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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偷生(47)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45:03 1999), 转信

    程长顺微微有点肚子疼,想出去方便方便。刚把街门开开一道缝,他就看见了五号门前
的—群黑影。他赶紧用手托着门,把它关严。然后,他扒着破门板的一个不小的洞,用一只
眼往外看着。他的心似乎要跳了出来,忘了肚子疼。捕人并没费多少工夫,可是长顺等得发
急。好容易,他又看见了那些黑影,其中有一个是瑞宣——看不清面貌,他可是认识瑞宣的
身量与体态。他猜到了那是怎回事。他的一只眼,因为用力往外看,已有点发酸。他的手颤
起来。一直等到那些黑影全走净,他还立在那里。他的呼吸很紧促,心中很乱。他只有一个
念头,去救祁瑞宣。怎么去救呢?他想不出。他记得钱家的事。假若不从速搭救出瑞宣来,
他以为,祁家就必定也象钱家那样的毁灭!他着急,有两颗急出来的泪在眼中盘旋。他想去
告诉孙七,但是他知道孙七只会吹大话,未必有用。把手放在头上,他继续思索。把全胡同
的人都想到了,他心中忽然一亮,想起李四爷来。他立刻去开门。可是急忙的收回手来。他
须小心,他知道日本人的诡计多端。他转了身,进到院中。把一条破板凳放在西墙边,他上
了墙头。双手一叫劲,他的身子落在二号的地上。他没想到自己会能这么灵巧轻快。脚落了
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干的是什么。“四爷爷!四爷爷!”他立在窗前,声音低切的叫。口
中的热气吹到窗纸上,纸微微的作响。

    李四爷早已醒了,可是还闭着眼多享受一会儿被窝中的温暖。“谁呀?”老人睁开眼
问。

    “我!长顺!”长顺呜囔着鼻子低声的说。“快起来!祁先生教他们抓去了!”

    “什么?”李老人极快的坐起来,用手摸衣服。掩着怀,他就走出来:“怎回事?怎回
事?”

    长顺搓着手心上的凉汗,越着急嘴越不灵便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老人的眼眯成了一道缝,看着墙外的槐树枝。他心中极难过。他看明白:在胡同
中的老邻居里,钱家和祁家是最好的人,可是好人都保不住了命。他自信自己也是好人,照
着好人都要受难的例子推测,他的老命恐怕也难保住。他看着那些被晓风吹动着的树枝,说
不出来话。

    “四爷爷!怎么办哪?”长顺扯了扯四爷的衣服。“呕!”老人颤了一下。“有办法!
有!赶紧给英国使馆去送信?”

    “我愿意去!”长顺眼亮起来。

    “你知道找谁吗?”老人低下头,亲热的问。

    “我——”长顺想了一会儿,“我会找丁约翰!”“对!好小子,你有出息!你去好,
我脱不开身,我得偷偷的去告诉街坊们,别到祁家去!”

    “怎么?”

    “他们拿人,老留两个人在大门里等着,好进去一个捉一个!他们还以为咱们不知道,
其实,其实,”老人轻蔑的一笑,“他们那么作过一次,咱们还能不晓得?”

    “那么,我就走吧?”

    “走!由墙上翻过去!还早,这么早出门,会招那两个埋伏起疑!等太阳出来再开门!
你认识路?”

    长顺点了点头,看了看界墙。

    “来,我托你一把儿!”老人有力气。双手一托,长顺够到了墙头。

    “慢着!留神扭了腿!”

    长顺没出声,跳了下去。

    太阳不知道为什么出来的那么慢。长顺穿好了大褂,在院中向东看着天。外婆还没有起
来。他唯恐她起来盘问他。假若对她说了实话,她一定会拦阻他——“小孩子!多管什么
事!”

