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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偷生(52)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47:01 1999), 转信

    牛教授还没有出医院,市政府已发表了他的教育局长。瑞宣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反倒安
定了一些。他以为凭牛教授的资格与学识,还不至于为了个局长的地位就肯附逆;牛教授的
被刺,他想,必是日本人干的。教育局长的地位虽不甚高,可是实际上却掌管着几十所小
学,和二十来所中学,日本人必须在小学生与中学生身上严格施行奴化教育,那么,教育局
长的责任就并不很小,所以他们要拉出一个有名望的人来负起这个重任。

    这样想清楚,他急切的等着牛教授出院的消息。假若,他想,牛教授出了院而不肯就
职,日本人便白费了心机,而牛教授的清白也就可以大昭于世。反之,牛教授若是肯就职,
那就即使是出于不得已,也会被世人笑骂。为了牛教授自己,为了民族的气节,瑞宣日夜的
祷告牛教授不要轻于迈错了脚步!

    可是,牛教授还没有出院,报纸上已发表了他的谈话:“为了中日的亲善与东亚的和
平,他愿意担起北平的教育责任;病好了他一定就职。”在这条新闻旁边,还有一幅像片—
—他坐在病床上,与来慰看他的日本人握手;他的脸上含着笑。

    瑞宣呆呆的看着报纸上的那幅照像。牛教授的脸是圆圆的,不胖不瘦;眉眼都没有什么
特点,所以圆脸上是那么平平的,光润的,连那点笑容都没有什么一定的表情。是的,这一
点不错,确是牛教授。牛教授的脸颇足以代表他的为人,他的生活也永远是那么平平的,与
世无争,也与世无忤。“你怎会也作汉奸呢?”瑞宣半疯子似的问那张像片。无论怎么想,
他也想不透牛教授附逆的原因。在平日,尽管四邻们因为牛教授的不随和,而给他造一点小
小的谣言,可是瑞宣从来没有听到过牛教授有什么重大的劣迹。在今天,凭牛教授的相貌与
为人,又绝对不象个利欲熏心的人。他怎么会肯附逆呢?

    事情决不很简单,瑞宣想。同时,他切盼那张照像,正和牛教授被刺一样,都是日本人
耍的小把戏,而牛教授一定会在病好了之后,设法逃出北平的。

    一方面这样盼望,一方面他到处打听到底牛教授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平日,他本是最不
喜欢东打听西问问的人;现在,他改变了态度。这倒并不是因他和牛教授有什么交情,而是
因为他看清楚牛教授的附逆必有很大的影响。牛教授的行动将会使日本人在国际上去宣传,
因为他有国际上的名望。他也会教那些以作汉奸为业的有诗为证的说:“看怎样,什么清高
不清高的,老牛也下海了啊!清高?屁!”他更会教那些青年们把冒险的精神藏起,而“老
成”起来:“连牛教授都肯这样,何况我们呢?”牛教授的行动将不止毁坏了他自己的令
名,而且会教别人坏了心术。瑞宣是为这个着急。

    果然,他看见了冠晓荷夫妇和招弟,拿着果品与极贵的鲜花(这是冬天),去慰问牛教
授。

    “我们去看看牛教授!”晓荷摸着大衣上的水獭领子,向瑞宣说:“不错呀,咱们的胡
同简直是宝地,又出了个局长!我说,瑞宣,老二在局里作科长,你似乎也该去和局长打个
招呼吧?”

    瑞宣一声没出,心中象挨了一刺刀那么疼了一阵。

    慢慢的,他打听明白了:牛教授的确是被“我们”的人打了两枪,可惜没有打死。牛教
授,据说,并没有意思作汉奸,可是,当日本人强迫他下水之际,他也没坚决的拒绝。他是
个科学家。他向来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别人的冷暖饥饱,也不愿和社会接触。他的脑子永远
思索着科学上的问题。极冷静的去观察与判断,他不许世间庸俗的事情扰乱了他的心。他只
有理智,没有感情。他不吸烟,不吃酒,不听戏,不看电影,而只在脑子疲乏了的时候种些
菜,或灌灌花草。种菜浇花只是一种运动,他并不欣赏花草的美丽与芬芳。他有妻,与两个
男孩;他可是从来不会为妻儿的福利想过什么。妻就是妻,妻须天天给他三餐与一些开水。
妻拿过饭来,他就吃;他不挑剔饭食的好坏,也不感谢妻的操心与劳力。对于孩子们,他仿
佛只承认那是结婚的结果,就好象大狗应下小狗,老猫该下小猫那样;他犯不上教训他们,
也不便抚爱他们。孩子,对于他,只是生物与生理上的一种事实。对科学,他的确有很大的
成就;以一个人说,他只是那么一张平平的脸,与那么一条不很高的身子。他有学问,而没
有常识。他有脑子与身体,而没有人格。

