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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偷生(43)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43:25 1999), 转信

            
    广州陷落。我军自武汉后撤。

    北平的日本人又疯了。胜利!胜利!胜利以后便是和平,而和平便是中国投降,割让华
北!北平的报纸上登出和平的条件:日本并不要广州与武汉,而只要华北。

    汉奸们也都高了兴,华北将永远是日本人的,也就永远是他们的了!

    可是,武汉的撤退,只是撤退;中国没有投降!

    狂醉的日本人清醒过来以后,并没找到和平。他们都感到头疼。他们发动战争,他们也
愿极快的结束战争,好及早的享受两天由胜利得来的幸福。可是,他们只发动了战争,而中
国却发动了不许他们享受胜利!他们失去了主动。他们只好加紧的利用汉奸,控制华北,用
华北的资源,粮草,继续作战。

    瑞宣对武汉的撤退并没有象在南京失守时那么难过。在破箱子底上,他找出来一张不知
谁藏的,和什么时候藏的,大清一统地图来。把这张老古董贴在墙上,他看到了重庆。在地
图上,正如在他心里,重庆离他好象并不很远。在从前,重庆不过是他记忆中的一个名词,
跟他永远不会发生什么关系。今天,重庆离他很近,而且有一种极亲密的关系。他觉得只要
重庆说“打”,北平就会颤动;只要重庆不断的发出抗战的呼声,华北敌人的一切阴谋诡计
就终必象水牌上浮记着的账目似的,有朝一日必被抹去,抹得一干二净。看着地图,他的牙
咬得很紧。他必须在北平立稳,他的一思一念都须是重庆的回响!他须在北平替重庆抬着头
走路,替全中国人表示出:中国人是不会投降的民族!

    在瑞宣这样沉思的时候,冠家为庆祝武汉的撤退,夜以继日的欢呼笑闹。第一件使他们
高兴的是蓝东阳又升了官。

    华北,在日本人看,是一把拿定了。所以,他们应一方面加紧的肃清反动分子,一方面
把新民会的组织扩大,以便安抚民众。日本人是左手持剑,右手拿着昭和糖,威胁与利诱,
双管齐下的。

    新民会改组。它将是宣传部,社会部,党部,与青年团合起来的一个总机关。它将设立
几处,每处有一个处长。它要作宣传工作,要把工商界的各行都组织起来,要设立少年团与
幼年团,要以作顺民为宗旨发动仿佛象一个政党似的工作。

    在这改组的时节,原来在会的职员都被日本人传去,当面试验,以便选拔出几个处长和
其他的重要职员。蓝东阳的相貌首先引起试官的注意,他长得三分象人,七分倒象鬼。日本
人觉得他的相貌是一种资格与保证——这样的人,是地道的汉奸胎子,永远忠于他的主人,
而且最会欺压良善。

    东阳的脸已足引起注意,恰好他的举止与态度又是那么卑贱得出众,他得了宣传处处
长。当试官传见他的时候,他的脸绿得和泡乏了的茶叶似的,他的往上吊着的眼珠吊上去,
一直没有回来,他的手与嘴唇都颤动着,他的喉中堵住一点痰。他还没看见试官,便已鞠了
三次最深的躬,因为角度太大,他几乎失去身体的平衡,而栽了下去。当他走近了试官身前
的时候,他感激得落了泪。试官受了感动,东阳得到了处长。

    头一处给他预备酒席庆贺升官的当然是冠家。他接到了请帖,可是故意的迟到了一个半
钟头。及来到冠家,他的架子是那么大,连晓荷的善于词令都没能使他露一露黄牙。进门
来,他便半坐半卧的倒在沙发上,一语不发。他的绿脸上好象搽上了一层油,绿得发光。人
家张罗他的茶水,点心,他就那么懒而骄傲的坐着,把头窝在沙发的角儿上,连理也不理。
人家让他就位吃酒,他懒得往起立。让了三四次,他才不得已的,象一条毛虫似的,把自己
拧咕①到首座。屁股刚碰到椅子,他把双肘都放在桌子上,好象要先打个盹儿的样子。他的
心里差不多完全是空的,而只有“处长,处长”随着心的跳动,轻轻的响。他不肯喝酒,不
肯吃菜,表示出处长是见过世面的,不贪口腹。赶到酒菜的香味把他的馋涎招出来,他才猛
孤丁的夹一大箸子菜,放在口里,旁若无人的大嚼大咽。

    大赤包与冠晓荷交换了眼神,他们俩决定不住口的叫处长,象叫一个失了魂的孩子似
的。他们认为作了处长,理当摆出架子;假若东阳不肯摆架子,他们还倒要失望呢。他们把
处长从最低音叫到最高音,有时候二人同时叫,而一高一低,象二部合唱似的。

    任凭他们夫妇怎样的叫,东阳始终不哼一声。他是处长,他必须沉得住气;大人物是不
能随便乱说话的。甜菜上来,东阳忽然的立起来,往外走,只说了声:“还有事!”