    天红起来,长顺的心跳得更快了。红光透过薄云,变成明霞,他跑到街门前。立定,用
一只眼往外看。胡同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槐树枝上添了一点亮的光儿。他的鼻子好象已不
够用,他张开了嘴,紧促的,有声的,呼吸气。他不敢开门。他想象着,门一响就会招来枪
弹!他须勇敢,也必须小心。他年轻,而必须老成。作一年的奴隶,会使人增长十岁。

    太阳出来了!他极慢极慢的开开门,只开了够他挤出去的一个缝子。象鱼往水里钻似
的,他溜出去。怕被五号的埋伏看见,他擦着墙往东走。走到“葫芦肚”里,阳光已把护国
寺大殿上的残破的琉璃瓦照亮,一闪一闪的发着光,他脚上加了劲。在护国寺街西口,他上
了电车。电车只开到西单牌楼,西长安街今天断绝交通。下了车,他买了两块滚热的切糕,
一边走一边往口中塞。铺户的伙计们都正悬挂五色旗。他不晓得这是为了什么,也不去打
听。挂旗的日子太多了,他已不感兴趣;反正挂旗是日本人的主意,管它干什么呢。进不了
西长安街,他取道顺城街往东走。

    没有留声机在背上压着,他走得很快。他的走路的样子可不大好看,大脑袋往前探着,
两只手,因失去了那个大喇叭筒与留声机片,简直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脚步一快,他的手
更乱了,有时候抡得很高,有时候忘了抡动,使他自己走着走着都莫名其妙了。

    一看见东交民巷,他的脚步放慢,手也有了一定的律动。他有点害怕。他是由外婆养大
的,外婆最怕外国人,也常常用躲避着洋人教训外孙。因此,假若长顺得到一支枪,他并不
怕去和任何外国人交战,可是,在初一和敌人见面,他必先楞一楞,而后才敢杀上前去。外
婆平日的教训使他必然的楞那么一楞。

    他跺了跺脚上的土,用手擦了擦鼻子上的汗,而后慢慢的往东交民巷里边走,他下了决
心,必须闯进使馆去,可是无意中的先跺了脚,擦去汗。看见了英国使馆,当然也看见了门
外站得象一根棍儿那么直的卫兵。他不由的站住了。几十年来人们惧外的心理使他不敢直入
公堂的走过去。

    不,他不能老立在那里。在多少年的恐惧中,他到底有一颗青年的心。一颗日本人所不
认识的心。他的血涌上了脸,面对着卫兵走了过去。没等卫兵开口,他用高嗓音,为是免去
呜呜囔囔,说:“我找丁约翰!”

    卫兵没说什么,只用手往里面一指。他奔了门房去。门房里的一位当差的很客气,教他
等一等。他的涌到脸上的血退了下去。他没觉得自己怎么勇敢,也不再害怕,心中十分的平
静。他开始看院中的花木——一个中国人仿佛心中刚一平静就能注意花木庭园之美。

    丁约翰走出来。穿着浆洗得有棱有角的白衫,他低着头,鞋底不出一点声音的,快而极
稳的走来,他的动作既表示出英国府的尊严,又露出他能在这里作事的骄傲。见了长顺,他
的头稍微扬起些来,声音很低的说:“哟,你!”“是我!”长顺笑了一下。

    “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有!祁先生教日本人抓去了!”

    丁约翰楞住了。他绝对没想到日本人敢逮捕英国府的人!他并不是不怕日本人。不过,
拿英国人与日本人比较一下,他就没法不把英国加上个“大”字,日本加上个“小”字。这
大小之间,就大有分寸了。他承认日本人的厉害,而永远没想象到过他们的厉害足以使英国
府的人也下狱。他皱上了眉,发了怒——不是为中国人发怒,而是替英国府抱不平。“这不
行!我告诉你,这不行!你等等,我告诉富善先生去!非教他们马上放了祁先生不可!”仿
佛怕长顺跑了似的,他又补了句:“你等着!”

