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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偷生(63)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54:40 1999), 转信
把父亲安葬了以后,瑞宣病了好几十天。
天佑这一死,祁家可不象样子了。虽然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并不住在家里,可是大家总
仿佛觉得他老和他们在一处呢。家里每逢得到一点好的茶叶,或作了一点迎时当令的食品,
大家不是马上给他送去,便是留出一点,等他回来享用。他也是这样,哪怕他买到一些樱桃
或几块点心,他也必抓工夫跑回家一会儿,把那点东西献给老父亲,而后由老父亲再分给大
家。
特别是因为他不在家里住,所以大家才分外关心他。虽然他离他们不过三四里地,可是
这点距离使大家心中仿佛有了一小块空隙,时时想念他,说叨他。这样,每逢他回来,他与
大家就特别显出亲热,每每使大家转怒为喜,改沉默为欢笑,假若大家正在犯一点小别扭或
吵了几句嘴的话。
他没有派头,不会吹胡子瞪眼睛。进了家门,他一点也不使大家感到“父亲”回来了。
他只是那么不声不响的,象一股温暖的微风,使大家感到点柔软的兴奋。同时,大家也都知
道他对这一家的功绩与重要,而且知道除了祁老人就得算他的地位与辈数最高,因为知道这
些,大家对他才特别的敬爱。他们晓得,一旦祁老人去世,这一家的代表便当然是他了,而
他是这么容易伺候,永远不闹脾气,岂不是大家的福气么?没有人盼望祁老人快死,但是不
幸老人一旦去世,而由天佑补充上去,祁家或者就更和睦光明了。他是祁家的和风与阳光,
他会给祁家的后辈照亮了好几代。祁老人只得到了四世同堂的荣誉,天佑,说不定,还许有
五世同堂的造化呢!
这样的一个人却死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
在祁老人,天佑太太,瑞丰,与韵梅心里,都多少有点迷信。假若不是天佑,而是别
人,投了河,他们一定会感到不安,怕屈死鬼来为厉作祟。但是,投河的是天佑。大家一追
想他的温柔老实,就只能想起他的慈祥的面容,而想象不到他可能的变为厉鬼。大家只感到
家中少了一个人,一个最可爱的人,而想不到别的。
因此,在丧事办完之后,祁家每天都安静得可怕。瑞宣病倒,祁老人也时常卧在炕上,
不说什么,而胡子嘴轻轻的动。天佑太太瘦得已不象样子,穿着件又肥又大的孝袍,一声不
出,而出来进去的帮助儿媳操作。她早就该躺下去休养,她可是不肯。她知道自己已活不很
久,可是她必须教瑞宣看看,她还能作事,一时不会死去,好教他放心。她知道,假若家里
马上再落了白事,瑞宣就毫无办法了。她有病,她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是她既不落泪,也不
肯躺下。她须代丈夫支持这个家,使它不会马上垮台。
瑞丰一天到晚还照旧和一群无赖子去鬼混。没人敢劝告他。“死”的空气封住了大家的
嘴,谁都不想出声,更不要说拌几句嘴了。
苦了韵梅,她须设法博得大家的欢心,同时还不要显出过度的活跃,省得惹人家说她没
心没肺。她最关切丈夫的病,但是还要使爷爷与婆母不感到冷淡。她看不上瑞丰的行动,可
是不敢开口说他;大家还都穿着热孝,不能由她挑着头儿吵架拌嘴。
丧事办得很简单。可是,几乎多花去一倍钱。婚丧事的预算永远是靠不住的。零钱好象
没有限制,而瑞丰的给大家买好烟,好酒,好茶,给大家雇车,添菜,教这无限制的零用变
成随意的挥霍。瑞宣负了债。祁家一向没有多少积蓄,可是向来不负债。祁老人永远不准大
家赊一斤炭,或欠人家一块钱。瑞宣不敢告诉祖父,到底一共花了多少钱。天佑太太知道,
可也不敢在长子病着的时候多说多问。韵梅知道一切,而且觉得责无旁贷的须由她马上紧
缩,虽然多从油盐酱醋里节省一文半文的,并无济于事,可是那到底表现了她的责任心。但
是,手一紧,就容易招大家不满,特别是瑞丰,他的烟酒零用是不能减少的,减少了他会吵
闹,使老人们焦心。她的大眼睛已不那么水灵了,而是离离光光的,象走迷了路那样。
韵梅和婆母商议,好不好她老人家搬到老三的屋里来,而把南屋租出去,月间好收入两
个租钱。房子现在不好找,即使南屋又暗又冷,也会马上租出去,而且租价不会很低。
天佑太太愿意这么办。瑞宣也不反对。这可伤了祁老人的心。在当初,他置买这所房子
的时候,因为人口少,本来是有邻居的。但是,那时候他的眼是看着将来,他准知道一旦人
口添加了,他便会把邻居撵了走,而由自己的儿孙完全占满了全院的房屋。那时候,他是一
棵正往高大里生长的树,他算得到,不久他的枝叶就会铺展开。现在,儿子死了,马上又要
往外租房,他看明白这是自己的枝叶凋落。怎么不死了呢?他问自己。为什么不乘着全须全
尾的时候死去,而必等着自己的屋子招租别人呢?