    他走后,晓荷赞不绝口的夸奖他的相貌:“我由一认识他,就看出来蓝处长的相貌不
凡。你们注意没有?他的脸虽然有点发绿,可是你们细看,就能看出下面却有一层极润的紫
色儿,那叫朱砂脸,必定掌权!”

    大赤包更实际一些:“管他是什么脸呢,处长才是十成十的真货,我看哪,哼!”她看
了高第一眼。等到只剩了她与晓荷在屋里的时候,她告诉他:“我想还是把高第给东阳吧。
处长总比科长大多了!”

    “是的!是的!所长所见甚是!你跟高第说去!这孩子,总是别别扭扭的,不听话!”

    “我有主意!你甭管!”

    其实,大赤包并没有什么高明的主意。她心里也知道高第确是有点不听话。

    高第的不听话已不止一天。她始终不肯听从着妈妈去“拴”住李空山。李空山每次来
到,除了和大赤包算账,(大赤包由包庇暗娼来的钱,是要和李空山三七分账的,)便一直
到高第屋里去,不管高第穿着长衣没穿,还是正在床上睡觉。他俨然以高第的丈夫自居。进
到屋中,他便一歪身倒在床上。高兴呢,他便闲扯几句;不高兴,他便一语不发,而直着两
眼盯着她。他逛惯了窑子,娶惯了妓女;他以为一切妇女都和窑姐儿差不多。

    高第不能忍受这个。她向妈妈抗议。大赤包理直气壮的教训女儿:“你简直的是胡涂!
你想想看,是不是由他的帮忙,我才得到了所长?自然喽,我有作所长的本事与资格;可
是,咱们也不能忘恩负义,硬说不欠他一点儿情!由你自己说,你既长得并不象天仙似的,
他又作着科长,我看不出这件婚事有什么不配合的地方。你要睁开眼看看事情,别闭着眼作
梦!再说,他和我三七分账,我受了累,他白拿钱,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你要是明
理,就该牢笼住他;你要是嫁给他,难道他还好意思跟老丈母娘三七分账吗?你要知道,我
一个人挣钱,可是给你们大家花;我的钱并没都穿在我自己的肋条骨上!”

    抗议没有用,高第自然的更和桐芳亲近了。可是,这适足以引起妈妈对桐芳增多恶感,
而想马上把桐芳赶到妓院里去。为帮忙桐芳,高第不敢多和桐芳在一块。她只好在李空山躺
到她的床上的时候,气呼呼的拿起小伞与小皮包走出去,一走就是一天。她会到北海的山石
上,或公园的古柏下,呆呆的坐着;到太寂寞了的时节,她会到晓荷常常去的通善社或崇善
社去和那些有钱的,有闲的,想用最小的投资而获得永生的善男善女们鬼混半天。

    高第这样躲开,大赤包只好派招弟去敷衍李空山。她不肯轻易放手招弟,可是事实逼迫
着她非这样作不可。她绝对不敢得罪李空山。惹恼了李空山,便是砸了她的饭锅。

    招弟,自从妈妈作了所长,天天和妓女们在一块儿说说笑笑,已经失去了她的天真与少
女之美。她的本质本来不坏。在从前,她的最浪漫的梦也不过和小女学生们的一样——小说
与电影是她的梦的资料。她喜欢打扮,愿意有男朋友,可是这都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哀而不
伤的,青春的游戏。她还没想到过男女的问题和男女间彼此的关系与需要。她只觉得按照小
说与电影里的办法去调动自己颇好玩——只是好玩,没有别的。现在,她天天看见妓女。她
忽然的长成了人。她从妓女们身上看到了肉体,那无须去想象,而一眼便看清楚的肉体。她
不再作浪漫的梦,而要去试一试那大胆的一下子跳进泥塘的行动——象肥猪那样似的享受泥
塘的污浊。

