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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偷生(64)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55:04 1999), 转信
小羊圈里乱了营,每个人的眼都发了光,每个人的心都开了花,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
笑;嘴,耳,心,都在动。他们想狂呼,想乱跳,想喝酒,想开一个庆祝会。黑毛儿方六成
了最重要的人物,大家围着他,扯他的衣襟与袖子要求他述说,述说戏园中的奇双会,枪
声,死亡,椅子,脑浆,炸弹,混乱,伤亡……听明白了的,要求他再说,没听见的,舍不
得离开他,仿佛只看一看他也很过瘾;他是英雄,天使——给大家带来了福音。
方六,在这以前,已经成了“要人”。论本事,他不过是第二三流的说相声的,除了大
茶馆与书场的相声艺员被天津上海约去,他临时给搭一搭桌,他总是在天桥,东安市场,隆
福寺或护国寺去撂地摊。他很少有参加堂会的机会。
可是,北平的沦陷教他转了运气。他的一个朋友,在新民会里得了个地位。由这个朋
友,他得到去广播的机会。由这个朋友,他知道应当怎样用功——“你赶快背熟了四书!”
朋友告诉他。“日本人相信四书,因为那是老东西。只要你每段相声里都有四书句子,日本
人就必永远雇用你广播!你要时常广播,你就会也到大茶楼和大书场去作生意,你就成了头
路角儿!”
方六开始背四书。他明知道引用四书句子并不能受听众的欢迎,因为现在的大学生中学
生,和由大学生中学生变成的公务员,甚至于教员,都没念过四书。在他所会的段子里原有
用四书取笑的地方,象:“君不君,程咬金;臣不臣,大火轮;父不父,冥衣铺;子不子,
大茄子”;和“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是说七十二贤人里有三十个结了婚的,四十二
个没有结婚的,等等。每逢他应用这些“典故”,台下——除了几个老人——都楞着,不知
道这有什么可笑之处。但是,他相信了朋友的话。他知道这是日本人的天下,只要日本人肯
因他会运用四书而长期的雇用他去广播,他便有了饭碗。他把四书背得飞熟。当他讲解的时
候,有的相当的可笑,有的毫无趣味。可是,他不管听众,他的眼只看着日本人。在每次广
播的时候,他必递上去讲题:“子曰学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或“父母在不远
游,游必有方”……日本人很满意,他拿稳饭碗。同时,他不再去撂地摊,而大馆子争着来
约他——不为他的本事,而为他与日本人的关系。同时,福至心灵的他也热心的参加文艺协
会,和其他一切有关文化的集会。他变成了文化人。
在义赈游艺会里,他是招待员。他都看见了,而且没有受伤。他的嘴会说,也爱说。他
不便给日本人隐瞒着什么。虽然他吃着日本人的饭,他可是并没有把灵魂也卖给日本人。特
别是,死的是小文夫妇,使他动了心。他虽和他们小夫妇不同行,也没有什么来往,可是到
底他们与他都是卖艺的,兔死狐悲,他不能不难受。
大家对小文夫妇一致的表示惋惜,他们甚至于到六号院中,扒着东屋的窗子往里看一
看,觉得屋里的桌椅摆设都很神圣。可是,最教他们兴奋的倒是招弟穿着戏行头就被军警带
走,而冠晓荷与高亦陀也被拿去。
他们还看见了大赤包呀。她的插野鸡毛的帽子在头上歪歪着,鸡毛只剩下了半根。她的
狐皮皮袍上面湿了半边襟,象是浇过了一壶茶。她光着袜底,左手提着“一”只高跟鞋。她
脸上的粉已完全落下去,露着一堆堆的雀斑。她的气派还很大,于是也就更可笑。她没有高
亦陀搀着,也没有招弟跟着,也没有晓荷在后面给拿着风衣与皮包。只是她一个人,光着袜
底儿,象刚被魔王给赶出来的女怪似的,一瘸一拐的走进了三号。
程长顺顾不得操作了。他也挤在人群里,听方六有声有色的述说。听完了,他马上报告
了外婆。孙七的近视眼仿佛不单不近视,而且能够透视了;听完了方六的话,他似乎已能远
远的看到晓荷和亦陀在狱中正被日本人灌煤油,压棍子,打掉了牙齿。他高兴,他非请长顺
喝酒不可。长顺还没学会喝酒,孙七可是非常的坚决:“我是喝你的喜酒!你敢说不喝!”
