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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饥荒(81)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7:01:51 1999), 转信

一阵冷飕飕的西北风使多少万北平人颤抖。            

    在往年,这季节,北平城里必有多少处菊花展览;多少大学中学的男女学生到西山或居
庸关,十三陵,去旅行;就是小学的儿童也要到万牲园去看看猴子与长鼻子的大象。诗人们
要载酒登高,或到郊外去欣赏红叶。秋,在太平年月,给人们带来繁露晨霜与桂香明月;虽
然人们都知道将有狂风冰雪,可是并不因此而减少了生趣;反之,大家却希望,并且准备,
去享受冬天的围炉闲话,嚼着甜脆的萝卜或冰糖葫芦。

    现在,西北风,秋的先锋,业已吹来,而没有人敢到城外去游览;西山北山还时常发出
炮声。即使没有炮声,人们也顾不得去看霜林红叶,或去登高赋诗,他们的肚子空,身上
冷。他们只知道一夜的狂风便会忽然入冬,冬将是他们的行刑者,把他们冻僵。

    人们忘了一切,而只看到死亡的黑影。他们听到德军攻入苏联,而并没十分注意。他们
已和世界隔离,只与死亡拴在一处。不敢希望别的,他们只求好歹的度过冬天,能不僵卧在
风雪里便是胜利。

    在那晨霜未化的大路上,他们看见,老有一部卡车,那把冠晓荷与孙七送到“消毒”的
巨坑的卡车,慢慢的游行。这是鬼车!每逢它遇到路旁的僵尸,病死的,饿死的,或半死
的,它便随便的停下来,把尸身拖走。看到鬼车,他们不由的便想到自己也有被拖走的可能
——你倒在路上,被拖走,去喂野狗!没有医生看护来招呼,没有儿女问你的遗言,没有哀
乐与哭声伴送棺材,你就那么象条死猫死狗似的销声灭迹。韵梅三天两头的看见这部鬼车。

    有了第一次领粮的经验,她不敢再迟到。每逢去领粮,她黑早的便起床。有时候起猛
了,天上还满是星星。起来,她好歹的梳洗一下,便去给大家勾出一锅黑的,象药汤子似的
粥来;而后把碗筷和咸菜都打点好。这些作罢,她到婆母的窗外,轻声的叫了一声:“妈,
我走啦!”

    领粮的地方并不老在一处。有时候,她须走四五里路;有时候,她甚至须到东城去。假
若是在东城,她必须去赶第一班电车;洋车太贵,她坐不起。她没坐惯电车,但是她下了决
心去试验。她是负责的人,她不肯因为日本人的戏弄,残暴,而稍微偷一点懒。

    她的胆量并不大。她怕狗。在清晨路静人稀的路上走,偶而听到一声犬吠,她便大吃一
惊。她必须握紧了口袋,大着胆,手心上出着凉汗,往前冲走。有时候,她看见成群的日本
兵。她害怕,可是不便显出慌张来。低下头,心跳得很快,她轻快的往前走。她怕,可是绝
不退缩。她好象是用整个的生命去争取那点黑臭的粮食。

    使她最胆战心惊的是那部鬼车。不管是阴是晴,是寒是暖,一眼看见它,她马上就打冷
战。有时候,车上有三四个,甚至于十来个,死尸,她不由的便闭上了眼。那些死尸,在她
心里,不仅是一些冰冷的肢体,而是和她一样的人;他们都必定有家族,亲友,与吃喝穿戴
等等的问题。她想,他们必然还惦念着他们的儿女,父母,和家中的事情。是的,有一次她
看见一个死尸,右腕上还挂着一个面口袋!和她一样,她的手中也有个口袋!那具死尸可能
的是她自己!她一天没有吃饭,只一劲儿喝水。

    因为领粮的地方忽远忽近,因为拿着粮证而不一定能领到粮,小羊圈的人们时时咒骂李
四爷——他发粮证,所以一切过错似乎都应由他负责。韵梅,和别人一样的受尽折磨,可是
始终不肯责难李老人。她的责任心使她坚强,勇敢,任劳任怨。