    真的,她的服装与头发脸面的修饰都还是摩登的,没有受娼妓们的影响。可是,在面部
的表情上,与言语上,她却有了很大的变动。她会老气横秋的,学着妓女们的口调,说出足
以一下子就跳入泥淖的脏字,而嬉皮笑脸的满意自己的大胆,咂摸着脏字里所藏蕴着的意
味。她所受的那一点学校教育不够教她分辨是非善恶的,她只有一点直觉,而不会思想。这
一点少女的直觉,一般的说,是以娇羞与小心为保险箱的。及至保险箱打开了,不再锁上,
她便只顾了去探索一种什么更直接的,更痛快的,更原始的,愉快,而把害羞与小心一齐扔
出去,象摔出一个臭鸡蛋那么痛快。她不再运用那点直觉,而故意的睁着眼往泥里走。她的
青春好象忽然被一阵狂风刮走,风过去,剩下一个可以与妓女为伍的小妇人。她接受了妈妈
的命令,去敷衍李空山。

    李空山看女人是一眼便看到她们的最私秘的地方去的。在这一点上,他很象日本人。见
招弟来招待他,他马上拉住她的手,紧跟着就吻了她,摸她的身上。这一套,他本来久想施
之于高第的,可是高第“不听话”。现在,他对比高第更美更年轻的招弟用上了这一套,他
马上兴奋起来,急忙到绸缎庄给她买了三身衣料。

    大赤包看到衣料,心里颤了一下。招弟是她的宝贝,不能随便就被李空山挖了去。可
是,绸缎到底是绸缎,绸缎会替李空山说好话。她不能教招弟谢绝。同时,她相信招弟是聪
明绝顶的,一定不会轻易的吃了亏。所以,她不便表示什么。

    招弟并不喜欢空山。她也根本没有想到什么婚姻问题。她只是要冒险,尝一尝那种最有
刺激性的滋味,别人没敢,李空山敢,对她动手,那么也就无所不可。她看见不止一次,晓
荷偷偷的吻那些妓女。现在,她自己大胆一点,大概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过错与恶果。

    武汉陷落,日本人要加紧的肃清北平的反动分子,实行清查户口,大批的捉人。李空山
忙起来。他不大有工夫再来到高第的床上躺一躺。他并不忠心于日本主子,而是为他自己弄
钱。他随便的捕人,捕得极多,而后再依次的商议价钱,肯拿钱的便可以被释放;没钱的,
不管有罪无罪,便丧掉生命。在杀戮无辜的人的时候,他的胆子几乎与动手摸女人是一边儿
大的。

    大赤包见李空山好几天没来,很不放心。是不是女儿们得罪了他呢?她派招弟去找他:
“告诉你,招弟,乖乖!去看看他!你就说:武汉完了事,大家都在这里吃酒;没有他,大
家都怪不高兴的!请他千万抓工夫来一趟,大家热闹一天!穿上他送给你的衣裳!听见没
有?”

    把招弟打发走,她把高第叫过来。她皱上点眉头,象是很疲乏了的,低声的说:“高
第,妈妈跟你说两句话。我看出来,你不大喜欢李空山,我也不再勉强你!”她看着女儿,
看了好大一会儿,仿佛是视察女儿领会了妈妈的大仁大义没有。“现在蓝东阳作了处长,我
想总该合了你的意吧?他不大好干净,可是那都因为他没有结婚,他若是有个太太招呼着
他,他必定不能再那么邋遢了。说真的,他要是好好的打扮打扮,还不能不算怪漂亮的呢!
况且,他又年轻,又有本事;现在已经是处长,焉知道不作到督办什么的呢!好孩子,你听
妈妈的话!妈妈还能安心害了你吗?你的岁数已经不小了,别老教妈妈悬着心哪!妈妈一个
人打里打外,还不够我操心的?好孩子,你跟他交交朋友!你的婚事要是成了功,不是咱们
一家子都跟着受用吗?”说完这一套,她轻轻的用拳头捶着胸口。