虽然这么难过,他可是没有坚决的反对。在这荒乱的年月,个人的意见有什么用处呢?
他含着泪去告诉了李四爷:“有合适的人家,你分心给招呼一下,那两间南屋……”
李老人答应给帮忙,并且嘱咐老友千万不要声张,因为消息一传出去,马上会有日本人
搬来,北平已增多了二十万日本人,他们见缝子就钻,说不定不久会把北平人挤走一大半
的!是的,日本人已开始在平则门外八里庄建设新北平,好教北平人去住,而把城里的房子
匀给日本人。日本人似乎拿定了北平,永远不再放手。
当天,李四爷就给了回话,有一家刚由城外迁来的人,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孩子,
愿意来往。
祁老人要先看一看租客。他小心,不肯把屋子随便租给不三不四的人。李四爷很快的把
他们带了来。这一家姓孟。从西苑到西山,他们有不少的田地。日本人在西苑修飞机场,占
去他们许多亩地,而在靠近西山的那些田产,既找不到人去耕种,只要照常纳税完粮,所以
他们决定放弃了土地,而到城里躲一躲。孟先生人很老成,也相当的精明,举止动作很有点
象常二爷。孟太太是掉了一个门牙的,相当结实的中年妇人,看样子也不会不老实。两个孩
子都是男的,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二岁,长得虎头虎脑的怪足壮。
祁老人一见孟先生有点象常二爷,马上点了头,并且拉不断扯不断的对客人讲说常二爷
的一切。孟先生虽然不晓得常二爷是谁,可也顺口答音的述说自己的委屈。患难使人心容易
碰在一处,发出同情来,祁老人很快的和孟先生成为朋友。虽然如此,他可是没忘了嘱告孟
先生,他是爱体面爱清洁的人。孟先生听出来老人的弦外之音,立刻保证他必不许孩子们糟
蹋院子,而且他们全家都老实勤俭,连一个不三不四的朋友也没有。
第二天,孟家搬进来。祁老人虽然相当满意他的房客,可是不由的就更思念去世了的儿
子。在院中看着孟家出来进去的搬东西,老人低声的说,“天佑!天佑!你回来可别走错了
屋子呀!你的南屋租出去了!”
马老太太穿着干净的衣服,很腼腆的来看祁老人。她不是喜欢串门子的人,老人猜到她
必定有要事相商。天佑太太也赶紧过来陪着说话。虽然都是近邻,可是一来彼此不大常来
往,二来因日本人闹的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所以偶尔相见,话就特别的多。大家谈了好
大半天,把心中的委屈都多少倾倒出一些,马老太太才说到正题。她来征求祁老人的意见,
假若长顺真和小崔太太结婚,招大家耻笑不招?祁老人是全胡同里最年高有德的人,假若他
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指摘,马老太太便敢放胆去办了。
祁老人遇见了难题。他几乎无从开口了。假若他表示反对,那就是破坏人家的婚姻——
俗语说得好,硬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呀!反之,他若表示同意吧,谁知道这门婚事是吉是
凶呢?第一,小崔太太是个寡妇,这就不很吉祥。第二,她比长顺的岁数大,也似乎不尽妥
当。第三,即使他们决定结婚,也并不能解决了一切呀;大赤包的那笔钱怎办呢?
他的小眼睛几乎闭严了,也决定不了什么。说话就要负责,他不能乱说。想来想去,他
只想起来:“这年月,这年月,什么都没法办!”
