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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第十二章 从监牢到法场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Mar  8 12:23:33 2000), 转信

第十二章 从监牢到法场
作者: 李敖 (03/01/2000)
  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五日,中国农历戊戌年八月十日.北京城的鬼月刚过去不久,
可是一片阴霾与鬼氛,却笼罩在全城。天还乍亮的时候,日本公使馆的大门慢慢开了,
八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戴着压低帽沿的大帽,鱼贯走了出来,上了马车。到了火车站
时候,他们又鱼贯走进。可是到了进月台之前,十几个清廷官员赶了过来,半强迫半礼
貌的拦阻了他们,说按照手续,请他们拿出护照看看。护照一一是平山周、山田良政、
小村俊三郎、野口多内、桃太郎、宫崎滔天、可儿长、月照。清廷官吏由翻译官用熟练
的日语,向他们问话寒暄,可是问到月照的时候,平山周抢着用中国话说:
  “这位月照先生是哑巴,不能说话,请原谅。”
  清廷官员以惊奇的眼神盯着月照看,又盯着平山周看。平山周严峻地用日语向翻译
官耳边补了一句:“请贵国尊重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外交人员,不要惹起什么误会才好!
否则事情闹大,大家都不好看!”
  翻译官识相的在官员耳边做了私语,大家再交头接耳一阵,把路让开了,心照不宣
地盯着月照,让他上了火车。
  一星期后,八位日本人乘大岛军舰到达了日本。日本报纸头条报道着:“大隈重信
首相正式宣布,清国变法维新志士梁启超君在日本国民的道义协助下,已安抵日本。”

  在日本公使馆开大门的同时,浏阳会馆的大门也馒慢开了。开门的只有一个人。他
穿着上朝衣服,神色夷然的把门左右固定住,保持大开的状态。他在院里踱了一阵,然
后挑起帘子,再走回屋内。他烧了一壶水,倒在盖碗里。
  早起喝茶是他从北京人学到的习惯,北京人喝茶考究,茶叶从龙芽、雀舌、毛尖,
到雨前、珠兰、香片等等,一应俱全。一般人都是喝香片,用黄铜茶盘子,摆上一把细
瓷茶壶,配上六个同色同花样的茶杯,成为一组。不过,官宦之家用的茶杯就是盖碗了
,用盖碗喝茶,显得更高贵、更正式、更庄严。
  他坐在太师椅上,侧过头来看着西洋钟,已经清早六点半。突然间,外面人声嘈杂
起来,由远而近,一刹间门帘忽地拉起,冲进武装的衙门官员,一进屋就五六个。
  一冲进来,他们吓了一跳。主人正襟危坐,安静地看他们张皇失措。他不慌不忙,
从桌上端起盖碗,挑开盖子,还悠闲地喝了一口茶。
  官员们惊魂方定,带头的九门提督欠身为礼,恭敬他说:
  “谭大人,上面奉旨,拟请大人到部里走动一下。”
  “我知道了。”主人笑了,笑得那样从容、那样会心,“我知道你们各位会来的,
我已经开门恭候了。”
  主人安稳地放下盖碗,站起身来。
  “会馆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主人笑着说,“等一下我的老家人会回来,请留下的
人转告他一声。”
  说罢,他戴上官帽,摆正了,挺胸走出来。两边的官员慌忙让出路,护送他上了马
车。
  马车在刑部停下,大人被前呼后拥进了刑部。刑部的值班人员拿出收押簿,问他身
分、请他签到,他的“桀傲”,又展现了。他一言不发,拿起毛笔,在上写了三个大字
——“谭嗣同。”
  他被带到刑部监狱南所的第一间——头监牢房里,房里一床一桌一椅,阴暗、肮脏
而简陋,和他身穿的雍容华丽的上朝衣服——朝衣来,构成了非常不搭调的对比。他首
先感觉到这一对比,他笑了,他脱口吟出龚定盫的诗句:
  朝衣东市甘如饴,
  玉体须为美人惜。吟完了,他笑得更开心了。他想起两千年前的汉朝大臣,为国家
筹划长远的前途。可是,一旦天威莫测,纵为大臣,也不由分说,回家一下都不准,身
穿朝衣就斩于东市。清朝最有才华的龚定盫写这首《行路易》诗,道出谋国者捐躯为国
而死,死得固然快乐,可是,想到此身不能再与美人燕好,也未尝不为之惜也!其实,