    不大一会儿,丁约翰又走回来。这回,他走得更快,可也更没有声音。他的眼中发了
光,稳重而又兴奋的向长顺勾了一勾手指。他替长顺高兴,因为富善先生要亲自问长顺的
话。

    长顺傻子似的随着约翰进到一间不很大的办公室,富善先生正在屋中来回的走,脖子一
伸一伸的象噎住了似的。富善先生的心中显然的是很不安定。见长顺进来,他立住,拱了拱
手。他不大喜欢握手,而以为拱手更恭敬,也更卫生一些。对长顺,他本来没有拱手的必
要,长顺不过是个孩子。可是,他喜欢纯粹的中国人。假若穿西装的中国人永远得不到他的
尊敬,那么穿大褂的,不论年纪大小,总被他重视。“你来送信,祁先生被捕了?”他用中
国话问,他的灰蓝色的眼珠更蓝了一些,他是真心的关切瑞宣。“怎么拿去的?”

    长顺结结巴巴的把事情述说了一遍。他永远没和外国人说过话,他不知道怎样说才最合
适,所以说得特别的不顺利。

    富善先生极注意的听着。听完,他伸了伸脖子,脸上红起好几块来。“嗯!嗯!嗯!”
他连连的点头。“你是他的邻居,唉?”看长顺点了头,他又“嗯”了一声。“好!你是好
孩子!我有办法!”他挺了挺胸。“赶紧回去,设法告诉祁老先生,不要着急!我有办法!
我亲自去把他保出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好象是对自己说:“这不是捕瑞宣,而是打老英
国的嘴巴!杀鸡给猴子看,哼!”

    长顺立在那里,要再说话,没的可说,要告辞又不好意思。他的心里可是很痛快,他今
天是作了一件“非常”的事情,足以把孙七的嘴堵住不再吹牛的事情!

    “约翰!”富善先生叫。“领他出去,给他点车钱!”而后对长顺:“好孩子。回去
吧!别对别人说咱们的事!”

    丁约翰与长顺都极得意的走出来。长顺拦阻丁约翰给他车钱:“给祁先生办点事,还
能……”他找不着适当的言语表现他的热心,而只傻笑了一下。

    丁约翰塞到长顺的衣袋里一块钱。他奉命这样作,就非作不可。

    出了东交民巷,长顺真的雇了车。他必须坐车,因为那一元钱是富善先生给他雇车用
的。坐在车上,他心中开了锅。他要去对外婆,孙七,李四爷,和一切的人讲说他怎样闯进
英国府。紧跟着,他就警告自己:“一声都不要出,把嘴闭严象个蛤蜊!”同时,他又须设
计怎样去报告给祁老人,教老人放心,一会儿,他又想象着祁瑞宣怎样被救出来,和怎样感
激他。想着想着,凉风儿吹低了他的头。一大早上的恐惧,兴奋,与疲乏,使他闭上了眼。

    忽然的他醒了,车已经停住。他打了个极大的哈欠,象要把一条大街都吞吃了似的。

    回到家中,他编制了一大套谎言敷衍外婆,而后低着头思索怎样通知祁老人的妙计。

    这时候,全胡同的人们已都由李四爷那里得到了祁家的不幸消息。李四爷并没敢挨家去
通知,而只在大家都围着一个青菜挑子买菜的时候,低声的告诉了大家。得到了消息,大家
都把街门打开,表示镇定。他们的心可是跳得都很快。只是这么一条小胡同里,他们已看到
钱家与祁家两家的不幸。他们都想尽点力,帮忙祁家,可是谁也没有办法与能力。他们只能
偷偷的用眼角瞭着五号的门。他们还照常的升火作饭,沏茶灌水,可是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
来的悲哀与不平。到了晌午,大家的心跳得更快了,这可是另一种的跳法。他们几乎忘了瑞
宣的事,因为听到了两个特使被刺身亡的消息。孙七连活都顾不得作了,他须回家喝两口
酒。多少日子了,他没听到一件痛快的事;今天,他的心张开了:“好!解恨!谁说咱们北
平没有英雄好汉呢!”他一边往家走,一边跟自己说。他忘了自己的近视眼,而把头碰在了
电线杆子上。摸着头上的大包,他还是满心欢喜:“是这样!要杀就拣大个的杀!是!”

