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饥荒(86)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7:03:32 1999), 转信

    珍珠港!在东京,上海,北平,还有好多其他的都市,恶魔的血口早已在发音机前预备
好;飞机一到珍珠港的附近上空,还没有投弹,血口已经张开,吐出预备好了的:“美国海
军全体覆没!”

    北平的日本人又发了疯。为节省粮食,日本人久已摸不到酒喝。今天,为庆祝战胜美
国,每个日本人都又得到了酒。这样的喜酒是不能在家里吃的。成群的矮子,拿着酒瓶,狂
呼着大日本万岁,在路上东倒西歪的走,跳,狂舞。他们打败了美国,他们将是人类之王。
汽车,电车,行人的头,都是他们扔掷酒瓶的目标。

    与醉鬼们的狂呼掺杂在一处的是号外,号外的喊声。号外,号外!上面的字有人类之王
的头那么大,那么疯狂:美国海军覆没!征服美洲,征服全世界!

    学生们,好久不结队游行了,今天须为人类之王出来庆祝胜利。

    这消息并没教瑞全惊讶。自他一进北平城,便发现了日本人用全力捉捕,消灭,地下工
作者。这是,他猜到,日本人为展开对英美的战争,必须首先肃清“内患”。从另一方面,
他几次看到招弟陪着西洋人在街上摆丑相。他妒,他恨,他想用条绳子把她勒死。可是,他
不敢碰她,他必须压着怒气。把气压下去,他揣测得到,招弟的工作后面必含有更大的用
意;她的诱惑是一片蛛网,要把西洋的蜂蝶都胶住,而后送到集中营去。

    由高第的报告,他知道火车站上一方面加紧搜查来客,而另一方面却放松了北平的妇孺
出境。日本人要节省粮食,所以任凭妇孺出走。积粮为是好长期作战。

    同时,他因想到日本掀起了世界战争,而觉得自己的工作也许会更紧张,更惊险。比如
说,他将负责刺探华北的军事情形与消息,那够多么繁难,危险!哈,假若他真去探听军事
消息,他便是参加了世界战争!他高了兴,他的黑眼珠子亮得象两个小灯!

    他忽然明白了钱伯伯的理想。虽然老人的与他自己的在战争中的经验不同,变化不同,
可是他们的由孤立的个人,变为与四万万同胞息息相通,是相同的。现在,战争变成全世界
的,他们俩又同样的变为与世界发生了关系的人。瑞全的想象极快的飞腾到将来。哈,现
在,全世界分成两大营阵!明天,公理必定战胜强权;后天,世界上的人,都吃过战争的
苦,必会永远恨恶战争,从而建设起个永远和平的世界。哈,他自己,不管有多么一点的本
事,不管他的一点血是洒在北平,还是天津,他总算是为人类的崇高的理想而死去的!他知
道自己渺小,他一共不过有一百六十磅的骨肉,五尺八寸的身量;可是,那个理想把他,象
小孩玩的气球,吹胀起来,使他比他的本身扩大了多少倍。他已不仅是个五尺八寸的肉体,
而是可以飞腾的什么精灵;脚立在地上,而头扬到云外。理想使他承认了肉体的能力多么有
限,也承认了精神上的能力能移山倒海。他想象到,假若英国的,美国的,苏联的,法国
的,和……的人民都能尽到自己所能的为那同一理想去奋斗,每一个人就都是光明里的一粒
金星,能使世界永远辉煌灿烂。

    在小羊圈里,一号的老太婆把街门关得严严的,不肯教两个孩子出来。

    战争的疯狂已使她家的男人变成骨灰,女的变成妓女;现在,她看见整个日本的危亡。
但是,她不敢说出她的预言,而只能把街门关起,把疯狂关在门外。

    三号的日本男女全数都到大街上去,去跳,去喊,去醉闹。在街上闹够,他们回到小羊
圈,东倒西歪的,围着老槐树欢呼跳跃。他们的白眼珠变成红的,脸上忽红忽绿。他们的脚
找不到一定的地方,一会儿落在地上,一会儿飞到空中。有时候,象猫狗似的,他们在地上
乱滚。啊,这人类之王!