这就是人生,你不能全选全得,你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不取就该坦然面对有所失,有
所失就有所惜。他想起他那别妻书:“……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鸟
,比翼双飞……”虽然,对来生来世备致希望,但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却是眼前的事实
。自己求仁得仁,固毫无所憾,不过,那“同命鸟”的一方,他单方面就替她决定了生
离死别,作为志士仁人,在小我立场上,未免也难逃“自私”之讥吧?他坐在床上,天
南地北的乱想起来,脑中不免有点困惑。
  还好,困惑很快就消失了,这就是人生。人间虽众生百相,但只能做一种人——只
能选择做一种人,同时还得拒绝不做其他许多种的人,尽管其中还不乏有趣的、吸引人
的成分。我不能做烈士又做寿星、不能做改革者又做隐士、不能做天仙又做牛头马面、
不能献身给国家又献身给妻子……我所面对的是两个方面,一面是选择做什么、一面是
拒绝不做什么,然后进一步对选择的,寄以前瞻;对拒绝的,砍掉反顾。承认了人生必
须选择又承认了人生那么短暂,自会学着承认对那些落选的,不必再花生命去表现沾恋
与矛盾。生命是那么短,全部生命用来应付所选择的,其实还不够;全部生命用来做只
能做的一种人,其实还不够。若再分割一部分生命给以外的——不论是过去的、眼前的
、未来的,都是浪费自己的生命,并且影响自己已选的角色。不过,今天,人已在这里
,就不同了。眼看已经没有未来了,今天的生命已经无从浪费、今天充满了空白与悠闲
、今天是一个假期,是永远的假期的开始,真奇怪,这样的一开始,他就先想起那在浏
阳家乡、孤苦无依的妻子,结了十五年的婚,只生了一个小男孩,还夭折了,他对她未
免愧疚。他想到他的死讯传到家乡后、他的灵榇运到家乡后,她将如何面对这种凄苦与
长夜,他想不下去了……他又想到他的父亲,多少年来,由于后母的虐待,导致了他与
父亲的不合,直到最近几年,他长大了,情况才好转。他父亲是湖北巡抚、是封疆大吏
,可是他不愿连累父亲,所以,昨天早上,他烧掉了一些父亲赞助他的信,捏造了一些
父亲斥责他的信,用维妙维肖的书法,表达了父亲在激烈反对儿子去搞变法维新的活动
,并声言与儿子断绝父子关系。想到这里,他露出一丝慧黠的笑——“这些假信,在搜
查会馆时,一定被他们搜查到,他们一定被骗,父亲大人就可脱身了”……
  就这样天南地北的想着、想着,已近中午。狱吏从通道外,把午饭从栏杆下推进来
,只有简单的窝头一个、菜汤一碗。狱吏长得尖嘴猴腮,一副小人模样,并且装出神圣
不可侵犯的嘴脸,盯着谭嗣同看。然后东张西望,突然间伸手掏进上衣,快速的将一包
东西,丢进牢房,正丢到谭嗣同脚下,然后用眼神示意,低声说:“送给你的。”接着
,凶恶的大喊一声:“吃完了,汤碗丢出来!”就转身走了。
  谭嗣同机警地捡起小包,退到墙角,背对着,打开了,原来是一包酱牛肉,配上十
多条湖南人爱吃的红辣椒。他立刻明白了:“这里有好心人惦记着我。”在孤独中,他
感到一丝暖意。
  下午,仍旧在天南地北的乱想中度过。他想累了,决定看一看,不再想了。他把椅
子放到床上,站上去,勉强可攀住高窗,朝外望去,正看到刑部狱的内院,院中那棵大
榆树,忽然提醒了他:“这不是明朝杨椒山杨继盛在狱中亲手种的那棵有名的大树吗?
杨继盛三百五十年前,不正关在锦衣卫吗?锦衣卫狱不就正是今天这个刑部狱吗?而杨
继盛住的,不正是编号头监的这同一间牢房吗?”他惊奇得想叫出声来。杨继盛一代忠
良,可是由于向明朝世宗皇帝说了真话,上奏指摘奸臣误国,结果被皇帝当廷廷杖,打
了一百四十棍,打完以后,又下狱三年,最后还是把他杀了。他死的那年,只有四十岁
,他的夫人上书要代他死,她哀求皇帝准许她代丈夫死,可是还是不准。杨继盛倒是铁
汉,他被廷杖后,昏倒了许多次,但最后活了过来。他被打得屁股都烂了,在牢里他用
破碗的瓷片,把腐烂的肉一块块切下来,连在旁边执灯帮他打光的狱卒,看得手都发抖
了。在他被打之前,有人送他蚺蛇胆,说吃了可以减少痛苦,可是他的回答是:“椒山
自有胆,何必蚺蛇哉!”他临被砍头时,作诗二首,一首是:
  
  浩气还太虚,
  丹心照万古。
  生前未了事,
  留与后人补。
  
  真的补了。他死后二十年,左光斗出生了。在左光斗五十一岁时候,又和他一样的
做了烈士。而左光斗坐的那个监狱,不也正就是今天这个刑部狱吗?如果是头监,岂不