他去告诉马老太太,“老太太,你说,教长顺儿喝一杯酒,喜酒!”
“什么喜酒啊?”老太太莫名其妙的问。
孙七哈哈的笑起来。“老太太,他们——”他往三号那边指了指,“都被宪兵锁了走,
咱们还不赶快办咱们的事?”马老太太听明白了孙七的话,可是还有点不放心。“他们有势
力,万一圈两天就放出来呢?”
“那,他们也不敢马上再欺侮咱们!”
马老太太不再说什么。她心中盘算:外孙理当娶亲,早晚必须办这件事,何不现在就办
呢?小崔太太虽是个寡妇,可是她能洗能作能吃苦,而且脾气模样都说得下去。再说,小崔
太太已经知道了这回事,而且并没表示坚决的反对,若是从此又一字不提了,岂不教她很难
堪,大家还怎么在一个院子里住下去呢?没别的办法,事情只好怎么来怎么走吧。她向孙七
点了点头。
第二天下午,小文的一个胯骨上的远亲,把文家的东西都搬了走。这引起大家的不平。
第一,他们想问问,小文夫妇的尸首可曾埋葬了没有?第二,根据了谁的和什么遗言,就来
搬东西?这些心中的话渐渐的由大家的口中说出来,然后慢慢的表现在行动上。李四爷,方
六,孙七,都不约而同的出来,把那个远亲拦住。他没了办法,只好答应去买棺材。
但是,小文夫妇的尸首已经找不到了。日本人已把他们扔到城外,喂了野狗。日本人的
报复是对死人也毫不留情的。李四爷没的话可说,只好愤愤的看着文家的东西被搬运了走。
瑞丰见黑毛儿方六出了风头,也不甘寂寞,要把自己的所闻所见也去报告大家。可是,
祁老人拦住了他:“你少出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万一教侦探看见,说你是囚犯呢?你
好好的在家里坐着!”瑞丰无可如何,只好蹲在家里,把在戏园中的见闻都说与大嫂与孩子
们听,觉得自己是个敢冒险,见过大阵式的英雄好汉。
大赤包对桐芳的死,觉得满意。桐芳的尸身已同小文夫妇的一齐被抛弃在城外。大赤包
以为这是桐芳的最合适的归宿。她决定不许任何人给桐芳办丧事,一来为是解恨,二来是避
免嫌疑——好家伙,要教日本人知道了桐芳是冠家的人,那还了得!她嘱咐了高第与男女仆
人,绝对不许到外边去说死在文若霞身旁的是桐芳,而只准说桐芳拐去了金银首饰,偷跑了
出去。她并且到白巡长那里报了案。
这样把桐芳结束了,她开始到处去奔走,好把招弟,亦陀,晓荷赶快营救出来。
她找了蓝东阳去。东阳,因为办事不力,已受了申斥,记了一大过。由记过与受申斥,
他想象到撤职丢差。他怕,他恐慌,他忧虑,他恨不能咬掉谁一块肉!他的眼珠经常的往上
翻,大有永远不再落下来的趋势。他必须设法破获凶手,以便将功赎罪,仍然作红人。看大
赤包来到,他马上想起,好,就拿冠家开刀吧!桐芳有诡病,无疑的;他须也把招弟,亦
陀,晓荷咬住,硬说冠家吃里爬外,要刺杀皇军的武官。
大赤包的确动了心,招弟是她的掌上明珠,高亦陀是她的“一种”爱人。她必须马上把
他们救了出来。她并没十分关切晓荷,因为晓荷到如今还没弄上一官半职,差不多是个废
物。真要是不幸而晓荷死在狱中,她也不会十分伤心。说不定,她还许,在他死后,改嫁给
亦陀呢!她的心路宽,眼光远,一眼便看出老远老远去。不过,现在她既奔走营救招弟与亦
陀,也就不好意思不顺手把晓荷牵出来罢了。虽然心中很不好受,见了东阳,她可是还大摇
大摆的。她不是轻易皱上眉头的人。
“东阳!”她大模大样的,好象心中连豆儿大的事也没有的,喊叫:“东阳!有什么消
息没有?”