    有一天,她抱着半袋子共和面,往家中走。离家还有二三里地呢,可是她既不肯坐洋
车,也不愿坐电车。洋车贵,电车不易挤上去。她走得很慢,因为那点臭面象个死孩子似
的,越走越沉重。

    猛一抬头,她看见了招弟。招弟(已由狱中出来,被派为监视北平的西洋人的“联络”
员)虽然穿着高跟鞋,可是身量还显着很矮。与她同行的是个极高极大的西洋人。她的右手
紧紧的抓着那个“伟人”的臂,脸儿仰着,一边走一边笑着和他说话。她的头发一半朝上,
象个极大的刷瓶子的刷子,蓬蓬着,颤动着,那一半披散在肩上。她的小脸比从前胖了许
多,眉眼从远处看都看得很清楚,因为都按照电影明星拍制影片时候那么化过装。她高声的
说笑,脸上的肌肉都大起大落的活动:眉忽然落在嘴角上,红唇忽然卷过鼻尖去。及至笑得
喘不过气来,她立住,双手抱住“伟人”的臂,把蓬蓬着的头发都放在他的怀里,肩与背一
抽一抽的动弹。这样笑够了,她抽出他的领带,轻轻的搌一搌眼角。而后,她掏出小镜子,
粉扑,劈拍劈拍的往脸上拍粉,倒好象北平的全城是她的化装室。

    韵梅抱着面袋,楞在了那里。招弟没注意她,也没注意任何人,所以韵梅放胆的看着,
直到招弟拍完粉,又和那个“伟人”缓缓的走开。

    韵梅不由的啐了一口唾沫。她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事,但是她看明白了这一点——日本人
来到北平,才会有这种怪事与丑态。想到这里,她不由的看了看面袋与自己的旧蓝布大褂。
看完,她抬起头来,觉出自己的硬正。别管她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她没有变成和洋人
一块出怪象的招弟。她觉得应当自傲!

    回到家中,她没敢向大家学说那件事。不要说对大家一五一十的讲,就是一想起那种怪
样子,她的脸上就要发热,发红。

    假若招弟的丑态教韵梅的脸红,刘棚匠太太可是教她感到妇女并不是白吃饭的废物或玩
物。

    刘太太一向时常到祁家来,帮助韵梅作些针头线脑什么的。最近,因为粮食缺乏,物价
高涨,刘太太决定不再要瑞宣每月供给她的六块钱。她笨嘴拙舌的把这个决定首先告诉了韵
梅,韵梅既不能作主,又怀疑刘太太是否因为不好意思要求增加钱数,而故意的以退为进的
拒绝再接受供给。“我有法儿活着!有法儿!”刘太太一劲儿那么说,而不肯说出她到底有
什么法儿活着。

    过了两天,刘太太不见了。连韵梅带祁家的老幼全很不放心。特别是瑞宣:虽然因为经
济的力量不够,不能多照应刘太太,可是他既受到刘师傅之托,就不能不关切她的安全。

    又过了几天,刘太太忽然回来了,拿来有一斤来的小米子,送给祁老人。不会说别的,
她只笑着告诉老人:“熬点粥喝吧!”

    小米子,在战前,是不怎么值钱的东西;现在,它可变成了宝贝!每逢祁老人有点不舒
服,总是首先想到:“要是有碗稠糊糊的小米粥喝,够多么好呢!”今天,看见这点礼物,
他摸弄着那一粒粒娇黄的米粒,倒好象是摸着一些小的珍珠。他感激得说不上话来。

    把刘太太扯到自己屋中,韵梅问她从哪儿和怎么弄来的小米子。刘太太接三跳两的说出
她的行动。原来,自从日本人统制食粮,便有许多人,多半是女的,冒险到张家口,石家庄
等处去作生意。这生意是把一些布匹或旧衣裳带去,在那些地方卖出去,而后带回一些粮食
来。那些地方没有穿的,北平没有吃的,所以冒险者能两头儿赚钱。这是冒险的事,他们或
她们必须设法逃过日本人的检查,必须买通铁路上的职工与巡警。有时候,他们须藏在货车
里,有时候须趴伏在车顶上。得到一点粮,他们或她们须把它放在袖口或裤裆里,带进北平
城。刘太太加入了这一行。她不肯老白受祁家的供给,而且那点供给已经不够她用的了。