    高第没有表示什么。她讨厌东阳不亚于讨厌李空山。就是必不得已而接受东阳,她也得
先和桐芳商议商议;遇到大事,她自己老拿不定主意。

    乘着大赤包没在家,高第和桐芳在西直门外的河边上,一边慢慢的走,一边谈心。河仅
仅离城门有一里来地,可是河岸上极清静,连个走路的人也没有。岸上的老柳树已把叶子落
净。在秋阳中微摆着长长的柳枝。河南边的莲塘只剩了些干枯到能发出轻响的荷叶,塘中心
静静的立着一只白鹭。鱼塘里水还不少,河身可是已经很浅,只有一股清水慢慢的在河心流
动,冲动着一穗穗的长而深绿的水藻。河坡还是湿润的,这里那里偶尔有个半露在泥外的田
螺,也没有小孩们来挖它们。秋给北平的城郊带来萧瑟,使它变成触目都是秋色,一点也不
象一个大都市的外围了。

    走了一会儿。她们俩选了一棵最大的老柳,坐在它的露在地面上的根儿上。回头,她们
可以看到高亮桥,桥上老不断的有车马来往,因此,她们不敢多回头;她们愿意暂时忘了她
们是被圈在大笼子——北平——的人,而在这里自由的吸点带着地土与溪流的香味的空气。

    “我又不想走了!”桐芳皱着眉,吸着一根香烟;说完这一句,她看着慢慢消散的烟。

    “你不想走啦?”高第好象松了一口气似的问。“那好极啦!

    你要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

    桐芳眯着眼看由鼻孔出来的烟,脸上微微有点笑意,仿佛是享受着高第的对她的信任。

    “可是,”高第的短鼻子上纵起一些小褶子,“妈妈真赶出你去呢?教你到……”

    桐芳把半截烟摔在地上,用鞋跟儿碾碎,撇了撇小嘴:“我等着她的!我已经想好了办
法,我不怕她!你看,我早就想逃走,可是你不肯陪着我。我一想,斗大的字我才认识不到
一石,我干什么去呢?不错,我会唱点玩艺儿;可是,逃出去再唱玩艺儿,我算怎么一回事
呢?你要是同我一道走,那就不同了;你起码能写点算点,大小能找个事作;你作事,我愿
意刷家伙洗碗的作你的老妈子;我敢保,咱们俩必定过得很不错!可是,你不肯走;我一个
人出去没办法!”“我舍不得北平,也舍不得家!”高第很老实的说了实话。桐芳笑了笑。
“北平教日本人占着,家里教你嫁给刽子手,你还都舍不得!你忘了,忘了摔死一车日本兵
的仲石,忘了说你是个好姑娘的钱先生!”

    高第把双手搂在磕膝上,楞起来。楞了半天,她低声的说:“你不是也不想走啦?”

    桐芳一扬头,把一缕头发摔到后边去:“不用管我,我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

    “不能告诉你!”

    “那,我也有我的办法!反正我不能嫁给李空山,也不能嫁给蓝东阳!我愿意要谁,才
嫁给谁!”高第把脸扬起来,表示出她的坚决。是的,她确是说了实话。假使她不明白任何
其他的事,她可是知道婚姻自由。自由结婚成了她的一种信仰。她并说不出为什么婚姻应当
自由,她只是看见了别人那么作,所以她也须那么作。她在生命上,没有任何足以自傲的地
方,而时代强迫着她作个摩登小姐。怎样才算摩登?自由结婚!只要她结了婚,她好象就把
生命在世界上拴牢,这,她与老年间的妇女并没有什么差别。可是,她必须要和老妇女们有
个差别。怎样显出差别?她要结婚,可是上面必须加上“自由”!结婚后怎样?她没有过
问。凭她的学识与本事,结婚后她也许挨饿,也许生了娃娃而弄得稀屎糊在娃娃的脑门上。
这些,她都没有想过。她只需要一段浪漫的生活,由恋爱而结婚。有了这么一段经历,她便
成了摩登小姐,而后堕入地狱里去也没关系!她是新时代的人,她须有新时代的迷信,而且
管迷信叫作信仰。她没有立足于新时代的条件,而坐享其成的要吃新时代的果实。历史给了
她自由的机会,可是她的迷信教历史落了空。

    桐芳半天没有出声。

    高第又重了一句:“我愿意要谁才嫁给谁!”

    “可是,你斗得过家里的人吗?你吃着家里,喝着家里,你就得听他们的话!”桐芳的
声音很低,而说得很恳切。“你知道,高第,我以后帮不了你的忙了,我有我的事!我要是
你,我就跺脚一走!在我们东北,多少女人都帮着男人打日本鬼子。你为什么不去那么办?
你走,你才能自由!你信不信?”

    “你到底要干什么呢?怎么不帮忙我了呢?”