东阳的脸上一劲儿抽动,身子也不住的扭,很象吃过烟油子的壁虎。他决定不回答什
么。他的眼看着自己的心,他的心变成一剂毒药。
见东阳不出一声,大赤包和胖菊子闲扯了几句。胖菊子的身体面积大,容易被碰着,所
以受了不少的伤,虽然都不怎样重,可是她已和东阳发了好几次脾气——以一个处长太太而
随便被人家给碰伤,她的精神上的损失比肉体上要大着许多。自从作了处长太太以来,有意
的无意的,她摹仿大赤包颇有成绩。她骄傲,狂妄,目中无人,到处要摆出架子。她讨厌东
阳的肮脏,吝啬,与无尽无休的性欲要求。但是,她又不肯轻易放弃了“处长太太”。因
此,她只能对东阳和别人时常发威,闹脾气,以便发泄心中的怨气。
她喜欢和大赤包闲扯。她本是大赤包的“门徒”,现在她可是和大赤包能平起平坐了,
所以感到自傲。同时,在经验上,年纪上,排场上,她到底须让大赤包一步,所以不能不向
大赤包讨教。虽然有时候,她深盼大赤包死掉,好使她独霸北平,但是一见了大赤包的面,
她仿佛又不忍去诅咒老朋友,而觉得她们两个拚在一处,也许势力要更大一些。
大赤包今天可不预备多和菊子闲谈,她还须去奔走。胖菊子愿意随她一同出去。她不高
兴蹲在家里,接受或发作脾气——东阳这两天老一脑门子官司,她要是不发气,他就必横着
来。大赤包也愿意有菊子陪着她去奔走,因为两个面子凑在一处,效力当然大了一倍。菊子
开始忙着往身上擦抹驰名药膏和万金油,预备陪着大赤包出征。
东阳拦住了菊子。没有解释,他干脆不准她出去。菊子胖脸红得象个海螃蟹。“为什
么?为什么?”她含着怒问。
东阳不哼一声,只一劲儿啃手指甲。被菊子问急了,他才说了句:“我不准你出去!”
大赤包看出来,东阳是不准菊子陪她出去。她很不高兴,可是仍然保持着外场劲儿,勉
强的笑着说:“算了吧!我一个人也会走!”
菊子转过脸来,一定要跟着客人走。东阳,不懂什么叫作礼貌,哪叫规矩,把实话说了
出来:“我不准你同她出去!”
大赤包的脸红了,雀斑变成了一些小葡萄,灰中带紫。“怎么着,东阳?看我有点不顺
序的事,马上就要躲着我吗?告诉你,老太太还不会教这点事给难住!哼,我瞎了眼,拿你
当作了朋友!你要知道,招弟出头露面的登台,原是为捧你!别忘恩负义!你掰开手指头算
算,吃过我多少顿饭,喝过我多少酒,咖啡?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要把那些东西喂了狗,它
见着我都得摇摇尾巴!”大赤包本来觉得自己很伟大,可是一骂起人来,也不是怎的她找不
到了伟大的言语,而只把饭食与咖啡想起来。这使她自己也感到点有失体统,而又不能不顺
着语气儿骂下去。
东阳自信有丰富的想象力,一定能想起些光伟的言语来反攻。可是,他也只想起:“我
还给你们买过东西呢!”“你买过!不错!一包花生豆,两个凉柿子!告诉你,你小子别太
目中无人,老太太知道是什么东西!”说完,大赤包抓起提包,冷笑了两声,大摇大摆的走
了出去。
胖菊子反倒不知道怎么办好啦。以交情说,她实在不高兴东阳那么对待大赤包。她觉得
大赤包总多少比东阳更象个人,更可爱一点。可是,大赤包的责骂,也多少把她包括在里
面,她到底是东阳的太太,为什么不教东阳大方一点,而老白吃白喝冠家呢?大赤包虽骂的
是东阳,可是也把她——胖菊子——连累在里面。她是个妇人,她看一杯咖啡的价值,在彼