    小文夫妇是被传到南海唱戏的,听到这个消息,小文发表了他的艺术家的意见:“改朝
换代都得死人,有钱的,没钱的,有地位的,没地位的,作主人的,作奴隶的,都得死!好
戏里面必须有法场,行刺,砍头,才热闹,才叫好!”说完,他拿起胡琴来,拉了一个过
门。虽然他要无动于衷,可是琴音里也不怎么显着轻快激壮。

    文若霞没说什么,只低头哼唧了几句审头刺汤。

    李四爷不想说什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外,面对着五号的门。秋阳晒在他的头上,
他觉得舒服。他心中的天平恰好两边一样高了——你们拿去我们的瑞宣,我们结果了你们的
特使。一号的小孩子本是去向特使行参见礼的,象两个落在水里的老鼠似的跑回家来。他俩
没敢在门外胡闹,而是一直的跑进家门,把门关严。李四爷的眼角上露出一点笑纹来。老人
一向不喜欢杀生,现在他几乎要改变了心思——“杀”是有用处的,只要杀得对!

    冠晓荷憋着一肚子话,想找个人说一说。他的眉头皱着点,仿佛颇有所忧虑。他并没忧
虑大赤包的安全,而是发愁恐怕日本人要屠城。他觉得特使被刺,理当屠城。自然,屠城也
许没有他的事,因为冠家是日本人的朋友。不过,日本人真要杀红了眼,杀疯了心,谁准知
道他们不迷迷糊糊的也给他一刀呢?过度害怕的也就是首先屈膝的,可是屈膝之后还时常打
哆嗦。

    一眼看见了李四爷,他赶了过来:“这么闹不好哇!”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你
看,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他以为这件事完全是一种胡闹。

    李四爷立起来,拿起小板凳。他最不喜欢得罪人,可是今天他的胸中不知哪儿来的一口
壮气,他决定得罪冠晓荷。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象报丧似的奔了祁家去。到门外,他没有
敲门,而说了一个什么暗号。门开了,他和里面的人象蚂蚁相遇那么碰一碰须儿,里面的两
个人便慌忙走出来。三个人一齐走开。

    李四爷看出来:特使被刺,大概特务不够用的了,所以祁家的埋伏也被调了走。他慢慢
的走进家去。过了一小会儿,他又出来,看晓荷已不在外面,赶紧的在四号门外叫了声长
顺。

    长顺一早半天并没闲着,到现在还在思索怎么和祁老人见面。听见李四爷的声音,他急
忙跑出来。李四爷只一点手,他便跟在老人的身后,一同到祁家去。

    韵梅已放弃了挖墙的工作,因为祁老人不许她继续下去。老人的怒气还没消逝,声音相
当大的对她说:“干吗呀?不要再挖,谁也帮不了咱们的忙,咱们也别连累别人!这些老法
子,全没了用!告诉你,以后不要再用破缸顶街门!哼,人家会由房上跳进来!完了,完
了!我白活了七十多岁!我的法子全用不上了!”是的,他的最宝贵的经验都一个钱也不值
了。他失去了自信。他象一匹被人弃舍了的老马,任凭苍蝇蚊子们欺侮,而毫无办法。

    小顺儿和妞子在南屋里偷偷的玩耍,不敢到院子里来。偷偷的玩耍是儿童的很大的悲
哀。韵梅给他们煮了点干豌豆,使他们好占住嘴,不出声。

    小顺儿头一个看见李四爷进来。他极兴奋的叫了声“妈!”院子里已经安静了一早半
天,这一声呼叫使大家都颤了一下。韵梅红着眼圈跑过来。“小要命鬼!你叫唤什么?”刚
说完,她也看见了李四爷,顾不得说什么,她哭起来。