天佑太太也想不出主意来,她把瑞宣叫了过来。瑞宣的病好了一点,可是脸色还很不好
看。把事情听明白了,他马上想到:“一个炸弹,把大赤包,高亦陀那群狗男女全炸得粉
碎!”但是,他截住了这句最痛快,最简截,最有实效的话。假若他自己不敢去扔炸弹,他
就不能希望马老太太或长顺去那么办。他知道只有炸弹可以解决一切,可也知道即使炸弹就
在手边,他,马老太太,长顺,都不敢去扔!他自己下过狱,他的父亲被日本人给逼得投了
河,他可表示了什么?他只吐了血,给父亲打了坑,和借了钱给父亲办了丧事,而没敢去动
仇人的一根汗毛!他只知道照着传统的办法,尽了作儿子的责任,而不敢正眼看那祸患的根
源。他的教育,历史,文化,只教他去敷衍,去低头,去毫无用处的牺牲自己,而把报仇雪
恨当作太冒险,过分激烈的事。
沉默了好久,他极勉强的把难堪与羞愧象压抑一口要喷出的热血似的压下去,而后用他
惯用的柔和的语调说:“据我看,马老太太,这件婚事倒许没有人耻笑。你,长顺,小崔太
太,都是正经人,不会招出闲言闲语来。难处全在他们俩结了婚,就给冠家很大很大的刺
激。说不定他们会用尽心机来捣乱!”
“对!对!冠家什么屎都拉,就是不拉人屎!”祁老人叹着气说。
“可是,要不这么办吧,小崔太太马上就要变成,变成……”马老太太的嘴和她的衣服
一样干净,不肯说一个不好听的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失去平日的安静与沉稳。
屋里没有了声音,好象死亡的影子轻轻的走进来。刚交过五点。天短,已经有点象黄昏
时候了。
马老太太正要告辞,瑞丰满头大汗,象被鬼追着似的跑进来。顾不得招呼任何人,他一
下子坐在椅子上,张着嘴急急的喘气。
“怎么啦?”大家不约而同的问。他只摆了摆手,说不上话来。大家这才看明白:他的
小干脸上碰青了好几块,袍子的后襟扯了一尺多长的大口子。
今天是义赈游艺会的第一天,西单牌楼的一家剧场演义务戏。戏码相当的硬,倒第三是
文若霞的《奇双会》,压轴是招弟的《红鸾禧》,大轴是名角会串《大溪皇庄》。只有《红
鸾禧》软一点,可是招弟既长得美,又是第一次登台,而且戏不很长,大家也就不十分苛
求。
冠家忙得天翻地覆。行头是招弟的男朋友们“孝敬”给她的,她试了五次,改了五次,
叫来一位裁缝在家中专伺候着她。亦陀忙着借头面,忙着找来梳头与化妆的专家。大赤包忙
着给女儿“征集”鲜花篮,她必须要八对花篮在女儿将要出台帘的时候,一齐献上去。晓荷
更忙,忙着给女儿找北平城内最好的打鼓佬,大锣与小锣;又忙着叫来新闻记者给招弟照化
妆的与便衣的像片,以便事前和当日登露在报纸上与杂志上。此外,他还得写诗与散文,好
交给蓝东阳分派到各报纸去,出招弟女士特刊。他自己觉得很有些天才,可是喝了多少杯浓
茶与咖啡,还是一字写不出。他只好请了一桌客,把他认为有文艺天才的人们约来,代他写
文章。他们的确有文才,当席就写出了有“娇小玲珑”,“小鸟依人”和“歌喉清啭”,
“一串骊珠”,“作工不瘟不火”这样句子的文字。蓝东阳是义赈游艺会的总干事,所以忙
得很,只能抽空儿跑来,向大家咧一咧嘴。胖菊子倒常在这里,可是胖得懒的动一动,只在
大家忙得稍好一点的时节,提议打几圈牌。桐芳紧跟着招弟,老给小姐拿着大衣,生怕她受
了凉,丢了嗓音。
桐芳还抓着了空儿出去,和钱先生碰头,商议。戏票在前三天已经卖光。池子第四五排
全留给日本人。一二三排与小池子全被招弟的与若霞的朋友们定去。黑票的价钱已比原价高
了三倍至五倍。若霞的朋友们看她在招弟前面出台,心中不平,打算在招弟一出来便都退
席,给她个难堪。招弟的那一群油头滑面的小鬼听到这消息,也准备拚命给若霞喊倒好儿,
作为抵抗。幸而晓荷得到了风声,赶快约了双方的头脑,由若霞与招弟亲自出来招待,还请
了一位日本无赖出席镇压,才算把事情说妥,大家握了手,停止战争。瑞丰无论怎样也要看
上这个热闹。他有当特务的朋友,而特务必在开戏以前布满了剧场,因为有许多日本要人来
看戏。他在午前十点便到戏园外去等,他的嘴张着,心跳的很快,两眼东张西望,见到一个
朋友便三步改作两步的迎上去:“老姚!带我进去哟!”待一会儿,又迎上另一个人:“老
