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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饥荒(91)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7:05:17 1999), 转信
日本人颁布防空令,家家户户都得用黑布把窗户蒙起来。
小羊圈谁家也买不起黑布,白巡长和李四爷发了愁。他们不敢违抗上面的命令,可是他
们也很知道,连衣裳都穿不上的人,自然也买不起黑布。
白巡长一见李四爷就叹了口气,说:“我刚才还在说,乐极必生悲。这不是——家家户
户都得用黑布蒙窗户了。”“哼——这一回,我又该挨训了。”
“唉——先别扯那个。怎么办?这是最要紧的事。大家拿不出黑布来,咱俩可怎么交
差?”
“把报纸拿墨涂黑了——拿它当黑布。日本人来检查的时候——唔——反正大家的窗户
是黑的,不就成了吗?”“你说的倒有点门儿,可是上哪儿找浆子去?共和面打浆子不
黏。”
“我想法打一桶浆子分给大家,不要钱。说真的,就是白给浆子,还备不住要挨骂
呢。”
白巡长马上说:“这回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挨骂,我先去叫大家拿黑布,完了,你再去说
糊报纸的事儿。给大家把浆子一分,他们要是还不领情,可就是真不知道好歹了。”李四爷
点了点头。
“事情到这儿,还不算完。”
“怎么着?没完了!”李四爷嚷了起来。
白巡长笑了笑。“你还是得跟大家说说,要是来了空袭,家家户户都得把灯火和火炉子
弄灭。人也不许出屋子。”“让炸弹把大伙儿都给炸死?”
白巡长没答老人的茬,还接着讲上面命令的事儿。“家家户户都得出个人在街门外头站
岗,空袭的时候不准关门。家里要是没人站岗,就得雇人。官价,一个钟头三块钱。”“这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要是明白,那才怪呢!您保不住会说,要是不关街门,日本人撞进来就方便多了,
想逮谁就逮谁。”
“说得不错。根本不是为了防空,是为了逮人方便。”白巡长到各户去通知防空的事。
所到之外,怨声载道。不过大家转而又一想:“这么看来,日本真的挨炸了!”跟着又高兴
起来。
李四爷去找程长顺,跟他要旧报纸。
程长顺说,旧报纸,破布,他都有,随便拿就是了。“四爷爷,您就拿一捆旧报纸去,
比他们一家一家的来要强。我是个做小买卖的,要是大家知道我是白给,该不肯要了,话是
这么说不是?”
“你说得也是,”李四爷点了点头。
“再说破布——要是有人想要的话——我就按买来的价儿卖,不能白给。”
李老人拿起一大捆报纸,打了一大桶浆子,就到各户去了。大家都很感激,连丁约翰也
受了老人拿来的东西。
唯独韵梅没有要李老人拿来的报纸和浆子。她已经想到可以用报纸,早就把窗户糊好
了。报纸上用墨汁涂得黑黑的。
夜里十点,头一回响起了防空演习警报。小羊圈的人多一半都上床睡觉了。
大人们迷迷瞪瞪的,有的找不着衣裳,有的穿错了鞋。孩子们从梦中惊醒,大声哭号。
大家糊里糊涂,推推搡搡,拖儿带女,一齐拥到院子里。这才想起白巡长的话:“遇到空
袭,赶快灭灯,在屋子里坐着,别出来。”
瞧瞧院子,瞧瞧天,他们悟出来,就是想走,也没个藏身之处。日本人压根儿没给挖防
空洞,大伙儿只能回屋子里去坐着。
瑞宣、韵梅,都披上衣服起来了,悄悄走到院子里,招呼南屋的街坊。“是空袭警报—
—你们起不起来都成。”然后他走到爷爷窗户外头听了听,老人要是还在睡,就不惊动他
了。
韵梅打开街门,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决心一直等到解除警报。她不乐意叫瑞宣来守街
门,他第二天还有课;她也不乐意花三块钱一小时雇个人来替她守着。
瑞宣走到门口来看她,她一个劲儿说:“你回去睡吧。”“我先在这儿站一会儿,过一
时半会的,你再来替我。谁知道这一闹得几个钟头呢!”