    她不是轻于爱落泪的妇人,可是这半天的灾难使她没法不哭了。丈夫的生死不明,而一
家人在自己的院子里作了囚犯。假若她有出去的自由,她会跑掉了鞋底子去为丈夫奔走,她
有那么点决心与勇气。可是,她出不去。再说,既在家中出不去,她就该给老的小的弄饭
吃,不管她心中怎么痛苦,也不管他们吃不吃。可是,她不能到街上或门外去买东西。她和
整个的世界断绝了关系,也和作妻的,作母的,作媳妇的责任脱了节。虽然没上锁镣,她却
变成囚犯。她着急,生气,发怒,没办法。她没听说过,一人被捕,而全家也坐“狱”的办
法。只有日本人会出这种绝户主意。现在,她才真明白了日本人,也才真恨他们。

    “四爷!”祁老人惊异的叫。“你怎么进来的?”李四爷勉强的一笑:“他们走啦!”

    “走啦?”天佑太太拉着小顺儿与妞子赶了过来。“日本的特使教咱们给杀啦,他们没
工夫再守在这里!”韵梅止住了啼哭。

    “特使?死啦?”祁老人觉得一切好象都是梦。没等李四爷说话,他打定了主意。“小
顺儿的妈,拿一股高香来,我给日本人烧香!”

    “你老人家算了吧!”李四爷又笑了一下。“烧香?放枪才有用呢!”

    “哼!”祁老人的小眼睛里发出仇恨的光来。“我要是有枪,我就早已打死门口的那两
个畜生了!中国人帮着日本人来欺侮咱们,混账!”

    “算了吧,听听长顺儿说什么。”李四爷把立在他身后的长顺拉到前边来。

    长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马上挺了挺胸,把一早上的英勇事迹,象说一段惊险的故事似
的,说给大家听。当他初进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来看看热闹,所以没大注意他。现
在,他成了英雄,连他的呜囔呜囔的声音仿佛都是音乐。等他说完,祁老人叹了口气:“长
顺,难为你!好孩子!好孩子!我当是老街旧邻们都揣着手在一旁看祁家的哈哈笑呢,原
来……”他不能再说下去。感激邻居的真情使他忘了对日本人的愤怒,他的心软起来,怒火
降下去,他的肩不再挺着,而松了下去。摸索着,他慢慢的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捧住了头。

    “爷爷!怎么啦?”韵梅急切的问。

    老人没抬头,低声的说:“我的孙子也许死不了啦!天老爷,睁开眼照应着瑞宣吧!”
事情刚刚有点希望,他马上又还了原,仍旧是个老实的,和平的,忍受患难与压迫的老人。

    天佑太太挣扎了一上午,已经感到疲乏,极想去躺一会儿。可是,她不肯离开李四爷与
长顺。她不便宣布二儿瑞丰的丑恶,但是她看出来朋友们确是比瑞丰还更亲近,更可靠。这
使她高兴,而又难过。把感情都压抑住,她勉强的笑着说:“四大爷!长顺!你们可受了
累!”

    韵梅也想道出心中的感激,可是说不出话来。她的心完全在瑞宣身上。她不敢怀疑富善
先生的力量,可又不放心丈夫是不是可能的在富善先生去到以前,就已受了刑!她的心中时
时的把钱先生与瑞宣合并到一块儿,看见个满身是血的瑞宣。

    李四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中十分难过。眼前的男女老少都是心地最干净的人,可
是一个个的都无缘无故的受到魔难。他几乎没有法子安慰他们。很勉强的,他张开了口:
“我看瑞宣也许受不了多少委屈,都别着急!”他轻嗽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话是多么平
凡,没有力量。“别着急!也别乱吵嚷!英国府一定有好法子!长顺,咱们走吧!祁大哥,
有事只管找我去!”他慢慢的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回头对韵梅说:“别着急!先给孩子们
作点什么吃吧!”

    长顺也想交代一两句,而没能想出话来。无聊的,他摸了摸小顺儿的头。小顺儿笑了:
“妹妹,我,都乖,听话!不上门口去!”

    他们往外走。两个妇人象被吸引着似的,往外送。李四爷伸出胳臂来。“就别送了
吧!”

