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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偷生(65)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6:55:31 1999), 转信

    快到阴历年,长顺和小崔太太结了婚。婚礼很简单。孙七拉上了刘棚匠太太同作大媒,
为是教小崔太太到刘太太那里去上轿。一乘半旧的喜轿,四五个鼓手;喜轿绕道护国寺,再
由小羊圈的正口进来。洞房是马老太太的房子,她自己搬到小崔太太屋里去。按照老年的规
矩,娶再醮的妇人应当在半夜里,因为寡妇再嫁是不体面的,见不到青天白日的。娶到家
门,须放一挂火炮,在门坎里还要放个火盆,教她迈过去;火炮若是能把她前夫的阴魂吓
走,火盆便正好能补充一下,烧去一切的厉气。

    按着马老太太的心意,这些规矩都须遵守,一方面是为避邪,一方面也表示出改嫁的寡
妇是不值钱的——她自己可是堂堂正正,没有改嫁过。

    不过,现在的夜里老在半戒严的状态中,夜间实在不好办事。火炮呢,久已不准燃放—
—日本人心虚,怕听那远听颇似机关枪的响声。火炮既不能放,火盆自然也就免了吧。这是
孙七的主意:“马老太太,就不用摆火盆了吧!何必叫小崔太太更难过呢!”

    连这样,小崔太太还哭了个泪人似的。她想起来小崔,想起来自己一切的委屈。她已失
去了自主,而任凭一个比孙七,长顺,马老太太都更厉害的什么东西,随便的摆布她,把她
抬来抬去,教她换了姓,换了丈夫,换了一切。她只有哭,别无办法。

    长顺儿的大脑袋里嗡嗡的直响。他不晓得应当哭好,还是笑好。穿着新蓝布袍罩,和由
祁家借来的一件缎子马褂,他坐着不安,立着发僵,来回的乱走又无聊。在他的心里,他却
一会儿一算计:一千套军衣已经完全交了活,除了本钱和丁约翰的七折八扣,只落下四百多
块钱。这是他全部的财产。他可是又添了一口吃饭的人。结了婚,他便是成人了。他必须养
活着外婆与老婆,没有别的话好说。四百多块钱,能花多少日子呢?尽管婚礼很简单,可是
鼓手,花轿不要钱吗?自己的新大衫是白拣来的吗?街坊四邻来道贺,难道不预备点水酒和
饭食吗?这都要花钱。结过婚,他应当干什么去呢?想不出。不错,他为承作那些骗人的军
衣,已学会了收买破烂。可是,难道他就老去弄那些肮脏东西,过一辈子吗?为钱家,祁
家,崔家,他都曾表示过气愤,都自动的帮过忙。他还记得祁瑞宣对他的期望与劝告,而且
他曾经有过扛枪上阵去杀日本人的决心。可是,今天他却胡胡涂涂的结了婚,把自己永远拴
在了家中。他皱上了眉。

    但是贺喜的人——李四老人,四妈,祁瑞丰,孙七,刘太太,还有七号的一两家人——
都向他道喜。他又不能不把眉头放开。他有点害羞,又不能不大模大样的假充不在乎。人们
的吉利话儿象是出于诚心,又似乎象讽刺与嘲弄,使他不敢不接受,而接受了又不大好过。
他不知怎样才好,而只能硬着头皮去敷衍。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的鼻音呜囔的特别的
难听,连自己听着都不够味儿。

    贺客之中,最活跃的,也最讨厌的,是祁瑞丰。长顺永远忘不了在教育局的那一幕。况
且,今天他是和小崔太太结婚,他万想不到瑞丰还有脸来道喜。瑞丰可是满不在乎,他准知
道只要打着贺客的招牌,他就不会被人家撵出来,所以他要来吃一顿喝一顿。而且,既无被
驱逐出来的危险,他就必须象一个贺客的样子,他得对大家开玩笑,尽情的嘲弄新郎,板着
面孔跟主人索要香烟,茶水,而且准备恶作剧的闹洞房。本来,他还穿着孝,家里的人都不
许他来道贺。他答应了母亲,只把礼金在门外交给长顺或马老太太就赶快回家,可是,他把
孝衣脱下来,偷偷的溜出去,满面春风的进了马家的门。他自居为交际家,觉得自己若不到
场,不单自己丢了吃喝的机会,也必教马家的喜事减色。一进门,他便张罗着和长顺开玩
笑,而他的嘴又没有分寸,时时弄得长顺面红过耳。长顺很想翻脸辱骂他一顿,可是他知道
今天他不该吵架拌嘴,所以只好远远的躲开他。长顺的退让,恰好教瑞丰以为自己确有口
才,于是赶上前去施展嘲弄与开玩笑。贺客们都晓得长顺老实,也都晓得瑞丰讨厌,大家都
怕他把长顺逼急了,弄得不好看。同时,大家看在祁老人与瑞宣的面上,又不肯去劝告瑞
丰。于是,大家不约而同的都躲着他,并且对他说的笑话都故意的不笑。他们以为这样就可
以使他知难而退了,谁知道他却觉得他们的不言不笑是有点怕他,于是他的话就更多了。最
后,李四爷看不过了,把他扯到一边:“老二,我说句真话,你可不要怪我呀!开玩笑要有
个分寸。长顺儿脸皮子薄,别惹急了他!”

