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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饥荒(94)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7:06:14 1999), 转信

    意大利投降了,日本皇家海军打太平洋一点一点往后撤。北平的日本人奉命每人结交十
个中国朋友。

    小羊圈三号的日本人也出门“交朋友”来了。他们向来不跟左邻右舍的中国人来往,可
是现在,就连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得按照上面的命令来一个变化。

    四大妈头一个拒绝和他们交朋友。她谁都能爱,就是不能爱那打死她老伴的日本人。虽
说打死她老伴的并不是三号的日本人,然而,日本人总归是日本人——她闹不清他们谁是
谁,也犯不着去闹清楚。

    这位居孀老太太的嘴,可不象个寡妇嘴,什么脏字儿都敢出口。日本人听不懂她用的那
些字眼儿,光知道冲她傻笑。程长顺几乎要跟他外婆吵起来。马寡妇向来不肯得罪人,更不
敢得罪日本人。她对他们既恨又怕,人家上门来了,还能不给杯茶喝?总不能把人家撵出去
吧。然而,长顺决定把门插上,不招待这种“朋友”。

    小羊圈的人觉着,一边儿杀人,一边儿交朋友,简直是莫名其妙,叫人恶心。大家都不
约而同地不理那些日本人。只有丁约翰例外。

    其实,他在英国府当差那会儿,最瞧不起的就是日本人。如今长期失业在家,回英国府
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得早日改换门庭,另找洋主子才好。他已经当惯了洋奴。

    一当上里长,他就施展手段,弄了点煤来。有了煤,他每天就能多少有点进项。他在院
子里点了个小煤炉卖火。没钱自家起火的街坊,可以到他这儿来烧点儿茶水,做点吃的。他
盯着他那只大钟,按钟点收钱。

    三号的日本人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这么不通人情,不讲道理,不友好。他们走了一
遭,只有丁约翰一个人来回拜,还把他们高兴得不得了。他们怕要是连一个朋友也交不上,
就该挨罚了。他们原打算去访问一号那位老婆婆,问问她跟街坊和睦相处有什么诀窍。老婆
婆要是不肯说实话,就吓唬她一气,要不然编个罪名暗害她。幸而里长丁约翰知趣,肯跟他
们交朋友。那就得牢牢地抓住他,施展侵略者惯用的伎俩,象蚕吃桑叶一样,把一家一家人
通通攥到手里。

    丁约翰跟所有的洋奴一样,恨不得人人是洋奴,而由他当奴才总管。他在三号跟日本人
吹牛说:“我是里长,能下命令叫他们跟你们交朋友。”走出三号大门,丁约翰就挺胸凸
肚,那副神气劲儿,几乎跟他在英国府当差的时候差不多。

    他去找白巡长,干脆给白巡长下了命令,叫他帮着通知街坊们,好好跟日本人交朋友。

    白巡长是个讲究实际的人,通情达理。他一向精明能干,也会见风使舵。然而他不能因
此就不爱国,不爱自己的同胞。他不同意丁约翰那一套。

    “哼,”他对丁约翰说,“日本人跟咱们交朋友?岂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丁约翰恼了。他是几百年来民族自卑的产儿,是靠呼吸带着国耻味儿的空气长大的。他
的最高理想就是求外国人高抬贵手,不打他,让他好好当洋奴。在他想来,日本人能打败英
国佬,而中国一定打不过日本。即使日本人不幸败了,英国和美国也会卷土重来,再当他的
主子。唯独中国人挺不起腰杆,不能跟英国人和美国人平起平坐。他不乐意再跟白巡长多废
话。

    丁约翰找上了瑞宣。瑞宣吃过英国府的洋面包,一定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要是早先,瑞宣没准儿会笑上一笑,说两句俏皮话把丁约翰打发走。可是而今,他决不
肯放过进行宣传的任何机会。他不管丁约翰懂不懂,也不管他爱不爱听,详详细细对他讲开
了世界大势,末了告诉丁约翰:“白巡长和街坊们做得对,错的是你。”

    丁约翰把瑞宣的话仔仔细细琢磨了一番,不禁恍然大悟。“哦,这下子我明白了。英国
和美国一定会赢,你我就都可以回英国府去作事了。那才好呢,好极了。”

    瑞宣真想啐他一口,可又忍住了。“你又错了。咱们谁也甭靠,自己当家作主人。”

    丁约翰没再言语,客客气气告辞了。他不明白瑞宣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又到三号去,告诉日本人说白巡长不乐意合作。他并没成心背地里给白巡长使坏,可
他得让日本人知道知道,他是真想帮他们拉朋友的。要是不幸日本人恨上了白巡长,他也没
辙。

    日本人果然恨上了白巡长,他们的仇恨比友情来得快。

    他们没把这件小事拿去惊动他们的长官,而是给白巡长的上司写了封信,说他玩忽职
守。这位上司当然是中国人。

    白巡长的上司怕丢差事,怕饿死。为了保饭碗,不敢护着白巡长,撤了他的差。

    白巡长的好日子真是走到了头。他有经验,有主张,受街坊邻居爱戴。然而,他没有积
蓄,没有前途。他一辈子没攒下一个钱。哼,要是他再滑一点,连蒙带骗,常常使点坏心
眼,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就不说飞黄腾达吧,总不至于丢差事。

    好吧,既然好心没好报,干脆就杀人放火去!日本人杀人放火,倒成了北平的主人!他
决心要杀丁约翰。杀人是善是恶,有谁来管?战争最大的教训,就是教那些从来没有杀过人
的人去杀人。

    再一想——既杀,何不杀日本人?