    桐芳轻轻的摇了摇头,闭紧了嘴。

    待了半天,桐芳摘下一个小戒指来,递到高第的手里,而后用双手握住高第的手:“高
第!从今以后,在家里咱们彼此不必再说话。他们都知道咱俩是好朋友,咱们老在一块儿招
他们的疑心。以后,我不再理你,他们也许因为咱俩不相好了,能多留我几天。这个戒指你
留着作个纪念吧!”高第害了怕。“你,你是不是想自杀呢?”

    桐芳惨笑了一下:“我才不自杀!”

    “那你到底……”

    “日后你就明白了,先不告诉你!”桐芳立起来,伸了伸腰;就手儿揪住一根柳条。高
第也立了起来:“那么,我还是没有办法呀!”

    “话已经说过了,你有胆子就有出头之日;什么都舍不得,就什么也作不成!”

    回到家中,太阳已经快落下去。

    招弟还没有回来。

    大赤包很想不动声色,可是没能成功。她本来极相信自己与招弟的聪明,总以为什么人
都会吃亏,而她与她的女儿是绝对不会的。可是,天已经快黑了,而女儿还没有回来,又是
个无能否认的事实。再说,她并不是不晓得李空山的厉害。她咬上了牙。这时候,她几乎真
象个“母亲”了,几乎要责备自己不该把女儿送到虎口里去。可是,责备自己便是失去自
信,而她向来是一步一个脚印儿的女光棍;光棍是绝对不能下“罪己诏”的!不,她自己没
有过错,招弟也没有过错;只是李空山那小子可恶!她须设法惩治李空山!

    她开始在院中慢慢的走遛儿,一边儿走一边儿思索对付李空山的方法。她一时想不出什
么方法来,因为她明知道空山不是好惹的。假若,她想,方法想得不好,而自己“赔了夫人
又折兵”那才丢透了脸!这样一想,她马上发了怒。她干嗽了一两声,一股热气由腹部往上
冲,一直冲到胸口,使她的胸中发辣。这股热气虽然一劲儿向上冲,可是她的皮肤上反倒觉
得有点冷,她轻颤起来。一层小鸡皮疙疸盖住了她满脸的雀斑。她不能再想什么了。只有一
个观念象虫儿似的钻动她的心——她丢了人!

    作了一辈子女光棍,现在她丢了人!她不能忍受!算了,什么也无须想了,她去和李空
山拚命吧!她握紧了拳,抹着蔻丹的指甲把手心都抠得有点疼。是的,什么也不用再说,拚
命去是唯一的好办法。晓荷死了有什么关系呢?高第,她永远没喜爱过高第;假若高第随便
的吃了大亏,也没多大关系呀。桐芳,哼,桐芳理应下窑子;桐芳越丢人才越好!一家人
中,她只爱招弟。招弟是她的心上的肉,眼前的一朵鲜花。而且,这朵鲜花绝不是为李空山
预备着的!假若招弟而是和一位高贵的人发生了什么关系,也就没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不
幸,单单是李空山抢去招弟,她没法咽下这口气!李空山不过是个科长啊!

    她喊人给她拿一件马甲来。披上了马甲,她想马上出去找李空山,和他讲理,和他厮
打,和他拚命!但是,她的脚却没往院外走。她晓得李空山是不拿妇女当作妇女对待的人;
她若打他,他必还手,而且他会喝令许多巡警来帮助他。她去“声讨”,就必吃更大的亏,
丢更多的脸。她是女光棍,而他恰好是无赖子。

    晓荷早已看出太太的不安,可是始终没敢哼一声。他知道太太是善于迁怒的人,他一开
口,也许就把一堆狗屎弄到自己的头上来。

    再说,他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大赤包,李空山都作了官,而他自己还没有事作,他乐
得的看看两个官儿象两条凶狗似的恶战一场。他几乎没有关切女儿的现在与将来。在他看,
女儿若真落在李空山手里呢,也好。反之,经过大赤包的一番争斗而把招弟救了出来呢,也
好。他非常的冷静。丢失了女儿和丢失了国家,他都能冷静的去承认事实,而不便动什么感
情。

    天上已布满了秋星,天河很低很亮。大赤包依然没能决定是否出去找空山和招弟。这激
起她的怒气。她向来是急性子,要干什么便马上去干。现在,她的心与脚不能一致,她没法
不发气。她找到晓荷作发气的目标。进到屋中,她象一大堆放过血的,没有力量的,牛肉似
的,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她的眼盯住晓荷。

    晓荷知道风暴快来到,赶紧板起脸来,皱起点眉头,装出他也很关切招弟的样子。他的
心里可是正在想:有朝一日,我须登台彩唱一回,比如说唱一出《九更天》或《王佐断
臂》;我很会作戏!

