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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饥荒(90)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7:04:57 1999), 转信
蓝东阳续了病假。他帮日本人搞恐怖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有尝过恐怖的滋味。不论青年
男女在被捕的时候怎么惊惶失措,他们的父母怎么悲恸欲绝,他都无动于衷。他就知道自己
有了钱又有了势,这,就心满意足了。
这一回,瑞全把子弹头给他摆在了眼前。他不敢碰它。他怕只要轻轻沾它一下,就会嘣
的一声炸了。它,亮晶晶,冷冰冰,老瞧着他,象个叽里咕噜乱转的眼珠子似的,老跟着
他。
老实说,他从来没有想过冤有头,债有主,他根本不认为自己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
罪。现在,死真是找上他了。他既不承认有罪,自然也就不存在赎罪的问题。信教的人相信
罪是可以赎的,这能使人改恶从善;而蓝东阳可是死心塌地,不可救药了。
他总是害怕,非常害怕。啃着啃着指甲,他会尖声大叫起来,一头钻到床上,拿被子把
头蒙起来,能一憋多半天,大气也不敢出,捂得浑身大汗淋漓。他不敢掀被子,觉得死神就
站在被窝外头,等着他呢。
只有等胖菊子回了家,他才敢推开被子坐起来。他把她叫过来,发疯似的乱搂一气,在
她的胖胳臂上瞎咬。她是他的胖老婆,他死以前,得痛痛快快地咬咬她,把她踩在脚底下,
踩个够。只有这样,为她花的钱才不冤。
咬完她,他朝屋里周围瞧了瞧,把他的东西细细看了又看,再算了算还剩下多少钱,他
大声喊着:“我不能死,不能死啊!”
他顾不得穿鞋,光着脚下地,抓过一只铅笔,一张纸,把所有的家具、衣服、茶壶、饭
碗什么的,一一登记上,连笤帚和鸡毛掸子都没有剩下。开列的项目越多,他就越得意,也
越害怕。眼看活不成了,这么些个东西可留给谁呢?不,不能留给胖菊子。她嫁给他,不过
是图他的钱财和地位。东西不能留给她。
他又搂了搂她,把嘴伸到她的胖腮邦子上:“你一定得跟我一块儿死,咱俩一块儿
死。”对,哪怕是躺在棺材里,他身边也得有个伴儿,要不,就是死了,也得日日夜夜担惊
受怕。
胖菊子挣脱了他的拥抱,他恨得直咬牙。哈!她到底是祁家的人,没准儿还打算回祁家
去,好嫁给瑞全!
他求胖菊子别甩下他,跟她商量,一块逃出北平去。对,得逃出北平!出了北平,瑞全
就再也找不着他了。天底下不过一个瑞全跟他作对,只要到了别的地方,他就又可以绸子缎
子穿戴起来。
要跑,这么些个东西可怎么带?桌椅板凳,当然远不如金子银子值钱,可是,不论怎么
说,总还是他的东西。木头的也好,磁的也好,都是他费尽心机弄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
了,要是东西拿得太多,日本人该截住他了。
到了晚上,一听见砰砰的声音——也许是洋车轱辘放了炮——他就一溜滚儿钻到床下,
两手捂住脸。
白天黑夜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他倒了胃口,吃不下饭。不过他还是强打精神,硬塞下
许多吃食。他得吃,有了劲儿才能想出逃命的办法。勉强吃下去,消化不了,他呼出来的气
就更臭了。他屋子里的门窗,都死死地关着,不消一两天,屋子里的味儿就臭得跟臊狐狸洞
似的。
他病了这么久,日本人起了疑,派个日本大夫来瞧他。大夫把门敲开,一股子臊臭味儿
差点没把他熏得闭过气去,赶紧跑过去把所有的窗户都给打开。
要是往常,来个日本大夫,东阳还不跟磕头虫似的,鞠多少个躬。可是这一回,他不怎
么高兴,担了心思,替日本人办事儿的,不是常被日本人毒死吗?