又是这同一问牢房吗?左光斗为了说真活,被下狱、被廷杖、被刑求,刑求中主要是炮
烙,用烧红的铁条去浑身烫,烫得左光斗体无完肤。他的学生史可法买通狱卒,穿着破
衣服、草鞋,化装成清洁工,偷偷进来看他,看到的竟是面额焦烂无法辨识的左老师了
。左老师身靠着墙,浑身血肉模糊,左膝以下,筋骨尽脱,已残废得站不起来了。史可
法一见,跪上前去,抱住左光斗大哭,左光斗眼睛烫瞎了,可是听出声音是史可法,乃
大骂他你来干什么!国家之事,已经糜烂了,你不去救,反倒“轻身而昧大义”,妇人
之仁,跑来看我,一旦被奸臣发觉,你还活得成吗?你快给我走,不然我就打死你。说
着就抓起地上铁链刑具做投掷姿式,史可法只好含泪而出。史可法后来说:“吾师肺肝
,皆铁石所铸造也!”后来左光斗也在狱里被杀死了。这是杨继盛以后的又一个!左光
斗死在明朝高宗年间,一转眼又是两百七十年了。谭嗣同想着。
  从三百五十年前的杨继盛,到两百七十年前的左光斗,这个刑部狱、这个头监牢房
,也不知关闭了多少川流不息的过客,他们的身躯已经不存在、血肉已经不存在,但是
,鉴不用人,形还间影,他们的影子,其实依然存在。他们在丹青与青史、热血与冷汗
、悲愤与哀呼、长吁与短叹,其实处处都凝固在空气里、嵌入到墙壁里、渗透到地底下
。虽然先后关到同一座监狱同一间牢房,甚至萧条异代,各不相属;身世遭际,自有千
秋。但是,当一代又一代化为尘土以后,他们终于在不同的时间里、在相同的空间里,
离奇的累积在一起,做了时空的交汇。也许在子夜辗转、也许在午夜梦回,同座监狱同
一牢房,先驱者的身影却恐怖的魂影相依,苦难就这样传递下去、接替下去,只有开始
,没有结束,为了中国的伤痕,永远做出推陈出新的见证。如今,谭嗣同来了,他在看
到榆树以后,顿觉这一刑部狱的头间押房变得逼进起来,多少沧桑、多少熟悉、多少生
离死别、多少幽情暗恨、多少悲惨与凄凉,一一都浮现他的眼前。尤其夜色渐深的时候
,这种感觉就更强烈。牢房里没有灯光,灯光是油灯的,只在走道上才有,牢房里几乎
是黑暗的。黑暗之中,自己的影都离开自己了。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影。影喜欢黑暗,黑
暗就是它的家。一回到黑暗它就变成了主人。因为他本身就是黑暗,跟黑暗同一颜色。
自己以为自己是形。其实错了,至少在黑暗笼罩的时候,是错了。自己不是纯粹的形,
乃是形中有影,光明把影从形中推出,但影紧迫不舍,直到光明疲倦的时候。在黑暗里
,会慢慢感觉:影进入了形,重合了形,使形融化——不是影没有了,而是形没有了。
影之于形犹梦之于眠、犹刃之于刀。影并没在黑暗里消失,只是染了更深的颜色。这时
候,灵魂好像无所依附了。人从不知道灵魂是什么,现在更什么都不是。如果有这东西
,也是个在黑暗中最先背弃人的,灵魂只是影的影。在黑暗中,谭嗣同化形为影,与同
座监狱同一牢房的先驱者,开始魂影相依了。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凌晨五更左右,谭嗣同朦胧中听到有人轻敲木栅栏,他定神去看,一名狱卒在向他
招手,另只手还拿着一支点着的香。香是全根的,常识告诉他:这狱卒是刚接班的。他
下了床,走了过去。
  “谭大人吗?”狱卒轻声他说,“我是佩服你的人,昨天中午的牛肉和辣椒就是我
的一点小意思。你家仆人有信带来,还托我带上一点日用品,等下我塞在门后。”狱座
说着,左右张望了一下,“等天亮后,请大人借纸笔,说要写信通知家中仆人送日用东
西来。收到纸笔后,再加写一两封信,加写的信,可说秘密的话,我明天早班来取,我
会秘密替大人送去。”说完了。不等谭嗣同开口,转身就走了。
  天亮后,谭嗣同照做了。他把第一封信公开交给狱方转加写的两封,也写得很含蓄
,以防万一。
  
  第一封信
  北半截胡同浏阳会馆谭家人胡理臣罗升:逆来厚被窝一床、洗脸手中一条、换洗衣
裤并袜子脚布一套、紫棉马褂一件、棉套裤一双、笔墨信纸并白纸等件、枕头一个、呢
大帽一顶、靴子一双、扣带一根,均同来人送来为要。
  又取铜脸盆一个、筷子一双、饭碗一个。
  
  第二封信
  来信知悉,尔等满怀忠爱,可嘉之至!谢得军机折,不用递了。
  昨送来各件,都不差缺。我在此毫不受苦,尔等不必见面,必须王五爷花钱方能进
来;惟王五爷当能进来。并托其赶快通融饭食等事。
  湖北电既由郭寄,我们不必寄了。戈什可回湖北,昨闻提督取去书三本,发下否?