    瑞丰没敢和四爷驳辩,而心中很不高兴。他可是也不想马上告辞回家,他舍不得那顿酒
饭。在摆饭之前,他一支跟着一支的吸香烟。他不乱说了,看到香烟快吸完了,便板起脸来
告诉长顺:再去买两包烟!赶到摆饭的时候,他大模大样的坐了首座,他以为客人中只有他
作过科长,理应坐首座。他拿出喝酒的本领,一扬脖一个,喝干了自己的杯;别人稍一谦
让,他便把人家的杯子拿过来:“好,我替你喝!”喝了几杯之后,他的嘴没法再并上。他
又开始嘲弄长顺,并且说到小崔太太是寡妇。不单这样耍嘴皮子,他还要立起来讲演一番。
他看不起那些贺客,所以他要尽兴的发泄自己的无聊与讨厌。

    孙七早就不高兴了。他是大媒,理当坐首座。多亏李四爷镇压着他,他才忍着气没有发
作。等到他也喝了几杯之后,他不再看李四爷的眼神,而把酒壶抄了起来。

    “祁科长!”他故意的这么叫:“咱们对喝六杯!”李四爷伸出手来要抢酒壶。孙七不
再听话。“四大爷,你别管!我跟祁科长比比酒量!”

    瑞丰的脸上发了光。他以为孙七很看得起他。“牛饮没意思,咱们划拳吧!一拳一个,
六个!告诉你,我不教你喝六个,也得喝五个,信不信!来,伸手!”

    “我不划拳!你是英雄,我是好汉,对喝六杯!”孙七说着,已斟满了三杯。

    瑞丰知道,六杯一气灌下去,他准得到桌子底下去。“那,我不来,没意思!喜酒,要
喝得热闹一点!你要不划拳,咱们来包袱剪子布的?”

    孙七没出声,端起杯来,连灌了三杯,然后,又斟满:“喝!喝完这三个,还有三
个!”

    “那,我才不喝呢!”瑞丰嘿嘿的笑着,觉得自己非常的精明,有趣。

    “喝吧,祁科长!”孙七的头上的青筋已跳起来,可是故作镇定的说。“这是喜酒,你
不是把太太丢了吗?多喝两杯喜酒,你好再娶上一个!”

    李四爷赶快拦住了孙七:“你坐下!不准再乱说!”然后对瑞丰:“老二,吃菜!不用
理他,他喝醉了!”

    大家都以为瑞丰必定一摔袖子走出去,而且希望他走出去。虽然他一走总算美中不足,
可是大家必会在他走后一团和气的吃几杯酒。

    可是,他坐着不动,他必须讨厌到底,必须把酒饭吃完,不能因为一两句极难听的话而
牺牲了酒饭。

    正在这个难堪的时节,高亦陀走了进来。长顺的嘴唇开始颤动。

    大赤包有点本事。奔走了一两天,该送礼的送礼,该托情的托情,该说十分客气话的,
说十分,该说五分好话的,说五分,她把晓荷,亦陀,招弟,全救了出来。他们都没受什么
委屈,只是挨了几天的饿。他们的嘴不惯于吃窝窝头与白水。最初,他们不肯吃。后来,没
法不吃了,可是吃了还不饱。招弟在这几天里,始终穿着行头,没有别的衣服替换。她几天
没有洗脸,洗脚,她的身上发痒,以为是长了虱子。她对每个人都送个媚眼,希望能给她一
点水,可是始终无效。她着急,急得不住的哭泣。最使她难过的是那么一身漂亮的行头,不
单没摸着在台上露一露,反穿到狱中来。她已不是摩登的姑娘,而是玉堂春与窦娥,被圈在
狱中。她切盼她的男友们会来探视她,营救她。可是,他们一个也没有来。由失望而幻想,
她盼着什么剑侠或什么圣母会在半夜中把她背了走。她想起许多电影片子上的故事,而希望
那些故事能成为事实,使她逃出监狱。