大夫给了他点儿助消化的药,他不敢吃。大夫左说右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药硬
给他灌了下去。
东阳躺在床上,认定自己快死了,大声哭了起来。
药慢慢打嗓子眼里往下窜,不多一会儿,只听得肚子里咕噜咕噜一个劲儿地响。准是给
他下了砒霜!他挣扎着爬下床来,把门窗又紧紧关上,稍微自在了一些。肚子松快了点,不
那么难受了,他笑了。唔,没有,没给他下毒,可见日本人对他还是信得过。好吧,想个招
儿,逃出北平。
唔,干吗不,干吗不到日本去呢?那儿不也是他的国家吗?
胖菊子另有她的打算。她不乐意再伺候东阳了。这不算对不住他。她耐着性子,用她那
一身肥肉供他取乐,足有三年之久。现在,用不着再低三下四地去讨好他了。她要是真打算
走,就得快——把东阳所有的钱都敛了去。
不能等他病好,趁他卧病在床,正是大好机会。她从东阳那儿弄来的钱,早已换成金银
藏到娘家去了。可是东阳一死,谁敢保日本人不会到她娘家去搜呢?要走就得快,跑得远远
的。马上走,不但能保住她存在娘家的东西,还能把东阳身边的细软也带走。
有了金子,她也许就能跑到上海,或者南京那些大地方去,凭她这些年跟着大赤包和东
阳学来的一身本事,还不能另起炉灶,大干一场?
不能老这么犹犹豫豫的,她得赶快动手,趁东阳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赶紧把细软敛到
娘家去,然后拿上东阳的图章,把他在银行里存的现款卷个精光。
就这么着,她把最值钱的东西和现钱带在身边,把笨重的东西存在娘家,一溜烟上了天
津。
菊子跑了,东阳并不留恋。如今天下大乱,一口袋白面就能换一个大姑娘,胖菊子算个
什么!他喜欢胖娘们,要是女人按分量计价,他也可以用两袋子白面换一个更肥的来。
不过,等他发现菊子把他的钱财拐跑了,他两只眼珠一齐往上吊,足足半个钟头没缓过
气来。虽说屋子里的东西没动,银行里也还有背着菊子的存款,然而这些都不足以安慰他。
东阳真的病重了。焦躁,寒冷,恐惧,打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忽冷忽热,那张绿脸,
一会儿灰,一会儿紫。发冷的时节,那副黄牙板,一个劲儿地直磕打。他想好好盘算盘算,
可是,一股透心凉的寒气,逼得他没法集中思想。他想来想去,摆脱不开一个死字。
猛地,他又全身发热,脑子里乱哄哄的,象一大群蝗虫嗡嗡地猛袭了来。稍一清醒,他
就大声叫唤:“我不想死,给我钱,上日本去——。”
日本大夫又来了,东阳吃了点儿药,迷迷糊糊地睡了。他的脑子静不下来,觉也睡不踏
实。他放不下钱和菊子。东阳病得久了,上头又派了个校长到铁路学校来。
要是往常,瑞宣就该考虑按规矩辞职。可是这一回,他连想也没想仍然照常到校上课。
只要新校长不撵,他就按瑞全的意思,照旧教他的书。要是新校长真不留他,到时候再想办
法对付。
新校长是个中年人,眼光短浅,不过心眼儿不算坏。虽说这个位置是他费了不少力气运
动来的,他倒并不打算从学生身上榨油,也不想杀学生的头。他没撤谁的职。瑞宣就留了下
来。
对于瑞宣说来,这份差事之可贵,不在于有了进项,而是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以对祖
国,对学生尽尽心。他逐字逐句给学生细讲——释字义,溯字源,让学生对每一个字都学而
能用。除了教科书,还选了不少课外读物。他精心选出的那些文学教材,都意在激起学生的
爱国热忱,排除他们的民族自卑感。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选了一些课外读物,仿佛只是为了帮
助学生更好地理解课文。这样做起来,即使学生中有个把隐藏的特务,也不容易挑出他的毛
病。
最难的是出作文题。根据他的教学原则,他不愿意给学生出些空空洞洞的题目,让学生
作起来,只能拿“人生于世……”开头,然后咬着毛笔杆,怎么也想不起下句该写什么。但
他又不能出些与时事相关的大题目。要是他胆敢在黑板上写点什么跟学生生活密切相关的东
西,他马上就会给抓起来。为了避免空洞,也为了不被抓起来,他出的题目总得跟课文沾上
边。这样的题目学生有话可说,他也能从而了解学生的反应。
