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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饥荒(82)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7:02:13 1999), 转信
身上带着秦岭上的黄土,老三瑞全在旧历除夕进了西安古城,只穿着一套薄薄的棉学生
装。
在这以前,他的黑豆子似的眼已看见了黄河的野浪,扬子江心的风帆,三峡的惊涛,与
乱山中连茶叶都没见过的三家村。
对于他,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北平。可是,每一个地方都使他更多明白些什么是中
国。中国,现在他才明白,有那么多不同的天气,地势,风俗,方言,物产;中国大得使他
狂喜,害怕,颤抖。连各处的云与蚊子都不一样!他没法忘了北平,可也高兴看那些不同的
地域。那滚滚的黄流与小得可怜的山村,似乎是原始的,一向未经人力经营过的。可是它们
也就因此有一种力量,是北平所没有的一种力量,紧紧的和天地连在一处。假若那人为的,
精巧的,北平,可以被一把大火烧光,这些河流与村庄却仿佛能永远存在——从有历史以
来,它们好象老没改过样子,所以也永远不怕,不能,被毁灭。这些地方也许在三伏以前就
是这样,而且永远这样。它们使他担心它们的落伍,可也高兴它们的坚实与纯朴。他想,新
的中国大概是由这些坚实纯朴的力量里产生出来,而那些腐烂了的城市,象北平,反倒也许
负不起这个责任的。
他也爱那些脚登在黄土上的农民,他们耕植的方法是守旧的,他们的教育几乎是等于零
的,他们的生活是极端艰苦的,可是他们诚实,谨慎,良善,勤俭。只要他们听明白了,他
们就(哪怕他们自己须挨饿呢!)不惜拿出粮食,金钱,甚至于他们的子弟,献给国家。他
们没有北平人那样文雅,聪明,能说会道,可是他们,他们,负起抗战的全部责任;中国是
他们的。是他们,把秦岭与巴山的巨石铲开,修成公路;是他们,用一筐一筐的灰沙,填平
水田,筑成了飞机场;是他们,当敌人来到的时候,烧了房屋,牵了牛马,随着国旗撤退;
是他们,把子弟送上前线,把伤兵从战场上抬救下来。有这样的人民,才有吃不饱,穿不
暖,而还能打仗的兵。
有他们,“原始的”中国才会参加现代的战争。
他们不知道多少世界大势,甚至不认识自己的姓名,可是他们的心中却印着两三千年传
下的道德,遇到事要辨别个是非。假若他们不知道别的,他们却知道日本人不讲理。这就够
了。他们全用血肉和不讲理的人见个高低。因为山川的阻隔与交通的不便,使他们显着散
漫,可是文化的历史与传统的道义把他们拴到一处:他们都是中国人,也自傲是中国人。
这样看明白了,瑞全才也骄傲的承认自己是中国人,而不仅是北平人。他几乎有点自愧
是北平人了。他有点知识,爱清洁,可是,他看出来,他缺乏着乡民的纯朴,力量,与从地
土中生长出来的智慧。有许多事,乡民知道,乡民能作,而他不懂,不能作。他的知识,文
雅清洁,倒好象是些可有可无的装饰;乡民才是真的抓紧了生命,一天到晚,从春至冬,忙
着作那与生命密切相关的事情;而且到时候,他们敢去拚命——尽管他们的皮肤是黑的,他
们的血可是或者比他的更热更红一点。
他开始不注意自己的外表。看着自己身上的破衣服,鞋子上的灰土,和指甲缝中的黑
泥,他不单不难过,而反觉得应当骄傲。他甚至于觉得乡民身上若有虱子,他就也应当有几
个。以前,在北平的时候,他与别的青年一样,都喜欢说“民众”。可是,那时节,他的
“民众”不过是些无知的,肮脏的,愚民。他觉得自己有知识,有善心,应去作愚民的尊师
与教主。现在,他才知道,乡民,在许多事情上,不但不愚,而且配作他的先生。
他开始放弃了大学生的骄傲,而决定与乡民们在一块儿工作,一块儿抗敌。而且,要把
他所知道的教给乡民;同时,也从乡民学习他所不知道的。
他不大会唱歌,而硬着头皮给百姓们唱抗战的歌曲。他不会演戏,而拉长了脸上台。他
不会写文章,可是拧起眉毛给人们写抗战的故事。同样的,他不会骑马放枪,可是下了决心
请百姓们教给他。他甚至于强迫自己承认,乡下的红裤子绿袄的姑娘比招弟更好看。假若他
要结婚,他须娶个乡下姑娘!