“你还是去睡吧,我反正也睡不着。”
说着,只见三号的日本人悄悄地,飞快地,走出大门,贼似的,溜着墙根,往大街那溜
儿跑。
“他们要干什么?”韵梅压低了嗓门问。
“他们得上防空洞里去呆着。哼!”瑞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回院子里。
在黑暗中,韵梅凭身影儿和咳嗽的声音,慢慢地看出来,李四爷大门口站的是他的胖儿
子,马寡妇门外是程长顺,六号门外是丁约翰。谁也不出声。
过了半个多小时,一点儿动静没有,祁老人也出来了。“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什么事
也没有嘛,你还是进来吧!”“您回屋歇着去吧,爷爷。我得在这儿瞧着,没准儿,日本人
会来查呢!”韵梅好说歹说,把老人劝了回去。韵梅果然想得不错。全城的宪兵和警察,都
动员起来了,挨家挨户的查。不过是防空演习,可日本人做得跟真的一样。他们豁出去通宵
不睡,也得把全北平的人折腾个够,叫他们熄灭了灯火、炉子,坐在屋子里不出来。这么
着,日本人才能顺顺当当地撤到安全地带,日本人的家也不会挨抢了。他们果真来了。韵梅
一见西头有四个人影儿奔这么来,赶紧站了起来。俩高个儿的,她估摸是李四爷和白巡长,
那俩矮的呢,就是日本鬼子。
他们打一号和三号门前走过,直奔韵梅。她往一边闪了闪,没作声。李四爷和白巡长也
不言语,跟着日本人进了院子。
没有灯,没有火。日本人拿电筒把每个窗户都照了照,黑的。他们走了出来。
六号也没有差错。
走到七号大杂院,李四爷和白巡长都捏了把汗。情况不坏。家家户户都黑灯瞎火——七
号里住的人家,压根儿就没有灯油,也没有煤。
宪兵拿电筒往窗户上刷地照去,白巡长吓得直冒汗。至少有三户人家没把窗户给糊黑。
李四爷忍不住骂出声来了:“他妈的——!我连浆子都给了,怎么……”
白巡长知道事情闹大了。为了这,他就得丢差事。他气急败坏地连忙问道:“为什么不
把窗户糊起来?为什么?李四爷跟我不是嘱咐又嘱咐吗?”他这话是冲七号的人说的,可主
要还是讲给日本人听,好洗刷他自己和李四爷。“真对不住,”站在一边的一个女人可怜巴
巴地说,“孩子把浆子给吃了,白巡长,给我们说几句好话吧,一年四季孩子们都没见过白
面。”
白巡长没了话说。
日本宪兵懂的中国话不多,听不懂那个女人说的是什么。他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给了
李四爷两嘴巴。
李四爷楞住了。虽说为了生活他得走街串巷,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可他从来没跟人
动过手;要是看见别人打架,不管人家拿的是棍棒还是刀枪,他都要冒着危险把人家拽开。
他气炸了肺。他忘记了自己一向反对动武,忘记了自己谨小慎微的处世哲学,只看见眼
前站着两畜牲,连个白了胡子的老头也敢打。他从容不迫,一声没吭,举起手来,照着日本
人的脸就是一下子。他忽然觉着非常痛快,得意。他没作声,把所有的劲儿全用在拳头上
了。
宪兵的大皮靴,照着李老人的腿一阵猛踢,老人倒下了。
白巡长不敢拦,他想救出自己的老伙伴,可又惹不起那两个发了狂的野兽。
院子里的人谁也没动一动。老人抱住一个宪兵的腿,把他拖倒在地,两人就在院子里滚
成一团。
另一个宪兵,跟着地上滚的人转来转去,找准机会,冲着老人的太阳穴就是一下,李老
人一下子就不动了。
两个宪兵住了手,叫白巡长把所有没把窗户糊严实的住户,都抓走下狱。
宪兵和白巡长都走了,院子里的人一窝蜂似的围上了李四爷。自从他当了里长,不知道
挨了他们多少骂。那是贫困逼得他们平白无故地骂人。如今,为了他们,他躺下起不来了。
大家都哭了。
大伙儿把李四爷抬回家,四爷两个多小时人事不知。虽说还没有解除警报,四大妈什么
也不管不顾了,大声哭了许久。她升着了火,给老人烧开水喝。小羊圈的人把警报忘了个一
干二净,进进出出,都来看李四爷。
凌晨两点才解除警报。祁老人一直没睡下。他过一小会儿就走出来看看韵梅,然后回到
自个儿屋里躺下。
韵梅披了一件破棉袄,靠在门框上,再不就半醒半睡地坐在门前台阶上。她很想去看看
李四爷,可又不敢走开。不管是不是真有空袭,她都得坚守岗位。不论怎么说,不能给家里
人惹麻烦。
解除警报前几分钟,三号的日本人咭咭呱呱说笑着回了家,韵梅知道快完事了。
解除警报的信号一响,韵梅马上跑到李家,祁老人跟在她后面。李四爷睁开眼睛看了看
他们,又把眼睛闭上了。大家都找不到安慰他的话。祁老人见多年的老伙伴半死不活地躺在
床上,想放声大哭。
“爷爷,咱们回去吧?”韵梅悄悄问祖父。
祁老人点了点头,由她搀着,回了家。
又过了三天,李四爷还是人事不醒。末了,他睁开眼,看了看老伴,看了看家里的人,
慢慢闭上眼,从此不再睁开了。
虽说四大妈拿不出东西款待来吊丧的人,守灵、出殡还是按规矩办了。没得过李家好处
的人,知道四爷是个实诚人,都赶来磕了三个头。得过他好处的,哭得特别伤心,斟酒浇奠
一番。那得过他的好处又时常骂他的人,也跑来哭灵,借机倾诉一下心里的烦恼与不幸,骂
自己对老人不够公道。
祁老人哭得很伤心。他和李四爷都是小羊圈的长者。论年纪、经历和秉性,他俩都差不
多。虽说不是亲戚,多年来也真跟手足不相上下。李四爷一死,整条街上,也可以说全世
界,就再也没有人能懂得祁老人那一套陈谷子烂芝麻了。他俩知根知底地交往了一辈子。
李四爷的丧事办得挺象那么一回事,来的人很多。那些窝脖儿的杠大个儿,杠房的,还
有清音吹鼓手和打执事的,都跟他有交情。他们穿了孝;诚心诚意来发送这位老相好,一直
把他送出了城。他们没法给他报仇,只能用祭奠、吹打、送殡和友情来表示他们的心意,把
他一直送到坟地,让他好好安息。但愿日本人不至于把他的尸骨挖出来。日本人为了修飞机
场,修公路,挖了数不清人家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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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 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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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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