    她们楞楞磕磕的站住。

    祁老人还捧着头坐在那里,没动一动。

    这时候,瑞宣已在狱里过了几个钟头。这里,也就是钱默吟先生来过的地方。这地方的
一切设备可是已和默吟先生所知道的大不相同了。当默吟到这里的时节,它的一切还都因陋
就简的,把学校变为临时的监狱。现在,它已是一座“完美的”监狱,处处看得出日本人的
“苦心经营”。任何一个小地方,日本人都花了心血,改造又改造,使任何人一看都得称赞
它为残暴的结晶品。在这里,日本人充分的表现了他们杀人艺术的造诣。是的,杀人是他们
的一种艺术,正象他们吃茶与插瓶花那么有讲究。来到这里的不只是犯人,而也是日本人折
来的花草;他们必须在断了呼吸以前,经验到最耐心的,最细腻的艺术方法,把血一滴一滴
的,缓慢的,巧妙的,最痛苦的,流尽。他们的痛苦正是日本人的欣悦。日本军人所受的教
育,使他们不仅要凶狠残暴,而是吃进去毒狠的滋味,教残暴变成象爱花爱鸟那样的一种趣
味。这所监狱正是这种趣味与艺术的试验所。

    瑞宣的心里相当的平静。在平日,他爱思索;即使是无关宏旨的一点小事,他也要思前
想后的考虑,以便得到个最妥善的办法。从七七抗战以来,他的脑子就没有闲着过。今天,
他被捕了,反倒觉得事情有了个结束,不必再想什么了。脸上很白,而嘴边上挂着点微笑,
他走下车来,进了北京大学——他看得非常的清楚,那是“北大”。

    钦先生曾经住过的牢房,现在已完全变了样子。楼下的一列房,已把前脸儿拆去,而安
上很密很粗的铁条,极象动物园的兽笼子。牢房改得很小,窄窄的分为若干间,每间里只够
容纳一对野猪或狐狸的。可是,瑞宣看清,每一间里都有十个到十二个犯人。他们只能胸靠
着背,嘴顶着脑勺儿立着,谁也不能动一动。屋里除了人,没有任何东西,大概犯人大小便
也只能立着,就地执行。瑞宣一眼扫过去,这样的兽笼至少有十几间。他哆嗦了一下。笼
外,只站着两个日兵,六支眼——兵的四只,枪的两只——可以毫不费力的控制一切。瑞宣
低下头去。他不晓得自己是否也将被放进那集体的“站笼”去。假若进去,他猜测着,只须
站两天他就会断了气的。

    可是,他被领到最靠西的一间牢房里去,屋子也很小,可是空着的。他心里说:“这也
许是优待室呢!”小铁门开了锁。他大弯腰才挤了进去。三合土的地上,没有任何东西,除
了一片片的,比土色深的,发着腥气的,血迹。他赶紧转过身来,面对着铁栅,他看见了阳
光,也看见了一个兵。那个兵的枪刺使阳光减少了热力。抬头,他看见天花板上悬着一根铁
条。铁条上缠着一团铁丝,铁丝中缠着一只手,已经腐烂了的手。他收回来眼光,无意中的
看到东墙,墙上舒舒展展的钉着一张完整的人皮。他想马上走出去,可是立刻看到了铁栅。
既无法出去,他爽性看个周到,他的眼不敢迟疑的转到西墙上去。墙上,正好和他的头一边
儿高,有一张裱好的横幅,上边贴着七个女人的阴户。每一个下面都用红笔记着号码,旁边
还有一朵画得很细致的小图案花。

    瑞宣不敢再看。低下头,他把嘴闭紧。待了一会儿,他的牙咬出响声来。他不顾得去想
自己的危险,一股怒火燃烧着他的心。他的鼻翅撑起来,带着响的出气。

    他决定不再想家里的事。他看出来,他的命运已被日本人决定。那悬着的手,钉着的人
皮,是特意教他看的,而他的手与皮大概也会作展览品。好吧,命运既被决定,他就笑着迎
上前去吧。他冷笑了一声。祖父,父母,妻子……都离他很远了,他似乎已想不清楚他们的
面貌。就是这样才好,死要死得痛快,没有泪,没有萦绕,没有顾虑。