    晓荷真害了怕。自从一出戏园的后台,他已经不会说话。他平日最不关心的人,象钱先
生与小崔,忽然的出现在眼前。他是不是也要丢了脑袋呢?他开始认真的祷告玉皇大帝,吕
祖,关夫子,与王母娘娘。他觉得这些位神仙必能保佑他,不至于教他受一刀之苦。坐在潮
湿的小牢房里,他检讨自己的过去。他找不出自己的错误来。他低声的告诉玉皇大帝:“该
送礼的,我没落过后;该应酬的,我永远用最好的烟酒茶饭;我没错待过人哪!对太太,对
姨太太,我是好的丈夫;对女儿,我是好的父亲;对朋友,我最讲义气;末了,对日本人,
我五体投地的崇拜,巴结;老天爷,怎么还这样对待我呢?”他诚恳的祷告,觉得十分冤
枉。越祷告,他可是越心慌,因为他弄不清哪位神仙势力最大,最有灵应。万一祷告错了,
那才糟糕!

    他怕死,怕受刑。他夜里只能打盹,而不能安睡。无论哪里有一点响动,他都吓一跳,
以为是有人要绑出他去斩首。他死不得,他告诉自己,因为还没有在日本人手下得到个官
职,死了未免太冤枉。

    受罪最大的是高亦陀,他有烟瘾,而找不到烟吃。被捕后两三个钟头,他已支持不住
了,鼻涕流下多长,连打哈欠都打不上来。他什么也顾不得想,而只搭拉着脑袋等死。

    大赤包去接他们。招弟见了妈,哭出了声音。冠晓荷也落了泪。他故意的哼哼着,为是
增加自己的身分:“所长!这简直是死里逃生啊!”他心中赶快的撰制一篇受难记,好逢人
便讲,表示自己下过狱,不失为英雄好汉。高亦陀是被两个人抬出来的,他已瘾得象一团
泥。

    回到家中,招弟第一件事是洗个澡。洗完了澡,她一气吃了五六块点心。吃完,她摸着
胸口,告诉高第:“得了,这回可把我管教得够瞧的!从此我不再唱戏,也不溜冰!好家
伙,再招出一场是非来,我非死在狱里不可!”她要开始和高第学一学怎么织毛线帽子:
“你教给我,姐!从此我再也不淘气了!”他把“姐”叫得挺亲热,好象真有点要改过自新
似的。可是,没有过了一刻钟,她又坐不住了。“妈!咱们打八圈吧!我仿佛有一辈子没打
过牌了!”

    晓荷需要睡觉。“二小姐,你等我睡一觉,我准陪你打八圈。死里逃生,咱们得庆贺一
下。所长,待会儿咱们弄几斤精致的羊肉,涮涮吧?”

    大赤包没回答他们,气派极大的坐在沙发上,吸着一支香烟。把香烟吸完,她才开口:
“哼!你们倒仿佛都受了委屈!要不是我,你们也会出得来,那才怪呢!我的腿,为你们,
都跑细了,你们好象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真的!”晓荷赶快把话接下去。“要不是所长,我们至少也还得圈半个月!甭打我,
只要再圈半个月,我准死无疑!下狱,不是好玩的!”

    “哼,你才知道!”大赤包要把这几天的奔走托情说好话的劳苦与委屈都一总由晓荷身
上取得赔偿。“平日,你招猫逗狗,偏向着小老婆子,到下了狱你才想起老太太来。你算哪
道玩艺儿!”

    “哟!”招弟忽然想起来:“桐芳呢?”

    晓荷也要问,可是张开口又赶紧并上了。

    “她呀?”大赤包冷笑了一下:“对不起,死啦!”“什么?”晓荷不困了。他动了
心。

    “死啦?”招弟也动了心。

    “她,文若霞,小文,都炸死啦!我告诉你,招弟,晓荷,桐芳这一死,咱们的日子就
可以过得更整齐一点。你们可是得听我的,我一心秉正,起早睡晚,劳心淘神,都是为了你
们。你们有我,听从我,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你们不听我的,好,随你们的便,你们有朝一
日再死在狱里可别怨我!”