此争吵的时候,比什么友谊友情更重要。为了这个,她不愿和东阳开火。可是,不和他开
火,又减了自己的威风。她只好板着胖脸发楞。
东阳的心里善于藏话,他不愿告诉个中的真意。可是,为了避免太太的发威,他决定吐
露一点消息。“告诉你!我要斗一斗她。打倒了她,我有好处!”然后,他用诗的语言说出
点他的心意。
菊子起初不十分赞同他的计划。不错,大赤包有时候确是盛气凌人,使人难堪。但是,
她们到底是朋友,怎好翻脸为仇作对呢?她想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想到最后,她同意了
东阳的意见。好哪,把大赤包打下去,而使自己成为北平天字第一号的女霸,也不见得不是
件好事。在这混乱的年月与局面中,她想,只有狠心才是成功的诀窍。假若当初她不狠心甩
了瑞丰,她能变成处长太太吗?不能!好啦,她与大赤包既同是“新时代”的有头有脸的
人,她何必一定非捧着大赤包,而使自己坐第二把交椅呢?她笑了,她接受了东阳的意见,
并且愿意帮助他。
东阳的绿脸上也有了一点点笑意。夫妇靠近了嘀咕了半天。他们必须去报告桐芳是冠家
的人,教日本人怀疑冠家。然后他们再从多少方面设法栽赃,造证据,把大赤包置之死地。
即使她死不了,他们也必弄掉了她的所长,使她不再扬眉吐气。
“是的!只要把她咬住,这案子就有了交代。我的地位可也就稳当了。你呢,你该去运
动,把那个所长地位拿过来!”胖菊子的眼亮了起来。她没想到东阳会有这么多心路,竟自
想起教她去作所长!从她一认识东阳,一直到嫁给他,她没有真的喜爱过他一回。今天,她
感到他的确是个可爱的人,他不但给了她处长太太,还会教她作上所长!除了声势地位,她
还看见了整堆的钞票象被狂风吹着走动的黄沙似的,朝着她飞了来。只要作一二年妓女检查
所的所长,她的后半世的生活就不成问题了。一旦有了那个把握,她将是最自由的女人,蓝
东阳没法再干涉她的行动,她可以放胆的任意而为,不再受丝毫的拘束!她吻了东阳的绿
脸。她今天真喜爱了他。等事情成功之后,她再把他踩在脚底下,象踩一个虫子似的收拾
他。
她马上穿上最好的衣服,准备出去活动,她不能再偷懒,而必须挺起一身的胖肉,去找
那个肥差事。等差事到手,她再加倍的偷懒,连洗脸都可以找女仆替她动手,那才是福气。
瑞宣听到了戏园中的“暴动”,和小文夫妇与桐芳的死亡。他觉得对不起桐芳。钱先生曾经
嘱咐过他,照应着她。他可是丝毫没有尽力。除了这点惭愧,他对这件事并没感到什么兴
奋。不错,他知道小文夫妇死得冤枉;但是,他自己的父亲难道死得不冤枉么?假若他不能
去为父报仇,他就用不着再替别人的冤枉表示愤慨。从一种意义来说,他以为小文夫妇都可
以算作艺术家,都死得可惜。但是,假若艺术家只是听天由命的苟安于乱世,不会反抗,不
会自卫,那么惨死便是他们必然的归宿。
有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他几乎打不起精神去注意那件值得兴奋的事。假若小文夫妇与桐
芳的惨死只在他心中飘过,对于冠家那些狗男女的遭遇,他就根本没有理会。一天到晚,自
从办过了丧事之后,他总是那么安安静静的,不言不语的,作着他的事。从表面上看他好象
是抱定逆来顺受的道理,不声不响的度着苦难的日子。在他心里,他却没有一刻的宁静。他