同时,百姓们是那么天真,他们听,看,相信,他那连牛都不高兴接受的歌曲,话剧,
与故事。他更高了兴,不是因为自傲,而是因为他已和乡民打成一片。他相信自己若能和乡
民老在一块儿,他就能变成象乡民那么纯朴健壮,而乡民也变成象他那么活泼聪明;哼,打
败日本简直可以比杀只鸡还容易!
这天真,高兴,自信,使他忘了北平。在北平,他一筹莫展;现在,他抓住了爱国的真
对象。爱国成了具体的事实——爱那些人民与土地。战争,没想到,使都市的青年认识了真
的中国。
他更瘦了些,可是身量又高出半寸来,他的脸晒得乌黑,可是腮上有棱有角的显出结实
硬棒。没法子和乡下青年打篮球,他学会和他们摔跤,举石墩。摸着自己的筋肉,他觉得他
能一枪把儿打碎两个敌人的头颅。
热血循环得快,他的想象也来得快,他甚至于盘算到战后的计划。他想,在胜利以后,
他应当永远住在乡下,娶个乡下姑娘,生几个象小牛一般结实的娃娃。为教育自己的娃娃,
他顺手儿便办一个学校,使村中老幼男女都得到识字的机会。他将办一个合作社,一个小工
厂,一个医院,一个……他不单看见了胜利,也看见了战后的新中国。在那个新中国里,乡
村都美化得象花园一样!
可是,不久,因当权者的不信任民众与怀疑知识青年们的自由思想,瑞全被迫离开他的
工作与朋友,而必须到城市里作他所不高兴的工作。打击与失望使他愤怒。可是“不要灰
心”!他想起钱伯伯与瑞宣大哥给他的临别赠言。他忍住气,闭上口,把乱说乱唱的时间都
让给静静的思索。
从历史的背景,他重新看自己。他看出来,他的自信与天真只是一股热气催放出来的花
朵,并不能结出果实。他的责任不是只凭一股热气去抗敌,去希冀便宜的胜利,去梦想胜利
后的乌托邦。他也必须沉住了气去抵抗历史,改造历史。历史使中国的人民良善可爱,历史
也使另一些人别有心肝,打算。他必须监视自己,使自己在历史的天平上得到真正的分量。
他看出来,日本人的侵略中国是打开了十八层地狱,鬼魂们不但须往外冲杀,也应当和阎王
与牛头马面们格斗。
在城市里过活了许多时候,他得到回北平的机会。假若他能在民间工作,或被军队收
容,他万也不想回北平。他真爱北平,可是现在已体会出来它是有毒的地方。那晴美的天
光,琉璃瓦的宫殿,美好的饮食,和许多别的小小的方便与享受,都是毒物。它们使人舒
服,消沉,苟安,懒惰。瑞全宁可到泥塘与血狱里去滚,也不愿回到那文化过熟的故乡。不
过既没有旁的机会,他也只好回北平,去给北平消毒。
在除夕,他进了西安古城。因穿得太薄,他很冷。绕了几条街,他买不到一件棉袍。铺
户已都关上门,过年。他知道西安和北平是同一气味的古城,不管有无战争灾难,人们必须
过年。他,不便生气;不生气,也就会慢慢的想主意。这就是他三四年来得到的一点宝贵的
修养。
他去敲寿衣铺的门。不管是除夕,还是元旦,人间总有死亡;寿衣铺不会因过年而拒绝
交易。他买了件给死鬼穿的棉袍。他笑了。好,活人穿死人的衣服,就也算不怕死的一点表
示吧。
从西安,他往东走。遇上什么车,便坐什么车;没有车,他步行。当坐火车或汽车的时
候,他必和日本人坐在一处,跟他们闲谈,给他们一点东西吃,倒好象他是最喜欢日本人的
人。假若他拿着机密的文件或抗日的宣传品,他必把它们放在日本人的行李当中,省得受检
查;有时候,他托日本人给他带出车站去。这些小小的把戏使他觉得自己很不值钱,因为日
本人就专好玩这种小聪明。可是,及至它们得到了应得的效果,他又不由的有点高兴,心中
说:“你们会玩的,我也会!”