    晓荷没听见这一套话。坐在椅子上,他捧着脸低声的哭起来。

    招弟也落了泪。

    他们这一哭,更招起大赤包的火儿来:“住声!我看谁敢再哭那个臭娘们!哭?她早就
该死!我还告诉你们,谁也不准到外面去说,她是咱们家里的人!万幸,报纸上没提她的姓
名;咱们自己可就别往头上揽狗屎!我已经报了案,说她拐走了金银首饰,偷跑了出去。你
们听见没有?大家都得说一样的话,别你说东,他说西,打自己的嘴巴!”

    晓荷慢慢的把手从脸上放下来,咽了许多眼泪,对大赤包说:“这不行!”他的声音发
颤,可是很坚决。“不行?什么不行?”大赤包挺起身来问。

    “她好歹是咱们家的人。无论怎说,我也得给她个好发送。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晓荷
决定宣战。桐芳是他的姨太太,他不能随便的丢弃了她,象丢一个死猫或死狗那样。在这一
家里,没有第二个人能替桐芳,他不能在她丧了命的时候反倒赖她拐款潜逃。死了不能再
活,真的;但是他必须至少给她买口好棺材,相当体面的把她埋葬了。她与高第招弟都不
同,假若她们姐妹不幸而死去一个,他,或者不至于象这么伤心;她们是女儿,即使不死,
早晚也要出嫁;桐芳是姨太太,永远是他的,她死不得。再说,虽然他的白发是有一根,拔
一根,可是他到底慢慢的老起来;他也许不会再有机会另娶一房姨太太。那么,桐芳一死,
他便永远要过着凄凉的日子——没有了知心的人,而且要老受大赤包的气!不行,说什么也
不行,他必须好好的发送发送她。他没有别的可以答报她,他只知道买好棺材,念上一两台
经,给她穿上几件好衣服,是唯一的安慰他自己与亡魂的办法。假若连这点也作不到,他便
没脸再活下去。

    大赤包站起来,眼里打着闪,口中响了雷:“你要怎着呢?说!成心捣蛋哪?好!咱们
捣捣看!”

    冠晓荷决定迎战。他也立起来,也大声的喊:“我告诉你,这样对待桐芳不行!不行!
打,骂,拚命,我今儿个都奉陪!你说吧!”

    大赤包的手开始颤动。晓荷这分明是叛逆!她不能忍受!这次要容让了他,他会大胆再
弄个野娘们来:“你敢跟我瞪眼哪,可以的!我混了心,瞎了眼,把你也救出来!死在狱里
有多么干脆呢!”

    “好,咒我,咒吧!”晓荷咬上了牙。“你咒不死我,我就给桐芳办丧事!谁也拦不住
我!”

    “我就拦得住你!”大赤包拍着胸口说。

    “妈!”招弟看不过去了。“妈,桐芳已经死了,何必还忌恨她呢?”

    “噢!你也向着她?你个吃里爬外的小妖精!在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你是穿着行头教
人家拿进去的,还在这儿充千金小姐呀?好体面!我知道,你们吃着我,喝着我,惹出祸
来,得我救你们,可齐了心来气我!对,把我气死,气死,你们好胡反:那个老不要脸的好
娶姨太太,你,小姐,好去乱搭姘头!你们好,我不是东西!”大赤包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打得不很疼,可是相当的响。

    “好吧,不许我开口呀,我出去逛逛横是可以吧?”招弟忘了改过自新,想出去疯跑一
天。说着,她便往外走。“你回来!”大赤包跺着脚。

    “再见,爸!”招弟跑了出去。

    见没有拦住招弟,大赤包的气更大了,转身对晓荷说:“你怎样?”

    “我?我去找尸首!”

    “你也配!她的尸首早就教野狗嚼完了!你去,去!只要你敢出去,我要再教你进这个
门,我是兔子养的!”

    这时节,亦陀在里间已一气吸了六七个烟泡儿。他本想忍一个盹儿,可是听外面吵得太
凶了,只好勉强的走出来。一掀帘,他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因为晓荷夫妇隔着一张桌子对立
着,眼睛都瞪圆,象两只决斗的公鸡似的,彼此对看着。亦陀把头伸在他们的中间,“老夫
老妻的,有话慢慢的说!都坐下!怎么回事?”