忘不了父亲的惨死,于是也就把自己看成最没出息的人。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完全没有作
用。除非他能替父亲报了仇。这个,他知道,可绝不是专为尽孝。他是新时代的中国人,绝
不甘心把自己只看成父母的一部分,而去为父母丧掉了自己的生命。他知道父子的关系是生
命的延续关系,最合理的孝道恐怕是继承父辈的成就,把它发扬光大,好教下一辈得到更好
的精神的与物质的遗产。生命是延续,是进步,是活在今天而关切着明天的人类福利。新的
生命不能拦阻,也不能代替老的生命的死亡。假若他的父亲是老死的,或病死的,他一定一
方面很悲痛,一方面也要打起精神,勇敢的面向明天的责任走下去。但是,父亲是被日本人
杀害了的。假若他不敢去用自己的血去雪耻报仇,他自己的子孙将也永远沉沦在地狱中。日
本人会杀他的父亲,也会杀他的子孙。今天他若想偷生,他便只给儿孙留下耻辱。耻辱的延
续还不如一齐死亡。
可是,有一件事使他稍微的高了兴。当邻居们都正注意冠家与文家的事的时候,一号的
两个日本男人都被征调了走。瑞宣觉得这比晓荷与招弟的被捕更有意义。冠家父女的下狱,
在他看,不过是动乱时代的一种必然发生的丑剧。而一号的男人被调去当炮灰却说明了侵略
者也须大量的,不断的,投资——把百姓的血泼在战场上。随着士兵的伤亡,便来了家庭的
毁灭,生产的人力缺乏,与抚恤经费的增加。侵略只便宜了将官与资本家,而民众须去卖
命。
在平日,他本讨厌那两个男人。今天,他反倒有点可怜他们了。他们把家眷与财产都带
到中国来,而他自己却要死在异域,教女人们抱一小罐儿骨灰回去。可是,这点惋惜并没压
倒他的高兴。不,不,不,他不能还按照着平时的,爱好和平的想法去惋惜他们;不能!他
们,不管他们是受了有毒的教育与宣传,还是受了军阀与资本家的欺骗,既然肯扛起枪去作
战,他们便会杀戮中国人,也就是中国人的仇敌。枪弹,不管是怎样打出去的,总不会有善
心!是的,他们必须死在战场上;他们不死,便会多杀中国人。是的,他必须狠心的诅咒他
们,教他们死,教他们的家破人亡,教他们和他们的弟兄子侄朋友亲戚全变成了骨灰。他们
是臭虫,老鼠,与毒蛇,必须死灭,而后中国与世界才得到太平与安全!
他看见了那两个象磁娃娃的女人,带着那两个淘气的孩子,去送那两个出征的人。她们
的眼是干的,她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们的全身上都表示出服从与由服从中产生的骄
傲。是的,这些女人也该死。她们服从,为是由服从而得到光荣。她们不言不语的向那毒恶
的战神深深的鞠躬,鼓励她们的男人去横杀乱砍。瑞宣知道,这也许是错怪了那两个女人:
她们不过是日本的教育与文化制成的磁娃娃,不能不服从,不忍受。她们自幼吃了教育的哑
药,不会出声,而只会微笑。虽然如此,瑞宣还是不肯原谅她们。正因为她们吃了那种哑
药,所以她们才正好与日本的全盘机构相配备。她们的沉默与服从恰好完成了她们男人的狂
吼与乱杀。从这个事实——这的确是事实——来看,她们是她们男人的帮凶。假若他不能原
谅日本男人,他也不便轻易的饶恕她们。即使这都不对,他也不能改变念头,因为孟石,仲
石,钱太太,小崔,小文夫妇,桐芳,和他的父亲都千真万确的死在日本人手里。绕着弯子
过分的去原谅仇敌便是无耻!