    北平失陷了,他没有动心。南京陷落了,他还照常工作。他天天必匀出几分钟的工夫看
看新闻纸,但是他只承认报纸上的新闻是一些客观的事实,与他丝毫没有关系。当朋友们和
他谈论国事的时候,他只仰着那平平的脸听着,好象听着讲古代历史似的。他没有表示过自
己的意见。假若他也有一点忧虑的话,那就是:不论谁和谁打仗,他只求没有人来麻烦他,
也别来践踏他的花草,弄乱了他的图书与试验室。这一点要求若是能满足,他就可以把头埋
在书籍与仪器中,即使谁把谁灭尽杀绝,他也不去过问。

    这个态度,假若搁在一个和平世界里,也未为不可。不幸,他却生在个乱世。在乱世
里,花草是长不牢固的,假若你不去保护自己的庭园;书籍仪器是不会按秩序摆得四平八稳
的,假若你不会拦阻强盗们闯进来。在乱世,你不单要放弃了自己家中的澡盆与沙发,而且
应当根本不要求洗澡与安坐。一个学者与一个书记,一位小姐与一个女仆,都须这样。在乱
世,每一个国民的头一件任务是牺牲自己,抵抗敌人。

    可是,牛教授只看见了自己,与他的图书仪器,他没看见历史,也不想看。他好象是忽
然由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没有民族,没有社会的独身汉。他以为只要自己有那点学问,别人就
决不会来麻烦他。同时,用他的冷静的,客观的眼光来看,他以为日本人之所以攻打中国,
必定因为中国人有该挨打的因由;而他自己却不会挨打,因为他不是平常的中国人;他是世
界知名的学者,日本人也知道,所以日本人也必不会来欺侮他。

    日本人,为了收买人心,和威胁老汉奸们,想造就一批新汉奸。新汉奸的资格是要在社
会上或学术上有相当高的地位,同时还要头脑简单。牛教授恰好有这两种资格。他们三番五
次的派了日本的学者来“劝驾”,牛教授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没有作官的野心,也不
想发财。但是,日本学者的来访,使他感到自己的重要。因而也就想到,假若一方面能保持
住自己的图书仪器,继续作研究的工作,一方面作个清闲的官儿,也就未为不可。他愿意作
研究是个事实,日本人需要他出去作官也是个事实。那么,把两个事实能归并到一处来解
决,便是左右逢源。他丝毫没想到什么羞耻与气节,民族与国家。他的科学的脑子,只管观
察事实,与解决问题。他这个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使日本人更进一步的以恐吓来催促他点
头。他们警告他,假若他不肯“合作”,他们会马上抄他的家。他害了怕,他几乎不会想
象:丢失了他的图书,仪器,庭院,与花木,他还怎么活下去。对于他,上街去买一双鞋
子,或剃一剃头,都是可怕的事,何况把他的“大本营”都毁掉了呢?生活的方式使他忘了
后方还有个自由的中国,忘了他自己还有两条腿,忘了别处也还有书籍与仪器。生活方式使
他成了生活的囚犯。他宁可失去灵魂,而不肯换个地方去剃头。

    许多的朋友都对他劝告,他不驳辩,甚至于一语下发。他感到厌烦。钱默吟以老邻居的
资格来看过他,他心中更加腻烦。他觉得只有赶快答应了日本人的要求,造成既成事实,或
许能心静一些。

    手枪放在他面前,紧跟着枪弹打在他的肩上,他害了怕,因害怕而更需要有人保护他。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挨枪,和闯进来的小伙子为什么要打他。他的逻辑与科学方法都没了用
处,而同时他又不晓得什么是感情,与由感情出发的举动。日本人答应了保护他,在医院病
房的门口和他的住宅的外面都派了宪兵站岗。他开始感到自己与家宅的安全。他答应了作教
育局长。

    瑞宣由各方面打听,得到上面所说的一些消息。他不肯相信那些话,而以为那只是大家
的猜测。他不能相信一个学者会这样的胡涂。可是,牛教授决定就职的消息天天登在报纸
上,使他又无法不信任自己的眼睛。他恨不能闯进医院去,把牛教授用绳子勒死。对那些老
汉奸们,他可以用轻蔑与冷笑把他们放逐到地狱里去,他可是不能这么轻易的放过牛教授。
牛教授的附逆关系着整个北平教育界的风气与节操。可是,他不能去勒死牛教授。他的困难
与顾忌不许他作任何壮烈的事。因此,他一方面恨牛教授,一方面也恨自己。老二瑞丰回来
了。自从瑞宣被捕,老二始终没有来过。今天,他忽然的回来,因为他的地位已不稳,必须
来求哥哥帮忙。他的小干脸上不象往常那么发亮,也没有那点无聊的笑容。进了门,他绕着
圈儿,大声的叫爷爷,妈,哥哥,大嫂,好象很懂得规矩似的。叫完了大家,他轻轻的拍了
拍小顺儿与妞子的乌黑的头发,而后把大哥拉到一边去,低声的恳切的说:

    “大哥!得帮帮我的忙!要换局长,我的事儿恐怕要吹!你认识,”

    瑞宣把话抢过来:“我不认识牛教授!”

