讨日本人的喜欢!你不管呢,日本人会直接的报告上去,我想对你并没有好
处!我看,你还是劝大家拿点钱,雇人多打扫打扫好!大家出钱,你作了事,还不好?”他
没等白巡长再回出话来,就走了进去,心中颇为得意。有日本人租他的房,他便拿住了白巡
长,也就是拿住了全胡同的人。
当大赤包赠送银杯,锦标,或别的奖品的时候,冠晓荷总想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上,绣
上,或写上。大赤包不许:“你不要这样子呀!”她一点不客气的说。“写上你算怎回事
呢?难道还得注明了你是我的丈夫?”
晓荷心里很不好受,可是他还尽心的给她想该题什么字样。他的学问有限的很;唯其如
此,他才更能显出绞尽脑汁的样子,替她思索。他先声明:“我是一片忠心,凡事决不能马
马虎虎!”然后,他皱上眉,点上香烟,研好了墨,放好了纸,把《写信不求人》,《春联
大全》之类的小册子堆在面前,作为参考书,还嘱咐招弟们不要吵闹,他才开始思索。他假
嗽,他喝茶,他闭眼,他背着手在屋中来回的走。这样闹哄了许久,他才写下几个字来。写
好,他放开轻快的步子,捧着那张纸象捧着圣旨似的,去给大赤包看。她气派很大的眯着眼
看一看,也许看见了字,也许根本没看见,就微微一点头:“行啦!”事实上,她多半是没
有看见写的是什么。在她想,只要杯或盾是银的,旗子是缎子的,弄什么字就都无所不可。
为表示自己有学问,晓荷自己反倒微笑着批评:“这还不十分好,我再想想看!”
遇到蓝东阳在座,晓荷必和他斟酌一番。蓝东阳只会作诗与小品文,对编对联与题字等
等根本不懂。可是他不便明说出来,而必定用黄牙啃半天他的黑黄的指甲,装着用脑子的样
子。结果,还是晓荷胜利,因为东阳的指甲已啃到无可再啃的时节总是说:“我非在夜间极
安静的时候不能用脑子!算了吧,将就着用吧!”这样战胜了东阳,晓荷开始觉得自己的确
有学问,也就更增加了点怀才不遇之感——一种可以自傲的伤心。
一个怀才不遇的人特别爱表现他的才。晓荷,为表现自己的才气,给大赤包造了一本名
册。名册的“甲”部都是日本人,“乙”部是伪组织的高官,“丙”部是没有什么实权而声
望很高,被日本人聘作咨议之类的“元老”,“丁”部是地方上有头脸的人。他管这个名册
叫做四部全书,仿佛堪作四库全书的姐妹著作似的。每一个名下,他详细的注好:年龄,住
址,生日,与嗜好。只要登在名册上,他便认为那是他的友人,设法去送礼。送礼,在他
看,是征服一切人之特效法宝。为送礼,他和瑞丰打过赌;瑞丰输了。瑞丰以为晓荷的办法
是大致不错的,不过,他怀疑日本人是否肯接受晓荷的礼物。他从给日本人作特务的朋友听
到:在南京陷落以后,日本军官们已得到训令——他们应当鼓励中国人吸食鸦片,但是不论
在任何场合,他们自己不可以停留在有鸦片烟味的地方,免得受鸦片的香味的诱惑;他们不
得接受中国人的礼物。瑞丰报告完这点含有警告性的消息,晓荷闭了闭眼,而后噗哧一笑。
“瑞丰!你还太幼稚!我告诉你,我亲眼看见过日本人吸鸦片!命令是命令,命令改变不了
鸦片的香美!至于送礼,咱们马上打个赌!”他打开了他的四部全书。“你随便指定一个日
本人,今天既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中国的或日本的节日,我马上送过一份礼去,看他收不
收,他收下,你输一桌酒菜,怎样?”