    他呆呆的立在那里,不知有多久;一点斜着来的阳光碰在他的头上,他才如梦方醒的动
了一动。他的腿已发僵,可是仍不肯坐下,倒仿佛立着更能多表示一点坚强的气概。有一个
很小很小的便衣的日本人,象一头老鼠似的,在铁栅外看了他一眼,而后笑着走开。他的笑
容留在瑞宣的心里,使瑞宣恶心了一阵。又过了一会儿,小老鼠又回来,向瑞宣恶意的鞠了
一躬。小老鼠张开嘴,用相当好的中国话说:“你的不肯坐下,客气,我请一位朋友来陪
你!”说完,他回头一招手。两个兵抬过一个半死的人来,放在铁栅外,而后搬弄那个人,
使他立起来。那个人——一个脸上全肿着,看不清有多大岁数的人——已不会立住。两个兵
用一条绳把他捆在铁栅上。“好了!祁先生,这个人的不听话,我们请他老站着。”小老鼠
笑着说,说完他指了指那个半死的人的脚。瑞宣这才看清,那个人的两脚十指是钉在木板上
的。那个人东晃一下,西晃一下,而不能倒下去,因为有绳子拢着他的胸。他的脚指已经发
黑。过了好大半天,那个人哎哟了一声。一个兵极快的跑过来,用枪把子象舂米似的砸他的
脚。已经腐烂的脚指被砸断了一个。那个人象饥狼似的长嚎了一声,垂下头去,不再出声。
“你的喊!打!”那个兵眼看着瑞宣,骂那个人。然后,他珍惜的拾起那个断了的脚指,细
细的玩赏。看了半天,他用臂拢着枪,从袋中掏出张纸来,把脚指包好,记上号码。而后,
他向瑞宣笑了笑,回到岗位去。

    过了有半个钟头吧,小老鼠又来到。看了看断指的人,看了看瑞宣。断指的人已停止了
呼吸。小老鼠惋惜的说:“这个人不结实的,穿木鞋不到三天就死的!中国人体育不讲究
的!”一边说,他一边摇头,好象很替中国人的健康担忧似的。叹了口气,他又对瑞宣说:
“英国使馆,没有木鞋的?”瑞宣没出声,而明白了他的罪状。

    小老鼠板起脸来:“你,看起英国的,看不起大日本的!要悔改的!”说完,他狠狠的
踢了死人两脚。话从牙缝中溅出来:“中国人,一样的!都不好的!”他的两只发光的鼠眼
瞪着瑞宣。瑞宣没瞪眼,而只淡淡的看着小老鼠。老鼠发了怒:“你的厉害,你的也会穿木
鞋的!”说罢,他扯着极大的步子走开,好象一步就要跨过半个地球似的。

    瑞宣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等着脚指上挨钉。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并不十分强壮,也许钉
了钉以后,只能活两天。那两天当然很痛苦,可是过去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永远什么
也不知道了——无感觉的永生!他盼望事情就会如此的简单,迅速。他承认他有罪,应当这
样惨死,因为他因循,苟安,没能去参加抗战。

    两个囚犯,默默的把死人抬了走。他两个眼中都含着泪,可是一声也没出。声音是“自
由”的语言,没有自由的只能默默的死去。

    院中忽然增多了岗位。出来进去的日本人象蚂蚁搬家那么紧张忙碌。瑞宣不晓得南海外
的刺杀,而只觉得那些乱跑的矮子们非常的可笑。生为一个人,他以为,已经是很可怜,生
为一个日本人,把可怜的生命全花费在乱咬乱闹上,就不但可怜,而且可笑了!

    一队一队的囚犯,由外面象羊似的被赶进来,往后边走。瑞宣不晓得外边发生了什么
事,而只盼望北平城里或城外发生了什么暴动。暴动,即使失败,也是光荣的。象他这样默
默的等着剥皮剁指,只是日本人手中玩弄着的一条小虫,耻辱是他永远的谥号!
  
--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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