改作文卷子的时候,他总是兴高采烈。很多学生的作文说明,他们不但理解他的苦心,
而且还小心翼翼地向他倾诉了压在心底的痛苦。批改作文原是件枯燥无味的事,现在倒成了
他的欢乐。他简直是在用隐语在和一群青年人对话。
他特别注意那些可疑的学生,观察他们是不是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日本人的奴化教
育。
使他高兴的是,有一两个汉奸家庭的子弟,观点和他们父亲的截然不同。有了这个发
现,他反躬自省,觉得自己以前过于悲观了。他原以为,北平一旦被日本人占领,就会成为
死水一潭。他错了。
他决定让小顺儿去上学,没时间自个儿教。现在他看清了,学校里的老师并不象他原来
想的那么软弱无能。
东阳躺在床上,冷一阵热一阵受煎熬的时候,冬天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北平。这一冬,冻
死了许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乍起的春风,还没拿定主意到底该怎么个刮法。它,忽
而冷得象冰,把墙头上的雪一扫而光;忽而又暖烘烘的,带来了湿润的空气,春天的彩云。
古老城墙头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雪水渗进城墙缝里。墙根下有了生机。浅绿的小嫩草芽
儿,已经露了头。白塔的金刹顶,故宫的黄琉璃瓦,都在春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可是,忽
然间又来了冰冻,叫人想起寒冷的隆冬。
人们扒掉了厚重、破烂的棉袄。一阵寒风吹来,感冒了,一些人很快就死了。冬春之
交,最容易死人。
春天终于站稳了脚跟。冰雪融化了,勇敢的蜜蜂嗡嗡地在空中飞翔。忽然传来了比春风
还要温暖的消息,使所有的北平人都忘掉了一冬来的饥寒:美国空军轰炸了日本本土。瑞宣
从老三送来的传单里得到了这个消息。
读了这些传单,瑞宣欣喜若狂,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学校。走进教室,只见一双双眼睛都
闪着快活的光芒。他明白,日本挨炸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大家眼睛里的光亮,照得整个教室
异常温暖。他一句话也没说,只用闪烁着同样光芒的眼睛看着大家。每个人的脸上全带着
笑,许多双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瑞宣开始讲课了。他很想插一句:“日本挨炸了。”可是拼命控制住自己。这几个字象
音乐一样老在他的胸间荡漾。他还想对学生们说:“小兄弟们,这个好消息是我弟弟送来的
呀!”不过他不敢说出口来。
他现在懂得宣传的力量了。以前,他太悲观,总以为宣传不过是讲空话,没有价值。可
如今——瞧吧,这条消息能使他,他的学生和全北平的人都兴奋,欢快。
为什么不多搞点这样的宣传?他决定帮老三搞起来。耍笔杆子的事,他在行。他知道,
老三有本事,能把他写的东西印出来;钱伯伯也有本事,能把它散发出去。
他在街上遇到明月和尚,把想为地下组织写东西的打算讲了讲。和尚交代给他几个地
址,写出来的东西就往那儿送。和尚要他注意化装,留神特务。
跟和尚分手的时候,瑞宣觉出北平春天的阳光照亮了他的心,快活极了。他有了具体任
务,不能再自惭形秽或踌躇不前了。
头年的萝卜空了心,还能在顶上抽出新鲜的绿叶儿;窖藏的白菜干了,还能拱出嫩黄的
菜芽儿。连相貌不扬的蒜头,还会蹿出碧绿的苗儿呢。样样东西都会烂,样样东西也都会转
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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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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