陈,别忘了我哟!”这样对十来个人打过招呼,他还不放心,还东瞧瞧西看看预备再多托咐
几位。离开锣还早,他可是不肯离开那里,倒仿佛怕戏园会忽然搬开似的。慢慢的,他看到
检票的与军警,和戏箱来到,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嘴张得更大了些。他又去托咐朋友,朋友
们没好气的说:“放心,落不下你!早得很呢,你忙什么?”他张着嘴,嘻嘻两声,觉得自
己有进去的把握,又怕朋友是敷衍他。他几乎想要求他们马上带他进去,就是看一两个钟头
光板凳也无所不可;进去了才是进去了。在门外到底不保险!可是,他没好意思开口,怕逼
急了他们反为不美。他买了块烤白薯,面对戏园嚼着,看一眼白薯,看一眼戏园,恨不能一
口也把戏园吞了下去。
按规矩说,他还在孝期里,不应当来看戏。但是,为了看戏,他连命也肯牺牲了,何况
那点老规矩呢。到了十一点多钟,他差不多要急疯了。拉住一位朋友,央告着非马上进去不
可。他已说不上整句的话来,而只由嘴中蹦出一两个字。他的额上的青筋都鼓起来,鼻子上
出着汗,手心发凉。朋友告诉他:“可没有座儿!”他啊啊了两声,表示愿意立着。
他进去了,坐在了顶好的座位上,看着空的台,空的园子,心中非常的舒服。他并上了
嘴,口中有一股甜水,老催促着他微笑。他笑了。
好容易,好容易,台上才打通,他随着第一声的鼓,又张开了嘴,而且把脖子伸出去,
聚精会神的看台上怎么打鼓,怎么敲锣。他的身子随着锣鼓点子动,心中浪荡着一点甜美
的,有节奏的,愉快。
又待了半天,《天官赐福》上了场。他的脖子更伸得长了些。正看得入神,他被人家叫
起来,“票”到了。他眼睛还看着戏台,改换了座位。待了一会儿,“票”又到了,他又换
了座位。他丝毫没觉到难堪,因为全副的注意都在台上,仿佛已经沉醉。改换了不知多少座
位,到了《奇双会》快上场,他稍微觉出来,他是站着呢。他不怕站着,他已忘了吃力的是
他自己的腿。他的嘴张得更大了些,往往被烟呛得咳嗽一下,他才用口液润色它一下。
日本人到了,他欠着脚往台上看,顾不得看看日本人中有哪几个要人。在换锣鼓的当
儿,他似乎看见了钱先生由他身旁走过去。他顾不得打招呼。小文出来,坐下,试笛音。他
更高了兴。他喜欢小文,佩服小文,小文天天在戏园里,多么美!他也看见了蓝东阳在台上
转了一下。他应当恨蓝东阳。可是,他并没动心;看戏要紧。胖菊子和一位漂亮的小姐捧着
花篮,放在了台口。他心中微微一动,只咽了一口唾沫,便把她打发开了。晓荷在台帘缝
中,往外探了探头,他羡慕晓荷!
虽然捧场的不少,若霞可是有真本事,并不专靠着捧场的人给她喝彩。反之,一个碰头
好儿过后,戏园里反倒非常的静了。她的秀丽,端庄,沉稳,与适当的一举一动,都使人没
法不沉下气去。她的眼仿佛看到了台下的每一个人,教大家心中舒服,又使大家敬爱她。即
使是特来捧场的也不敢随便叫好了,因为那与其说是讨好,还不如说是不敬。她是那么瘦弱
苗条,她又是那么活动焕发,倒仿佛她身上有一种什么魔力,使大家看见她的青春与美丽,
同时也都感到自己心中有了青春的热力与愉快。她控制住了整个的戏园,虽然她好象并没分
外的用力,特别的卖弄。
小文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探着点身子,横着笛,他的眼盯住了若霞,把每一音都吹得
圆,送到家。他不仅是伴奏,而是用着全份的精神把自己的生命化在音乐之中,每一个声音
都象带着感情,电力,与光浪,好把若霞的身子与喉音都提起来,使她不费力而能够飘飘欲
仙。
在那两排日本人中,有一个日本军官喝多了酒,已经昏昏的睡去。在他的偶尔睁开的眼
中,他似乎看到面前有个美女子来回的闪动。他又闭上了眼,可是也把那个美女子关闭在眼
中。一个日本军人见了女的,当然想不起别的,而只能想到女人的“用处”。他又睁开了
眼,并且用力揉了揉它们。他看明白了若霞。他的醉眼随着她走,而老遇不上她的眼。他生
了气。他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中国人的征服者,他理当可以蹂躏任何一个中国女子。而