    大赤包坐下,泪忽然的流下来。她觉得委屈。好容易盼来盼去把桐芳盼死了,她以为从
此就可以和晓荷相安无事,过太平日子了。哪知道晓荷竟自跟她瞪了眼,敢公然的背叛她,
她没法不伤心。

    晓荷还立着。他决定打战到底。他的眼中冒着火,使他自己都有点害怕,不知道自己从
哪儿来的这么多的怒气。

    大赤包把事情对亦陀说明白。亦陀先把晓荷扶在一张椅子上坐好,而后笑着说:“所长
的顾虑是对的!这件事绝对不可声张。咱们都掉下去,受了审问,幸而咱们没有破绽,又加
上所长的奔走运动,所以能够平安的出来。别以为这是件小事!要是赶上‘点儿低’,咱们
还许把脑袋耍掉了呢!桐芳与咱们不同,她为什么死在那里?没有人晓得!好家伙,万一日
本人一定追究,而知道了她和咱们是一伙,咱们吃得消吃不消?算了吧,冠先生!死了的不
能再活,咱们活着的可别再找死;我永远说实话!”

    冠家夫妇全不出声了。沉默了半天,晓荷立了起来,要往外走。

    “干什么去?”亦陀问。

    “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晓荷的怒气并没妨碍他找到帽子,怕脑袋受了风。

    大赤包深深的叹了口气。亦陀想追出去,被她拦住。“不用管他,他没有多大胆子。他
只是为故意的气我!”

    亦陀喝了碗热茶,吃了几块点心,把心中的话说出来:“所长!也许是我的迷信,我觉
得事情不大对!”“怎么?”大赤包还有气,可是不便对亦陀发作,所以口气相当的柔和。

    “凭咱们的地位,名誉,也下了两天狱,我看有点不大对!不大对!”他揣上手,眼往
远处看着。

    “怎么?”大赤包又问了声。

    “伴君如伴虎啊!人家一翻脸,功臣也保不住脑袋!”“嗯!有你这么一想!”

    “我看哪,所长,赶快弄咱们的旅馆,赶快加紧的弄俩钱。有了底子,咱们就什么也不
怕了。人家要咱们呢,咱们就照旧作官;人家不要咱们呢,咱们就专心去作生意。所长,看
是也不是?”

    大赤包点了点头。

    “小崔太太打算扯咱们的烂污,那不行,我马上过去,给她点颜色看看!”

    “对!”

    “办完这件事,我赶紧就认真的去筹备那个旅馆。希望一开春就能开张。开了张,生意
绝不会很坏。烟,赌,娼,舞,集聚一堂,还是个创举!创举!生意好,咱们日进斗金,可
就什么也不怕了!”

    大赤包又点了点头。

    “所长,好不好先支给我一点资本呢?假若手里方便的话。现在买什么都得现款,要不
然的话,咱们满可以专凭两片子嘴皮就都置备齐全了。”

    “要多少呢?”

    亦陀假装了的想了想,才说:“总得先拿十万八万的吧?先别多给我,万一有个失闪,
我对不起人!亲是亲,财是财!”“先拿八万吧?”大赤包信任高亦陀,但是也多少留了点
神。她不能不给他钱,她不是摸摸屁股,咂咂手指头①的人。再说,亦陀是她的功臣。专以
制造暗娼一项事业来说,他给她就弄来不止八万。对功臣不放心,显然不是作大事业,发大
财的,道理与气派。可是,她也不敢一下子就交给他十万二十万。她须在大方之中还留个心
眼。她给了他一张支票。亦陀把支票带好,奔了四号来。

    孙七喝了酒,看明白了进来的是亦陀,他马上冒了火。他本是嘴强身子弱,敢拌嘴不敢
打架的人;今天他可是要动手。他带了酒,他是大媒,而亦陀又是象个瘦小鸡子似的烟鬼,
所以他不再考虑什么,而只想砸亦陀一顿拳头。

    李四爷一把抓住了孙七,“等等,看他说什么!”亦陀向长顺与马老太太道了喜,而后
凑过李四爷这边来,低声的对老人说:

    “都放心!一点事没有!我是你们的朋友。她,那个大娘们,”他向三号指了指,“才
是你们的仇人。我不再吃她的饭,也犯不上再替她挨骂!这不是?”他掏出那个小本子来,
“当着大家,看!”他三把两把将小本子撕了个粉碎,扔在地上。撕完,他对大家普遍的笑
了笑。而后,他拿起一杯酒,一扬脖灌了下去:“长顺,恭贺白头到老!别再恨我,我不过
给人家跑跑腿;坏心眼,我连一点也没有!请坐了,诸位!咱们再会!”说完,他扬着绿
脸,摔着长袖口,大模大样的走出去。

    他一直奔了前门去,在西交民巷兑了支票,然后到车站买了一张二等的天津车票。“在
天津先玩几天,然后到南京去卖卖草药也好!在北平恐怕吃不住了!”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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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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