  
  第三封信
  速往源顺镖局王子斌五爷处,告知我在南所头监,请其设法通融招扶。
  再前日九门提督取去我的书三本:一本名《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二本《名称录
》,现送还会馆否?即回我一信。
  我遭此难,速请郭之全老爷电告湖北。此外有何消息,可顺便告我。
  主人谭复生字
  第二封第三封信秘密交出的时候,已是入狱第三天的清早。取信的狱卒偷偷告诉他
,抓进来的人有八位,都隔离监禁。除谭大人外,还有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
康广仁、徐致靖、张荫桓。谭嗣同心里想:徐致靖是向皇上保荐他们的大臣,被牵连还
有个道理;张荫桓只是康先生的同乡而已,且是当朝的办外交的第一把手,他怎么也被
牵连了呢?
  同一时间,张荫桓在南所未监里,正靠在墙上,以三分玩世的嘴脸,悠然想着:“
他们说我勾结康有为,其实康有为他们只是新进小臣,我在他们以前,早就做了大官了
。说他们勾结我,还差不多。我的被捕,其实啊,结怨在我从英国祝贺英国维多利亚女
工登极六十周年回来送礼送出了差错。我那次回来,在英国买了红宝石送给皇上、绿宝
石送给老太太,但却因看不起李莲英那太监,结果在老太太欣赏绿宝石的时候,李莲英
在旁边挑拨说:‘难得他如此分别得明白,难道咱们这边就不配用红的吗?’这下子正
挑拨到老大大的痛处。在妻妾衣饰分别上,按规矩,大大太用红色、小老婆用绿色,西
太后这老太太出身小老婆,这下子老太大多心了,把宝石退了回来。当时我磕头认罪,
老太太没有立刻算账,今儿却是趁机来算账了。”
  他又想着:“四天前他们来抓我的时候,我还没吃饭、我叫九门提督等我吃过饭,
他同意了。临出门时候,他们偷偷提醒我:‘有什么话,跟夫人交代一下吧。’我才知
道原来是要杀我了。我很干脆,说:‘不必了。’就跟他们来了。不过,杀我容易,但
向洋人解释却不容易,看老太太怎么解释吧!”想到这里,他狡猾地笑了一下。
  由于张荫桓是有名的大官,气焰又盛,他在刑部狱里,倒比别人拉风得多。这时他
六十二岁了,他在官场打滚几十年,什么黑暗都见过,在黑暗里,他以部分玩世的从容
,面对着世事的波谲云诡,也颇能自解、自得和自脱。但是这次,他仿佛感到自脱不得
了,但他仍达观得不太介意。他虽在清朝中央政府中做了大官,实际上,几乎已是外相
、外交部长的身分,但他并不是科举出身。在几乎人人科举出身的官场里,显得非常刺
眼与索寞。科举出身的讲究梯次,同一年考取的叫“老同年”、先前考取的叫“老前辈
”,在办公场所、在大庭广众,到处是“老同年”、“老前辈”称呼得此起彼落,把他
窘在一旁。但是张荫桓却别有自嘲嘲人之道。他找来三个名戏子:秦稚芬、王瑶卿、朱
霞芬,叫她们戏称他做“老前辈”,他自己戏称她们叫“老同年”,以为反讽。如今,
他身陷牢里,角色换了,所有先他坐牢的,都成了“老前辈”;所有与他同时坐牢的,
都变成了“老同年”,他寻思起来,不禁好笑。
  他虽不是科举出身,书却念得极好,很多古文他都背得烂熟。在无聊中以背古文自
遣,背到方苞那篇《狱中杂记》,他忽然大有所悟。近一百九十年前,清朝大学者方苞
被判死刑,关在牢里,那个牢,不正是这座刑部狱吗?方苞后来被赦出狱,写的那篇《
狱中杂记》,所写的内容,岂不还流传到眼前吗?方苞写监狱黑暗,写这监狱一共有四
座老监房。
  每座监房有五个房间:狱卒住在当中的一间,前面有大窗通光线,屋前有小窗透空
气;其余的四个房间都没有窗,可是关的犯人经常有两百多。每天天还没黑,就上锁了
,大小便都在房间里,和吃饭喝水的气味混在一道。加上寒冬腊月,没钱的犯人睡在地
上,等到春气一动,没有不发病的。往往一死就死上十来个。监狱的规矩,一定要等天
亮才开锁,整个晚上,活人和死人就头靠头脚对脚的睡着,没法闪躲,这便是传染病多
的原因。还有奇怪的是:凡属大盗累犯或杀人要犯,大概由于气质强悍旺盛,反倒被传
染上的不到十分之一二;纵使传染上,也很快就好了。那接二连三死掉的,却都是些案
子轻的罪犯、或嫌犯、或保人,是些不该绳之以法的人们。方苞问狱中一个姓杜的,说
:“京师里头有顺天府尹的直辖监狱、有五城御史的司坊,为什么刑部的监狱还关着这
么多囚犯?”姓杜的说:“近几年来打官司,凡情节比较重的,顺天府尹和五城御史便
不敢作主;又九门提督调查抓来的,也都拨归刑部;而刑部本身十四个清吏司里,喜欢