    在中国人里,丁约翰差不多已死了半截。他的英国府被封,他的大天使富善先生被捕,
他的上帝已经离开了他。他可以相信,天会忽然塌下来,地会忽然陷下去;可是,他不能相
信,英国府会被查封;他的世界到了末日!他亲眼看见富善先生被拖出去,上了囚车!他自
己呢,连铺盖,衣服,和罐头筒子,都没能拿出来,就一脚被日本兵踢出了英国府!他连哭
都哭不上来了。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平日他那么轻看日本人。今天,他才明白日本人是能把英国府的威风
消尽了的,日本人是能打倒西洋人的上帝的。他想他应当给上帝改一改模样;上帝不应当再
是高鼻子,蓝眼珠的,而是黄脸,黑眼珠的,象日本人那样。是的,他和别的吃洋教的人一
样,只会比较外国人与外国人的谁强谁弱,而根本想不到中国人应当怎样。

    天还没亮,富善先生便被打入囚车。同时,日本随军的文人早已调查好,富善先生收藏
着不少中国古玩,于是“小琉璃厂”里的东西也都被抄去。他们也知道,富善先生的生平志
愿是写一本《北平》。于是,他们就细心的搜检,把原稿一页一页的看过,而后封好,作为
他们自己著书的资料。他们是“文明”的强盗。

    见富善先生上了囚车,丁约翰落了泪。日本人占据了北平,和一半中国,杀了千千万万
的人,烧了无数的城池与村镇,丁约翰都没有落过一滴泪。他犯不上为中国人落泪,因为他
的生计与生活与中国人无关。他常常为自己的黄脸矮鼻子而长叹;哼,假若他白脸高鼻子,
上帝岂不更爱他一些么?那时候,他的上帝还的确是白脸高鼻子的。

    象被魔鬼追着似的,他跑回小羊圈来。顾不得回家,他先去砸祁家的门。小羊圈,甚至
于全北平,没有他的一个知心人,除了瑞宣。这并不是说,瑞宣平日对他有什么好感,而不
过是丁约翰想:瑞宣既也吃着英国府的饭,瑞宣就天然的和他是同类。

    虽然已是冬天,丁约翰可是跑得满身大汗。他忘了英国府的规矩,而象报丧似的用拳头
砸门。

    瑞宣还没有起床。韵梅在升火。听见敲门的声音,她忙着跑出来。一开门,她看见了一
个象刚由蒸锅里拿出来的大馒头。那是丁约翰的头。

    “祁太太,我!”约翰没等让,就往门里迈步。“祁先生呢?有要紧的事!要紧的
事!”说着,他已跑到院中。他忘了安详与规矩,而想抓住瑞宣大哭一场。

    祁老人已早醒了,可是因为天冷,还在被窝里蜷蜷着老腿,忍着呢。听到院中的人声,
他发了话:“谁呀?”丁约翰在窗外回答:“老太爷,咱们完啦!完啦!全完!”

    “怎回事?”老人坐起来,披上棉袍,开开门闩。丁约翰闯进门去。“英国府!”他呛
了一口。“英国府抄封啦!富善先生上了囚车!天翻地覆哟!”

    “英国府?富善先生?”祁老人虽然不是吃洋教与洋饭的,可是多少有点迷信外国人。
自从他的幼年,中国就受西洋人的欺侮,而他的皇帝与总统们都不许他去反抗。久而久之,
他习惯了忍辱受屈。经过了四年的日本侵略,他的确知道了他应当恨日本人,可是对于西洋
人他并没有改变他的固定的意见。日本人居然敢动英国府?老人简直不敢相信丁约翰的话。
况且,瑞宣是在英国府作事,而富善先生曾经在中秋节送给他一袋子白面呀!

    “一点不错,英国府,富善先生,全完!”丁约翰揉了揉眼,因为热汗已流进去一点。

    这时候,瑞宣披着棉袍,走了进来。

    “祁先生!”丁约翰象见着亲人那样,带着哭音儿叫。“祁先生!咱们完啦!”

    “英国府!富善先生!”祁老人抢着说。“莫非老天爷真要饿死咱们吗?”

    韵梅和婆母都在门外听着。听到英国府完了的消息,天佑太太微颤起来。韵梅忙拉住婆
母的手。

    瑞宣对这坏消息的反应并没象祖父的那么强烈。他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关切几乎
完全在富善先生的身上。富善先生,是,无论怎说,他的多年的良师益友。富善先生被捕,
下集中营?瑞宣马上想起钱伯伯的下狱,与他自己的被捕。他恨不能马上去找到老人,去安
慰他,保护他。可是,他是个废物,一点办法也没有。

    祖父又发了问:“咱们怎么办呢?我饿死不算回事,我已经活够了!你的妈,老婆,儿
女,难道也都得饿死吗?”