且,他应当随时随地发泄他的兽欲,尽管是在戏园里。他想马上由台上把个女的拖下来,扯
下衣裤,表演表演日本军人特有的本事,为日本军人增加一点光荣。可是,若霞老不看他。
他半立起来,向她“嘻”了一声。她还没理会。很快的,他掏出枪来。枪响了,若霞晃了两
晃,要用手遮一遮胸口,手还没到胸前,她倒在了台上。楼上楼下马上哭喊,奔跑,跌倒,
乱滚,象一股人潮,一齐往外跑。瑞丰的嘴还没并好,就被碰倒。他滚,他爬,他的头上手
上身上都是鞋与靴;他立起来,再跌倒,再滚,再喊,再乱抡拳头。他的眼一会儿被衣服遮
住,一会儿挡上一条腿,一会儿又看到一根柱子。他迷失了方向,分不清哪是自己的腿,哪
是别人的腿。乱滚,乱爬,乱碰,乱打,他随着人潮滚了出来。
日本军人都立起来,都掏出来枪,枪口对着楼上楼下的每一角落。
桐芳由后台钻出来。她本预备在招弟上场的时候,扔出她的手榴弹。现在,计划被破坏
了,她忘了一切,而只顾去保护若霞。钻出来,一个枪弹从她的耳旁打过去。她爬下,用手
用膝往前走,走到若霞的身旁。
小文扔下了笛子,顺手抄起一把椅子来。象有什么魔鬼附了他的体,他一跃,跃到台
下,连人带椅子都砸在行凶的醉鬼头上,醉鬼还没清醒过来的脑浆溅出来,溅到小文的大襟
上。
小文不能再动,几只手枪杵在他的身上。他笑了笑。他回头看了看若霞:“霞!死吧,
没关系!”他自动的把手放在背后,任凭他们捆绑。
后台的特务特别的多。上了装的,正在上装的,还没有上装的,票友与伶人;龙套,跟
包的,文场,一个没能跑脱。招弟已上了装,一手拉着亦陀,一手拉着晓荷,颤成一团。
楼上的人还没跑净。只有一个老人,坐定了不动,他的没有牙的胡子嘴动了动,象是咬
牙床,又象是要笑。他的眼发着光,仿佛得到了一些诗的灵感。他知道桐芳还在台上,小文
还在台下,但是他顾不了许多。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群日本人,他们应当死。他扔下他的手榴
弹去。
第二天,瘸着点腿的诗人买了一份小报,在西安市场的一家小茶馆里,细细的看本市新
闻:“女伶之死:本市名票与名琴手文若霞夫妇,勾通奸党,暗藏武器,于义赈游艺会中,
拟行刺皇军武官。当场,文氏夫妇均被击毙。文若霞之女友一名,亦受误伤身死。”老人眼
盯着报纸,而看见的却是活生生的小文,若霞,与尤桐芳。对小文夫妇,老人并不怎么认
识,也就不敢批评他们。但是,他觉得他们很可爱,因为他们是死了;他们和他的妻与子一
样的死了,也就一样的可爱。他特别的爱小文,小文并不只是个有天才的琴手,也是个烈士
——敢用椅子砸出仇人的脑浆!对桐芳,他不单爱惜,而且觉得对不起她!她!多么聪明,
勇敢的一个小妇人——必是死在了他的手中,炸弹的一个小碎片就会杀死她。假若她还活
着,她必能成为他的助手,帮助他作出更大的事来。她的姓名也许可以流传千古。现在,她
只落了个“误伤身死”!想到这里,老人几乎出了声音:“桐芳!我的心,永远记着你,就
是你的碑记!”他的眼往下面看,又看到了新闻:“皇军武官无一受伤者。”老人把这句又
看了一遍,微微的一笑。哼,无一受伤者,真的!他再往下看:“行刺之时,观众秩序尚
佳,只有二三老弱略受损伤。”老人点了点头,赞许记者的“创造”天才。“所有后台人员
均解往司令部审询,无嫌疑者日内可被释放云。”老人楞了一会儿,哼,他知道,十个八
个,也许一二十个,将永远出不来狱门!他心中极难过,但是他不能不告诉自己:“就是这
样吧!这才是斗争!只有死,死,才能产生仇恨;知道恨才会报仇!”
老人喝了口白开水,离开茶馆,慢慢的往东城走,打算到坟地上,去告诉亡妻与亡子一
声:“安睡吧,我已给你们报了一点点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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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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