多事的正副满汉郎官们,以及司法人员、典狱官、狱卒们,都因为人关得愈多愈有好处
,所以只要沾上一点边就给千方百计抓进来。人一进监狱,不问有罪没罪,照例先给戴
上手铐脚镣,放进老监房,使你吃尽苦头,在吃不消的时候,他们就教你怎样取保,保
出去住在外面,随传随到;再照你的家庭。财产状况,把钱敲诈来,由他们按成派分。
中等以上的人家,都尽其所有出钱取保;其次,要想解下手铐脚镣搬到老监房外板屋里
去住的,费用也得几十两银子。至于那又穷又无依无靠的,就手铐脚镣毫不客气,作为
样板,以警告其他的犯人。又有同案一起被关的,情节重的反能取保在外,情节轻的、
没罪的,却吃着苦头,这种人一肚子冤气,没好吃没好睡,生了病,又没钱治,就往往
死翘翘了。”方苞在《狱中杂记》中又写道:凡判死刑的,一经判决执行,行刑的人便
先等在门外,派同党进去索讨财物,叫做“斯罗”。对有钱的犯人,要找他的亲属讲条
件;对没钱的犯人,便当面直接讲条件。如果判的是剐刑,便说:“答应了我的条件,
便先刺心;不然的话,四肢解完,心还没死。”如果判的是绞刑,便说:“答应了我的
条件,第一绞便包断气;不然的话,绞你三次以后还须加用别的刑具,才死得了。”只
有判的是杀头,才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但是仍;日可以扣留脑袋不给死者家属,达成
敲诈目的。因此,有钱的自然甘心贿赂几十百两银子,没钱的也会卖尽衣服杂物报效;
只有穷得绝对拿不出钱的,才真照他们所说的执行。担任捆绑的也一样,如果不满足他
们开的条件,五花大绑时便先给你来个骨断筋折。每年秋决的时候,虽然皇帝朱笔勾掉
的只十分三四,留下的有十分六七,但全体囚犯都须捆绑着到西市,等待命令。其中被
捆绑受伤的,即便幸而留下,也必须病几个月才能好,甚或成为一辈子也治不好的暗伤
。方苞曾问过一个老差役说:“大家对受刑受绑的既没什么深仇大恨,目的只不过希望
弄点钱而已;犯人果真拿不出钱,最后又何妨放人一马,不也算积德吗?”老差役说:
“这是因为要立下规矩以警告旁的犯人、并警告后来的犯人的缘故。如果不这样,便人
人都心存侥幸了。”担任上刑具和拷打的也一样。和他同时被捕受审时挨过夹棍的有三
个人。其中有一个人给了二十两银子的代价,只骨头受点轻伤,结果病了个把月;另一
个人给了双倍代价,只伤了皮肤,二十天便好了;再一个人给了六倍代价,当天晚上便
能和平常=样的走路。有人间这差役说:“犯人有的阔有的穷,既然大家都拿了钱,又
何必有拿多少作分别?”差役说:“没有分别,谁愿意多出钱?”方苞又写道:“部里
的老职员家里都收藏着假印信,公文下行到省级的,往往偷偷动手脚,增减着紧要的字
眼,奉行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只上行上奏皇帝和咨行各部的,才不敢这样。依照法律规
定:大盗没杀过人和有同犯多人的,只是主谋的一两个人立时处决,其余人犯交付八月
秋审后概给减等充军。当刑部判词上奏过皇帝之后。其中有立时处决的,行刑的人先等
在门外,命令一下,便捆绑出来,一时一刻也不耽搁。有某姓兄弟因把持公仓入狱,依
法应该立时处决,判词都已拟好了,部员某对他们说:‘“给我一千两银子,我弄活你
们。”问用什么办法,部员某说:“这不难,只消另具奏本,判词不必更改,只把案末
单身没有亲戚的两个人换掉你们的名字,等到封奏时候,抽出真奏,换上此奏,就行了
。”他的一个同事说:“这样办可以欺蒙死的,却不能欺蒙长官;假使长官发觉,再行
申请,我们都没活路了。”部员某笑着说:“再行申请,我们固然没活路;但长官也必
定以失察见罪、连带免官。他不会只为两条人命把自己的官丢掉的,那么,我们最后还
是没有死的理由的。”结果便这么办,案末两个人果然被立即处决。长官张口结舌给吓
呆了,可是终于不敢追究责任。
  方苞说他关在监狱的时候,还见过某姓兄弟,同狱的人都指着说:“这便是把某某
人的命换来他们的头的。”……
  张荫桓在牢里一边背诵着方苞的文章,一边从现场印证,他发现他置身的,是刑部
监中最受优待的牢房。《狱中杂记》说做官的犯案可住优待房,现在他一人住一间,看
不到其他牢房的更黑暗场面,也算优待的项目之一……想到这里,远处闻来哀号的叫声
,断续的、阴惨的,使他更有动于心。他是老官僚了,见闻极多,他记得有人跟他谈到
刑部狱的黑暗,禁子牢头受贿,名目繁多。有一种叫“全包”,就是花钱从上到下,一
一买通,可得到最大的方便;还有一种叫“两头包”,就是买内不买外、买上不买下;