    粗枝大叶的把这点事说完,刘太太既没表示出自己有胆量,也没露出事体有什么奇怪,
而只那么傻乎乎的笑了笑。直到韵梅问她难道不害怕吗?她才简单的说了句:“我是乡下
人!”倒好象乡下人能够掉了脑袋也还能走路似的。过了两天,刘太太又不见了。

    从这以后,韵梅每逢要害怕,或觉得生活太苦,便马上想起刘太太来,而咬上了牙。她
甚至对自己说:“万一真连一点粮也买不到,我也得跟刘太太到张家口去!不论怎苦,怎么
险,反正不能看着一家老小都饿死!”

    假若刘太太的勇敢引起韵梅的坚强与自信,李四妈的广泛的爱心又使她增多了对人与人
之间的了解,与应有的互相关切。在从前,韵梅除了到街上买点东西,很少出街门,所以虽
然知道李四妈是菩萨心肠,可是总嫌老婆子有点疯疯癫癫,不大懂规矩。现在,她常常出
门,常常遇到李四妈,她开始了解那个老妇人。因为她常常到街上去,所以她时常需要别人
的安慰与援助,而每逢遇到李四妈,她就必能得到她所需要的。这使她受了感动。在从前,
她的处世待人的方法多半是本着祁家的传统,凡事都有个分寸,对谁都不即不离。现在,在
屡次受李四妈的助援以后,她开始明白分寸与不即不离并不是最好的方法,而李四妈的热诚
也并非过火与故意讨好。因此,她也试着步儿去帮助别人,在帮助了别人以后,她感到一种
温暖,不是温暖的接受,而是放射;放射温暖使她觉得自己充实坚定。

    不错,李四妈时常的撒村骂人,特别是在李四爷备受邻居的攻击的时候。可是,尽管她
骂人,她还去帮忙大家;她并不为小小的一点怨恨而收起她的善心;她不仅有一点善心,她
伟大!

    在全胡同里,受李家帮助最多的是七号杂院那些人,可是攻击李四爷最厉害的也是那些
人。他们穷,所以他们的嘴特别厉害。虽然如此,李四妈还时常到七号去。他们说闲话,她
马上用最脏的村话反攻。可是,在他们的病榻前,产房里,她象一盏灯似的,给他们一点光
明。

    七号的黑毛儿方六,自从能熟背四书以后,已成为相声界的明星,每星期至少有两三次
广播。

    有一天,在广播的节目中,他说了一段故事,俏皮日本人。节目还没表演完,方六就下
了狱。

    听到广播的人一致同情方六,可是并没有人设法营救他。李四妈并没听见广播,不晓得
方六为什么下狱。但,她是第一个来安慰方家的人的,而后力逼“老东西”去设法救出方六
来。

    李四爷不过是小小的里长,有什么力量能救出方六呢?他去找白巡长,问问有无办法。

    “四爷,我佩服您的好心,可是这件事不大好管!”白巡长警告李老人。

    “我要是不管,连四妈带七号的人还不把我骂化了?”“嗯——”白巡长闭了会儿眼,
从心中搜寻妙计。“我倒有个主意,就怕您不赞成!”

    “说说吧!谁不知道你是诸葛亮!”

    “这一程子,大家不是老抱怨你老人家吗?好,咱们也给他们一手瞧瞧!”

    李老人惨笑了一下。“我老啦,不想跟他们赌气!我好,我坏,老天爷都知道!”

    “对!我也不劝您跟他们赌气!我是说,您出头,对大家伙儿去说:咱们上个联名保
状,把方六保出来!看看,到底有几个敢签字的?他们要是不敢签字呀,好啦,他们也就别
再说您的坏话;您看是不是?”

    “他们要是都签字呢?”