    他没跟家里人提丢了差事,把菜刀往棉袄里一掖,走出了门。

    他往小羊圈走。每条胡同里都住的有日本人。可是,他不加思索,出于习惯,走到了小
羊圈。他最熟悉这里。在背后使坏的准是住在三号的日本人。好,——先拿他们开开刀。

    他的长脸煞白,一脑门汗珠;背挺得笔直,眼睛直勾勾朝前看,可什么也看不见。他已
经不是白巡长,而是阴风惨惨,五六尺高的一个追命鬼!他已经无所谓过去,也无所谓将
来,无所谓滑头,也无所谓老实。他万念俱灰,只想拿一把菜刀深深地斫进仇人的肉里,然
后自己一抹脖子了事。走到三号的影壁跟前,他颓然站住,仿佛猛地苏醒过来。他安分守己
过了一辈子,如今,难道真的要去杀人么?迷迷忽忽的,他站在那儿发楞。

    迎面来了瑞宣。

    一见瑞宣,白巡长的杀人念头忽然消散了一多半。他耷拉下肩膀,手脚瑟瑟地哆嗦起
来。

    “怎么啦,白巡长?”瑞宣问道。

    白巡长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菜刀,仿佛怕瑞宣搜他。瑞宣明白,准是出了事。他拉着白巡
长的胳臂说:“来,上我屋里呆会儿。”

    白巡长不知道怎么是好,被瑞宣拽着朝家走。一进大门,他把杀人的念头摆在一边,恢
复了彬彬有礼的态度:“祁先生,我——我不进去了。”他真的不想进屋去跟瑞宣说话。他
觉着,杀人,哪怕是杀一个害他丢了差事的日本人,也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瑞宣看出白巡长心里有事,“你要是不乐意上屋里去,咱们就在这儿聊聊。”说着,就
把院门掩上了。

    白巡长悔恨自己竟然起了杀人的念头,也埋怨自己勇气不足,下不去手。他只好把心事
抖搂出来,让瑞宣给拿个主意。于是,急急忙忙,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瑞宣。瑞宣听了
他的话,半天没言语。白巡长的遭遇就是许多、许多北平人的遭遇;他的话也说出了大家的
心思。老百姓是不甘心受日本人奴役的,他们要反抗。可是几千年来形成的和平、守法思
想,束缚了他们的手脚,使他们力不从心。瑞宣理解白巡长的心情,劝他不必单枪匹马去杀
日本人,最好是跟大家同心合力,做点地下工作。能不能跟白巡长提钱先生和老三呢?他思
忖再三,觉得还是应该多加小心,开头只说自个儿,不提钱先生和老三。

    瑞宣试着步儿慢慢地说,白巡长听得很仔细。他听了一会儿,打断了瑞宣的话:“祁先
生,你要说什么——就痛痛快快说吧。我不会去当走狗,出卖朋友。我没了生路,只想宰他
几个日本人,然后一抹脖子了事。不能为了几块钱出卖朋友。你要不信,我可以起誓。”

    瑞宣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跟他说了实话。“白巡长,咱俩能做的事儿,理当比钱先生
还多。钱先生能做到,咱俩为什么做不到?干吧!怎么样?我知道你没了进项,没了活路,
那好办。但凡我有的,就有你一份,这不在话下。没准儿老三也能帮你拿点主意。咱们今天
一块干,明儿个要是给逮起来,可不能做孬种。古人说过,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
青嘛。”

    “你说得有理。让我先干点儿什么好呢?”白巡长毫不犹豫地说。

    “我跟钱先生和老三已经多日不见了,我不能上那小庙里去,我怀疑金三。那天他忽然
跑来看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是钱先生又让人给逮了去,日本人准会把明月留在庙里当诱
饵,好逮老三和别的人。我上那儿去很不方便,你敢不敢去走一趟?”

