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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ocatelli (不动明王),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四世同堂--饥荒(96)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y 12 17:06:59 1999), 转信

            
    德国无条件投降了。

    北平的报纸不敢议论德国投降的原因,竭力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大讲皇军要作战到底,
哪怕盟军打到日本本土,也决不屈服。这种“圣战”的滥调天天都在弹,弹了又弹。住在北
平的日本人使出全身解数,要跟中国人交朋友。他们如今这样做并不是秉承了上司的旨意,
而是自个儿的主张。有的日本人死皮赖脸地巴结着要跟中国人拜把兄弟,有的认个北平的老
太太当“干娘”。

    在这么个时候,日本军方也不得不表示宽容,把一些还没有死利落的犯人放了出去。他
们还打监牢里挑出几个没打折骨头的败类,要他们写悔过书,然后打发他们去内地探听和平
的消息,散布和平的谣言。说:“皇军是爱好和平的,如果中日两国立即缔和,携起手来对
英美作战,岂不大大的好?”

    日本人以外,最着忙的是汉奸。他们最会见风使舵。德国一投降,他们就乱了营。有的
宣布跟老婆离婚,万一自个儿难逃法网,起码老婆孩子的产业能保住。有的偷偷把孩子送往
内地,脚踩两只船,好减轻自己卖国的罪责。有的把亲友送到内地工作,用“曲线救国”的
鬼话,掩盖他们附逆投降的丑行。

    就说小羊圈吧,教育局的牛局长住在门口有四棵大柳树的宅院里,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汉
奸,这下子也沉不住气了。他不能再埋头于书堆和实验仪器之间,想偷偷溜出北平。他只走
到前门车站,就让日本人抓了回来,下了牢。

    仗着这一阵宽容之风,说相声的黑毛儿方六也打牢里放了出来。

    小羊圈的街坊邻居,对牛局长的被捕,毫不理会,对方六的出狱,却大为轰动。大家一
窝蜂把方六围上,七嘴八舌地给他压惊。虽说他被捕的时候大家没勇气联名保他,可是他出
来了,大家决不能冷落了他。

    方六已经不是早先大家熟悉的方六了。他下过牢,见识过死亡和刑罚,已经不会说说笑
笑了。

    为了挣钱吃饭,他很快又说上了相声,可是,来来去去,总是搭拉着脑袋。他不能回电
台,茶馆也不肯再雇他。他只能到天桥和东西两庙去撂地,挣几个铜子儿。

    不论是在天桥,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总能运用最尖刻的语言来宣泄胸中的愤恨。他
不光会逗哏,还会见景生情,把时事材料“现挂”到相声段子里去,激发听众的爱国情怀。

    他能用隐语和冷嘲热讽,引起听众的共鸣。他每次说相声,里三层,外三层,人挤得水
泄不通。能激起人们的仇恨,给人以力量的相声,的确很受欢迎。他还常去找瑞宣,要他给
解释报上的新名辞儿,讲讲他看不懂的新闻。

    瑞宣乐意当义务教员,可是不让方六常上门来。最好是趁瑞宣上下班的时候,在街上碰
头,利用走道的时候说说话。瑞宣已经接替钱先生,负责编辑地下报刊,所以得加倍小心。

    要是方六到家里来,让丁约翰碰上,就许出事儿。

    瑞宣喜欢方六,讨厌丁约翰。丁约翰自从知道了德国投降的消息以后,就常来看瑞宣。
瑞宣最怕他碰上自己在写稿子,然而又不敢不让他来,只好推说太忙。

    在丁约翰看来,德国必是英国给打败的。他对国际事务的知识很欠缺,然而又自有他的
一孔之见。

    除了英国,丁约翰最佩服的就数德国。他佩服德国人,主要原因恐怕跟德国制造的自行
车和化学染料有关系。他在言谈之中总爱说上一句:“英国货而外,德国牌子最靠得住。”
他说这话,为的是显排他也懂得国际上的事。提到德国,他必定要在前边儿加个“老”字,
仿佛他和德国早就是街坊老邻了。

    丁约翰不能不跟瑞宣维持着交情,那是他的老本儿!要是英国府又重打鼓另开张,而瑞
宣跑去诉说,他跟日本人有过一手——那他还受得了?

    他跟瑞宣讲英国如何了不起,比德国强大得多。他还想引出瑞宣的看法,直问:“要是
日本也战败了,我们是不是应当把北平所有的日本人都杀了呢?”

    瑞宣一声不吭,恨不得一脚把丁约翰踢出门去。

    丁约翰见瑞宣不言语,以为自己说对了,很快又补了一句:“我在小羊圈,大小也算个
里长,走着瞧吧。我要不给一号和三号那些人点颜色看看,才怪呢。祁先生,您可是亲眼看
见的,我自始至终都是英国府的人。等富善先生回来,我还回去伺候他老人家。您说是不
是?”