    “他们?”白巡长狡猾的一笑。“才怪!我懂得咱们的邻居们!”

    李老人不高兴作这种无聊的事。不过,邻居们近来的攻击,又真使他不甘心低着头挨
骂。他正这么左右为难,白巡长又给加了点油:“四爷,我并不愿挑拨是非,我是为您抱不
平!试验试验他们,看看到底有几个有骨头的!”李老人无可如何的点了头。

    果然不出白巡长所料,七号的人没有敢签字的。他们记得小崔,小文夫妇,不肯为了义
气而丧掉了命。

    李老人有点高兴,不久就又变成了扫兴。他觉得那些人可恨,也可怜。他很想把保状撕
碎,结束了这件无聊的事。可是,一点好奇心催动着他,他继续的去访问邻居们。

    丁约翰没说什么便签了字。他不是为帮方六的忙,而大概是为表示英国府的人不怕日本
鬼子。

    程长顺,看了看保状,呜囔了两声什么,他也签了字。

    李老人到了祁家,来应门的是韵梅。听明白李四爷的来意,她没进去商议,就替瑞宣签
了名。她识字不多,可是知道怎么写丈夫的名字。

    这教李四爷倒吓了一跳。他知道祁家是好人,可是没料到韵梅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真的,她的确长了胆子。她常常的上街,常常看到听到各种各样的事,接触各种各样的
人,她不知不觉的变了样子。在从前,厨房是她的本营,院子是她的世界。现在,她好似睁
开了眼,她与北平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密切的关系。假若营救方六,她盘算,是件错事,李四
爷就一定不会出头。李四爷既肯出头,她就也应当帮忙;为什么好事都教李四老夫妇一手包
办了呢?

    最使她高兴的是瑞宣回来,听到她的报告,并没有责备她轻举妄动。他笑了笑,只说了
声:“救人总是好事!”

    李四爷并没把保状递上去,一来是签名的太少,二来知道递上去不但不见得有用,而且
倒许给签名的人惹出麻烦来。可是,由这回事,他更认清楚了街坊中谁是真人,谁是假人。

    特别对于韵梅,他觉得她仿佛是他的一个新的收获。

    在她上街的时候,韵梅常常遇见一号的日本老婆婆和那两个淘气的日本孩子。她一向不
搭理他们。她恨那两个孩子,因为他们欺侮过小顺儿子。

    现在,她知道了一号的男人阵亡,妇女作了营妓,她开始可怜他们,开始和那老婆婆过
话。老婆婆只会说几句简单的中国话,可是韵梅能由她的眼神中猜出许多要说而没能说出来
的意思。有时候,她们俩立在一处,呆呆的一言不发,而感到彼此之间有些了解。老太婆仿
佛是要说:“我不是平常的日本人,别拿我的相貌服装判断我!”韵梅呢,想不出什么简单
明了的话来说明自己的态度,可是那几千年文化培养出的一点一视同仁之感使她可怜老太婆
的遭遇。渺茫的,她觉得自己非常伟大——她能可怜她的敌人!

    一夜飕飕的西北风,地上头一次见了冰。一清早,韵梅须去领粮。看着地上的薄冰,她
想找出她的手套来。可是,她并没去找。她不能怕冷,她知道这一冬天,苦难还多着呢,不
能先教一点冰吓倒。出了门,冰凉的小风一会儿便把她的鼻尖冻红;她加速了脚步,好给自
己增多一点热力。

    领粮的人们,有的戴上了多年不见的红呢子破风帽,有的戴上了已成古董的耳帽儿,有
的穿着油腻多厚的旧棉袍,有的穿着只有皮板而没有毛的皮坎肩。韵梅看着这些带着潮味的
“奇装异服”,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北平的街上立着呢。她知道,北平人是最讲体面的;
就是衣服破旧,也要洗得干干净净的。她想不起什么时候看见过这么多,这么脏,这么臭的
衣裳来。

    仰起头,看看天,那蓝得象宝石的天,她知道自己的确是在北平。那街道,铺户,与路
旁落了叶子的树,也都不错,是她所熟识的。她只是不认识了那些人。假若今年,北平人已
成了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明年应当怎样呢?她不敢再往下想。