    老二的眉头儿拧上了一点:“间接的总……”

    “我不能兜着圈子去向汉奸托情!”瑞宣没有放高了声音,可是每个字都带着一小团怒
火。

    老二把假象牙的烟嘴掏出来,没往上安烟卷,而只轻轻的用它敲打着手背。“大哥!那
回事,我的确有点不对!可是,我有我的困难!你不会记恨我吧?”

    “哪回事?”瑞宣问。

    “那回,那回,”老二舐了舐嘴唇,“你遭了事的那回。”“我没记恨你,过去的事还
有什么说头呢?”

    “噢!”老二没有想到哥哥会这么宽宏大量,小小的吃了一惊。同时,他的小干脸上被
一股笑意给弄活软了一点。他以为老大既不记仇,那么再多说上几句好话,老大必会消了
怒,而帮他的忙的。“大哥,无论如何,你也得帮我这点忙!这个年月,弄个位置不是容易
的事!我告诉你,大哥,这两天我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去!”

    “老二,”瑞宣耐着性儿,很温柔的说:“听我说!假若你真把事情搁下,未必不是件
好事。你只有个老婆,并无儿女,为什么不跑出去,给咱们真正的政府作点事呢?”老二干
笑了一下。“我,跑出去?”

    “你怎么不可以呢?看老三!”瑞宣把脸板起来。“老三?谁知道老三是活着,还是死
了呢?好,这儿有舒舒服服的事不作,偏到外边瞎碰去,我不那么傻!”瑞宣闭上了口。

    老二由央求改为恐吓:“大哥,我说真话,万一不幸我丢了差事,你可得养活着我!谁
教你是大哥呢?”瑞宣微笑了一下,不打算再说什么。

    老二又去和妈妈与大嫂嘀咕了一大阵,他照样的告诉她们:“大哥不是不认识人,而是
故意看我的哈哈笑!好,他不管我的事,我要是掉下来,就死吃他一口!反正弟弟吃哥哥,
到哪里也讲得出去!”说完,他理直气壮的,叼着假象牙烟嘴,走了出去。

    两位妇人向瑞宣施了压力。瑞宣把事情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一遍,她们把话听明白,都
觉得瑞宣应当恨牛教授,和不该去为老二托情。可是,她们到底还不能放心:“万一老二真
回来死吃一口呢?”

    “那,”瑞宣无可如何的一笑,“那就等着看吧,到时候再说!”

    他知道,老二若真来死吃他一口,倒还真是个严重的问题。但是,他不便因为也许来也
许不来的困难而先泄了气。他既没法子去勒死牛教授,至少他也得撑起气,不去向汉奸求
情。即使不幸而老二果然失了业,他还有个消极的办法——把自己的饭分给弟弟一半,而他
自己多勒一勒腰带。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至少能教他自己不输气。他觉得,在一个亡城
中,他至少须作到不输气,假使他作不出争气的事情来。没到一个星期,瑞丰果然回来了。
牛教授还在医院里,由新的副局长接收了教育局。瑞丰昼夜的忙了四五天。办清了交代,并
且被免了职。

    牛教授平日的朋友差不多都是学者,此外他并不认识多少人。学者们既不肯来帮他的
忙,而他认识的人又少,所以他只推荐了他的一个学生作副局长,替他操持一切;局里其余
的人,他本想都不动。瑞丰,即使不能照旧作科长,也总可以降为科员,不致失业。但是,
平日他的人缘太坏了,所以全局里的人都乘着换局长之际,一致的攻击他。新副局长,于
是,就拉了自己的一个人来,而开掉了瑞丰。

    瑞丰忽然作了科长,忘了天多高,地多厚。官架子也正象谈吐与风度似的,需要长时间
的培养。瑞丰没有作过官,而想在一旦之间就十足的摆出官架子来,所以他的架子都不够板
眼。对于上司,他过分的巴结,而巴结得不是地方。这,使别人看不起他,也使被恭维的五
脊子六兽①的难过。可是,当他喝了两杯猫尿之后,他忘了上下高低,他敢和上司们挑战划
拳,而毫不客气的把他们战败。对于比他地位低的,他的脸永远是一块硬的砖,他的眼是一
对小枪弹,他的眉毛老象要拧出水来。可是,当他们跟他硬顶的时候,他又忽然的软起来,
甚至于给一个工友道歉。在无事可干的时候,他会在公事房里叼着假象牙的烟嘴,用手指敲
着板,哼唧着京戏;或是自己对自己发笑,仿佛是告诉大家:“你看,我作了科长,真没想
到!”