立在槐树下,他注视着那出征人,磁娃娃,与两个淘气鬼。他的心中不由的想起些残破
不全的,中国的外国的诗句:“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无定河边骨;谁没有父母,谁没有兄
弟?……”可是,他挺着脖子,看着他们与她们,把那些人道的,崇高的句子,硬放在了一
边,换上些“仇恨,死亡,杀戮,报复”等字样。“这是战争,不敢杀人的便被杀!”他对
自己说。
一号的老婆婆是最后出来的。她深深的向两个年轻的鞠躬,一直等到他们拐过弯去才直
起身来。她抬起头,看见了瑞宣。她又鞠了一躬。直起身,她向瑞宣这边走过来,走得很
快。她的走路的样子改了,不象个日本妇人了。她挺着身,扬着脸,不再象平日那么团团着
了。她好象一个刚醒来的螃蟹,把脚都伸展出来,不是那么圆圆的一团了。她的脸上有了笑
容,好象那两个年轻人走后,她得到了自由,可以随便笑了似的。
“早安!”她用英语说。“我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她的英语很流利正确,不象是由
一个日本人口中说出来。瑞宣楞住了。
“我久想和你谈一谈,老没有机会。今天,”她向胡同的出口指了指,“他们和她们都
走了,所以……”她的口气与动作都象个西洋人,特别是她的指法,不用食指,而用大指。
瑞宣一想便想到:日本人都是侦探,老妇人知道他会英文,便是很好的证据。因此,他
想敷衍一下,躲开她。老妇人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意,又很大方的一笑。“不必怀疑我!我不
是平常的日本人。我生在坎拿大,长在美国,后来随着我的父亲在伦敦为商。我看见过世
界,知道日本人的错误。那俩年轻的是我的侄子,他们的生意,资本,都是我的。我可是他
们的奴隶。我既没有儿子,又不会经营——我的青春是在弹琴,跳舞,看戏,滑冰,骑马,
游泳……度过去的——我只好用我的钱买来深鞠躬,跪着给他们献茶端饭!”
瑞宣还是不敢说话。他知道日本人会用各种不同的方法侦探消息。
老婆婆凑近了他,把声音放低了些:“我早就想和你谈谈。这一条胡同里的人,算你最
有品格,最有思想,我看得出来。我知道你会小心,不愿意和我谈心。但是,我把心中的
话,能对一个明白人说出来,也就够了。我是日本人,可是当我用日本语讲话的时候,我永
远不能说我的心腹话。我的话,一千个日本人里大概只有一个能听得懂。”她的话说得非常
的快,好象已经背诵熟了似的。
“你们的事,”她指了三号,五号,六号,四号,眼随着手指转了个半圆。“我都知
道。我们日本人在北平所作的一切,当然你也知道。我只须告诉你一句老实话:日本人必
败!没有另一个日本人敢说这句话。我——从一个意义来说——并不是日本人。我不能因为
我的国籍,而忘了人类与世界。自然,我凭良心说,我也不能希望日本人因为他们的罪恶而
被别人杀尽。杀戮与横暴是日本人的罪恶,我不愿别人以杀戮惩罚杀戮。对于你,我只愿说
出:日本必败。对于日本人,我只愿他们因失败而悔悟,把他们的聪明与努力都换个方向,
用到造福于人类的事情上去。我不是对你说预言,我的判断是由我对世界的认识与日本的认
识提取出来的。我看你一天到晚老不愉快,我愿意使你乐观一点。不要忧虑,不要悲观;你
的敌人早晚必失败!不要说别的,我的一家人已经失败了:已经死了两个,现在又添上两个
——他们出征,他们毁灭!我知道你不肯轻易相信我,那没关系。不过,你也请想想,假若
你肯去给我报告,我一样的得丢了脑袋,象那个拉车的似的!”她指了指四号。“不要以为
我有神经病,也不要以为我是特意讨你的欢心,找好听的话对你说。不,我是日本人,永远
是日本人,我并不希望谁格外的原谅我。我只愿极客观的把我的判断说出来,去了我的一块
心病!真话不说出来,的确象一块心病!好吧,你要不怀疑我呢,让我们作作朋友,超出中
日的关系的朋友。你不高兴这么作呢,也没关系;今天你能给我机会,教我说出心中的话
来,我已经应当感谢你!”说完,她并没等着瑞宣回答什么,便慢慢的走开。把手揣在袖
里,背弯了下去,她又恢复了原态——一个老准备着鞠躬的日本老妇人。
瑞宣呆呆的楞了半天,不知怎样才好。他不肯信老婆婆的话,又似乎没法不信她的话。
不论怎样吧,他可是止不住的笑了一下。他有好些天没笑过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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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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