    他刚刚想好自己挂上髯口,穿上行头,应该是多么漂亮,大赤包的雷已经响了。

    “我说你就会装傻充楞呀!招弟不是我由娘家带来的,她是你们冠家的姑娘,你难道就
不着一点急?”

    “我很着急!”晓荷哭丧着脸说。“不过,招弟不是常常独自出去,回来的很晚吗?”

    “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她是去看……”她不敢往下说了,而啐了一大口唾沫。

    “我并没教她去!”晓荷反攻了一句。即使招弟真丢了人,在他想,也都是大赤包的过
错,而过错有了归处,那丢人的事仿佛就可以变成无关紧要了。

    大赤包顺手抄起一个茶杯,极快的出了手。哗啦!连杯子带窗户上的一块玻璃全碎了。
她没预计到茶杯会碰到玻璃上,可是及至玻璃被击碎,她反倒有点高兴,因为玻璃的声音是
那么大,颇足以助她的声势。随着这响声,她放开了嗓子:“你是什么东西!我一天到晚打
内打外的操心,你坐在家里横草不动,竖草不拿!你长着心肺没有?”

    高亦陀在屋中抽了几口烟,忍了一个盹儿。玻璃的声音把他惊醒。醒了,他可是不会马
上立起来。烟毒使他变成懒骨头。他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然后对着小磁壶的嘴
咂了两口茶,这才慢慢的坐起来。坐了一小会儿,他才轻挑软帘扭了出来。

    三言两语,把事情听明白,他自告奋勇找招弟小姐去。

    晓荷也愿意去,他是想去看看光景,假若招弟真的落在罗网里,他应当马上教李空山拜
见老泰山,而且就手儿便提出条件,教李空山给他个拿干薪不作事的官儿作。他以为自己若
能借此机会得到一官半职,招弟的荒唐便实在可以变为增光耀祖的事了,反之,他若错过了
这个机会,他觉得就有点对不起自己,而且似乎还有点对不起日本人——日本人占据住北
平,他不是理当去效力么?

    可是,大赤包不准他去。她还要把他留在家里,好痛痛快快的骂他一顿。再说,高亦
陀,在她看,是她的心腹,必定比晓荷更能把事情处理得妥当一些。她的脾气与成见使她忘
了详加考虑,而只觉得能挟制丈夫才见本领。

    高亦院对晓荷软不唧的笑了笑,象说相声的下场时那么轻快的走出去。

    大赤包骂了晓荷一百分钟!

    亦陀曾经背着大赤包给李空山“约”过好几次女人,他晓得李空山会见女人的地方。

    那是在西单牌楼附近的一家公寓里。以前,这是一家专招待学生的,非常规矩的,公
寓。公寓的主人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男的管账,女的操厨,另用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
仆给收拾屋子,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给沏茶灌水和跑跑腿儿。这里,没有熟人的介绍,绝
对租不到房间;而用功的学生是以在这里得到一个铺位为荣的。老夫妇对待住客们几乎象自
己的儿女,他们不只到月头收学生们的食宿费,而也关心着大家的健康与品行。学生们一致
的称呼他们老先生和老太太。学生们有了困难,交不上房租,只要说明了理由,老先生会叹
着气给他们垫钱,而且借给他们一些零花。因此,学生们在毕业之后,找到了事作,还和老
夫妇是朋友,逢节过年往往送来一些礼物,酬谢他们从前的厚道。这是北平的一家公寓,住
过这里的学生们,无论来自山南海北,都因为这个公寓而更多爱北平一点。他们从这里,正
如同在瑞蚨祥绸缎庄买东西,和在小饭馆里吃饭,学到了一点人情与规矩。北平的本身仿佛
就是个大的学校,它的训育主任便是每个北平人所有的人情与礼貌。