    对于买办东西,他永远亲自出马,不给科里任何人以赚俩回扣的机会。大家都恨他。可
是,他自己也并不敢公然的拿回扣,而只去敲掌柜们一顿酒饭,或一两张戏票。这样,他时
常的被铺户中请去吃酒看戏,而且在事后要对同事们大肆宣传:“昨天的戏好得很!和刘掌
柜一块去的,那家伙胖胖的怪有个意思!”或是:“敢情山西馆子作菜也不坏呢!樊老西儿
约我,我这是头一回吃山西菜!”他非常得意自己的能白吃白喝,一点也没注意同事们怎样
的瞪他。

    是的,他老白吃白喝。他永远不请客。他的钱须全数交给胖菊子,而胖菊子每当他暗示
须请请客的时候总是说:“你和局长的关系,保你稳作一辈子科长,请客干什么?”老二于
是就不敢再多说什么,而只好向同事们发空头支票。他对每一个同事都说过:“过两天我也
请客!”可是,永远没兑过现。“祁科长请客,永没指望!”是同事们给他制造的一句歇后
语。

    对女同事们,瑞丰特别的要献殷勤。他以为自己的小干脸与刷了大量油的分头,和齐整
得使人怪难过的衣服鞋帽必定有很大的诱惑力,只要他稍微表示一点亲密,任何女人都得拿
他当个爱人。他时常送给她们一点他由铺户中白拿来的小物件,而且表示他要请她们看电影
或去吃饭。他甚至于大胆的和她们定好了时间地点。到时候,她们去了,可找不着他的影
儿。第二天见面,他会再三再四的道歉,说他母亲忽然的病了,或是局长派他去办一件要紧
的公事,所以失了约。慢慢的,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母亲与局长必会在他有约会的时候生病和
有要事,也就不再搭理他,而他扯着脸对男同事们说:“家里有太太,顶好别多看花瓶儿
们!弄出事来就够麻烦的!”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老成了。

    一来二去,全局的人都摸到了他的作风,大家就一致的不客气,说话就跟他瞪眼。尽管
他没心没肺,可是钉子碰得太多了,不论怎样也会落一两个疤的。他开始思索对付的方法。
他结识了不少的歪毛淘气儿。这些家伙之中有的真是特务,有的自居为特务。有了这班朋
友,瑞丰在钉子碰得太疼的时候,便风言风语的示威:“别惹急了我哟!我会教你们三不知
的去见阎王爷!”

    论真的,他并没赚到钱,而且对于公事办得都相当的妥当。可是,他的浮浅,无聊,与
摆错了的官架子,结束了他的官运。

    胖菊子留在娘家,而把瑞丰赶了出来。她的最后的训令是:“你找到了官儿再回来;找
不到,别再见我!就是科长太太,不是光杆儿祁瑞丰的老婆!”钱,东西,她全都留下,瑞
丰空着手,只拿着那个假象牙烟嘴回到家来。

    瑞宣见弟弟回来,决定不说什么。无论如何,弟弟总是弟弟,他不便拦头一杠子把弟弟
打个闷弓。他理当劝告弟弟,但是劝告也不争这一半天,日子还长着呢。

    祁老人相当的喜欢。要搁在往年,他必会因算计过日子的困难而不大高兴二孙子的失业
回来。现在,他老了;所以只计算自己还能活上几年,而忘了油盐酱醋的价钱。在他死去之
前,他愿意儿孙们都在他的眼前。

    天佑太太也没说什么,她的沉默是和瑞宣的差不多同一性质。

    韵梅天然的不会多嘴多舌。她知道增加一口闲人,在这年月,是什么意思。可是,她须
把委屈为难藏在自己心里,而不教别人难堪。

    小顺儿和妞子特别的欢迎二叔,出来进去的拉着他的手。他们不懂得别的,只知道二叔
回来,多有一个人和他们玩耍。

    见全家对他这番光景,瑞丰的心安下去。第二天,老早他就起来,拿了把扫帚,东一下
子西一下子的扫院子。他永远没作过这种事;今天,为博得家人的称赞,他咬上了牙。他并
没能把院子扫得很干净,可是祁老人看见孙子的努力,也就没肯多加批评。

    扫完了院子,他轻快的,含笑的,给妈妈打了洗脸水去,而且张罗着给小顺儿穿衣服。

    吃过早饭,他到哥哥屋里去拿笔墨纸砚,声明他“要练练字。你看,大哥,我作了一任
科长,什么都办得不错,就是字写得难看点!得练练!练好了,给铺户写写招牌,也能吃
饭!”然后,他警告孩子们:“我写字的时候,可要躲开,不许来胡闹!”

    祁老人是自幼失学,所以特别尊敬文字,也帮着嘱咐孩子们:“对了,你二叔写字,不
准去裹乱!”