还有一种叫“撞现钟”,就是按件计酬,每得一次方便,付一次钱;还有一种叫“一头
沉”,专在受刑时付钱,借以减轻皮肉之苦……张荫桓想着、想着,笑了起来。他自言
自语:我这回遭遇的,可算是“全包”,不过不必我花钱买通,光凭我这“户部侍郎”
的大官衔,就足以通吃这些禁子牢头了。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我今天却是“牢
里有官好做人”——要不是这个大官头衔挡着,《狱中杂记》的全套场面,我都要全部
见识了。
  与刑部狱相对的,其实另一座监狱也形成了,那就是瀛台。瀛台是中南海湖中的一
个小岛。瀛台从明朝以来,便盖有宫殿厅堂,到了清朝,由名建筑师样子雷根据中国蓬
莱等仙山的传说,把它变成人间仙境似的造型,但是,现在这一人间仙境,却变成了人
间最豪华的监狱——光绪皇帝被囚在这里,这里,几百年来,曾有历代皇帝的寻欢作乐
、流连忘返,但是现在啊,剩下的只是可怜的青年皇帝孤零零在假山怪石旁边,流连而
不能再返。虽然他已经无异囚犯,但用他名义对外发号施令,却依旧以假乱真。先是九
月二十四日、旧历八月初九,厉行变法维新的光绪皇帝忽然下了一道命令,把谭嗣同等
六个人“均着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治罪”。紧接着这道革职抓人的命
令,两天后,九月二十六日,旧历八月十一日,又下了第二道命令,“着派军机大臣、
会同刑部、都察院,严刑审讯”。但形式上只“严刑审讯”了一整天,九月二十人日,
旧历八月十三日就下了这样的第三道命令:
  “谕军机大臣等: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大逆不道,着
即处斩,派刚毅监视,步军统领衙门,派兵弹压。”
  在这命令还没公布的清早,刑部监上下已忙做一团,开始“套车”了。
  “套车”是把死刑犯送上刑场前的外部动作,把囚车套在骡马身上,准备出发。在
南所禁子牢头呼喝套车的嘈杂里,张荫桓叫住走道的狱卒,轻松地低声间:“八个人抓
进来,有没有留下一两个呀?”狱卒说:“听说留下杨深秀和康广仁。”接着听到外面
套六车的声音。他心里想:“这回老太太真算账了,我就走一趟吧,反正活过了花甲之
年了,死就死吧!”
  正在张荫桓静坐待死的时候,远处的牢门一个个开了,嘈杂的声音混成一团,可是
,人声并没有近逼到这南所末监来——他居然侥幸的死里逃生了。
  开的牢门共六间,分别提出来的,是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
仁。
  刑部狱源自前朝的“诏狱”,俗称“天牢”,几百年来,累积了它不少的规矩。规
矩中南所、北所两座,东西各有两道角门,犯人释放或过堂,走东角门;犯人执行死刑
,走西角门。刘光第被捕时,正是刑部的大官,他知道规矩,一出这门,就是死路,六
个人中,他最清楚死刑的作业,如今他亲身来试法了,他感到尖锐的对比与荒谬。
  按照通常的称呼,衙门除中间的正门外,左为青龙门、右龙白虎门,白虎门平常是
紧紧关着的,只有把犯人押赴刑场前才走这道门。通常的规矩是行刑前提犯人,或骗他
说要开庭——过堂,或说有家人来看你了——面会,犯人一走出牢房外的二门,狱吏从
他后面突然用力一推,大喊一声:“交!”藏在二门两旁的另一批家伙就一拥而上,抓
辫子的抓辫子、提脚镣的提脚镣、挟持左右臂的挟持左右臂,一起大喊:“得了!”就
蜂拥疾驰,像抬猪一样的把犯人抬到大堂阶下,强迫跪在那儿,由原来抓犯人的差官手
执提牌,念念有词滚瓜烂熟的向堂上报告。由堂上略问姓名、年纪、籍贯,完成“验明
正身”手续后,告以你已死刑定漱,现在立刻就要执行。然后下令“堂绑”,并用红笔
在斩犯标上标朱。一点、一勾后,顺势把朱笔朝前面地上一丢。传说用这支毛笔可以治
疟疾,于是大家一阵乱抢。
  “堂绑”是一门大学问,堂上一声令下,手下就在犯人身后,手持衣领,往下一撕
,把裂开的上衣从两肩向下拉,这时挟持左右臂的就开始向后扭胳臂,如遇到强悍的犯
人反抗,狱吏就把随身携带的小铁锤,在犯人肩胛骨上一敲,两臂立刻松软,要怎么绑
就怎么绑了。标准绑法是五花大绑。用绳子从头套上,将绳子两头从左右分开,再交互
一抽,就拉紧了,再将两头捆在犯人反背的交叉手腕上,从手腕上再绕过拇指与食指之
间,最后打结。这种绑人方法,牢固无比。一经五花大绑后,就给犯人最后吃顿酒肉。