    七七抗战以后,永远客满的这一家公寓竟自空起来。大学都没有开学,中学生很少住公
寓的。老夫妇没了办法。他们不肯把公寓改成旅馆,因为开旅馆是“江湖”上的生意,而他
们俩不过是老老实实的北平人。他们也关不了门,日本人不许任何生意报歇业。就正在这个
当儿,李空山来到北平谋事。他第一喜爱这所公寓的地点——西单牌楼的交通方便,又是热
闹的地方。第二,他喜欢这所公寓既干净,又便宜。他决定要三间房。为了生计,老夫妇点
了头。

    刚一搬进来,李空山便带着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他们打了一夜的牌。老夫妇过来
劝阻,李空山瞪了眼。老夫妇说怕巡警来抄赌,李空山命令带来的女人把大门开开,教老夫
妇看看巡警敢进来不敢。半恼半笑的,李空山告诉老夫妇:“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是另一朝
代了?日本人喜欢咱们吸烟打牌!”说完,他命令“老先生”去找烟灯。老先生拒绝了,李
空山把椅子砸碎了两张。他是“老”军人,懂得怎样欺侮老百姓。

    第二天,他又换了个女人。老夫妇由央告而挂了怒,无论如何,请他搬出去。李空山一
语不发,坚决的不搬。老先生准备拚命:“老命不要了,我不能教你在这儿撒野!”李空山
还是不动,仿佛在这里生了根。

    最后,连那个女人也看不过去了,她说了话:“李大爷,你有的是钱,哪里找不到房
住,何苦跟这个老头子为难呢?”李空山卖了个面子,对女人说:“你说的对,小宝贝!”
然后,他提出了条件,教老夫妇赔偿五十元的搬家费。老夫妇承认了条件,给了钱,在李空
山走后,给他烧了一股高香。李空山把五十元全塞给了那个女人:“得啦,白住了两天房,
白玩了女人,这个买卖作得不错!”他笑了半天,觉得自己非常的漂亮,幽默。

    在李空山作了特高科的科长以后,他的第一件“德政”便是强占那所公寓的三间房。他
自己没有去,而派了四名腰里带着枪的“干员”去告诉公寓的主人:“李科长——就是曾经
被你撵出去的那位先生,要他原来住过的那三间房!”他再三再四的嘱咐“干员”们,务必
把这句话照原样说清楚,因为他觉得这句话里含有报复的意思。他只会记着小仇小怨,对小
仇小怨,他永远想着报复。为了报复小仇小怨,他不惜认敌作父。借着敌人的威风,去欺侮
一对无辜的老夫妇,是使他高兴与得意的事。

    公寓的老夫妇看到四只手枪,只好含着泪点了头。他们是北平人,遇到凌辱与委屈,他
们会责备自己“得罪了人”,或是叹息自己的运气不佳。他们既忍受日本人的欺压,也怕日
本人的爪牙的手枪。

    李空山并不住在这里,而只在高兴玩玩女人,或玩玩牌的时候,才想起这个“别墅”
来。每来一次,他必定命令老夫妇给三间屋里添置一点东西与器具;在发令之前,他老教他
们看看手枪。因此,这三间屋子收拾得越来越体面,在他高兴的时候,他会告诉“老先
生”:“你看,我住你的房间好不好?器具越来越多,这不是‘进步’么?”赶到“老先
生”问他添置东西的费用的时候,他也许瞪眼,也许拍着腰间的手枪说:“我是给日本人作
事的,要钱,跟日本人去要!我想,你也许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吧?”“老先生”不敢再问,
而悟出来一点道理,偷偷的告诉了太太:“认命吧,谁教咱们打不出日本人去呢?”

    高亦陀的心里没有一天忘记了怎样利用机会打倒大赤包,然后取而代之。因此,他对李
空山特别的讨好。他晓得李空山好色,所以他心中把李空山与女人拴了一个结。大赤包派他
去“制造”暗娼,他便一方面去工作,一方面向李空山献媚:“李科长,又有个新计划,不
知尊意如何?每逢有新下海的暗门子,我先把她带到这里来,由科长给施行洗礼,怎样?”

    李空山不明白什么叫“洗礼”,可是高亦陀轻轻挽了挽袖口,又挤了挤眼睛,李空山便
恍然大悟了,他笑得闭不上了嘴。好容易停住笑,他问:“你给我尽心,拿什么报答你呢?
是不是我得供给你点烟土?”

    高亦陀轻快的躲开,一劲儿摆手:“什么报酬不报酬呢?凭你的地位,别人巴结也巴结
不上啊,我顺手儿能办的事,敢提报酬?科长你要这么客气,我可就不敢再来了!”