    这样“戒严”之后,他坐在自己屋里,开始聚精会神的研墨。研了几下子,他想起一件
事来:“大嫂!大嫂!上街的时候,别忘了带包烟回来哟!不要太好的,也不要太坏的,中
中儿的就行。”

    “什么牌子是中中儿的呀?”大嫂不吸烟,不懂得烟的好坏。

    “算了,待一会儿,我自己去买。”他继续的研墨,已经不象方才那么起劲了。听到大
嫂的脚步声,他又想起一桩事来:“大嫂,你上街吧?带点酒来哟!作了一任科长没落下别
的,只落下点酒瘾!好在喝不多,而且有几个花生米就行!”大嫂的话——白吃饭,还得预
备烟酒哇?——已到唇边,又咽了下去。她不单给他打来四两酒,还买来一包她以为是“中
中儿”的香烟。

    一直到大嫂买东西回来,老二一共写了不到十个字。他安不下心去,坐不住。他的心里
象有一窝小老鼠,这个出来,那个进去,没有一会儿的安静。最后,他放下了笔,决定不再
受罪。他没有忍耐力,而且觉得死心塌地的用死工夫是愚蠢。人生,他以为,就是瞎混,而
瞎混必须得出去活动,不能老闷在屋子里写字。只要出去乱碰,他想,就是瞎猫也会碰着死
老鼠。他用双手托住后脑勺儿,细细的想:假若他去托一托老张呢,他也许能打入那么一个
机关?若是和老李说一说呢,他或者就能得到这么个地位……。他想起好多好多人来,而哪
一个人仿佛都必定能给他个事情。他觉得自己必定是个有人缘,怪可爱的人,所以朋友们必
不至于因为他失业而冷淡了他。他恨不能马上去找他们,坐在屋里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可
是,他手里没有钱呀!托朋友给找事,他以为,必须得投一点资:先给人家送点礼物啊,或
是请吃吃饭啊,而后才好开口。友人呢,接收了礼物,或吃了酒饭,也就必然的肯卖力气;
礼物与酒食是比资格履历更重要的。

    今天,他刚刚回来,似乎不好意思马上跟大哥要“资本”。是的,今天他不能出去。等
一等,等两天,他再把理论和大哥详细的说出,而后求大哥给他一笔钱。他以为大哥必定有
钱,要不怎么他赤手空拳的回来,大哥会一声不哼,而大嫂也说一不二的供给他烟酒呢?

    他很想念胖菊子。但是,他必须撑着点劲儿,不便马上去看她,教她看不起。只要大哥
肯给他一笔钱,为请客之用,他就会很快的找到事作,而后夫妇就会言归于好。胖菊子对他
的冷酷无情,本来教他感到一点伤心。可是,经过几番思索之后,他开始觉得她的冷酷正是
对他的很好的鼓励。为和她争一口气,他须不惜力的去奔走活动。

    把这些都想停妥了之后,他放弃了写字,把笔墨什么的都送了回去。他看见了光明,很
满意自己的通晓人情世故。吃午饭的时候,他把四两酒喝干净。酒后,他红着脸,晕晕忽忽
的,把他在科长任中的得意的事一一说给大嫂听,好象讲解着一篇最美丽的诗似的。

    晚间,瑞宣回来之后,老二再也忍不住,把要钱的话马上说了出来。瑞宣的回答很简
单:“我手里并不宽绰。你一定用钱呢,我可以设法去借,可是我须知道你要谋什么事!你
要是还找那不三不四的事,我不能给你弄钱去!”

    瑞丰不明白哥哥所谓的不三不四的事是什么事,而横打鼻梁的说:“大哥你放心,我起
码也得弄个科员!什么话呢,作过了一任科长,我不能随便找个小事,丢了咱们的脸面!”
“我说的不三不四的事正是科长科员之类的事。在日本人或汉奸手底下作小官还不如摆个香
烟摊子好!”

    瑞丰简直一点也不能明白大哥的意思。他心中暗暗的着急,莫非大哥已经有了神经病,
分不出好歹来了么?他可也不愿急扯白脸的和大哥辩论,而伤了弟兄的和睦。他只提出一
点,恳求大哥再详加考虑:“大哥,你看我要是光棍儿一个人,摆香烟摊子也无所不可。我
可是还有个老婆呢!她不准我摆香烟摊子!除非我弄到个相当体面的差事,她不再见我!”
说到这里,老二居然动了感情,眼里湿了一些,很有落下一两颗泪珠的可能。

    瑞宣没再说什么。他是地道的中国读书人,永远不肯赶尽杀绝的逼迫人,即使他知道逼
迫有时候是必要的,而且是有益无损的。

    老二看大哥不再说话,跑去和祖父谈心,为是教老人向老大用一点压力。祁老人明白瑞
宣的心意,可是为了四世同堂的发展与繁荣,他又不能不同情二孙子。真要是为了孙子不肯
给日本人作事,而把孙媳妇丢了,那才丢人丢得更厉害。是的,他的确不大喜欢胖菊子。可
是,她既是祁家的人,死了也得是祁家的鬼,不能半途拆了伙。老人答应了给老二帮忙。

    老二一得意,又去找妈妈说这件事。妈妈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告诉他:“老二,你要替
你哥哥想一想,别太为难了他!多*鼓阋悄苊靼琢怂憔鸵材芨谎挠谐鱿*了!作
妈妈的对儿女都一样的疼爱,也盼望着你们都一样的有出息!你哥哥,无论作什么事,都四
面八方的想到了;你呢,你只顾自己!我这样的说你,你别以为我是怪你丢了事,来家白吃
饭。说真的,你有事的时候,一家老小谁也没沾过你一个铜板儿的好处!我是说,你现在要
找事,就应当听你哥哥的话,别教他又皱上眉头;这一家子都仗着他,你知道!”