所谓酒肉,肉是用篾签插三块生肉,在犯人嘴唇上一擦,表示给你吃了;酒是一大碗,
拿着给你喝了,有时候,把樟脑放在酒内,喝了可以昏迷,痛苦自然减少。当然,放樟
脑是要暗中给好处才有此优待的。酒肉完毕了,把犯人放在篮里,两人一抬,就出了白
虎门。
  刘光第他们六个人除了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外.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官,所以执行死
刑的方式,比较客气。只是被拥簇着出了西角门,捆绑着各上一辆骡车。骡车上有木笼
,人放进去,头却伸出外面,远看起来,头像是笼盖上的圆把手。
  吆喝声中,骡车开动了,前呼后拥着几百个士兵。几百个人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就
是—
  —菜市口。
  菜市口是北京的闹市,从南方各省来的人,从官宦仕绅到贩夫走卒,过卢沟桥,进
广安门,进入北京内城,大都要经过这里。菜市口从六百年前就是有名的杀人地方了,
那时叫做柴市口。六百年前,一位被元朝统治者关了四年的宋朝丞相文天祥,因为不肯
屈服,最后在菜市口被杀死。当他从狱中走到刑场时候,态度庄严而从容,他对监斩官
说:“我为宋朝能做的事,现在终于做完了。”元朝统治者把这位只有四十六岁的宋朝
丞相在闹市杀死,是一种成全,因为这样“刑人于市”.对殉道者而言,倒是一种宣传
和身教。中国人民,包括他的敌人在内,都对这位殉道者致敬。后来,一座“文丞相祠
”就这样盖了起来。
  菜市口最精华的所在是丁字路口上,从两行翠绿的槐树北望,就是巍峨的宣武门,
更是皇权的象征。高高在上讲究“刑人于市”的帝王看中了它,把它当作杀人示众的好
地方。在热闹的路口杀人立威,可以达到“与众弃之”的效果。在这种作用下,菜市口
是刑场中的闹市,也是闹市中的刑场、因为在行刑时候,总是就地取材,并没严格的划
分市与场。路北的那家西鹤年堂,就是就地取材的一个。西鹤年堂是几百年来的老药铺
,传说它的匾还是明朝宰相严嵩写的。每到行刑时候,西鹤年堂旁边就要搭上个棚,棚
下放着一张长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锡笔架,上面插着朱笔,给监斩官使用。
  监斩官一般是戎服佩刀、骑着大马、气势汹汹地带着决囚队,鸣锣开道,直奔刑场
。衣服上绣着“勇”字的士兵,追随着他,刽子手也跟着,其中刽子手最令人侧目,他
们或穿红衣、或打赤膊,手提大刀,面目狰狞。这种人有很好的收入,一般说来,杀一
个死刑犯,可得白银三两六,其中高手,一天可杀好几个人。另外还有死刑犯家属给的
“孝敬”,一给就是三五十两。这种“孝敬”,是拜托请以“快刀”减少死刑犯痛苦。
按照刽子手的规矩,他们用的是“鬼头刀”。“鬼头刀”在刀柄上,雕一鬼头,刀的前
端又宽又重,后面又窄又轻,砍头时,反握刀柄,刀背跟小臂平行,把刀口对准死刑犯
颈脊骨软门地方,以腕时力量把刀向前一推,就把头砍下。这种功夫不是无师自通的,
也靠祖传或师傅传授,做徒弟的,总是先从天一亮就“推豆腐”——反握“鬼头刀”的
刀柄,以腕肘力量,把豆腐推成一块块的薄片;熟练以后,再在豆腐上画上黑线,一条
条照线往前推;熟练以后,再在豆腐上放铜钱,最后要练到快速一刀刀朝黑线切,但铜
钱却纹风不动,才算功夫。这种“推豆腐”,推得出师以后,还要练习摸猴脖子,摸出
猴子第一节和第二节颈椎所在,从而推广到人体结构,在砍头时,做到一刀就朝颈椎骨
连结处砍下,干净俐落,减少死刑犯痛苦。死刑犯家属给“孝敬”,其理也就在此。否
则由生手或熟手故意装生手乱砍一气,死刑犯苦矣。另一方面,由于中国人忌讳身首异
处而死。如刽子手砍头砍得恰到好处——推刀推到喉管已断时就快速收刀,使喉管前面
尚能皮肉相连,头不落地,照中国人解释,这就仍算全尸而归。刽子手收放之间,能做
到这种功夫,是要得到大”孝敬”的。一般行刑,都做不到这一点,但是身首异处以后
,可以买来专家,把头“缝”回去,叫做“缀元”,也算聊慰生者与死者。总之,家属
对刽子手的“孝敬”是少不了的,没有这类打点,花样就会层出不穷。即使死刑犯死后
,花样也不会中止。例如刽子手怕颈血乱溅,每在刀一落下就用脚朝死刑犯身上一踢,
使血向前溅,然后让人用剥了皮的馒头就颈腔沾血,沾成所谓“人血馒头”,照中国人