    “瞧,这不是,”白巡长惨笑了一下,打大襟里把菜刀掏了出来。“我原本就想拼了,
还有什么不敢的呢?”“用不着拿菜刀,”瑞宣也笑了,“你上庙里去最合式。你有眼力,
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到底该不该进去。明月和尚不认识你,这又是个好条件。你们俩谁也不认
识谁,见了面不会在无意之间露出点什么破绽让人家发现。该不该往庙里进,你到那儿掂量
着办。你要是真的进了庙里,千万可别跟和尚说话。得假装求神讨签,还得装得真象那么回
事。先到佛前磕个头,祷告祷告,说你丢了差事,问问前途凶吉。等你摇出签来,到佛龛上
去拿签帖的时候,记住一定要拿最下面的那一张。那上头写着咱们要知道的事儿。有了那张
帖儿,老三的下落也就有了。还有……你拿到那张帖儿,千万别直接给我送来。我到白塔寺
庙会上去见你。得找个人多的地方见面,比如说,那些变戏法的,卖估衣的地方,得找这样
的地方。”“这事儿我能办。”白巡长高兴起来。

    “我知道你必能办到。还有,你得做点儿小买卖什么的,哪怕是卖点儿花生呢,也好。
这么着,丁约翰就不会怀疑你。你得常去他那儿走走,跟他聊聊天,恭维恭维他的基督精
神。一句话,你得哄着他点儿,别让他再怀疑你,跑去报告。”“好吧,祁先生,我又活
了,哪怕过两天就得去死呢,我也感你的恩。”白巡长藏起刀,伸手要开街门,准备出去。
“你要是让人逮住,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连累别人。”瑞宣又低声告诫他。

    白巡长点了点头,而后打开了街门。他把菜刀送回家,一径上了小庙。

    他耷拉着脑袋走近小庙,打眼角往四下里瞅。庙门开着,院子里,佛堂里都没个人影
儿。他走到庙门旁边,想买股香拿着,象个求神讨签的样子。

    忽然瞧见金三爷在庙门外不远的地方蹲着。他认得金三的红鼻子和大方脑袋。他咳了一
声,金三一下子蹦了起来。白巡长挺神气地笑了笑,说:“混得不错吧,金三爷?”他态度
亲切,丝毫不显莽撞,只有当过多年警察的人,才能做得这么自然。

    “怎么啦?您是谁?”金三不知所措了。

    “不记得我啦?”白巡长做得象个老相识。“我姓白,家离小羊圈不远。”

    小羊圈三个字,象把刀子捅进了金三的心窝儿。

    白巡长往西头走,金三不知不觉地也跟着他走了过去。

    金三的鼻子还是那么红,可是不亮了;原来油光锃亮的脑门发了暗,有了深深的纹路。
眼皮红红的,象好多天没睡觉似的。鞋上,肩膀上,裤子上都蒙了厚厚一层灰,仿佛他在街
上已经站了好几天,“找个地方坐坐,”白巡长说。金三点了点他那四方脑袋。“嗯?”刚
一坐下,金三就开了话匣子,仿佛他心里憋了一肚子话,正等着机会蹦出来。哪怕来条狗冲
他摇摇尾巴呢,他也会把心里话跟它说一说。“亲家,我那亲家,让人逮去了,”他没头没
脑地说起来。“钱先生?”白巡长说着,想起了七年前抓钱先生那会儿的事。“您怎么知道
的?”

    “是他们告诉我的——他们日本人。哎,这一回我真是造了孽了!为了保住我的产业,
好让我闺女和外孙有口吃喝,我跟日本人去攀交情。结果呢,我只在庙门口张望了一下,他
们就摸进庙里,偷偷把我亲家绑走了。而后,他们又哄我说,别发愁,亏待不了他。哼,七
年前,日本人差点没把他的脊梁骨给打折了。我不是人,我没脸回家去见外孙子。我把他爷
爷送进了虎口——还有什么脸去见那孩子?”金三说了又说,想把憋在心里的苦闷一气儿抖
搂出来。

    “得想个法子搭救钱先生。”白巡长说着,指望金三能琢磨出点主意来。

    “救他?那是当然。”金三打衣襟底下掏出一搭子票子。“我带了钱来,一个劲儿在这
儿转悠,想把亲家赎出来。要是这些钱还不够,我可以卖房子,我舍得花钱。钱,房子算什
么!不管怎么为难,我也得见上亲家一面,告诉他我是个混蛋,简直不是人。我知道,跟他
一说,他明白了,一定饶了我。他是个有学问的人,通情达理。要是他们把他打死了,没能
当面跟他说清楚,我在九泉之下可怎么跟他见面呢。我在棺材里都不得消停。帮兄弟一把
吧,帮兄弟一把——可怜可怜我吧。”

    “我当然要帮忙。”

    “怎么个帮法呢?”金三乐意给钱,可是他得先知道,这笔钱究竟用在什么地方。

    “得先找到钱先生的朋友,然后,再一块儿想办法救他。”“上哪儿打听去呢?”

    “上那小庙里去。”

    “好,我去,”金三说着,站了起来。

    “等会儿,”白巡长也站了起来,拦住金三。“我去,您站在远处瞅着点儿。万一我被
他们逮了去,您就带个信儿给瑞宣。”

    “好吧,”金三脸上有了点血色。虽说救钱先生的事儿八字还没有一撇儿,可他总算有
了指望。他给了白巡长几张票子。“拿着,你要是不肯收,我就是狗养的。你这是为我的亲
家办事,我不能让你自个儿掏钱买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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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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