    老二不大同意妈妈的话,可是也没敢再说什么。他搭讪着走出来,对自己说:“妈妈偏
向着老大,我有什么办法呢?”第二天,他忘了练字,而偷偷的和大嫂借了一点零钱,要出
去看亲戚朋友。“自从一作科长,忙得连亲友都没工夫去看。乘这两天闲着看他们一眼
去!”他含着笑说。

    一出门,他极自然的奔了三号去。一进三号的门,他的心就象春暖河开时的鱼似的,轻
快的浮了起来。冠家的人都在家,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象挂着一层冰。晓荷极平淡的招呼了
他一声,大赤包和招弟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以为冠家又在吵架拌嘴,所以搭讪着坐下了。
坐了两三分钟,没有人开腔。他们并没有吵架拌嘴,而是不肯答理他。他的脸发了烧,手心
上出了凉汗。他忽然的立起来,一声没出,极快的走出去。他动了真怒。北平的陷落,小崔
的被杀,大哥的被捕,他都没动过心。今天,他感到最大的耻辱,比失去北平,屠杀百姓,
都更难堪。因为这是伤了他自己的尊严。他自己比中华民国还更重要。出了三号的门,看看
四下没人,他咬着牙向街门说:“你们等着,二太爷非再弄上个科长教你们看看不可!再作
上科长,我会照样回敬你们一杯冰激凌!”他下了决心,非再作科长不可。他挺起胸来,用
力的跺着脚踵,怒气冲冲的走去。

    他气昏了头,不知往哪里去好,于是就信马由缰的乱碰。走了一二里地,他的气几乎完
全消了,马上想到附近的一家亲戚,就奔了那里去。到门口,他轻轻的用手帕掸去鞋上的灰
土,定了定神,才慢条斯礼的往里走。他不能教人家由鞋上的灰土而看出他没有坐着车来。
见着三姑姑六姨,他首先声明:“忙啊,忙得不得了,所以老没能看你们来!今天,请了一
天的假,特意来请安!”这样,他把人们骗住,免得再受一次羞辱。大家相信了他的话,于
是就让烟让茶的招待他,并且留他吃饭。他也没太客气,有说有笑的,把饭吃了。

    这样,他转了三四家。到处他都先声明他是请了假来看他们,也就到处都得到茶水与尊
重。他的嘴十分的活跃,到处他总是拉不断扯不断的说笑,以至把小干嘴唇都用得有些麻
木。在从前,他的话多数是以家长里短为中心;现在,他却总谈作官与作事的经验与琐事,
使大家感到惊异,而佩服他见过世面。只有大家提到中日的问题,他才减少了一点热烈,话
来得不十分痛快。在他的那个小心眼里,他实在不愿意日本人离开北平,因为只有北平在日
本人手里,他才有再作科长的希望。但是,这点心意又不便明说出来,他知道大家都恨日本
人。在这种时节,他总是含糊其词的敷衍两句,而后三转两转不知怎么的又把话引到别处
去,而大家也就又随着他转移了方向。他很满意自己这点小本事,而归功于“到底是作了几
天官儿,学会了怎样调动言语!”

    天已经很黑了,他才回到家来。他感觉得有点疲乏与空虚。打了几个无聊的哈欠以后,
他找了大嫂去,向她详细的报告亲友们的状况。为了一家人的吃喝洗作,她很难得匀出点工
夫去寻亲问友,所以对老二的报告她感到兴趣。祁老人上了年纪,心中不会想什么新的事
情,而总是关切着老亲旧友;只要亲友们还都平安,他的世界便依然是率由旧章,并没有发
生激剧的变动。因此,他也来听取瑞丰的报告,使瑞丰忘了疲乏与空虚,而感到自己的重
要。

    把亲戚都访看得差不多了,大家已然晓得他是失了业而到处花言巧语的骗饭吃,于是就
不再客气的招待他。假若大家依旧的招待他,他满可以就这么天天和大嫂要一点零钱,去游
访九城。他觉得这倒也怪无拘无束的悠闲自在。可是大家不再尊重他,不再热茶热饭的招待
他,他才又想起找事情来。是的,他须马上去找事,好从速的“收复”胖菊子,好替——替
谁呢?——作点事情。管他呢,反正给谁作事都是一样,只要自己肯去作事便是有心胸。他
觉得自己很伟大。“大嫂!”他很响亮的叫。“大嫂!从明天起,我不再去散逛了,我得去
找事!你能不能多给我点钱呢?找事,不同串门子看亲戚;我得多带着几个钱,好应酬应酬
哇!”