传说,这种馒头可以治肺痨、可以大补。除此以外,死者身上的其他器官也会被零星割
下,传说都能入药,甚至五花大绑的绳子都有避邪之功,也值得几文。
  不过,这些规矩都是对一般死刑犯用的,碰到死刑犯身分是大臣的时候,就得客气
多了。所有的花样都得收起,也不能将死刑犯放了篮子里抬到法场,而要正正式式用骡
车护送了。到了法场,甚至有刽子手向“犯官”下跪请安的例子,口呼“请大人归天”
以后,方才行刑的。做过大官的,就便是死刑临头、刑上大夫,还是有不少尊严的。
  当然,尊严也是相对的,一方面来自对大臣的尊重,一方面也有赖大臣自己的表现
。谭嗣同他们六个人从上骡车以后,所表现的气慨,也就有了等级之分。六个人中,有
人表现得激越,有人表现得沉痛,有人表现得不服,有人表现得怯懦,但是,谭嗣同表
现的,却是一派从容。
  菜市口西鹤年堂旁边的棚子,已经快速搭盖起来,棚下的桌椅文具,也布置得一应
俱全。这回走出的监斩官可不是泛泛之辈,他是大名鼎鼎的军机大臣刚毅,是一级的满
洲大员。他下令将犯官们带到,在形式上,一一验明正身,用朱笔勾决,然后按照惯例
,朝地下丢下朱笔。这时谭嗣同忽然叫住刚毅,要同他说话。刚毅忌讳死囚临刑前对他
说话,他把手一挥,叫左右带下去,同时用双手捂住耳朵,表示不要听。谭嗣同看到这
老官僚颟頇尴尬的表情,忍不住好笑,他微笑了一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被拥簇着
走到法场正中,满地泥泞,太阳却是高照着,放眼望去,四边人山人海,却是鸦雀无声
。“这就是祖国、这就是群众。”他心里想着,“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黑暗时代,他们
在看我们流血。我们成功,他们会鼓掌参与;我们失败,他们会袖手旁观。我们来救他
们,他们不能自救,如今又眼睁睁看着我们亦无以自救。在他们眼中,我们是失败者。
但是,他们不知道失败者其实也满痛快,因为失败的终点,也就是另一场胜利的起点。
这些可怜的同胞啊,他们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在刽子手的准备行刑过程中,他又放眼望去,望着天上的浮云,随着浮云,他的思
绪快速的闪过。他想到江湖中人,在临死前慷慨激昂大喊:“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他感到也该喊一句,但不要喊那种轮回性的。轮回是不可信的,死后妄信有来生,是
一种怯懦、一种自私,对来生没有任何指望而死,才算堂堂的生、堂堂的死。想到这里
,他笑了。突然间,像从浮云里划破一条长空,他的喊声震动了法场:
  
  有心杀贼,
  无力回天。
  死得其所,
  快哉!快哉!
  
  刽子手惊奇地望着他,赞美地点了点头。他对拿“鬼头刀”的同胞从容一笑。一般
死刑犯会要求刽子手:“给我个痛快!”但他不屑做此要求——他求仁得仁,早就很痛
快了。
  谭嗣同的躯体静静地仰卧在菜市口,他的头颅滚在一旁,血肉模糊。老家人胡理臣
,带着另一个老家人罗升和浏阳会馆的长班,一起赶过来,料理善后。先从西鹤年堂要
来一盆水,抱起头颅,洗去泥土与血迹。他们含泪望着小主人,小主人的两眼圆睁着,
嘴张开着,又像死不瞑目、又像大声疾呼。由于被砍下来半天了,面孔已经开始瘪下去
,瘪下乍看是缩小,其实是肿胀的前奏,再过一天,就肿胀得面目全非了。那时候,就
很难认出本人来了。
  老家人们焦急地等棺材到,在下午,棺材抬来了。“缀元”师傅也请来了。师傅把
头颅端正的接在颈腔上,用熟练的技巧,在脖子正面左右各连一针,又在背面补上一针
,就算完成了归位的手续。大家把尸体抬进棺材里,钉上了棺材盖。老家人点了香,抚
棺而跪,磕了头,就由杠房抬起棺材,向西走去。第一个经过的路口就是北半截胡同,
胡同南口就是浏阳会馆。老家人胡理臣痛苦地想着:“真没想到我家少爷住的地方,离
刑场这么近!”
  一行人等再朝西走,越过了一个胡同口,走到了下一个胡同口,开始左转进胡同,
走到尽头再右转,一座古庙展现开来。他们在庙门口歇下,胡理臣先进庙里洽办,罗升
在斜阳中望着庙门,正门上头有三个大字——“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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