当他步行的时候,他有时候为躲避日本人,有时候为故意进入占领区,就绕了许多许多
路,得到详细观察各处情形的机会。走了些日子之后,闭上眼他能给自己画出一张地图来。
在这地图上,不仅有山河与大小的村镇,也有各处的军队与人民的动态。这是一张用血画的
地图:一个小小的村子,也许遭受过十次八次的烧杀;一条静静的小溪,也许被敌人与我们
抢渡过多少次。看着这张他心中的地图,他知道了中国人并不老实,并不轻易投降给敌人。
在那张图上,他看见一些人影,那些穷,脏,无知而又无所不知,诚实而又精明的人民。真
的,是他们,给了他心中的地图一些鲜红的颜色。
越走,离北平越近了,他不由的想起家来。他特别想念母亲与大哥。可是,这并没教他
感到难过,因为三四年来的流亡,他看明白,已使他永远不会把自己再插入那四世同堂的家
庭里,恢复战前的生活状态。那几乎已不可能。他已经看见了广大的国土,那么多的人民,
和多少多少民间的问题。他的将来的生活关系,与其是家庭的,毋宁说是社会的。战争打开
了他的心与眼,他不愿再把自己放在家里去。已是秋天,他才由廊坊上了火车。
他决定变成廊坊的人。这不难,只要口音稍微一变,他就可以冒充廊坊的人。他的服装
——一件长蓝布夹袍,一双半旧的千层底缎鞋,一顶青缎小帽——教他变成了粮店少掌柜的
样子。他的行李是一件半旧的“捎马子”,上面影影绰绰的还带着“三槐堂”的字样。他姓
了王。此外,他带着一副大风镜,与一条毛巾。拿毛巾当作手绢,带出点乡下人的土气,而
大风镜又恰好给他添加些少掌柜的气派。捎马子里放着那“死灵魂”的棉袍,与三五件小衣
裳。除了捎马子上的“三槐堂”,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带字的东西。
高高的,黑黑的,他装傻充楞的上了火车,颇象常走路的买卖人。在车上,他想好王少
掌柜的家谱与王家村的地图。一遍,两遍,十几遍,他把家谱与地图都背得飞熟。假若遇上
日本人盘问,他好能用详细的形容与述说去满足他们的细心与琐碎——日本人不是最理想的
仇敌,他们太琐碎。琐碎使日本人只看见了树,而忘了林,因而也就把精力全浪费在阴险与
破坏上,而忘了人世间最崇高,最有意义的事情。
离北平越来越近了。火车一动一动的,瑞全的眼中一闪一闪的看到了家。家门,门外的
大槐树,院中的一切,同时的,象图画似的,都显现在目前。他赶紧闭上眼,听着火车的轮
声,希望把自己催眠过去。他一定不要因为看见北平而心跳得快起来。他已经被日本人摸过
几次胸口,看他的心跳得快不快。这是北平,是他的家,也是虎口;他必须毫不动心的进入
虎口,而不被它咬住。
车停住。他慢慢的扛起行李,一手高举着车票,一手握着那条灰不噜的毛巾,慢慢的下
了车。车站旁的古老的城墙,四围的清脆的乡音,使他没法不深吸一口气。一吸气,他闻到
北平特有的味道。他想快跑几步,象小儿看到家门那样兴奋的跑几步。北平有毒,可是,北
平到底是他的生身之地,那颜色,气味,语声,都使他感到舒服与恰好合适,倒仿佛他一伸
手就可以摸到母亲的手腕似的。可是,他必须镇定的,慢慢的,走。他知道,只要有人一拍
他的肩膀,他就得希望那最好的,而勇敢的接受那最坏的。这已不是北平,而是虎口。平安
无事的,在车站上的木栅前,他交出手中的车票。可是,他还不敢高兴;北平的任何一块
土,在任何时间,都可以变成他的坟墓。
果然,他刚一出木栅,一只手就轻轻的放在他的肩上。他反倒更镇定了,因为这是他所
预料到的。
他用握着毛巾的手把肩头上的手打落,而后拿出少掌柜的气派问了声:“干什么?”不
屑于看那只手是谁的,他照旧往前走,一边叨唠着:“我有熟旅馆,别乱拉生意!北平是常
来常往的地方,别拿我当作乡下脑壳!”
可是,这点瞎虎事并没发生作用。一个硬棒棒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肋部。后面出了声:
“走!别废话!”