    大嫂为了难。她知道钱是好的,也知道老二是个会拿别人的钱不当作钱的人。假若她随
便给他,她就有点对不起丈夫与老人们。看吧,连爷爷还不肯吃一口喝一口好的,而老二天
天要烟要酒。这已经有点不大对,何况在烟酒而外,再要交际费呢。再说,她手里实在并不
宽裕呀。可是,不给他吧,他一闹气,又会招得全家不安。虽然祁家的人对她都很好,可是
他们到底都是亲骨肉,而她是外来的。那么,大家都平平静静的也倒没有什么,赶到闹起气
来,他们恐怕就会拿她当作祸首了。

    她当然不能把这点难处说出来。她只假装的发笑,好拖延一点时间,想个好主意。她的
主意来得相当的快——一个中国大家庭的主妇,尽管不大识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政治家。
“老二,我偷偷的给你当一票当去吧?”去当东西,显然的表示出她手里没钱。从祁老人的
治家的规条来看呢,出入典当铺是不体面的事;老二假若也还有人心的话,他必会拦阻大嫂
进当铺。假若老二没心没肺的赞同此意呢,她也会只去此一遭,下不为例。

    老二向来不替别人想什么,他马上点了头:“也好!”

    大嫂的怒气象山洪似的忽然冲下来。但是,她的控制自己的力量比山洪还更厉害。把怒
气压回去,她反倒笑了一笑。“不过,现在什么东西也当不出多少钱来!大家伙儿都去当,
没多少人往外赎啊!”

    “大嫂你多拿点东西!你看,没有应酬,我很难找到事!得,大嫂,我给你行个洋礼
吧!”老二没皮没脸的把右手放在眉旁,给大嫂敬礼。

    凑了一点东西,她才当回两块二毛钱来。老二心里不甚满意,可是没表示出来。他接过
钱去,又磨着大嫂给添了八毛,凑足三块。

    拿起钱,他就出去了。他找到了那群歪毛儿淘气儿,鬼混了一整天。晚间回来,他向大
嫂报告事情大有希望,为是好再骗她的钱。他留着心,没对大嫂说他都和谁鬼混了一天,因
为他知道大嫂的嘴虽然很严密,向来不爱拉舌头扯簸箕,可是假若她晓得他去交结歪毛淘气
儿,她也会告诉大哥,而大哥会又教训他的。

    就是这样,他天天出去,天天说事情有希望。而大嫂须天天给他买酒买烟,和预备交际
费。她的手越来越紧,老二也就越来越会将就,三毛五毛,甚至几个铜板,他也接着。在十
分困难的时候,他不惜偷盗家中一件小东西,拿出去变卖。有时候,大嫂太忙,他便献殷
勤,张罗着上街去买东西。他买来的油盐酱醋等等,不是短着分量,便是忽然的又涨了价
钱。

    在外边呢,他虽然因为口袋里寒伧,没能和那些歪毛淘气儿成为莫逆之交,可是他也有
他的一些本领,教他们无法不和他交往。第一,他会没皮没脸的死腻,对他们的讥诮与难听
的话,他都作为没听见。第二,他的教育程度比他们的高,字也认识得多,对他们也不无用
处。这样,不管他们待他怎样。他可是认定了他是他们的真朋友和“参谋”。于是,他们听
戏——自然是永远不打票——他必定跟着。他们敲诈来了酒肉,他便跟着吃。他甚至于随着
那真作特务的去捕人。这些,都使他感到兴奋与满意。他是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看见了新
的东西,学来了新的办法。他们永远不讲理,而只讲力;他们永远不考虑别人怎样,而只管
自己合适不合适;他们永远不说瑞宣口中的话,而只说那夸大得使自己都吓一跳的言语。瑞
丰喜欢这些办法。跟他们混了些日子,他也把帽子歪戴起来,并且把一条大毛巾塞在屁股
上,假装藏着手枪。他的五官似乎都离了原位:嘴角老想越过耳朵去;鼻孔要朝天,象一双
高射炮炮口;眼珠儿一刻不停的在转动,好象要飞出来,看看自己的后脑勺儿。在说话与举
动上,他也学会了张嘴就横着来,说话就瞪眼,可是等到对方比他更强硬,他会忽然变成羊
羔一般的温柔。在起初,他只在随着他们的时候,才敢狐假虎威的这样作。慢慢的,他独自
也敢对人示威,而北平人又恰好是最爱和平,宁看拉屎,不看打架的,所以他的蛮横居然成
功了几次。这越发使他得意,增加了自信。他以为不久他就会成为跺跺脚便山摇地动的大瓢
把子①的。

    不过,每逢看见了家门,他便赶紧把帽子拉正,把五官都复原。他的家教比他那点拿文
凭混毕业的学校教育更有效一点,更保持得长远一点:他还不敢向家里的人瞪眼撇嘴。家,
在中国,是礼教的堡垒。

    有一天,可是,他喝多了酒,忘了这座堡垒。两眼离离光光的,身子东倒西歪的,嘴中
唱唱咧咧的,他闯入了家门。一进门,他就骂了几声,因为门垛子碰了他的帽子。他的帽子
不仅是歪戴着,而是在头上乱转呢。拐过了影壁,他又象哭又象笑的喊大嫂:

    “大嫂!哈哈!给我沏茶哟!”