    这一套恭维使李空山几乎忘了自己的姓氏,拍着高亦陀的肩头直喊“老弟!”于是,高
亦陀开始往“别墅”运送女人。

    高亦陀算计得很正确:假若招弟真的落了圈套,她必定是在公寓里。

    他猜对了。在他来到公寓以前,李空山已经和招弟在那里玩耍了三个钟头。

    招弟,穿着空山给她的夹袍和最高的高跟鞋,好象身量忽然的长高了许多。挺着她的小
白脖子,挺着她那还没有长得十分成熟的胸口,她仿佛要把自己在几点钟里变成个熟透了的
小妇人。她的黑眼珠放着些浮动的光儿,东瞭一下西瞭一下的好似要表示出自己的大胆,而
又有点不安。她的唇抹得特别的红,特别的大,见棱见角的,象是要用它帮助自己的勇敢。
她的头发烫成长长的卷儿,一部分垂在项上,每一摆动,那些长卷儿便微微刺弄她的小脖
子,有点发痒。额上的那些发鬈梳得很高,她时时翻眼珠向上看,希望能看到它们;发高,
鞋跟高,又加上挺着项与胸,她觉得自己是长成了人,应当有胆子作成人们所敢作的事。

    她忘了自己是多么娇小秀气。她忘了以前所有的一点生活的理想。她忘了从前的男朋友
们。她忘了国耻。假若在北平沦陷之后,她能常常和祁瑞全在一处,凭她的聪明与热气,她
一定会因反抗父母而表示出一点爱国的真心来。可是,瑞全走了。她只看到了妓女与父母所
作的卑贱无聊的事。她的心被享受与淫荡包围住。慢慢的,她忘了一切,而只觉得把握住眼
前的快乐是最实际最直截了当的。冲动代替了理想,她愿意一下子把自己变成比她妈妈更漂
亮,更摩登,也更会享受的女人。假若能作到这个,她想,她便是个最勇敢的女郎,即使天
塌下来也不会砸住她,更不用提什么亡国不亡国了。

    她并不喜爱李空山,也不想嫁给他。她只觉得空山怪好玩。她忘了以前的一切,对将来
也没作任何打算。她的家教是荒淫,所以她也只能想到今天有酒今天醉。在她心的深处,还
有一点点光亮,那光亮给她照出,象电影场打“玻片”似的,一些警戒的字句。可是,整个
的北平都在乌七八糟中,她所知道的“能人”们,都闭着眼瞎混——他们与她们都只顾了嘴
与其他的肉体上的享受,她何必独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呢。她看见了那些警戒的语言,而只一
撇嘴。她甚至于告诉自己:在日本人手下找生活,只有鬼混。这样劝告了自己,她觉得一切
都平安无事了,而在日本人手下活着也颇有点好处与方便。

    没有反抗精神的自然会堕落。

    见了李空山,李空山没等她说什么便“打道”公寓。她知道自己是往井里落呢,她的高
跟鞋的后跟好象踩着一片薄冰。她有点害怕。可是,她不便示弱而逃走。她反倒把胸口挺得
更高了一些。她的眼已看不清楚一切。而只那么东一转西一转的动。她的嗓子里发干,时时
的轻嗽一下。嗽完了,她感到无聊,于是就不着边际的笑一笑。她的心跳动得很快,随着心
的跳动,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直往上升,仿佛是要飘到空中去。她怕,可也更兴奋。她的跳动
得很快的心象要裂成两半儿。她一会儿想往前闯去,一会儿想往后撤退,可是始终没有任何
动作。她不能动了,象一个青蛙被蛇吸住那样。

    到了公寓,她清醒了一点。她想一溜烟似的跑出去。可是,她也有点疲乏,所以一步也
没动。再看看李空山,她觉得他非常的粗俗讨厌。他身上的气味很难闻。两个便衣已经在院
中放了哨。她假装镇定的用小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顺口哼一句半句有声电影的名曲。她以
为这样拿出摩登姑娘的大方自然,也许足以阻住李空山的袭击。她又极珍贵自己了。

    可是,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事后,她非常的后悔,她落了泪。李空山向来不管女人落
泪不落泪。女人,落在他手里,便应当象一团棉花,他要把它揉成什么样,便揉成什么样。
他没有温柔,而且很自负自己的粗暴无情,他的得意的经验之语是:“对女人别留情!砸折
了她的腿,她才越发爱你!”高亦陀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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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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