    瑞宣明白他要是说一声“是”,丁约翰就会点头哈腰求瑞宣照应,好象他回不回得去英
国府,全仗着瑞宣一句话;而要是说声“不”呢,丁约翰又会絮絮叨叨要他给说个明白。他
绝不想跟这么个走狗多废话。

    程长顺给瑞宣带了个消息来。他说日本人开始卖东西了。长顺不乐意跟日本人做买卖,
没跟他们买什么。可是他们招揽过他,别的打鼓儿的也真的买过日本人的东西。“祁先生,
这么说日本鬼子真的快完蛋了。他们忙着要把零碎东西卖掉,换点现钱好回日本去。”

    瑞宣认为长顺说得不错。

    “祁先生,您注意到没有,打从德国投了降,”长顺齉着鼻子说,“日本人就改了样。
直冲咱们鞠躬,陪笑。您瞧,三号老关着大门,好象怕人家进去宰了他们。”

    有一天,瑞宣意外地收到一封信,虽说署的是假名,可他一眼就看出是老三的笔迹。他
奇怪,老三居然敢直接把信寄到家里来。以往老三的信总是通过秘密渠道送来,从来不经过
邮局。

    才读了几行,他就放了心。就是碰上检查,这么一封信也挑不出毛病来。

    “我在落马湖见着胖嫂,她带的东西都给没收了,只好卖她那身胖肉度日。她长了一身
烂疮,手指头缝都流着脓。我不可怜她,也犯不着去骂她,她会烂死在这儿。”

    瑞宣知道胖嫂指的就是胖菊子,虽说他不知道落马湖在哪儿,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那不
是个体面地方。他问方六,方六告诉他,那是天津最下等的窑子窝儿。

    北平的日本人忙于认干娘,卖东西,在日本的中国人却千方百计找路子回中国。日本本
土给轰炸得很厉害,在日本的中国人,不论是汉奸,还是留学的学生,都怕葬身日本,怕破
财。见了炸弹,他们就想起祖国来了。

    在北平,原来削尖脑袋钻着想去日本的人,也怕到日本去出差,开会了。他们能推就
推,能赖就赖,想方设法,就是不去。性命最要紧,不能上那弹如雨下的地方去找死。唯独
蓝东阳还是一心一意想去日本。他病了好长时间。在他生病期间,一个日本大夫,一个日本
护士看守着他,日本大夫是军方派来的,有生杀大权。要是蓝东阳在说胡话的时候说上一两
句不满意日本人的话,大夫就会喂他点儿毒药,叫他两眼扯得上去再也落不下来。可东阳就
是在烧得说胡话的时候,都在喊“天皇万岁!”大夫护士受了感动,很替他向上美言了一
番,夸他是个最最忠于天皇的中国人。他们小心翼翼地看护他,尽了一切力量治好他。他全
身每一处都用X光拍了照,片子送回日本作科研材料,看看他的心、肝、脑子和肺有些什么
特殊构造,怎么能这么效忠于日本。

    东阳还是怕瑞全的子弹会送他的命。病一好,他立时想到日本去,躲开瑞全的枪子儿。

    因为病,他那新民会处长的职务已经给了别人。他对这倒无所谓,因为日本大夫和护士
都告诉过他,要是上日本去,做的官还要大,他们的话还能不信?

    牛局长被捕,教育局的局长出了缺。日本人想起了蓝东阳。他是他们忠顺的奴才,驯服
的狗。他有功绩纪录在案,绝对可靠。

    是呀,东阳乐意当教育局长。不过他得先上一趟日本,名义上是考察日本的教育。要是
他去了日本,而瑞全又给抓起来杀了,他岂不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回来,太太平平地当他的局
长了吗?再说,没准儿,他在日本兴许还能弄个日本老婆呢,那他岂不就成了日本的皇家女
婿啦?

    蓝东阳上了日本。

    去给他送行的人都扑了空,因为他化了装,由两个便衣保护着,夜里悄悄离开了北平。
他怕上了火车站,让一大群人闹哄哄地围着,瑞全一下子就会认出他来,给他一枪。

    那些买了礼物准备给他送行的人,在他走了以后,都叹着气,面面相觑地说:“还是人
家蓝东阳厉害!日本天天挨炸,他倒还敢往那儿跑。哼,瞧瞧咱们吧,咱们是又想吃,又怕
烫。象咱们这样儿的,一辈子也发不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东阳到日本是有去无回,连
块尸骨都找不着了!

    蓝东阳和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毫不相干。他的狡猾和残忍是地道的野蛮。他属于人吃
人,狗咬狗的蛮荒时代。日本军阀发动侵略战争,正好用上他那狗咬狗的哲学,他也因之越
爬越高。他和日本军阀一样,说人话,披人皮,没有人性,只有狡猾和残忍的兽性。

    他从来不考虑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不过是只苍蝇——吸了一滴血,或者吃块粪便,
就心满意足。世界跟他没关系,只要有一口臭肉可吃,世界就是美好的。

    科学突飞猛进,发明了原子弹。发现原子能而首先应用于战争,这是人类的最大耻辱。
由于人类的这一耻辱,蓝东阳碰上了比他自己还要狡诈和残忍的死亡武器。他没能看到新时
代的开端,而只能在旧时代——那人吃人,狗咬狗的旧时代里,给炸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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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    淡
      静    泊
      致    明
      远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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