    瑞宣的脸热起来。他既没法子帮富善先生的忙,也无法回答祖父的问题。他走到了绝
路。

    韵梅在门外说了话:“丁先生,你回去歇歇吧!天无绝人之路,哪能……”她明知道天
“有”绝人之路,可是不能不那么说。她愿把丁约翰先劝走,好教瑞宣静静的想办法。她晓
得瑞宣是越着急越没办法的。

    丁约翰,忘了英国府的规矩,不肯马上告辞。要发牢骚,他必须在这里发,因为他以为
他与祁家是同病相怜。他坐下了。即使瑞宣不高兴答理他,他也必须和祁老人畅说一番。他
生平看管着自己,象个核桃似的,不肯把瓤儿轻易露出来。今天,他丢失了一切,他必须自
己敲开皮壳,把心中的话说出来。

    瑞宣走了出来。

    头一眼,他看见了妈妈。她是那么小,那么瘦,而且浑身微颤着。他不由的想安慰她几
句。可是,他找不到适当的话。他会告诉她,日本的袭击美国是早在他意料之中,这是日本
自取灭亡。可是,这足以使妈妈得到安慰吗?

    妈妈,看了看长子,极勉强的笑了笑。她心中有无限的忧虑,可是偏偏要拿出无限的慈
祥。不等儿子安慰她,她先说出来:“瑞宣,别着急!别着急!”

    瑞宣也勉强的笑了下:“我不着急,妈!”

    老太太叹了口气:“对了,咱们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你不着急,我就好受一点!”

    “妈,你进去吧,院里冷!”

    “好,我进去!我进去!”老太太又看了长子一眼,看得很快,可是一下子就要看到,
仿佛是,儿子的心里去。她慢慢走回屋中。

    韵梅回到厨房去。

    瑞宣独自立在院中。他还惦记着富善先生,可是不久他便想起来:父亲,老二,不都是
那么白白的死去?在战争里,人和苍蝇一样的谁也管不了谁!

    他应当干什么去呢?教书去?不行,他不肯到教育局去登记。说真的,凭他的学识,在
这教育水准低落的时候,他满可以去教大学。但是,他不是浑水摸鱼的人,不肯随便去摸到
个教授头衔。

    写作?写什么呢?报纸上,杂志上,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只要色情的,无聊的,文字。
他不能为挣钱而用有毒的文字,帮助日本人去麻醉中国人的心灵;此路不通。

    翻译?译什么书呢?好书不能出版,坏书值不得译。

    他想不出路子来。他有点本事,有点学识,可是全都没用。战争是杀人的事,而他的本
事与学识是属于太平年月的。“瑞宣!”天佑太太在屋中轻轻的叫。

    他走进妈妈的屋中。

    “瑞宣!”老太太仿佛要向儿子道歉似的,又这么叫了声。“干什么?妈!”

    “我有多少多少话要对你说了呢!”老太太假笑了笑,把“我怕你不高兴听”藏起去。

    “说吧,妈!”

    “你看,我知道你一定不肯给日本人作事去;那么,这个年月,还有什么别的路儿
呢?”

    “对了,妈!我不能给他们作事去!”

    “好!咱们死,也死个清白!我只想出一条路儿来,可是……”

    “什么路儿?”

    “哼,不好意思说!”

    瑞宣想了一会。“是不是卖这所房?”

    老太太含愧的点了点头。“我想过千遍万遍了,除了卖房,没有别的办法!”

    “祖父受得了吗?”

    “就是说!所以我说不上口来!我是外姓人,更不应当出这样的主意!可是,我想我应
当告诉你,真到了什么法子也没有了的时候,狠心!房产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能看着你
急死!”

    “好吧,妈!我心里有这么个底子也好。不过,您先别着急;教我慢慢的想一想,也许
想出点好主意来!”

    天佑太太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妞妞醒了。刚一睁开小眼,她就说出来:“奶奶,我不
吃共和面!”

    老太太把心中的话都忘了。她马上要告诉小孙女:“你爸爸没了事作,想吃共和面恐怕
也吃不上了!”可是,她没有这么说出来。她是祖母,不能对孙女那么无情。她低下头去,
既不敢看孙女,也不敢看儿子。她知道,只要她一看瑞宣,他也许因可怜妞妞而发怒,或是
落泪。

    瑞宣无可如何的走出来。

    天佑太太强打精神的哄妞妞。“妞妞长大了呀,坐花汽车,跟顶漂亮的人结婚!”

    “妞妞不坐汽车,不结婚;妞妞要吃白面的馒头!”天佑太太又没了话说。
  
--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wbsvr.hit.edu.cn]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867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