瑞丰点了头。他知道自己要输,可是不便露出怕输一桌酒席的意思。
晓荷把礼物派人送出去,那个人空着手回来,礼物收下了。
“怎样?”晓荷极得意的问瑞丰。
“我输了!”瑞丰心疼那桌酒席,但是身为科长,不便说了不算。
“为这种事跟我打赌!你老得输!”晓荷微笑着说。也不仅为赢了一桌酒席得意,而也
更得意日本人接受了他的礼物。“告诉你,只要你肯送礼,你几乎永远不会碰到摇头的人!
只要他不摇头,他——无论他是怎样高傲的人——便和你我站得肩膀一边齐了!告诉你,我
一辈子专爱惩治那些挑着眉毛,自居清高的人。怎么惩治,给他送礼。礼物会堵住一切人的
嘴,会软化一切人的心,日本人也是人;既是人,就得接我的礼;接了我的礼,他便什么威
风也没有了!你信不信?”
瑞丰只有点头,说不上什么来。自从作了科长,他颇有些看不起冠大哥。可是冠大哥的
这一片话实在教他钦佩,他没法不恢复以前对冠先生的尊敬。冠先生虽然现在降了一等,变
成了冠大哥,到底是真有“学问”!他想,假若他自己也去实行冠大哥的理论,大概会有那
么一天,他会把礼物送给日本天皇,而天皇也得拍一拍他的肩膀,叫他一声老弟的。
因为研究送礼,晓荷又发现了日本人很迷信。他不单看见了日本军人的身上带着神符与
佛像,他还听说:日本人不仅迷信神佛,而且也迷信世界上所有的忌讳。日本人也忌讳西洋
人的礼拜五,十三,和一枝火柴点三枝香烟。他们好战,所以要多方面的去求保佑。他们甚
至于讨厌一切对他们的预言。英国的威尔斯预言过中日的战争,并且说日本人到了湖沼地带
便因瘟疫而全军覆没。日本人的“三月亡华论”已经由南京陷落而不投降,和台儿庄的大捷
而成了梦想。他们想起来威尔斯的预言,而深怕被传染病把他们拖进坟墓里去。因此,他们
不惜屠了全村,假若那里发现了霍乱或猩红热。他们的武士道精神使他们不怕死,可是知道
了自己准死无疑,他们又没法不怕死。他们怕预言,甚至也怕说“死”。根据着这个道理,
晓荷送给日本人的礼物总是三样。他避免“四”,因为“四”和死的声音相近。这点发现使
他名闻九城,各报纸不单有了记载,而且都有短评称赞他的才智。
这些小小的成功,可是并没能完全减去他心中的苦痛。他已是北平的名人,东方画艺研
究会,大东亚文艺作家协会(这是蓝东阳一手创立起来的),三清会(这是道门的一个新组
织,有许多日本人参加);还有其他的好些个团体,都约他入会,而且被选为理事或干事。
他几乎得天天去开会,在会中还要说几句话,或唱两段二簧,当有游艺节目的时候。可是,
他作不上官!他的名片上印满了理事,干事等等头衔,而没有一个有分量的。他不能对新朋
友不拿出名片来,而那些不支薪的头衔只招人家对他翻白眼!当他到三清会或善心社去看扶
乩或拜神的时候,他老暗暗的把心事向鬼神们申诉一番:“对神仙,我决不敢扯假话!论吃
喝穿戴,有太太作所长,也就差不多了。不过,凭我的经验与才学,没点事作,实在不大象
话呀!我不为金钱,还能不为身分地位吗?我自己还是小事,你们作神佛的总得讲公道呀;
我得不到一官半职的,不也是你们的羞耻吗?”闭着眼,他虔诚的这样一半央求,一半讥
讽,心中略为舒服一点。可是申诉完了,依然没有用处,他差不多要恨那些神佛了。神佛,
但是,又不可以得罪;得罪了神佛也许要出点祸事呢!他只好轻轻的叹气。叹完了气,他还
得有说有笑的和友人们周旋。他的胸口有时候一窝一窝的发痛!胸口一痛,他没法不低声的
骂了:“白亡了会子国,他妈的连个官儿也作不上,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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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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