    大嫂没应声。

    他扶着墙骂开了:“怎么,没人理我?行!我×你妈!”“什么?”大嫂的声音都变
了。她什么苦都能吃,只是不能受人家的侮辱。

    天佑正在家里,他头一个跑了出来。“你说什么?”他问了一句。这个黑胡子老头儿不
会打人,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会去打。

    祁老人和瑞宣也出来看。

    老二又骂了一句。

    瑞宣的脸白了,但是当着祖父与父亲,他不便先表示什么。

    祁老人过去细看了看孙子。老人是最讲规矩的,看明白瑞丰的样子,他的白胡子抖起
来。老人是最爱和平的,可是他自幼是寒苦出身,到必要时,他并不怕打架。他现在已经老
了,可还有一把子力气。他一把抓住了瑞丰的肩头,瑞丰的一只脚已离了地。

    “你怎样?”瑞丰撇着嘴问祖父。

    老人一声没出,左右开弓的给瑞丰两个嘴巴。瑞丰的嘴里出了血。

    天佑和瑞宣都跑过来,拉住了老人。

    “骂人,撒野,就凭你!”老人的手颤着,而话说得很有力。是的,假若瑞丰单单是吃
醉了,老人大概是不会动气的。瑞丰骂了人,而且骂的是大嫂,老人不能再宽容。不错,老
人的确喜欢瑞丰在家里,尽管他是白吃饭不干活。可是,这么些日子了,老人的眼睛也并不
完全视而不见的睁着,他看出来瑞丰的行动是怎样的越来越下贱。他爱孙子,他可是也必须
管教孙子。对于一个没出息的后辈,他也知道恨恶。“拿棍子来!”老人的小眼睛盯着瑞
丰,而向天佑下命令:“你给我打他!打死了,有我抵偿!”

    天佑很沉静,用沉静压制着为难。他并不心疼儿子,可是非常的怕家中吵闹。同时,他
又怕气坏了老父亲。他只紧紧的扶着父亲,说不出话来。

    “瑞宣!拿棍子去!”老人把命令移交给长孙。

    瑞宣真厌恶老二,可是对于责打弟弟并不十分热心。他和父亲一样的不会打人。

    “算了吧!”瑞宣低声的说:“何必跟他动真气呢,爷爷!把自己气坏了,还了得!”

    “不行!我不能饶了他!他敢骂嫂子,瞪祖父,好吗!难道他是日本人?日本人欺侮到
我头上来,我照样会拚命!”老人现在浑身都哆嗦着。

    韵梅轻轻的走到南屋去,对婆婆说:“你老人家去劝劝吧!”虽然挨老二的骂的是她,
她可是更关心祖父。祖父,今天在她眼中,并不只是个老人,而是维持这一家子规矩与秩序
的权威。祖父向来不大爱发脾气,可是一发起脾气来就会教全家的人,与一切邪魔外道,都
感到警戒与恐惧。天佑太太正搂着两个孩子,怕他们吓着。听到儿媳的话,她把孩子交过
去,轻轻的走出来。走到瑞丰的跟前,她极坚决的说:“给爷爷跪下!跪下!”

    瑞丰挨了两个嘴巴,酒已醒了一大半,好象无可奈何,又象莫名其妙的,倚着墙呆呆的
立着,倒仿佛是看什么热闹呢。听到母亲的话,他翻了翻眼珠,身子晃了两晃,而后跪在了
地上。

    “爷爷,这儿冷,进屋里去吧!”天佑太太的手颤着,而脸上赔着笑说。

    老人又数唠了一大阵,才勉强的回到屋中去。

    瑞丰还在那里跪着。大家都不再给他讲情,都以为他是罪有应得。

    在南屋里,婆媳相对无言。天佑太太觉得自己养出这样的儿子,实在没脸再说什么。韵
梅晓得发牢骚和劝慰婆母是同样的使婆母难过,所以闭上了嘴。两个孩子不知道为了什么,
而只知道出了乱子,全眨巴着小眼不敢出声,每逢眼光遇到了大人的,他们搭讪着无声的笑
一下。

    北屋里,爷儿三个谈得很好。祁老人责打过了孙子,心中觉得痛快,所以对儿子与长孙
特别的亲热。天佑呢,为博得老父亲的欢心,只拣老人爱听的话说。瑞宣看两位老人都已有
说有笑,也把笑容挂在自己的脸上。说了一会儿话,他向两位老人指出来:“假若日本人老
在这里,好人会变坏,坏人会变得更坏!”这个话使老人们沉思了一会儿,而后都叹了口
气。乘着这个机会,他给瑞丰说情:“爷爷,饶了老二吧!天冷,把他冻坏了也麻烦!”

    老人无可如何的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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