    正在这时候,她敢起誓,她的的确确的看见了老三瑞全!他穿着一件短撅撅的,象种地
的人穿的,蓝布旧棉袄,腰中系着一根青布搭包。光着头,头上冒着热汗,他顺着马路边
走,走得很快。她张开口,喊:“老三!”可是,没有声音。一眨眼的工夫,老三已走出老
远去。

    老三!老三!她无声的叫了多少次,她不冷了;反之,她的手心上出了汗。老三回来
了;刚才,他离她不过有两丈多远!老三,在户口登记簿上已经“死”了,居然又回到北
平!老三,在外边打敌人,不单没被敌人打死,反倒公然的打进北平,在马路边上大踏步走
着!韵梅的眼亮起来,腮上红了两小块。她无须再怕任何人,任何事,老三就离她不远,一
定会保护她!

    领了粮,回到家中,多少次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老人们。可是,她晓得这不是随便
说着玩的事,必须先和丈夫商议一下。她的话象一群急于出窝的蜂子,在心中乱挤乱撞。她
须咬紧了嘴唇,把唇咬痛,才能使那群蜂儿暂时安静一会儿。院中每逢一有脚步声,她就以
为是老三。即使没有声音,她还时时的看见他,在厨房,在院中,在各处,她看见他,穿着
蓝短棉袄,头上出着热汗。好容易到了就寝的时候,她才得到开口的机会:

    “小顺儿的爸,你猜怎么着,我看见了老三!”瑞宣已经躺下,猛的坐起来:“什
么?”

    “我看见了老三!我起誓,一定是他!”

    “在哪儿?他什么样子?”

    韵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抱住膝,他把眼盯在墙上,照着韵梅所说的,他给自己描画出一个老三来,象一张像片
似的,挂在墙上。呆呆的看着那张想象的像片,他忘了一切。耳中,他仿佛只听到自己的心
跳。

    韵梅一脱鞋,响了一声,瑞宣吓了一跳;墙上的形影忽然不见了。他慢慢的躺下。“你
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说呀!”“我就那么傻?”

    “好,千万别说!别说!”

    “一定不说!”韵梅也躺下。

    夫妇都想说话,可是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都想假装入睡,可是都知道谁也没有困意。
这样楞了好久,韵梅忽然说出一句来:“老三在外面都作了什么呢?”

    “不知道!”瑞宣假装在语声中加上点困意,好教她不再说话;他要静静的细琢磨老三
的一切,从老三的幼年起,象温习历史似的,想到老三的流亡。

    可是,她仿佛是问自己呢:“他真打仗来着吗?”

    瑞宣的眼睁得很大,可是假装睡着了,没有回答她。他真愿和韵梅谈讲老三,说一整夜
也好;但是,他必须把老三的过去全盘想一过儿,以便谈得有条理。老三是祁家的,也是民
族的,英雄;他不能随便东一句西一句的乱扯。

    韵梅也不再出声,她的想象可是充分的活动着:她想老三必定是爬过山,越过岭,到过
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于走到海边,看见了大海。她一生没出过北平城,对于山她只远远的
看见过西山与北山,老那么蓝汪汪的,比天色深一点。她可不晓得山上的东西是不是也全是
蓝颜色的。对于海,她只见过三海公园的“海”,不知道真正的大海要比三海大多少。

    她不由的又问出来:“大海比三海大多少呀?”“大着不知有多少倍!干什么?”

    她笑了一下。“正想,老三看见了海没有!”

    “他什么都看见了,一定!”

    “那多么好!”韵梅闭上了眼,心中浮起比三海大着多少倍的海,与蓝石头蓝树木的蓝
山。海边山上都有个结实的,勇敢的老三。

    这样,一个没有出过北平的妇人,在几年的折磨困苦中,把自己锻炼得更坚强,更勇
敢,更负责,而且渺茫的看到了山与大海。她的心宽大了许多,她的世界由四面是墙的院子
开展到高山大海,而那高山大海也许便是她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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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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