三槐堂的王少掌柜急了,转过身来,与背后的人打了对脸。“怎回事?在车站上绑票?
不躲开我,我可喊巡警!”口中这样乱扯,瑞全心里却恨不能咬下那个人几块肉来。那是个
中国的青年。瑞全恨这样的人甚于日本人。可是,他须纳住气,向连猪狗不如的人说好话。
他叫了“先生”,“先生,我身上没有多少钱,您高抬贵手!”
“走!”那条狗*炅**暄溃豢诤苷虢喟椎难馈*
王少掌柜见说软说硬都没有用,只好叹气,跟着狗走。
票房后边的一间小屋就是他预期的虎口。里边,一个日本人,两个中国人,是虎口的三
个巨齿。
瑞全忙着给三个虎齿鞠躬,忙着放下行李,忙着用毛巾擦脸。而后,立在日本人的对
面,傻乎乎的用小手指掏掏耳朵,还轻轻的揉了揉耳朵眼。
日本人象鉴定一件古玩似的看着瑞全,看了好大半天。瑞全时时的傻笑一下。
日本人开始掀着一大厚本像片簿子。瑞全装傻充楞的也跟着看,看见了好几个他熟识的
人。日本人看几片,停一停,抬头端详瑞全一会儿,而后再看像片。看了半天,瑞全看到他
自己的像片。他已忘了那是在哪里照的,不过还影影绰绰的记得那大概是三年前的了。像片
上的他比现在胖,而且留着分头,(现在,他是推着光头,)一绺儿松散下的头发搭拉在脑
门上。也许是因为这些差异,日本人并没有看出像片与瑞全的关系,而顺手翻了过去。瑞全
想象着吐了吐舌头。
日本人推开像片本子,开始审问瑞全。瑞全把已背熟了的家谱与乡土志,有点结巴,而
又不十分慌张的,一一的说出来。他说,那两个中国人便记录下来。
问答了一阵,日本人又去翻弄像片,一个中国人从新由头儿审问,不错眼珠的看着记
录。这样问完一遍,第二个中国人轻嗽了一下,从记录的末尾倒着问。瑞全回答得都一点不
错。
日本人又推开像片本子,忽然的一笑。“我认识廊坊!”这样说完,他紧跟着探进手
去,摸瑞全的胸口。
瑞全假装扭咕身子,倒好象有点害羞似的,可是并没妨碍日本人的手贴在他的胸口。他
的心跳得正常。
日本人拿开手,开始跟瑞全“研究”廊坊,倒好象他对那个地方有很深的感情似的。
听了几句,瑞全知道日本人的话多半是临时编制的,所以他不应当完全顺着日本人的话
往下爬,也不该完全呛着说。
他须调动好,有顺有逆的,给假话刷上真颜色。“王家村北边那个大坑还有没有?”
“那个大坑?孩子们夏天去洗澡的那个?早教日本军队给填平了!”
“大坑的南边有两条路,你回家走哪一条?”
“哪一条我也不走!我永远抄小道走,可以近上半里多路!”
日本人又问了许多问题,瑞全回答得都相当得体。日本人一努嘴,两个中国人去搜检行
李与瑞全的身上。什么也没搜出来。
日本人走出去。两个中国人楞了一会儿,也走出去。
瑞全把钮扣系好,然后把几件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又放回捎马子里。一边收拾,一边
暗中咒骂。他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变戏法的人。这不是堂堂正正的作战,而是儿戏。但是,
他必耐着心作这种游戏,必须在游戏中达到他的抗敌的目的。是的,战争本身恐怕就是最愚
蠢可笑的游戏。他没出声的叹了口气。而后,把捎马子拉平,坐在上面,背倚着墙角,假装
打瞌睡。
“睡”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一个人走回来。他的睡意更浓了,轻轻的打着呼。没有心病
的才会打呼。
“嗨!”那个人出了声:“还不他妈的滚?”
瑞全睁开眼,擦了擦脸,不慌不忙的立起来,扛起行李。他给那个人,一个中国人,深
深的鞠了躬;心里说:“小子,再见!我要不收拾你,汉奸,我不姓祁!”
出了屋门,他还慢条厮理的东张西望,仿佛忘了方向,在那里磨蹭。他知道,若是出门
就跑,他必会被他们再捉回去;不定有多少只眼睛在暗处看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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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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